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天殿,大明王朝的政治和精神中心所在。
對於所有的番邦使者來說,這是他們做夢都想要進入的地方,在邦交趨向常態化的如今,大部分的簡單外交工作都交給了翰林院以及太子的少詹府,隻有極少數的大國或者是有特殊情況特殊地位的國家使者才能得到朱標的親自召見。
而隻有踏入了奉天殿,才能說明他們的國家和大明建立了堅實的政治聯係。
所以,在“使者”這個身份在大明漸漸不值錢的現在,是否能夠進入奉天殿,就成為了衡量別國綜合實力的標準之一。
不能進入的羨慕嫉妒,能夠一日遊的趾高氣昂,若是能多次前往,並且可以對裏頭的景色流程如數家珍的那就是大佬中的大佬,在使者團體中可以橫著走。
但無論是誰,一旦說起奉天殿必定會說起的一定是撐住這間九間麵闊、高簷鬥拱的七十二根金絲楠木立柱。
這七十二根金絲楠木象征天地陰陽五行之成數總和,也代表農業生產中的七十二種物候現象,根根都有兩人環抱那麽粗,每一根都紮根了起碼五百年。
它們采自雲貴深山,耗費兩年時間沿著江河一路運到應天府,再由工匠一一繪以山河江海,貼上金箔玉石,再請來神龍盤踞其上,就像是這個新建立起的皇朝一樣,其可謂皇威赫赫,富貴至極。
而現在,這幾根在外人眼中宛若傳奇,充滿各種神秘色彩的金絲楠木上,卻十分不和諧得爬著身著同色係長袍的兩個人。
這二人衣著紋路相似,僅配飾、著色略有些許區別,但從身形上卻可明顯看出一個還帶著少年的纖細,另一個則是久居廟堂之上,身形略有發福。
但從二人共攀龍柱的靈活姿態來說,其身手底子還是很不錯的。
吞雲吐霧的龍嘴意外得適合落腳,沿著龍身扶搖而上的祥雲朵朵方便手著力,手拉一把腳踩一下,就能往上躥一格。
不躥沒辦法啊,地上有條銀蛇飛舞的鞭子在蠢蠢欲動,實力上演什麽叫“落後就要挨打”。
木白扶了把坐久了辦公室,體力嚴重下降的老父親,讓他往上走了點,同時十分機敏得將腿一縮,躲開了一下鞭擊,委屈的淚水和苦楚全往心裏咽,為什麽,為什麽事情會變成這個樣子?
是他讀書讀少了嗎?他隻學過子不教父之過,從來不知道老爹犯錯兒子也要連坐啊!
是的,金燦燦的龍柱上爬著的兩個人正是大明王朝如今的兩位掌印,大明的皇帝陛下和太子殿下,而能夠讓兩人狼狽不堪得以攀爬龍柱的方法來躲避責罰的,自然是因為“執刑者”正是大明的開國皇帝,洪武帝朱元璋。
洪武帝大部分時候是個慈愛寬和的老父親,但如果觸及到他的底線,老人家腰上掛著的金鞭也不是開玩笑的。
就在方才,他老人家就提溜著大孫子一路氣勢洶洶得穿過大半個皇宮,將原本準備和兒子來一場促膝長談將心比心的朱標打了個措手不及。
虎虎生風的鞭子向老朱家的二三代宣告他朱元璋還寶刀未老,兔崽子們都給我皮實點,別動些小心思。
動了小心思想要退休的朱標和動了小心思想要甩鍋的木白都抱著龍柱瑟瑟發抖,那什麽,其實挨打他們倒是不怕,主要是麵子過不去,父子倆都一把年紀了,若是被人知道他們被父親/爺爺揍得嗷嗷叫那多丟麵子,比較起來爬柱子那隻能算是健身活動。
“都下來。”對著兩父子互幫互助團結友愛向上攀爬的背影,洪武帝氣不打一處來,他一甩鞭子,以牛筋和軟鐵抽絲絞在一起的鞭子擊打在金磚上,發出的聲響攝人心魄。
被成功震懾的朱標父子往下看了看,一時都沒動彈。
眼見洪武帝的表情越來越凶惡,顯然怒氣值已經積累到一個峰值,朱標伸手拍了拍兒子,然後在木白抬眼的時候衝著他擠了擠眼睛,木白對上老爹的視線,眨了眨眼睛,似乎從父親的表情中讀懂了什麽,頓時露出了震撼和感動的神色。
隨後,他一臉嚴肅和慎重得點點頭,又收回了視線,滿臉不忍得扭過頭,和他做出同樣動作的還有朱標,父子倆誰也沒動,隻是用過於豐富的麵部表情為另一方的付出做出了感謝。
在一片寂靜中,沒有一個人下來。
將一切看在眼裏的洪武帝額角爆出了一個青筋,他瞅著上頭兩個裝傻充愣的臭小子,大手一揮,“來人,把他們給我拉下來。”
“別,別!爺爺,我們這就下來!”見裝傻無效,木白隻能鬆開手,他輕巧得一蹬柱子借了個力,就從離地三米的高度跳了下來,穩穩落地,比起他的輕巧,朱標的動作就要緩慢一些,他是一格格穩紮穩打爬下來的。
落地後的皇帝陛下還輕輕拍了拍其實並沒有沾灰的衣袍,再站定時又是唇角含笑貴氣天成的模樣。
任何一個看到他現在這副模樣的人絕對想不到在片刻之前,這位奉天殿辦公的皇帝陛下在看到氣勢洶洶來找自己的是父親而不是兒子的時候第一反應居然是走為上計。
就像沒人想到洪武帝居然會連心愛的孫子一起教育一樣。
朱標顯然深諳安撫老爹之道,就在他爬下柱子之後就同洪武帝他老人家一陣嘰咕,片刻後洪武帝的表情頓時變得高深莫測起來,就見他用微妙的眼神看了木白一眼,看的木小白背後汗毛倒豎,然後便擺袖收鞭,留下一句“你自己說”施施然離開了。
還沒等木白鬆一口氣,剛走到門口的洪武帝忽然一個急轉,他深深得看了兩人一眼,留下了一個數量恐怖的作業後,便在孫子震驚的目光中邁著六親不認的腳步再次離開。
莫名被罰抄寫《皇明祖訓》的木小白覺得自己冤枉極了,爺爺您是不是搞錯了什麽?老爹想要出走,他可是受害者啊!為什麽他也要陪著老爹一起抄寫祖訓喲!
朱標運筆如飛,見兒子臉上的表情委屈又不解,遂提點道:“英兒,你要透過表象看本質,這件事的本質就是朕想要同兄弟們把臂同遊,而同遊這件事吧,你想想是源頭在哪兒?”
木白頭頂飄出了一個大大的問號,不敢置信得從筆墨中抬起頭來,青年不若幼時圓潤可愛的眼睛被瞪圓,眼中全是不可思議。
等等,爹,您為什麽可以這麽自然得將自己偷跑出去玩這件事美化成兄弟聯誼?您這樣說,被無辜扯下水的各位叔叔們知道嗎?
而且這件事怎麽也要怪他?源頭,源頭應該要說是他爺爺吧,當初大明的一應改變的確是從洪武朝開始,如今建文朝隻能說是既往而開來。
的確,他的態度一直都是鼓勵開海禁了,支持船運發展,但現如今主要的發展還是靠民間以及匠人們,他插手的餘地並不大,再說,就算他再鼓勵,也從來沒有鼓勵您老人家出去領隊啥的呀。
朱標衝著兒子搖了搖手指,偷跑意圖被發現的皇帝陛下此刻心情竟然還挺不錯的,他右手繼續完成罰抄工作,左手則空出來拍了拍兒子的肩膀:“你皇祖父隻是為了防禦倭寇,最多隻是點了盞小油燈,此後在下頭堆柴點火扇風的人可都是你。”
“風帆、腳踏、罐頭,瀝青這些都是為了讓船走得更遠,你給你皇叔畫大餅,支持他們往外頭走。你將你皇叔的奏折出版成書,刊發全國,還大張旗鼓得將每次收獲公示,你這些舉動一則是以利誘之,二則以名和奇煽動之,若非你十年內不遺餘力的努力,這海航也不至於發展成如今模樣……這一樁樁,你皇祖父可看得清清楚楚。”
“兒砸,不得不提你的舉動十分有效。”朱標將筆一擱,輕鬆得歎了口氣,有些無奈得道:“所以朕也被你煽動了呀。”
木白不由張口結舌,他傻傻為了老朱父子的邏輯小海豹般鼓了兩下手掌後表情一變,嚴肅道:“父親,您以前可教育過我,有問題要在自己身上找錯誤,而不是甩鍋給別人哈。”
“嗯,朕當然也找了。”朱標的眼神穿過兒子,越過窗幔,投向這片天空,目光幽遠:“朕三歲開蒙,自幼便以為父解憂而努力,迄今已四十餘年。”
“朕做了四十年的好兒子、好大哥、也盡量去做了好丈夫,好父親,或許還不夠優秀,卻也算是努力。”帝王褪去了高不可攀的氣場,露出脆弱和踟躕幽幽看著人的模樣看起來柔軟極了,就像是一隻威風凜凜的大獅子忽然在你麵前翻過來露出柔軟的肚皮,還扒拉著爪子邀請你摸一下,再摸一下。
這誰頂得住!毛肚皮就是一個深坑,一旦摸了這次就會想要摸下一次,摸完了還會想著埋臉甚至於靠著睡覺,這是多麽危險的**,而且火眼晶晶的木小白還一眼將那看著白實則黑的毛肚皮給看透了,他當然不會上當。
見兒子狼心似鐵,朱標就歎了口氣,用著宛如歌詠的語氣和迷蒙的眼神道:“世界那麽大,爹也想要去看看啊~如果說爹有什麽錯的話,那大概就是好奇心的錯了。”
……你是貓嗎?所以這就是你所謂的自省嗎?感覺好敷衍,木白感覺自己的毛都氣得要炸起來了,“爹,您剛到不惑,日子還長著呢,兒子也才剛及冠,這江山責任太大,孩兒承受不來。”
朱標含笑看了木白片刻,就見他搖了搖手指:“英兒,當真不成?”
“不成。”木白斬釘截鐵。
“嗯……”朱標沉吟片刻後,道:“父皇退位之時,疏浚了黃河,朕退位時也有一件想做的事。”
男人含笑注視著兒子,用溫柔又堅定的語氣道:“英兒覺得,廢除丁稅可好?”
木白的表情頓時變得微妙起來,他沉吟好半響後才歎道:“是不是有些太早了?”
“不早了,總要試起來。”和兒子的遲疑不同,朱標倒是對自己一手建立起來的朝廷班子很有信心,他慈愛得摸了摸兒子的腦袋,雖然一伸手摸到的是個硬邦邦的發冠,卻並不影響他的心情,朱標的聲音相當柔和:“萬事開頭難,爹給你開個頭,後頭你繼承下去,總能容易些。”
朱標這麽說並非無的放矢,廢除丁稅是一個看似簡單,實則牽扯極廣的大舉動。
大明如今的國家收入來源除卻鹽茶以及各項專營外主要有兩塊,一個是丁稅,另一個則是田稅。
比起特地繪畫魚鱗冊,嚴格探明土地情況的田稅,丁稅的收取要簡單粗暴的多,無論男女、無論老少都有個年齡和性別的劃分,一旦到了年歲,便要繳納對應的稅額,這個稅額從出生開始繳納,一直要繳納到耄耋之年,無論天災人禍都不會減免。
因其特性,丁稅看似是最平等的稅法了,因為無論貧富,隻要是人隻要沒有殘疾都要繳納這筆稅款。
但恰恰相反,其實這種平等才是最大的不平等,盡管人口稅的稅負並不高,但這一稅款對於富人來說是九牛一毛,對於窮人來說卻有可能是需要咬牙堅持的難題,比起有農田才需要繳納的田稅來說,人口稅簡直就是跗骨之蛆,一個不好更是成為壓倒人的最後一根稻草。
事實上,自秦漢時有了人口稅至今的兩千餘年間,不少窮人就是因為無法承擔孩子長成前的稅負選擇將孩子溺斃或是遺棄,也有不少人為了躲避這一稅負,最後將自己賣給了豪紳富戶,選擇成為家奴。
其實曆朝曆代都知道這一稅負於民不利,但卻很難動手去改進,因為丁稅是如今所有的稅務體係裏最簡單的一種收取方式。
因為簡單,所以穩定,也沒有太多可以操控貪腐的空間,對於國家財政來說,無論是收繳還是核對上它比之田稅以及其餘的稅負都要簡單太多,這就相當於一個固定額度已經被鎖定了,帝國財政有了保底。
正因為此,即便朱元璋當年也是飽受丁稅之苦,他也不得不捏著鼻子將這一製度傳承了下去。在明初那個計算以人腦和算籌,就連算盤也才剛普及不久的時代,著實沒有更多的力量去進行更複雜的稅務算法。
而且就算將其取消,大明也沒有辦法想出一個更優秀的收稅方式了,要知道就連魚鱗冊和皇冊,也是在大明建國十四年之後開始推行編纂,並且先後耗費了近十年才製成的。
基層公務員活力最強的建國初年都是如此,更不用提憊懶期的王朝中後期了,在曆史上,國家雖有每十年勘察編纂一次魚鱗冊的規定,但在實際操作上因為複雜和困難,大多數的編纂都是直接抄錄一份一模一樣的呈上。
終明一朝就曾經發生了極為詭異的連續N年土地數目沒有半分增減的情況,所以可想而知,如果要搞個複雜的人頭稅方法,明初或許還有這個能力將其頒行實施,但這項政策定然無法持續下去,甚至在未來還會成為民眾的負擔。
所以在多次討論和比對之後,木白的建議是直接將其取消,而不安排替補的稅額。
這就意味著朝廷放棄了一大筆收入,對於一個處處要用錢的王朝來說,這個損失無疑是巨大的,所以即便是在他的小朝廷上,小夥伴們也都投了反對票。
他們不是不知道這是個利國利民的好事,但都認為現在的大明還無法承擔起這一損失。
如果將大明的財政比作民間的抽棍子遊戲的話,那麽丁稅就是放在最底層的一根小木棍,一動就會影響整個局勢,除非能夠放入一根能夠替代它的小棍,否則它的抽取就是風險活動。
但現在整個朝政上都沒有一個能夠替代它的存在。商稅?的確,大明的商稅如今已經積累了一個不小的數值,但它的穩定性還不夠,其多少、優劣基本取決於天氣情況,若是遇上個多颶風多浪的天氣,那麽來到大明的船隻便會少上許多。
而且海商還是一個極其年輕的存在,誰也不知道哪天政策又要變成“片甲不下海”了,到那時候要怎麽辦?難道再重新收取丁稅嗎?
眾所周知,減稅時候有多容易,加稅時候就有多難。
“所以,要想得到他們的支持,必須表明我們的態度。”朱標歎息般說道:“還有什麽能比大明的無上皇和太上皇一齊出海更能表明態度的呢。”
“……”
木白的大腦將這句話收攏過來轉了兩圈後,他頓時炸開了:“哈?!!”
作者有話要說:朱標殿下如何說服老爹的:爹,我陪你一起出去。
朱元璋(瘋狂心動):咳咳,你去搞定小的,老夫當做什麽都不知道。
這是個隻有小白受傷的世界,嗚嗚嗚嗚,孩子太苦了。(抹淚)
PS:故宮的太和殿(奉天殿)裏頭現在應該不是金絲楠木,當時打雷燒掉了,清朝後來找不到金絲楠木,隻能用鬆木,現在最大的金絲楠木柱子是在長陵還是在太廟,(哪根粗我忘惹)如果去旅遊的話一定要去太廟看下這木頭嗷!這可是如今最後幾根完整的金絲楠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