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個朝代都發生過人口大遷移,但如果撇除因戰亂、天災之故的“逃命式”遷徙,那麽在所有朝代中,以平民為主體的遷移記錄肯定是由洪武帝創下的。
洪武帝自建國之初邊陸續從山西遷了4000餘戶於分散到四周因戰亂而民生凋敝,人口大麵積縮水的地區。
後為了拉動鳳陽的經濟和社會生產,他又遷了一大批江南富戶和手工藝人到鳳陽,整個振興家鄉的活動前前後後挪了14萬戶。
如今,洪武帝又要行動了。
這次,他準備遷移的居民無論是人數之大、路程之遠、還是行動之艱巨都是前所未有的。
洪武帝這次點了名要遷移的幾個都是應天府的大姓,按照遷移的規定,被選中者家中需要按照“四家之口留一、六家之口留二、八家之口留三”的規則的話,這次戶部粗略一算,要被影響到的約有十萬餘人。
除了這些被強製要求遷移的人群外,一般也會有主動要求離開的人,加上護送的人口以及送行的人群,到時候這些人不亞於是一直緩慢行軍的大部隊。
不如說,這些人比起部隊要更麻煩,因為他們的服從性要遠低於軍隊,沿途的一應照料全靠地方官府以及押送人群,人到了地方官方還要送牛送地,可謂勞民傷財。
“這麽麻煩啊,那為什麽還要遷移呢?”沒有經曆過舟車勞頓之苦,卻很有想象力的朱允炆十分的不解,而且“如果隻是缺少勞動力的話,調動靠近省份,譬如川、貴、粵這些地方的人不是更好嗎?”
文華殿內,太子的三個兒子圍著一張地圖一起討論此次人口大遷移。朱允炆的這個問題雖還帶著幾份天真,但的確是一個好問題,木白沒有回答,而是看向了弟弟,木文思考了下後搖搖頭,表示自己也想不通。
見狀,木白笑道:“因為此次調人,並不僅僅是為了充實雲南一地的勞動力,更多的是要以漢人帶動當地的人。”
“雲南與大明遠隔千山萬水,其部族林立,其中和大明有所往來的部族雖有,了解卻十分有限,且其文化、經濟、種植、乃至於生活都相對質樸,若無人帶領,給他們模板學習和照抄,單靠府衙的教授短時間內無法有效改善。”
“川、貴兩地歸化不過十年,其經濟文化比之雲南好得多,但人心尚未完全歸順,至於粵地嗎……”木白頓了頓,露出了點慘不忍睹的表情:“那兒歸順的早,各方麵也頗為先進,然而他們的官話著實不標準。”
雲南那邊人說話本來就帶了口音,如果再去學他們那帶有巨大感染力和影響力的官話,到時候的結果可能就是誰都聽不懂他們在說什麽。
“那也不應當一定要調動應天府的人吧?”朱允炆還是有些困惑:“江浙一帶,蘇滬一帶的人一樣能去。”
“是呀,所以為什麽一定是應天府人呢?”旁聽的蘿卜頭們一起歪頭。
不怪他們抓著這個點疑惑,調動應天府人支援雲南,放到現在就是讓一群北京戶口放棄自己的戶口去支邊一樣奇怪。
並不是說應天府戶口就高人一等,但如今居住在應天府的人要麽是官員臣子的家眷親友,要麽是最早投奔大明的一群人,除卻部分應天府漂,大部分人都有不想離開的理由。
居住在首都城市在這個時代的優越性遠超於現代。
旁的不說,大明的幾大城市,即便是以富庶冠絕天下的蘇杭一帶也不像應天府人一樣能把紅毛洋人看到懶得再看吧?
也沒有哪個地方的人能像應天府人一樣能同朝廷官員平靜交談吧?就算不說這兒的風行時尚、也沒誰能像應天府的人一樣當真能買到大明皇子們做的鹹鴨蛋吧?(誤)
居於首都,先不說榮譽感和物產,單單安全感和便捷程度,以及賺錢的難易程度就不是外地能比的。
不要說是讓他們遷到鳥不拉屎的雲南了,就算是讓他們挪去邊上的蘇浙他們也是不願意的啊!
“像他們這麽想的人太多,所以如今應天府的人口已經膨脹到難易承受的程度了。”木白在輿圖上的幾個位置放了一個小紙團,並且告訴自家可愛的弟弟和叔叔們:“你們知道這裏是哪裏嗎?”
大門不出的小朋友們當然不知道,木白揭曉答案:“這幾處是應天府糞便的集中傾倒處。”
小皇子們的表情頓時五顏六色,十分的難看,木白見狀一笑,擺擺手“我查過書冊,應天府在建國早期,是沒有這些地方的。”
糞便是一個非常重要的東西,自大一統王朝建立的秦漢開始,民眾和朝廷就開始琢磨起了如何肥田的方法。
他們很快發現了糞便這個好東西。
小朋友們對此還是比較好接受的,自從養了鴨子和鵝這群造糞機之後……大明皇宮裏的小孩們已經成功將自己的下限拉低。
現在他們甚至可以在木文的帶領下,齊齊蹲著研究心愛寵物的便便顏色,以確定它們的健康與否了,但這絕不代表他們可以接受吃下肚子的東西也接受過便便的灌溉!
木白對小朋友們勃然變色的神態視若無睹,淡定道:“當年的農人覺得城市裏的人吃好喝好,排泄物比較有營養,所以經常回來城市裏收糞便拿去種田。”
“但現在應天府的人太多了。”他掀了下眼皮,看向了默不作聲淡定喝茶的老父親:“如今的應天府人口已經是建國之時的四倍,流動人口更是不計其數,收夜香的人根本忙不過來,加上‘貨物’多,價格也賣不上去,所以更多的人傾向於自己解決。”
自己解決自然是怎麽方便怎麽來,尤其應天府湖河眾多,後院門一開……咳。
但是河水的清潔和消化能力也是有限的,到洪武十年左右,應天府的“享受”到了自由過了火之後的結果,據說那一年吹往皇宮的風,都帶著臭味。
於是洪武帝嚴格規定整治城市衛生,設立了專門的部門管理街道、河流、下水道的疏浚,同時,也成立了專業的收夜香團隊,遊走於大街小巷之間,如此一番整頓後大明的應天府街道上才恢複了清潔,秦淮河的河水才又碧波**漾了起來。
但如今又是六年過去,城市人口進一步激增,原先的糞便堆疊處從原來的兩個增加到了六個,照這個情況繼續下去,應天府的情況依舊不容樂觀。
作為一國首都而言,這座城市已經在超負荷運轉了,所以為了減輕城市的壓力,避免可能出現的更糟糕情況,移民迫在眉睫。
恰巧這時候還駐紮在雲南的沐英寫來書信,請求朱元璋調撥人口填充雲南,一拍即合之下洪武帝便動了手。
應天府的人口一方麵較為富餘,多數也有致富經驗,另一方麵大部分人都接受過一定的教育,文化程度比較高,由他們去給雲南的民眾打樣自是極好的。
至於這些被抽調的人願不願意離開,他們當然是不願意的!
為了不讓這次遷移活動引起民憤民怒,洪武帝給這些百姓們開出的條件很也不錯,隻要願意去雲南的,不管原來是什麽戶籍,全都改成民籍,免稅三年,發放鐵質農具,每戶一頭驢,一伍一頭牛,如果願意帶著孩子上路的,以後孩子們的束脩由政府支付等等。
總的來說,這次人口遷移對於那些在應天府沒有自己的產業的人家來說,待遇還是相當不錯的,尤其一些大家族的庶子,或者是平日裏沒有存在感的次子之類,也算是個光明正大離開家族的機會。
尤其是在洪武帝明言凡遷移者都能從家裏的宗族中獨立出去之後,響應者一下子變多了許多。
“這又是為什麽?”看不懂事態變化的朱允炆都有些小暴躁了,“他們為什麽要從宗族中離開?”
這個年代但凡有宗族的家族基本都是家大業大枝繁葉茂的大家族,尤其這地方還是在大明的國都。
且俗話說得好,大樹底下好乘涼,宰相門前七品官,不脫離宗族,就算事業上可能不能進行得太順利,但起碼不會受人欺負,有些事情上也能背靠家庭資源,總的來說肯定是好處比壞處多。
而且,比起這些人明顯衝著脫離家族而去的行為,自由熟讀孔孟之道的朱允炆最不能理解的是——他爺爺為什麽要定下這條規定?
“宗族如同樹幹,族人如同樹枝,此舉便是將樹枝從樹幹上鋸下,有錐心刺骨之痛,此舉著實有傷天和……啊痛。”
木白伸手用力揉了下弟弟的腦袋瓜,將他RUA得嗷嗷直叫,這才將小大人般的小孩放開,“允炆,你沒種過樹吧?”
這的確涉及到朱允炆的盲區了,小孩露出了一個有點茫然的表情。
作為理論上的巨人,木白立刻挺起了小胸脯:“樹苗的種植若是從種子起始,便極為的漫長,所以若是要培植樹苗,匠人多是將樹枝從樹幹上劈下,將其處理後插入土中,耐心等其生出根須,然後將其遷到他處。”
“當然,在這個過程中也常有樹枝斷開了樹幹的能量供應後熬不過去,隻能枯死,但總體來說,隻要操作無誤,大部分的樹枝都能存活。”木白的眼角精準捕捉到了正側耳傾聽的老父親,明明是哥哥,卻要承擔起老父親教授孩子責任的木白衝著他的方向抗議得齜了下牙,道:“所以,樹枝如果不把它切下來讓它試著獨立,你永遠都不知道它是隻能做勤勤懇懇的樹枝,還是另一顆樹苗。”
“而且,你真的認為宗族的存在全是好事嗎?”
這個問題顯然是把朱允炆給問住了,他張張嘴,有些傻乎乎得發出了一個疑問的單音:“啊?”
“宗族的存在是替代了一部分官府的職責。”木白盡可能得用簡單的語言和他解釋:“大明如今的最低官府是到縣,縣以下的治理隻能由民間自行管理,故而有鄉老,宗族,宗族之內互相幫襯,照顧失孤幼子,這是其正麵影響。但在不少地區,宗族之法、私刑卻也時常有高於朝廷之法的情況發生。”
“宗族的存在,甚至會影響到朝廷官員的管理。”木白看著兩個仿佛有些領悟的弟弟們道:“我們認可宗族的存在,但其不能高於大明律,更不能越過朝廷法令,最重要的是,必須要給民眾一個選擇——是繼續待在宗法之中,還是脫離其獨立存在。”
為了照顧兩個弟弟幼小的心靈,木白沒有將話說明,但說白了,這就是朝廷想要讓馬兒跑,又怕它失控所做的兩手安排。
這主要是由於這次官員任命過程中遇到了意料之外的麻煩,以前大明的官員任命多是從民間選拔有賢名之人,任用其為官員,這些官員本身就是當地人,對於宗法禮教很是熟悉,工作開展自然也頗為順利。
但當洪武帝去歲開始派遣京官時,卻遇到了阻力,好些官員在地方開展工作時候都遇到了地方宗族的阻力,有些時候,官方都沒有對犯罪者判刑,宗族就已經動了私刑,這就讓洪武帝很不開心了。
對於洪武帝來說,之前國家的管理能力不夠,需要宗族和地方幫忙,現在國家的人才儲備已經富裕起來了,一個好的民間組織就該在他需要的時候出現,在他不需要的時候乖乖交出權柄然後隱身退下。
現在,當他看到這種不識相的存在後當然不會放任不管,但是這也的確不容易幹涉,宗族的存在並不違法,也不是所有的宗族都有那些問題,這方麵自然不能一刀切。
這次的遷移活動就是一次試水,洪武帝也想知百姓自己對於宗族、宗法的觀感如何,是願意接受其領導和製約,還是願意試著走出來。
而民眾的反應某種程度上來說就是對他行為的認可,這也是一次成功的實驗。
年輕人們還是很願意脫離宗族的掌控的,知道這一點後洪武帝就大概知道以後要怎麽辦啦!
比起經曆了戰火,剛剛重新建立宗族尊嚴不過十六年的大明,有著漫長鏈接的雲南部落之中,這種起源於血緣的鏈接要更加牢固。
所以……
“遷雲南部族入山東。”洪武帝大筆一揮,將兩方人馬進行了對調,山東乃禮儀之鄉,又是臨海城市,經濟和文化都相當發達,比起雲南那一畝三分地來說更可謂是天上人間,除了陸上遠了點,倒也沒什麽缺點。
史無前例的民族大遷移和大融合,就在洪武帝的一念之間開展了起來,自此,雲南羅羅族的衣服內多了漢族的編製技法,而漢族的服飾內也多了雲南部族特有的鮮豔花紋。
雲南的後人在聽前人講古時,常常聽到他們其實來自於應天府,而山東的不少村莊後人會發現自己的家族似乎比起周圍的村落多了許多特殊的節日。
要到很久很久以後,互聯網和手機讓信息更為便捷時,他們或許才會看到這一段往事,隨即恍然大悟,原來自己的前人曾經還有這樣一段過往。
不過那是很久以後的事情了。
對於如今的大明政府而言,剛剛解決了移民問題,他們又迎來了新的難題——今歲朝貢的國家創下了曆史新高,更麻煩的是,這些人都帶來了龐大的商隊,人還沒來多少,會同館倒是都被塞滿了。
但這些人都沒另一批人顯眼。
一群穿著裘皮大衣、留著絡腮胡的狼狽使節團帶著他們的公文狼狽不堪得抵達了應天府,或許是因為長途跋涉,或許是經曆了不少苦難,這些人的模樣比起街上的乞丐還要狼狽。
順便說一句,應天府的乞丐們不知道吃錯了什麽藥,開始搞起個人衛生了,換了衣服不說還剃了胡子,看起來比尋常農戶都幹淨,非常不符合乞丐的固有形象。
經由被緊急拉來的官軍翻譯,眾人得知這些人是來自於極北之地的莫斯科公國的使者。
莫斯科公國和大明之間隔了一個北元政權,作為被北元打得嗷嗷叫隻能一退再退的民族,這些絡腮胡看到大明雄壯的王城,鋒銳的鎧甲之後簡直要落下淚來。
他們將自己千辛萬苦帶來的野獸皮、鹿角等物高高舉起,這些東西顯然不輕,壯漢們一個個肌肉泵張。
“噗通”一聲下軌後,絡腮胡們流下了寬麵條淚,他們本來是在極北之地的人,日子本來就不好過,現在北元騎兵被大明欺負得沒辦法,隻能往北跑,別看北元騎兵在明軍麵前隻敢玩遊擊,遇到別的鄰居他們可還是能耀武揚威炫耀拳頭的。
三番兩次被打劫的莫斯科公國使者悲催表示:我們願意成為大明的藩屬國,大佬!求包養、求主持正義啊!他們願意為大明奉上最好的貢品。
最好的貢品之一——被高高舉起的一隻黑白相間的小狗崽歪了歪腦袋,額頭的火字紋襯得一雙藍眼睛格外的機靈,看上去像是一條高貴不凡又聰明伶俐的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