終於,一切折騰完畢,離開始已經過了三個時辰了。
饒是許玥都覺得累的慌,更不用說其他人了,好幾個老大臣腿都打晃了,她隻想說:真的不是人幹的事情。
天子何嚐不是這樣想的呢。
你以為坐在上麵等別人拜就輕鬆了?
朝服層層疊疊,足有幾十斤重,頭上又頂著一頂又重又累贅的冕冠,為了保持穩固,金帶死命的勒住額頭。
一坐幾個時辰,屁股都麻了。
於是,天子很快賜下宴席,自己溜回去換衣服。
文武百官各自入座,氣氛為之一鬆,使臣則分為兩派,有熟門熟路坐下,甚至尋了親近的大周臣子說話的。
也有的呆坐的位置上不知所措——
這些一般容貌甚至打扮也不同,有金發碧眼者,有高鼻深目者,亦有頭裹黑巾的。
林林總總,不一而足。
不多時,天子重新回座,禮官開始唱各國使臣送來的貢物。
這些貢物大部分都沒什麽出格的,不外乎金玉寶石、珍奇異獸、犀角象牙之類,固然珍貴,對在場大周君臣來說,也不過爾爾。
笑話,論起富裕和強盛來。
整個世界中大周稱第二,沒有人敢稱第一。
唯有如孔雀、長頸鹿這些異獸能讓天子等人多看幾眼,三對華麗漂亮的孔雀,其中兩對當即被收入內宮之中。
天子想了想,給了自家許卿。
又欲蓋彌彰的解釋一句:
“這些日子,愛卿為萬壽節勞心勞力,朕都看在眼裏,這對異獸可堪賞玩,便賜予愛卿。”
眾臣:……
行了行了,當誰不知道陛下你的心長歪了啊。
說起勞心勞力,誰有程閣老配得上這個詞啊,瞅瞅,人頭發都白完了。
再不濟,也該輪到京兆府尹一流,日夜帶人整頓京城治安和市容市貌,聽說甚至親自動手鏟垃圾。
聽說好不容易回一趟家,妻兒子女都不願意接近。
無他,太臭了!
許玥頂著眾人一言難盡的目光從容起身謝恩,之後又道:“微臣不過盡自身微末之功,若論辛苦,莫過於程閣老以及禮部諸位同僚,還有……”
陸續點出來的名字,都是眾人有目共睹,確實在萬壽節籌辦之中,費了極大力氣的臣子。
聞言,許多人先是一愣。
別看他們不住腹誹天子偏心,但那是因為偏心的不是自己!
捫心自問,若他們有許玥這樣的聖寵和偏愛,會不會還提起其他人?
思索片刻後,眾人默然。
高大的寶座之上,天子緩緩點頭,歎息一樣的開口:“這是真的疏忽,來人……”,喚來宮人大賞功臣。
由此,謝恩之聲不絕於耳。
有人借著酒意去看許玥,她早就已經坐了下來,正在自斟自飲,一貫平靜的臉上依舊喜怒不辯,好似冷冽的珠玉。
常人在這樣莊重、熱鬧的場合,少不得表現出一副歡欣雀躍的樣子。
這便是合時宜。
偏偏許玥不這樣,可饒是最刻薄、最古板的人,也不願在此時多說什麽。
何必非讓傷心人強顏歡笑呢?
隻說天子,若不是太過怕招人眼球,早就派人將許卿帶下去休息,避開這樣熱鬧歡喜的場景。
可惜不能。
過了一會兒,天子不由低語出聲。
大太監在一旁侍奉,正好聽見了這句話——
“至純至正,無過於許卿也。”
…………
“你說這位許大人是收買人心,還是真想要提攜同僚?”
胡蠻人坐的位置不錯,所以那羅延很順利的將許玥受賞前後,前方大周之臣和皇帝的臉色變化一一收入眼底。
自然看到了許玥說話前後,某些人判若兩人的臉色。
倒是頗為可樂。
嘴上動不動掛著仁義道德,到了利益相關的時候,一個個還不是如他們這些“蠻人”一般醜陋猙獰。
他的話中語氣玩味,旁邊人聽了這話麵麵相覷,忽然,有人低聲說了句:
“殿下,這是大周的地方。”
短短一句話。
那羅延手上酒杯發出細微的哢嚓聲,酒液順著蜂蜜色的皮膚往下流,胡蠻人一時被嚇的噤若寒蟬。
刹那間,那羅延有些懷疑。
即便解決了羊毛的轄製,自己就真的能讓部落重回巔峰嗎?
大周官員汲汲於名利是不假,但昔日憑借勇猛和嗜血立足草原,乃至染指中原富饒的族人,已然開始斟酌利弊了。
隨手甩了甩,酒液在掌心留下黏糊的痕跡。
他隻覺心中一陣索然無味,幾乎不想去看身邊人的樣子。
“殿下……”
正使想要開口緩和一二。
卻被那羅延起身的動作打斷,他目的明確的朝著一個方向走去——是那位許大人的位置。
不得了。
殿下不會想在眾目睽睽之下打人吧!
其實他想幹什麽,那羅延自己也沒有答案。
憑著一股氣幾步來到許玥身邊。
即便在心中、腦中念過上萬次這個人的名字,近距離看著眼前之人,他的呼吸還是忍不住一滯。
從前在腦海中勾勒出的許玥形象,在見到她本人之時,被完全推翻。
世人言,燈下看美人猶勝三分。
但那大抵是尋常的美人,皎潔的月亮如何會因燭火增色?
她本身的光華,就足以照亮一殿了。
接觸到眼前人略帶詢問的眼神,那羅延不自覺的一頓,竟微移開了眼,不妨走心的話從口中禿嚕了出來:
“如此,許大人何必愁眉不展,舊人已逝,不該沉溺悲傷之中,還是早早放開心胸為佳。”
話一出口,他才後知後覺的反應過來——
糟糕,自己這話好像有點出格,聽說大周人來往最講究含蓄,會不會不太適應?
豈止是不適應,簡直是冒犯了。
這邊,許玥早就注意到了這位氣勢洶洶好似尋仇一樣的胡蠻王子,也不出奇,年輕氣盛總是會出格一些。
她卻也不怕什麽。
還在閑閑的想,這位王子是想和她說些什麽,卻不妨聽到了這樣的話。
有些話,親近的人來說是安慰。
可不熟悉甚至敵人來說,就是一種嘲諷了。
隔著殿中明亮的燭火,清貴文臣神色一冷,寒意大盛:
“下官自認與殿下素無來往,今日是第一次相見,殿下何來此言?莫不是喝醉了酒意識不清了。”
眼前人沉默了一會兒。
旁邊擺放的燈燭跳躍了兩下,光影搖曳,那羅延心髒重起重落,力度急促的好像要跳出胸腔一般:
“怎能說素無往來,隻說我自個兒,早就仰慕許大人了。”
“都說大周人傑地靈,我見到許大人之後,才知道這句話不假……至於喝醉,這裏的酒好喝是好喝,卻醉不了人。”
“醉人的不是酒……是人。”
不知多少關注這邊豎起耳朵的人,聽到這句話後噴出了酒水,用一種勇士的目光看向那羅延。
又驚訝,又激動。
無聲呐喊,啊啊啊啊,這,這個蠻人王子是在調戲許大人嗎?
那羅延不等眼前人回應,濃黑的長眉微揚,眼角眉梢俱是笑意,匆匆補上一句:
“是小王孟浪了,言語無忌,便為許大人以酒賠罪。”
說完,他伸出去握住桌上酒盞,誰知用盡全力,竟也不能動搖一分半分。
那羅延驚異的望過去。
就見另一邊,輕巧搭在酒盞上的素白的手指,那麽纖弱優雅,卻無人比他更明白其中蘊含的力量。
馬上可開六石弓的力氣,竟毫無還手之力。
“既然是醉後狂言,殿下又有什麽可賠罪的,”
許玥冷淡的開口。
“這酒,還是不要喝的好。”
那羅延不以為意,或者說,心上越發熱氣上湧,鬆開手幾個跨步就回到了自己位置上,含笑仰頭喝了一壺酒。
朝許玥的方向點頭示意。
意思不言而喻。
曉得這位殿下性格的人,此時像見了鬼一樣望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