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各方麵來說,總體而言,洪武帝真的不是一個寬宏大量的人,過於不順的童年讓他很有些錙銖必較,有恩必報的同時有仇也……
恩咳咳,氣量也是時大時小。
譬如他會在修建陵墓的時候下令不要遷移東吳大帝孫權的墳墓,不去驚擾先人,也會在發現孫子們的惡作劇後叫來筆墨伺候,然後寫了張“抄寫論語三遍”塞進小盒子裏,然後放走歡快蹦高的小狗崽。
別誤會,洪武帝當·然不是因為頭發的事情在遷怒,他單純隻是在批評孫兒那將狗崽子放出卻沒派人照看(內侍:???)的行為啦!
遛狗不牽繩,等於狗遛人,文明養犬你我他嘛,此刻洪武帝的腦回路竟然和後世的街道大媽們畫上了等號。
先不論還等著運送“軍情”的小狗崽回去的木文,在看到天降的作業時是怎樣天崩地裂的心情,突然被布置作業的木小白反正是很不開心的。
布置作業也就算了,還是諸如:如何判斷官員善惡的大範圍問題,這個讓人怎麽回答?
放棄吧,從古到今幾千年了沒有一個皇帝和元首能夠完成這一判斷?還是說這踏入了神之領域,就連能夠讀懂人心的幾頭神獸都要很艱難得判斷此人善惡,靠人類自己更是不可能了?
洪武帝有些不信邪,大抵是青史留名的帝王都創造性十足,他破天荒得提出:“你們說,讓老百姓給人打分怎麽樣?”
剛說完,他就立刻搖頭:“不行,這樣容易被徇私報複,除非立刻把人調走,但那不太可能,速度太快了。”
不是這個問題吧。木白想了想,也投了反對票,不過他的看法倒是和洪武帝有些不太一樣:“皇祖父,帝王也好,官員也罷,管理一地靠的是自己手中的權威,以及地位的不對等,如果當真將這種票選官員的權利下放到百姓手中,以後官員要想再要管理一地,難度會加上很多。”
這並不是說官員就應當要壓迫老百姓,而是管理者的身份必須要和被管理者之間劃開一點距離,這樣才能順利開展工作。
過於親民、或者是過於低聲下氣其實都不利於官方形象的塑造。
倘若隨便一個村婦都能大搖大擺走進州牧的辦公室和人拍著桌子說:我今天青菜要賣五文錢一斤,哪個小孩都能留著鼻涕大聲喊:我不要念書了,我要玩,這不是就亂套了。
而且,如果公開讓老百姓批評或者是表揚,偶爾一次還行,成為常態的話必然會導致官員不得不媚民。
“這樣的話他們就會對百姓好,這不好嗎?”哭哭啼啼拿著“軍情”過來抗議的木文訝異道:“孟子有雲:民為貴,社稷次之,官員對百姓好,不是也符合聖人學說?”
洪武帝在一旁微微眯眼,有些想開口,卻忍住沒說,而是看向了大孫子,想要知道長孫是怎麽想的。
“官員對百姓好是應當的,但是獻媚則大大不可。”木白伸手摸了摸弟弟的腦袋,又拍了下趁機想要湊過來要摸摸的狗崽子的腦袋瓜,因為手感太好,忍不住又摸了一下,“民眾重什麽?重利益,你若要討好他們,最簡單的辦法就是降稅、發錢、時不時登門拜訪,給足夠對方麵子。”
見小孩不自覺點頭,木白輕聲提醒:“阿兄曾聽聞海對岸有一島名為彎彎,其官員全部出自選舉,隻要民眾喜愛推薦,便可成為一縣、一洲、乃至全島之長。”
“所以其中有心之人為了媚民,便在選舉之前大肆宣揚自己上任後會做何等利民之事,動不動就以減稅發福利來**民眾,據說還有一城之主為了讓民眾在下一次選舉之時還要選擇自己,但凡民內有什麽紅白喜事都要登門到訪,民間一片交口稱讚,來年他果真再次當選。”
頓了頓,木白在幾個年長者一臉慘不忍睹的表情中笑道:“一洲一府一城有多少戶百姓?若要人人叫好稱讚,官員哪來的時間辦公嗎?國家使用這些官員,到底是為了讓你討好百姓,還是為了讓你去做事情的?”
木文頓時略有所思,又聽他阿兄說:“而且此舉還會有一大惡果。”
“百姓目光大多短淺,隻顧眼前利益,”木白看向提出這一建議的洪武帝:“皇祖父,若是一個官員要得到百姓稱讚,人人言好,那麽國內大多數的工作他都將無法完成。”
“秦修馳道貫通南北,搭都江堰沃野千裏,建長城抵禦北蠻,這些事都可說利在千秋,就算是千年後的我們也在享用其福祉,但若是在當代,讓秦國的百姓選擇是拿一筆錢還是建立那些工程?”
“肯定是前者,就算不說是那些距離民眾千裏之外的工程,就算是家門口要修建一條大路和發錢之間,都會有人毫不猶豫選擇後者。”
“這是為什麽?”木文表示完全不能理解,他那曾經生活在交通極度不便捷山區的經曆給他留下了對大馬路的渴望:“有大路的話多好啊!車馬可以直接通行,商戶也能頻繁交流,物產可以出去,外來貨物可以進來,大路,大路特別好!”
“但是那是對於年輕人而言。”木白輕聲點明:“對於年少之人或者是中年人來說,大路有其存在的必要性,但對於老人而言,一輩子都這麽過過來了,有或者沒有都無所謂。而且他們會想:以修建速度而言,在他們閉眼前都未必能看到大路抵達,如此還不如拿上一筆錢,安安穩穩享受一下晚年的舒適。”
他略略停頓,又道:“這些年長者,或者是一家之長,或者是一族之掌。”
在如今的社會,這些年長者一般都有著絕對的權威,他們一旦發聲說出反對意見,在如今這個家、宗族的時代有多大的影響力,自不必多提。
木文略有所悟,但同時又更糊塗了,聖人說,要以民為貴,但阿兄又說,不能一味討好百姓,那到底要怎麽做才是對的?
“啊,這就要說到稅負和數據了,”木白立刻興奮了起來,正要和弟弟說說他阿兄當年的故事,在他生活的那個時代稅務還製度還沒有成型,各國都有各種嚐試,特別有列舉意義。
然而還沒開口,木白就感覺腦袋上忽然一重,洪武帝狠狠搓了下孫子的腦袋,表情很有些意味深長地說:“跑題了。”
已經習慣和弟弟想到哪兒說到哪兒,從來沒有人說過他跑題的木小白噎了一下,重新整理了下思路,道:“民眾有民眾的需求,國家有國家的需求,要解釋這一點,就要從雙方的需求來說。”
“人民想要過得更好,要更富裕,要更安全,要更多姿多彩的娛樂和業餘活動。”
“而國家也想要更富裕、安全、影響力更大。民眾要達到這一目的,需要的是更多的田地,更輕的稅負,更多的賺錢機會,而國家要達到這一點,則是要獲取更多的稅負,隻有國庫充盈了,才能有更多的兵源,兵強馬壯,大明才更加安全,所以看起來這二者是不是相悖的?”
木文點了點頭,小表情也變得煩惱了起來,這樣看來國家天生就站在了民眾的對立麵上啊!
如果這樣想的話,就錯啦!
木白搖搖手指,“文兒可知大明如今的稅負是多少?大明軍隊又有多少?”
這個問題在小孩的知識範圍之外了,小孩立刻看向了大哥,他大哥示意他去問家裏的爺爺,洪武帝麵上笑眯眯,口中卻半分不猶豫,一連串數字如流水而出:“大明稅負三十取一,各衛所將兵約有兩百萬,大明人口是五千兩百餘萬,已開墾土地三千六百六十七萬頃。”
“文兒不妨來算一下,不算雜稅,單論田稅,大明一年能收到多少稅?”
木文掰了掰手指,許久後脆生生得道:“可以收120萬頃的稅!”
“對,而這些田產中,上等田兩成,其餘皆為中末,國有令,鰥寡孤獨者減免稅額,災年免稅,所以拚拚湊湊一年的稅額大概是這個數。”木白在紙上寫下了一串數字,木文點點頭,覺得還挺多的。
然後就見木白又給他列了軍費支出、糧草、兵馬、戰士死亡後的撫恤金、醫藥費兵戈鎧甲開支等等,一連串數字聽得木文兩眼都要打蚊香圈了。
和他有一樣反應的人並不少,在木白算到一半的時候,洪武帝就已經令人將皇宮裏的蘿卜頭們都叫過來,現在小少年們正排排坐一起眨巴眼睛,一起接受數學大魔王的毒打。
最後木白在一連串的統計之後寫了一個驚人的數字,在場的小少年們全都倒吸一口氣,哎呀!養軍隊也太費錢了吧?看看左邊的稅負收入,再看看支出,就算這筆錢不是從他們口袋裏摸出來,小孩們也有了肉疼的感覺。
養軍隊原來是那麽貴的嗎?
這才哪到哪,還沒算研究經費開支呢,木白隨意得將一個數字修改了一下,看著下頭東倒西歪仿佛被經濟壓力壓彎了腰的小蘿卜頭們一陣好笑,他接著問:“如果撇除掉這部分軍費開支,國家的稅負是不是隻剩下一點點了?”
那何止是一點點啊!是少了好多數字啊!
“所以一味依靠稅負的話是遠遠不夠的,單純用賦稅養兵,不用多久大明就會和宋朝一樣被高額的軍費開支拖垮,而且國庫沒錢沒糧,也無法應對風險,更無法開展基本建設。”木白又給他們列了下大明皇室如今主要的費用開支。
如今明皇室的還沒有後世要養宗室的壓力,大明第一家庭如今人口還比較簡單,手頭富餘的洪武帝就在民生中投入了大部分資金。
遭受過顛沛流離和病痛交加折磨的洪武帝想要創建的新世界是人人安居樂業、老有所養幼有所依,病有所治,死有埋骨。
因此,他結合宋元時期的民間政策,創立了大明如今的各項基礎設施。
在洪武朝,掃盲式基層教育第一次下達民間,洪武帝令地方縣官設立官學,由國家聘用先生給民間稚童開蒙,隻要有意學習,無論出身貧賤皆可入學。
在洪武三年開始,州縣間就設立惠民藥局給貧病軍民免費治療,醫匠、藥物都是從當地稅務中撥發,說白了就是花的洪武帝的錢。
除此之外,失孤兒童有慈幼局,無親無故者若是亡故也會有當地官府建棺安置,令其不至於無葬生之地。
加上還有老人的奉養、失獨官兵家眷的奉養,一樁樁一件件全都是花錢的地方。
這些數字加上去靠賦稅肯定是遠遠不夠的,所以大明洪武帝開創了前所未有的一項壯舉——官兵屯田,並且用自己種的田、產出的副產品養活自己。
正是因為大明兩百萬軍隊除了北部兵屯因為天氣原因還需要國家的供給,基本都可以維持住自給自足,大明的朝廷如今才能夠空出手來發展各地建設。
譬如在奢香抵京後,洪武帝在懲治了馬曄後大手一揮,發了一筆錢讓她聯合當地開山鑿石修建貴州、雲南和中原的聯合驛道,加強多民溝通的同時避免政令不通導致的“誤會”。
同時,洪武帝還將大孫子整理後的書冊也送了一堆過去,甚至財大氣粗得給雲南送了一整套的印刷模板,令在雲南駐紮的布政使司在當地印書以開民智。
這一樁樁哪個不是在燒錢。
但當地人會覺得不愉快嗎?不會。
因為他們雖然繳納賦稅,但是老百姓會在心中謀算,他們繳納的錢遠遠低於如今得到的實惠,而且他們可以感覺到此番舉動後在未來有更多的好處,如此方才有幸福產生。
除卻少數聖人,大部分人的幸福感來源都是因為付出就有收獲,而付出遠遠小於收獲,那更是狂喜。
“民與國,便如光和塵一般,和其光,同其塵,令雙方的要求都能得到滿足,如此為大善。”
木白如此說道,頓了頓,他發現自己好像還是偏題了,於是又提了一句:“皇祖父,孫兒以為要考驗官員是否為官之善,隻需要發下嘉獎即可。”
洪武帝微微挑眉,就聽他大孫子有些狡黠得笑了:“我們不妨派遣官員到地方表揚其廉政,然後觀察民眾們的表現,民眾若是與有榮焉,其便是好官,若是露出不屑或是麻木神色,其定有問題,可深入調查。”
“水暖鴨知,官當的好不好,沒有人比民眾更清楚了。”
洪武帝沉吟片刻,點頭:“也不妨是個好主意。”
十七年,九月,使者攜帶洪武帝親筆“廉政誥”於個州縣遊走,錦衣衛護送隨行,此舉激勵基層官員無數,也抓出了當地為官不仁者若幹。
當這些都沒有在朝堂中掀起什麽波浪來,因為整個朝堂都被另一條諭令掀翻了。
洪武十七年,十月一日,洪武帝於奉天殿立皇長孫為皇太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