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爾達最後用他的作品證明了他的清白。
雖然最初如此設計的目的存疑,但在做過比對實驗之後,眾人驚奇發現這種看似偷工減料的火銃,其射擊精準度的確是要略優於大明如今的火銃。
不過在大家都是小短腿的情況下,這種優勢的差異大概就是指頭打腳和指頭打膝蓋的區別,若是考慮到製作難度和成本的話,那還是大明的火銃占優。
倒是點火之法確實不錯,可以參考。
隨侍皇太孫的工部侍郎很快得出了這個結論,他冷眼看著這群威尼斯商人在得到賞賜後喜不自勝離開的模樣,恭敬轉身,將自己的看法呈上。
“殿下,隻有這一把樣品的情況下,很難確定其與精準度有關。臣以為不能排除雙方冶煉技術和原材料上存在的差異,所以臣以為,若想要確定此槽痕確實有導引作用,還當在我銃體上實驗一番,隻是……”
他看著皇太孫略一遲疑,在青年微微側首示意他有話就說時低聲恭敬道:“殿下,恕臣僭越,就如今情況而言,滑槽即便有用效果亦是有限,比之其效果,改進的耗費甚巨,臣以為……不值當。”
這並不是他在為自己的分內工作推諉,隻是以大明如今的製造水平來說,製造通體光滑平順的槍管都有難度,更別提在裏頭開槽了。
侍郎雖然是行政管理人員,沒有太多動手經驗,但能在洪武帝手下做到管理階層並且活過三年以上的,個個都能在後世成為棟梁之材,這位侍郎雖然官位不高,但年不及而立的他著實挺過了若幹次政治風浪,得到了洪武帝信任。
若非如此,他也不會被被派來輔助太孫,因此,在看到強管內的管槽分布後,工部侍郎立刻就算出了一個匠人做出這等效果所要耗費的工期,並且在看完實戰比對後又暗中計算了得失,而顯然,他計算後的結果就是不值得。
原因很簡單,“若在強管內都刻製這樣的紋路,其工期將為正常火銃的三倍乃至於五倍,以大明如今的火銃配比而言……”
後麵的話他不說木白也明白。
大明如今的火器硬性配比是十兵一銃,而大明的兵士有多少?
在洪武上十四年,北邊被藍玉打伏,南邊被沐英踢瘸,東邊被湯和以及諸多海防將領揍趴下後的微妙和平期,大明的衛所幾乎全都是滿編製的情況下,登記在冊的軍籍共有兩百四十餘萬。
此刻的軍籍還不像是明中期充滿了濫竽充數之人,而是實實在在的壯年兵哥,隻要洪武帝振臂一呼立刻就能穿甲執銳的那種。
當然,這些人數中也包含了近期歸附大明的外邦俘虜,作為社會不穩定份子,這些人即便歸入了大明的軍隊體係,短時間內肯定也是不會被配置火器的。
但就算是將這龐大的軍隊人數去掉零頭,國內對火器的需求也在20萬之巨。
正因為對火器的需求龐大,單靠中央著實無法滿足需求,洪武帝在此前不得不授權部分衛所自行製造火器。
以如今的標準製造火器已經那麽困難了,再增加製造難度,到時候別說增加配給量了,能不能趕在如今已經發下去的火銃毀壞前頂上缺額都是個問題。
而且如果在裏麵刻了紋路能讓火銃指哪打哪也就算了,就如今這個若有若無的矯正程度,不值得啊不值得。
工部侍郎自覺自己的想法有理有據,非常對得起自己那微薄的工資,然而他話音剛落就對上了小皇孫無語的表情。
怎,怎麽了,他說錯了什麽嗎?
當然錯了。
雖然囿於環境和規則,木白對現代槍械沒有太深的了解,但他對別的兵器有天然的敏銳度,火器這東西看上去再怎麽高大上,再怎麽複雜,說白了也就是兵器而已。
兵器之間皆有互通之道。
如今大明的火銃在使用上主要目的是做火力覆蓋,力求在短兵相接前消滅盡可能多的敵人,在這種要求下隻要不炸膛和打到自己,對其精準性沒有需求,在使用上就類似兩軍對陣時鋪天蓋地的弩機箭矢。
但就像是弩也分為力求射速的弓弩和以殺傷力和震懾力為目的卻發射緩慢的床弩一樣,火器也應當有不同的配置以滿足其定位。
大明第一家庭裏對於火器一直有一種認知,那就是這種熱兵器總有一天會取代冷兵器的地位。
這種認知來自於他們家的爺爺。
洪武帝在年輕時曾經和當時的元軍正規軍碰上,盡管對上的是甲胄、兵器樣樣不缺的正規部隊,那支紅巾軍依然在朱元璋的指揮下取得了勝利。
但當時洪武帝卻並沒有因為這場得之不易的勝利而驕傲,反倒是瞄上了從元軍處收繳而來的火銃,並且判定這東西在未來定能左右戰局,同時要求他的軍隊必須以最快速度完成配置,否則就會挨打。
要知道,那時候的火銃基本就是一次性武器,發射完一輪後就當燒火棍使的那種,當時就連不少元軍將領對火銃頗為輕蔑,認為這東西就是動靜大,殺傷力基本為零。但洪武帝卻靠著其超前的眼光和敏銳的嗅覺對其做了投資,從而成為了起義軍中唯一一支裝備火器的部隊。
他的前瞻性給予了他巨大的回報。
陳友諒揮軍六十萬攻打南昌城,而朱元璋的軍隊正是靠著火器,在絕對的劣勢中守住了地盤,並且在之後的鄱陽湖水戰後靠著裝在船上的大型碗口銃以少勝多絕地翻盤,最後登上大寶。
可以說,朱元璋所有決定性的戰役上都有火器的影子,也因此在其登基後,大明便不遺餘力得發展火器,為防後世子孫輕視火器,洪武帝還堅持宣傳火器要從娃娃抓起,這才有了被老婆背地裏揪耳朵的炸火銃事件。
咳咳,雖然方法有些微妙的問題,但必須說此舉在宣傳效果上還是非常好的,畢竟除了拉滿了老婆的怒氣值外,洪武帝也給家裏的孩子們講了他的設想。
和木白一樣,洪武帝認為火器就和鐵這個存在一樣,在未來會因為製造方式和使用方式的不同,成為戰場上的主力。
意見一致的祖孫兩人曾興致勃勃得排排坐暢想過火器為主的戰場,但在這幾年間,火器雖也有變化,但那主要以優化為主,始終不曾出現決定性的轉變。
而現在,木白卻看到了轉變的一絲火花。
“既然有不追求精準性的火銃,也應當有誤差較小的精準槍械,就像神箭手一樣,兩百、甚至三百步乃至於更遠的地方以奪人性命。”
“有能夠控製發射時間的火銃,那若將其串聯放於一處,以機擴聯合觸發,是不是也可以用一個兵士能在發射頻率不變的情況下操控十把乃至於更多的火銃?”
“有埋於地下,經踩踏後爆裂的火雷,是不是也能有埋在山石之下,觸發後可開山破石的大火雷?”
木白目光灼灼,他看向因過於驚愕不由露出瞠目結合表情的工部侍郎道:“卿莫要覺得是孤妄言,此為不可能之事,我們如今所習以為常的,恰是先人的不可能。而我們如今的不可能,也是未來人的習以為常。”
木白走下金塌,伸手輕輕按住了工部侍郎的手,繼承了老朱家優秀基因的青年眉目俊朗,一雙眼眸明亮有神,因動作牽引不由抬頭的工部侍郎一看入那帶著期盼的眼眸,便覺熱血上湧。
而皇太孫接下來的話更是在這翻湧的熱血上點了一把火:“這天下有很多發明便開創一個時代之物,自漢是有鐵迄今千餘年,這千年間鐵器的冶煉開啟了無休止的戰爭,卻也鑿出了十數倍的土地養育了千倍的民眾,帶著人們走到了更遠的地方。如今,這火器,或許便是第上個‘鐵’,而我們作為第一個掌握此武器之人,要怎麽用好它,全在君一念之間。”
“技之一道如水行舟,邵卿,無論是大湖還是小泊,不走一走,試一試,都不會知道下頭是暗潮洶湧還是一條坦**之道啊,而孤相信,以卿之才華,定能給孤一個最好的答案。”
年輕的工部侍郎——邵言聞言頓時熱血沸騰,這世上還有什麽比大領導握著他的手說我相信你更爽的嗎?那當然是大領導肯定了他的才華啊!
邵言深深反省了自己安於現狀的頹廢,並且表示自己一定痛改前非,雖然自己動手能力不好,但他的腦子好啊!他都能把聖人之言背出花來,這個難道還能比聖人之言複雜?
他一定會回去和工匠們好好探討多多試驗,爭取將火器玩出各種花樣來,不管是一槍爆頭,還是亂槍齊發,或者是開天辟地,總之他都會拉著工匠死磕到底。
對了,為了防止工匠忽悠他,他今天就開始學怎麽打鐵,爭取三旬打鐵五旬製槍,絕對不辜負殿下的信任
木白親自將這位背後燃燒著信念之火的工部侍郎到船艙,然後目送這個一邊走一邊抹淚的纖細美青年走下官船雄赳赳氣昂昂得走向他人生的新起點,沉吟片刻後,扭頭看向明明一直待在一旁,但存在感在方才突然降到無的沐春小聲向小夥伴求證道:“我方才好像聽他說要學習打鐵?”
沐春默默點頭,然後看著這個少年相識的小夥伴摸了摸下巴,喃喃道:“這小身板,舉得起錘子嗎?”
重點是這個嗎?重點難道不是對方是被派來輔助他完成印書這件事的,現在人一門心思去搞火器了,印書怎麽辦?
……對哦!
木白頓時意識到了這一點,頓時瞪圓了眼睛,糟糕,他把勞動力忽悠走了!怎麽辦?
把人再叫回來先幹活?不行,甘爾達在這裏的時間有限,不可能永遠待下去,而且大明也做不出把人困在這兒幫忙研發火器的事,所以他們必須得趁著人還在,用最快的速度將知識從對方這兒掏出來。
時間就是金錢,這可比選擇書商重要的多。
實在不行隻能再去問爺爺要人了,但福建到應天府一來一回得大半個月,這期間似乎隻能他自己頂上……
對上皇太孫閃亮亮的期待眼神,即將去雲南宣旨的沐春輕輕歎了口氣,“臣等等便修書一封,讓阿晟過來。”
沐春是沐英的長子,但他的母親馮氏在沐春年少時便去世了,於是沐英便娶了繼室耿氏照顧兒子。
耿氏為沐英生下兩個兒子,名為晟、昂,由於沐英長期出兵在外,沐家的兩個弟弟也算是沐春一力帶大。
雖然同為長兄,沐春的教育手法可比木白粗暴的多,也因此,作為弟弟的沐晟嚴肅古板宛如一個小老頭,和活潑可愛的木小文完全不能比。
而現在,沐晟正在其父沐英身側隨侍,距離這兒走水路的話倒也不算遠。
沐晟喜好讀書,做事嚴謹,來幫忙也算專業對口,而且最關鍵的是沐晟沒有官職,行動之間也更加自由。
木白給靠譜的小夥伴點了個大大的讚,然後趁著信件送出,老古板沐晟沒到,工部侍郎邵言揮汗如雨,小夥伴又離開身邊沒人能管住他的空窗期,皇長孫殿下一揮手,瀟灑得將福建出版社的天花板給掀開了。
這位殿下一張狀紙送到了福建布政使司,狀告一列表的書商非法盜用了他爺爺和叔叔的筆跡,關鍵是還沒有給錢。
嘿嘿,想不到吧,《三國通俗演義》刻板的好幾處題跋和標題是他的爺爺和叔叔寫噠!
這些出版商做刻板的時候直接依葫蘆畫瓢描著做了,現在印出來可不就是出問題了嗎。
盜用禦筆,問題很嚴重哦!
至於剩下那些書商……木白又交了另一張狀紙上去,這些人雖然沒有盜用他爺爺和叔叔的筆跡做刻板,但當今的字跡你也敢改?是不是嫌棄他爺爺的字不好看啊!這個問題更加嚴重哦。
木白順便又交了一份狀紙,替他那個讀完《三國》熱血沸騰無處發泄因此親自執筆寫了同人文卻慘遭盜版的叔叔一起將人給告了,並且樂滋滋得書信一封寄到了苦主叔叔那兒,表示不要謝謝侄兒,侄子是替天行道。
大明雖然沒有版權法能夠治你們這些盜版,但是我們有皇家著作權法喲!
作者有話要說:某本是出個小本子自娛自樂,卻被掀了筆名的叔叔:朱雄英!我謝謝你全家!!
書商:求求了!快出版權法吧,我們寧可被版權法製裁也不要搞這個啊!前者賠錢,後者是要命啊,釣魚執法什麽的太卑鄙了嗚嗚嗚!
是的,大明應天府公開發售的《三國》就是這麽有麵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