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白頭頂一片烏雲,小臉冰冷,全身都寫著被迫加班的不快樂。
不能怪他心情糟糕,任何一個一覺醒來歡歡喜喜準備去迎接小夥伴,結果發現對方船上還有工作對象的人都不會表現得比他更優秀。
好好的休假變成公幹,還是自己主動湊上去的,這種痛,每個現代社畜都懂。
更糟糕的是,木白還懷疑這事早就在家人的預料之中了,現在一回憶,他爺爺和老爹對於批準他離開有些太爽氣,若說其中沒有幾分貓膩在他傻弟弟都不會相信!
和笑容漸漸消失的小皇孫不同,日本北朝所派出的使節團簡直是喜不自勝。
他們其實已經看出此事完全是出於意外,沒看見小皇孫穿著的都是常服嗎,但是……誰管他。
日本是大明的藩屬國,作為下國使者,他們的正常接待待遇就是鴻臚寺的尋常官員,能不能見到三品以上還是個問題,至於皇帝接見?那除了第一次建交之外,大部分都不太可能。
而現在,天哪,還有什麽能夠比他國第二王位繼承人親自接船更漲麵子的?
就算是意外那也是他們的運氣啊!說出去太長臉了,尤其是南朝那些老古董,絕對要嫉妒到吐血。
等到回國之後他們會立刻將這件事情宣揚開來,大明的皇孫殿下親自到遠離國都南京的劉家港來迎接使者團隊,船一靠岸就進行了親切接見,這說明什麽?
說明大明國對他們這次的到訪十分的重視,四舍五入那就是大明國對和北朝建立良好的外交關係相當的積極啊。
這次北朝使者們遠渡重洋抵達大明為的可不就是這個目的,剛剛下船,自己此行的任務就完成了大半,怎能不讓這些北朝官員人心中樂開花。
對於現在正處於南北分裂期的日本來說,大明這個日本的宗主國的地位就像是天平上的一根羽毛,看似毫無關係,實則可以輕易左右局勢。
在國與國之間,能夠建立外交關係的就隻有國家的主體政權,所以,如果大明政府願意和北朝政府建立外交朝貢關係,那就等於是承認北朝政府的正統地位,這一點對於名不正言不順的北朝天皇極其重要。
盡管如今的日本南北朝之間勢力已經有了明顯的傾斜,北朝拿下南朝已經是板上釘釘的事,但萬一南朝的天皇玩一出“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硬是將三神器敲碎,那對於北朝也是個大麻煩,起碼天皇的形象將遭到巨大的打擊。
別看如今的日本沒人拿天皇當回事,下級武士們更是動不動就喊著“天皇無用論”,甚至還有人提議將天皇送到某處“靜養”,在皇宮裏放個木質天皇神像代替之類的,但天皇到底是大部分日本人心中的神的後代,又有神道教最高領袖的身份在,如果真把他們怎麽樣,別人不說,神道教會第一時間跳出來。
神道那些人平日裏看著斯斯文文與世無爭,實際上靠著信仰之便,他們不知道在國內有多少暗線,真的鬧起來就算是足利殿也得不了好。
這也是為什麽自源賴朝建立幕府開始到今年近兩百多年,即便武士的勢力再強,也隻能將天皇架空,而不敢將其廢除的原因。
老實說,當從蹇瑢口中聽到日本的畸形關係和想法的時候,木白是真的覺得有點熟悉感,想了想,如今日本的關係就和他當時生活的春秋時代好像哦。
——春秋諸侯爭霸是後世史學家的說法,其實,在當時即便諸侯間彼此攻打,大家還是十分尊崇周天子的領導的。
畢竟他們那個時候還是禮教治國,講究師出有名。別看戰爭頻頻,但總體來說大家都是奉行君子守則,不玩陰謀。
什麽背刺啊背叛啊都比較少見,就連兩國開戰之前,都要先列陣彼此行禮,拿出檄文將對方罵一頓,表示自己是有正當原因不是沒事來打你,然後對方在BB幾句回話,彼此行禮後再提刀來戰。
一旦鳴金收兵那真的是雙方一起停手彼此歸營,絕對不會出現羅老先生所寫的《三國》中那些計謀百出、陰謀陽謀齊上陣的經典戰役。
咳咳,總之,他們那時代的人真的是非常之單純啊。
為什麽戰爭到後來會發展成現在這個樣子,那就要問第一個打破規則的秦、楚大軍了。
作為被中原各國認為是蠻、夷的兩國率先打破規則後開啟了急速擴張模式,為了與之抗衡,其餘諸國之間也不得不學習這樣的打法,畢竟隻有用魔法才能打敗魔法嘛。
當然,說白了,這就是實力跟不上了,願意保持自己君子儀態還是要保住國君身份,這個在很多人看來都並不是個太複雜的問題,不是嗎。
日本如今的場麵,不就是武人集團想要搞掉名義上是神子的日本國王,又猶猶豫豫著不敢動手怕出事嘛。
要木白說,實在沒這個必要。
一個政權一個製度有它的保鮮期,如果製度本身的改革速度跟不上時代的發展速度,那就是到了淘汰的時候。
譬如他在看到越國降秦稱臣,越國滅國的消息時,雖然有些唏噓,但並沒有對秦國生出怨懟之心就是因為這點。
因為越國的滅亡並非因為秦強軍碾壓,而是其內部出現了腐朽,可謂自取滅亡。
越人三弑其君的典故被留在了汗青之上,和李世民逼父殺兄一起,成了“留惡於後”的典範。
和李世民一樣,開啟越國殺親繼位的越王朱勾也是一代名主,在史書上,他的功績和他那開啟越國霸主地位的曾爺爺勾踐齊名。
在其治下,越國國力強盛,一舉從春秋末年的吊車尾成為了可四分天下而有之的中原最強諸侯之一,且其一改勾踐立國之後所奉行的與國為善策略,攻擊性十足,既有強軍又有強權,風頭自是無兩。
而巧合的是,他留給後世的遺產也和李世民一樣,兄弟鬩牆、父子相殺、王室之間爭權奪勢,朝臣之間的擠眉弄眼貫穿了越國後半段整個曆史。
其後越國內鬥頻頻,屢次自爆,以至於這個以刀戈撐地站起的國家,最後是跪著遞交降書的。
這樣的國,何以不滅?
就如杜牧的《阿房宮賦》所書,滅六國者乃六國,非秦。
何況秦國平等相交平等征伐,又沒玩那種平日臣服突然反咬一口的戲碼,他對於自己母國的滅亡,縱然惋惜,卻並無遺恨。
不過這件事倒是對另一個人有不同的意義。
那個人便是木白的爺爺,洪武帝朱元璋,木白也是後來才知道他爺爺對於繼承這件事是有過諸多考慮的。
洪武帝在建國之初給王朝定立繼承權就曾經在“擇優錄取”和“嫡長子繼承製”之間猶豫徘徊過,當然,這並不代表他對自己的長子有什麽意見,而是大明的情況和曆史上的所有王朝都有一個巨大的不同。
大明,是有史以來,第一個真正意義上的大一統集權王朝,尤其在廢除丞相一職後,一國的所有權力和意誌都掌握在帝王手中。
洪武帝開國之初的諸多舉措均是為了避免大明和以前的王朝一樣走了王和某某共治天下的道路,在如今的大明,隻需要也隻擁有一個聲音。
那就是帝王的聲音。
如果說以前的各大王朝還可以玩個名臣輔佐庸主的話,在洪武帝這裏是絕對不允許的。
這也意味著,想要讓大明的車輪穩步向前,大明必須要有一個永遠睿智的領導人。
如果永遠都是嫡長子繼承製的話,能夠做到這一點嗎?
“當然不能。”洪武帝是天底下最不相信血緣力量的人,“如果血緣真的有那些書上說的那麽神奇的話,要麽我們家就是一輩子的摸金戶,要麽咱們八百年前就做了皇族。”
這位大明帝國的掌權人和孫子說這些話的時候姿態十分隨意,他甚至還親手給兩個大孫子劈開了一個西瓜,祖孫三人齊齊蹲著吃瓜,汁水流了一地不說,臉上還沾著幾粒瓜子。
當時,大明的太子殿下站在一邊,任勞任怨得給老子和兒子擰手帕讓他們擦臉,而這個家裏的女主人,則點著蚊香坐在搖椅上,一邊給在懷裏玩累了睡著的小孫子扇風,一邊含笑看著這一家子。
“血緣這玩意,沒有半點屁用,人這東西,沒有生來就是人才的,哪怕咱血統再優秀,沒有經過磨礪,沒有經過打壓和考驗,想要成才,沒可能。”
洪武帝將嘴邊的西瓜汁擦了擦,又順手給大孫子末了兩下臉,“那咱為啥還要搞嫡長子繼承呢,因為這樣最穩,爺爺我翻了不少史書,夏商開始這麽多國家下來,滅在別人手裏的沒幾個,全是自己把自己玩完的。”
“而把自己玩完的征兆,基本上就是王位繼承權掌握在別人手裏,你看看,秦朝,太監和丞相把人碰上去,漢朝,西北來的流氓頭子決定誰做皇帝,之後隨便翻翻曆史,全都是這麽回事,所以咱就把繼承法給定下,寫在這《大明律》裏頭,不是嫡長子就別想做皇帝。”
洪武帝還有些小驕傲:“有嫡立嫡,無嫡立長,沒嫡也沒長的就過繼兄弟家的娃,你們看,這以後不就沒這事了嗎?”
“至於這嫡長子會不會當皇帝,朕呢,準備寫一則組訓,一步步教他。”洪武帝將帕子丟到水裏,摸了摸下巴,“從怎麽起床睡覺到怎麽理政任人,都寫在裏頭,隻要他找我這麽做就絕對不會有錯。”
“不談天縱奇才吧,做個守成之君總也不是個問題吧,你們說是不是?”
這不就是現代所說的說明書嗎,當皇帝還有說明書啊。木白將臉從甜滋滋的瓜瓤中艱難拔出,一臉無語得看著自己爺爺:“爺爺,你這是給後代人挖坑啊,你寫了這個,後麵的皇帝要是要想有什麽改動,那些臣子不得拿著您寫的組訓為難死他。”
洪武帝一挑胡子,看著大孫子:“如果是你,你會因為臣子的幾句話就不改爺爺的組訓嗎?”
這話說得就有些不客氣了,那邊給小孫子扇風的馬皇後動作一頓,不過她很快就又繼續了下去,秀麗端莊的麵上還勾起了一抹笑容。
因為她的大孫子十分理所當然得回道:“當然不會,老一輩的思想隻適合當時的那個時代,如果祖宗的思想放到後來還能用,那隻能說是這個國家的治理出了問題,國家發展了幾十年幾百年完全白發展了吧。”
“那如果有臣子……”
“那就讓他說服我唄,要麽想個比我更好的,要麽就說服我,別隻是空洞得那個祖宗之言,我才不聽那個。”木白眼珠子轉了轉:“不過祖宗之法也不能完全違背,否則肯定要被人攻訐,指不定還要有人用此借口歪曲事實,唔,我會想法子從裏頭繞出一條活路吧。”
“你瞧,”洪武帝振振有詞:“聰明的繼承人會想法子和臣子做鬥爭,愚笨的隻能被臣子威脅,這樣不是正好?”
“秩序規範了普通人,卻網不住天資聰慧者。跟著秩序走,起碼不會更糟糕,但如果能跳脫規則,那他就能改變世界。”
木白無端想起了那個夏日月夜時祖父對他說的話,還有當他問道“如果咱們家的後代也是那付不起的阿鬥該怎麽辦”時,他皇祖父那一句:“爺爺起兵時候的目的隻是北逐胡虜、立綱陳紀,救濟斯民,隻是後來為眾人所推,走上了這個皇位,是時勢所造之英雄。”
“若是我朱家後人著實扶不上牆,讓天下百姓吃不飽飯,賣兒鬻女,苦不堪言,喪失了中華之尊嚴,華夏之傲骨,則,天下皆可反之,我朱元璋不認這樣的子孫。”
年過五十的洪武帝在說這番話的時候意氣奮發,仿佛又回到了他策馬揚鞭為了一個理想征戰沙場的歲月:“那樣的王朝,已經違背了朕的初心,我朱元璋拚了半條命,我的兄弟們戎馬一生,年紀輕輕就全身傷病,可不是為了生出一群和那些元帝王一樣隻會剝削民利的廢物。”
“那還不如亡了算了。”
想到自己的爺爺,再看看麵前幾個日本臣子話裏話外為自己家那個比他還小的日本北王傳話,表現得極其忠臣的樣子,木白忽然露出了一抹和善的微笑。
“使者的漢語說得很流暢,想必應該讀過不少我朝著作吧?”
日本使者土岐滿貞聞言一滯,有些不明白此問有何寓意,不過他還是恭敬答道:“臣才疏學淺,隻學過幾冊儒學。”
“嗯……我大明如今有一本書,是孤的友人所寫,名為《三國通俗演義》,孤很是喜歡。”小皇孫笑得乖巧又可愛,小虎牙都露了出來:“你們回去時候不妨帶上幾套,就當是我給你們家的小鬆國王的禮物。”
土岐滿貞滿臉茫然,不理解為什麽小皇孫會突然提到這個話題,不過小皇孫給他推薦書籍,他當然不會不識好歹,立刻恭敬大禮鞠躬,表示自己一定會去采購這些書籍,並且將其帶給他們的日本王殿下。
等到小皇孫有了端茶送客之意,恭敬告辭的土岐滿貞都沒想明白。
為什麽小皇孫送給他們天皇殿下禮物……還要他自己去采購啊?
不過轉念一想,他又覺得這是個好機會。
大明對書籍的流出相當嚴格,在以往,使者歸國時候書籍類查的格外嚴格,就怕大明的知識被他們偷學了去。
這次他正好可以借由這次買書的機會深入書局,說不定可以有意外之喜。
但這次完全是他想太多了,當土岐滿貞走入大明的街道,並且表示想要采購那個什麽《三國》之時,他被引到了一個大戲台。
土岐滿貞一頭霧水得坐下,先看了場大明戲,很巧,他看到的正是《董卓議立陳留王》。
作者有話要說:木小白(陰暗臉):別磨磨唧唧的,想造反的就造反,想保皇的就保皇,來呀,快造作起來,別憋著了,給你們點火點火點火
衣帶詔、美人計、青梅煮酒論英雄、二桃殺三士(誤)快學起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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