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綜曆史]衣被天下

第17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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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華夏的發明創造圈,有個奇怪的傳統,叫做大樹底下好乘涼。

但凡有些什麽全新的發明創造和改造都喜歡往老前輩身上靠,沾個光的同時也算是打起廣告效應,譬如木製品一定要綁上魯班、各種奇妙造物要找上孔明先生,藥方子要掛上孫思邈,這都是老操作了。

而黃婆機也是這樣一個大樹下的產品,它是由一群民間匠人在現有紡紗機械上改進後的結果,通過手搖施加動力,以一個紡輪帶動七個紗錠,隻是這樣的機械體積龐大,還需要用皮筋進行力的傳導,因為造價高昂。

大明人口眾多,人力也便宜,尤其是一些偏遠山區,勞動力四舍五入就是不要錢,比起花力氣製作大型機械,在此之前更多商人的選擇都是將勞務外包。

但現在情況不一樣了,市場要得急,價格也高,搏一搏,毛驢變馬車啊。

在現代商業術語中,有一個情況叫做“鯰魚效應”,指的是在魚群中放入幾條以魚為食物的鯰魚,魚群有了生存壓力,反而更有活力,如今大明的市場就是如此。

自六月,因對棉紗的需求,市場上湧入大量製造工坊,這些使用和改造各種紡紗機械的工坊靠著自己的產量是市場占有率漸漸主導了紗製品市場,為了追上時代的潮流越來越多的手工坊市也不得不購入這些升級後的機械。

時間轉入八月,應天府市場上棉紗的供應量很快便追上了需求,在各方努力下,甚至還有了超過的跡象,雖然應天府的市場隻是全國的一小部分,但作為首都,又是紡織業的中心地區,應天府的各項數據和指數無疑都極有代表性。

“棉紗的產量過甚,價格已經開始下跌,上月內價格已破兩成,趨勢仍是不減。”負責監控全國物品價格的戶部右侍郎夏元吉將自己工作半旬的勞動成果雙手呈上,待到內官從他手中取走奏折後他躬身而立,從始至終不曾抬頭,一舉一動皆是遵循麵聖禮儀——即便他現在拜見的是大明太子,而不是當今天子,也步步遵循,絲毫不敢有絲毫謬誤。他入官場年歲尚淺,資曆遠不到能夠麵聖的程度,能夠在今日前來拜見太子殿下,除了這件事情由他負責之外,主要也是托了長得好的福。

大明有律,六部天官派出奏事的必須是模樣最端正、說話聲音也最為雄渾響亮之人,哪怕實力再強,有口吃或是麵上有疾的人都不能麵聖,這倒不僅僅是因為大明皇帝有那麽點顏控的小毛病,而是大明的朝會都是在露天廣場上舉行,在這個沒有擴音話筒的時代,如果出來了個聲如蚊呐之人,即便他才高八鬥,大家聽不見也沒用。

在決定此次由他麵稟殿下之時,即便夏元吉平日淡定,也不免忐忑,好在他的同僚,戶部左侍郎蹇瑢給了他不少安慰,也傳授了他和太子殿下的相處之道。

“簡單的說,就是平鋪直敘即可,”蹇瑢笑道:“太子殿下最喜有話直說之人,不喜彎彎繞繞,更不喜奉承拍馬。”

在蹇瑢的口中,大明的皇太子殿下簡直不能再好相處,但是此時此刻,夏元吉卻在暗中叫苦。

蹇兄,您可未曾告訴在下太子除了喜歡有話直說,還喜歡問些過於直接苛刻的問題啊。

當被問詢到“對這件事有什麽看法”這個問題的時候,夏元吉感覺自己的手心裏都在冒冷汗。

他出身民間,對民生之多艱頗為了解,從他的角度來看,自然是判斷出如今情況不妙。

夏元吉不希望商戶倒閉,一個商戶的背後牽扯的起碼是成十乃至於上百的農戶和匠戶,他們之間的關係可謂相輔相成又息息相關。

但他著實有些拿不準太子對於商戶的態度,若說漠不關心……太子殿下每隔一段時間都要派人調查大明商戶數據,但若說關心,這個問題又著實不太友好。

踟躕再三,夏元吉一咬牙,還是說出了自己心中的看法:“臣聽聞,此前紗戶皆是以大投資采購了一批紡機,又大量雇傭民眾進行勞作,若是棉紗收購價格繼續下跌,勢必影響紗戶利益,亦是會打擊對方的積極性。”

夏元吉的目光落在自己的鞋麵上,他的鞋子是入職後發下的皂靴,這種鞋子經過漿洗處理,麵料挺括防水,不易起皺,但他的鞋子表麵已經有了一層浮毛,這是洗太多次之後的結果。

尋常官員並不會盯著一雙鞋子穿,但夏元吉生於貧寒之家,讀書求學一路走來都頗為不易,又是家中長男,即便大明官員俸祿加上各種補貼之後頗為可觀,但於他而言,現如今的生活還是重新買雙鞋子也需要考慮的程度。

而他接下來的話說完,這樣的生活可能也要沒有了,但盡管如此,青年吸了口氣,接著道:“紗戶事小,但臣以為,此次也是商戶的一次試探,若是購買全新機械的紗戶铩羽而歸,以後怕是沒有商戶敢進行設備的升級了,臣鬥膽揣測,這應當並非朝廷願意看到的場景,是以,臣請殿下出手相助。”

他的話出口後,室內一片寂靜,伺候的內侍和宮女們都眼觀鼻,鼻觀心,就連呼吸都靜悄悄的,隻是不由在心裏悄悄感歎這個陌生的小官好生膽大,這話中可是帶著不少威脅的意思。

“唔……”片刻後,就在室內的氣氛冷得要將夏元吉的心凍住之時,身著暗黃色常服的青年動了動,他將手裏頭的奏書翻了一頁,淡然道:“接著說。”

夏元吉的心力猛然一鬆,他將方才一直靜靜憋著的一口氣吐出,強自定了定心神,“臣於商道不精,但臣覺得紗坊鋪開的速度有些過於訊捷,此前,臣自戶部調閱了大明書坊擴展速度做對比,大明的書坊在《三國》一書風靡之後大量開設,書坊的投資比之紗坊更低,但鋪展速度不過其六成,所以臣鬥膽猜測……”

“你覺得背後有推手?”

“是,臣愚鈍。”

木白笑了,他將手中的奏折合起,放到一邊,又從桌上撿起一冊,遞給了內官:“你果然很敏銳,看看這個。”

夏元吉接過,展開一看頓時心驚,這份奏書上清楚寫著一份資金流向,其中關係可謂錯綜複雜,但若是將關鍵詞提取出來,終究離不開布商、錢莊、紗坊、僅僅這三方。

資金從布商流出,通過各種手段經過錢莊抵達紗坊。

真是因為有了充足的資金,大明的紗坊主們才會大刀闊斧得進行了產業升級。

這本不是一件壞事,若是一家兩家布商資金有盈餘,通過錢莊貸於紗坊,也算正常,但這上頭的布商名諱密密麻麻,足有三四十家,要說是個別情況著實勉強。

這分明是一場沒有見血的廝殺和圍剿。

“你的猜測沒錯。”仿佛從他的表情中判斷出了他心中猜測,木白點了點頭:“紡織業一直都是江南地區的支柱龍頭產業,在此前數年,無論是蠶絲還是棉布,布料的議價權有泰半都是掌握在他們手中。”

“但近些年來,隨著海運、廣粵一地近水樓台,能以更廉價的價格購得棉花,加上外貿更為方便,廣粵一地開始派人大批量采購江浙一地的布匹,因發現其產量受江浙商戶桎梏,便有意將棉花運入山區,利用當地更為廉價的勞動力進行生產,是以江南的議價權正在減弱。”

似是為了方便他理解,木白這段話說的很慢,但他話語中的含義十分明白。

正因為大明開了海貿,將棉花種植的優勢從江南一帶扒拉走,如今又有了紗坊日漸強勢,這才有了察覺到危機的江南商戶聯合起來,凶性大發,意圖通過如今的手段一口氣咬死紗坊的情況發生。

作為棉紡行業第一步的紡紗若是被遏製,那麽就算有再多的棉花也對布價起不了多大影響。若是真被他們達成了目的,布料的價格或許當真有可能被他們操控。

在如今的大明,布帛本身也是有價貨物,能夠握住定價權,某種程度來說和把持住糧價的效果差不多。

想明白這一點的夏元吉頓時不寒而栗,先前隻是出於同情被無辜牽連的民眾,現在他才知道這裏頭原是一場沒有刀光劍影的廝殺。

“殿下……”他有些幹澀得開口:“官府要去捉人嗎?”

“當然不行,”木白搖了搖頭,目前事情的發展還是單純的商業領域,而且對方的所作所為沒有違反任何一道大明令……唔,或許非法集資算一個,但這個界限還是有些模糊,若是官方直接粗暴動手,也容易打擊民間資本的積極性。

麵對這種情況,就要用魔法來對付魔法。

“你找幾個穩妥的人去聯係紗坊,為他們彼此牽個線,認識一下也交流一下。”木白單手托腮撐在桌案上,指尖在臉頰上點了點,“他們能聯合,紗坊自然也可以。積薄為厚,互幫互助,布坊能有定價權,他們自然也可以。這種事情官方不宜出麵,你做得隱蔽些。”

大家都定價的結果必然是一番廝殺,但比起原本的單方麵絞殺,如今也算是針尖對麥芒,作為供應鏈的上下遊,總會談出個彼此都認可的價錢。

你好我好才能大家好嘛。

其實如今這些布商跳得真是太早了,等到日後縫紉機普及開來,對於布料的需求上升,而棉紗的供應又充足,他們自然能回歸之前的高地位。

隻是如今這麽一鬧,日後各行各業自會有樣學樣,長此以往價高可得的市場會被定價機製和產業保護取代,原本可以昂著脖子領頭走的布商沒有意外的話,在未來恐怕隻會被推著走了。雖然都是領頭的,但主動和被動的感覺想也知道差的可遠。

說不定一個不好,貨量充足又有了改造經驗的紗坊會繞過布商進行產業升級,在如今織布機倒也不算是很機密的物品,有錢有閑的人買幾台回來琢磨一下怎麽改進也不是不可能。

唔,那時候那些江南商人的表情一定很好看。

但這又和木小白有什麽關係呢?他隻不過是將縫紉機的投入稍稍壓了壓而已。

壓的原因也完全是要優先將鐵料的供應留給火器生產,這理由可完全正當,畢竟大明在發展火器近三十年後,終於要專設獨立一部,主精火器、火藥的製造了。

而這也意味著,大明的火藥火器將走向一個全新的台階,無論是專業化還是標準化都將邁上一個全新的台階。

建文四年,收全國各州鑄火器之權,專於應天兵仗局。

同年,兵仗局交出了他們成立後的第一件產品——一口長身管、紡錘形的銅鐵複合火炮。

這口火炮一體成型,內有彈道外有準星,射程可達驚人的千步,而在八百步內,其準度可在一臂之間。

它的出現,預兆著大明正式進入了槍炮世界,也昭示著這個國家自此走入了全新的征程。

建文五年,大明第一艘搭載著艦炮的大型艦船“凱旋號”下海試航,由燕王朱棣和周王朱橚領航,走上了第三次尋找南海那個滿是礦物和牧草之島的征程。

這次也是周王的第一次出海,這位技能點全點在植物學上的大明藩王這次執意出行完全是為了尋找海外藥草的。

他此前聽聞了海外有不少神奇的草藥,還親眼看到了不少被各方帶回的植物,他早就想出去看看了,但作為一個典型的文科生,周王殿下是個體力上的弱雞,若非這次出海的是他的同母兄長,他絕對上不了這艘船。

在出行之前,朱橚搜集了如今大明醫藥方麵的各種疑難雜症,尤其是各種有外在表象的疾病,尤以疫情為重,為了更精確得展現病情,他在此前特地請人使用透視畫法將病狀描在了紙上。

所謂的透視畫法正是出自佰畫,如今的佰畫已經隨著身份戶籍的登記走遍了大明南北,這種栩栩如生的繪畫方法自其出現開始便吸引了一大批畫師去學習和模仿,尤其是在宮廷畫師們跟著學習了之後,更是有無數人試圖破解它的奧秘。

佰畫說白了就是光和影的魔術,當意識到陰影存在的那刻,儀器就已經不再重要了。如今大明早已有一批人從小黑屋中走出,能夠徒手畫出和佰畫相似的畫作,朱橚也是其中的一員,不過術業有專攻,他在繪畫植物上可謂栩栩如生,在別的方麵就略遜一籌了。

不過請人將病症畫下來還是他大侄子提出的,太子殿下笑眯眯得表示,各地語言不同,形容病症的用詞也有不同,光是在華夏隔了一條黃河長江就有不同的說法,但疾病就是疾病,文字上變化再多,表現還是沒多大差異的,隻要將其畫下展示,就算語言不通應該也能讓人明白他的意思。

朱橚給自己的侄子點了個大大的讚,然後收集了一堆的疑難雜症,雄心勃勃得上了船。

順帶一提,考慮到這艘船是往南邊走的,而且他們的目的還是去尋找澳洲,太子殿下十分有先見之明得讓人製作了一批紗帳和紗窗讓他們帶上。

不管是朱棣還是朱橚都沒有想到,當他們被海浪和暴風帶偏了航向,在漫長的航行之後終於登上一座島嶼,並且和一群**著身體插著羽毛的當地土著進行接觸的時候,不是靠絲綢,也不是靠瓷器,而是因為這些蚊帳獲得了最初的友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