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綜曆史]衣被天下

第8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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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武帝送給木白的是一個老鄉,他的身上帶著木白懷念的氣息。

人的幼年是形成語言係統以及建立對世界認知的主要時期,在這個時候學會的語言,一輩子都不會忘卻。

盡管木白如今能夠說一口流利的官話,盡管他的語音標準到大部分應天府人都無法辨別,但他最熟悉最懷念的,還是高山白雲之巔飄揚在田野山川之間的音調。

不得不說,洪武帝對孫子是非常走心了,不管是在物質方麵還是精神方麵都想得相當全麵。

他唯一沒算到的是——雲南是一個語言語係十分繁雜的地方,大家雖然隻隔了一座山,但是家鄉話其實是不通的。

最後,兩個雲南人居然是靠著交替著使用大明官話和蒙古話才勉強完成了溝通。而這個戲劇性的初見化解了二人之間的尷尬,最後,馬三保一手帶著雲南傳統特色的料理更是打動了木白的心。

“啊!!就是這個味道!”木白感動地捧著蘸水喃喃自語道。

少年的眼角閃著一抹明亮的光,“這才是合格的蘸水啊,我終於不用浪費我的檸檬啦!”

要想在應天府買到檸檬這種中原人不習慣吃的水果代價可是不小,雖然木白自打回家以後就收了一堆的紅包,小金庫可謂鼓鼓囊囊,但他每次看著下頭報上來的檸檬報價都會心疼得一抽一抽的。

最可惡的是,花了麽多錢買的檸檬自己還調不好味,總覺得缺了麽點感覺。

明明動作材料都一樣,他甚至專門搞了個搗藥杵去舂食材,但就是有麽點不知是心理作用還是當真存在的味覺差異。

因為這種微妙的感覺,木白近來都盡可能避免去吃以前吃過的菜肴,但現在,木小白一本滿足,他甚至還想要把弟弟接過來讓他也吃一下記憶中的味道。

木白原本也想帶弟弟一起來的,不過,木文現在正在接受大明的啟蒙教育,洪武帝說啟蒙教育一旦開始最好就不要打斷,木白這才把弟弟留在了應天府。

但現在,他還真的有點想弟弟啦!

……要不要把三保兄打包送回應天府投喂一下弟弟?

木白將小炒肉在蘸水裏涮了涮之後送進了嘴裏,然後淚流滿麵地打消了這個主意。

對不起,弟弟,阿兄以後會補償你的,還是讓哥哥我再享受一下吧!嗚嗚,鳳陽菜真的好鹹,他雖然不太挑食,但是這個鹹度還是有些受不了惹!

還是酸口的最棒了!

不過,雖然看似和馬三保相談甚歡,且經常讓他幫忙調製酸水,但木白卻並未下令將其調到自己身邊來,一個是他真的不習慣有人伺候,另一個就是木白覺得他身上有一股熟悉感,讓他多多少少有些在意。

朱標對兒子的警惕不予置評,他摸摸兒子的腦袋,說:“你看到他身上的衣服了嗎?”

木白微微歪頭,他回憶了下,是很普通的皂衣,也沒什麽特殊標誌,這衣裳有什麽問題嗎?

“他原先要穿的不是這套衣服。”朱標將手上的寫到一半的答策推到一旁,又將油燈的燈芯卷了卷,讓燈光由大變小,從工作模式轉為了聊天模式,“他本是要入禦馬司的。”

禦馬司?木白回憶了下,露出了一個吃驚的表情,禦馬司不是內侍的部門嗎?裏頭可都是太監啊!

他頓時有些急了:“他……”

“他沒入。”朱標道。顯然,他對這件事情印象很深,以至於現在同兒子說起麵上都帶有幾分感慨。

馬三保的家族是居住在雲南的帕西人,他的祖先曾經是蒙古的附屬部落,隨著蒙古南征軍隊來到了雲南。

元政府在雲南建立政權後,馬三保的部族便在當地定居了下來,他的曾祖父因為驍勇善戰,戰功無數,被封為滇陽侯,負責治理一地,而現在,這個爵位傳到了他父親身上。

雖然他們的封地距離昆明有些遠,但也水草豐美,馬三保的部族對此相當滿意。

他的父親、祖父在馬三保口中都是一等一的好漢子,於地方治理很有一套,因此非常受當地土民的愛戴。有很多本地的山民、流民聞訊投奔而去,以至於他的部落勢力開始逐漸擴大。

與此同時,他們還收留了一些逃難而來的南人。這些南人指導他們種地、織布,部族於是日漸富裕。

正是因為受到這些前宋遺民的影響,馬三保的部落算是當地較為親漢的部落。

“所以,其實當初藍玉也沒想到會有麽激烈的反抗。”朱標有些唏噓,“在梁王投湖、左丞投降後,藍玉軍一路南下收編各土族、部落,大部分土族都自發投降,唯有馬三保的部落聚集起了不少人馬進行反抗。”

“他們知道這是以卵擊石,我們的部落雖是附近最強大的部族,但比起高歌猛進的大明軍隊來說肯定是比不上的。”在被問到這段往事的時候,少年麵上的表情極為平靜,“他們知道如今大元已經滅國,也知道梁王左丞已經投降,從道理上講,他們投降無錯。但是從道義上,他們不能投降。因為他們是元的滇陽侯,食君之祿必當忠君之事。”

馬三保露出了一個恬淡的笑容,笑容中帶上了點自豪:“雖然敗了,但我們不後悔,再來一次我們也還會做出同樣的決定。”

因此,當漢人大軍派遣使者前來勸降的時候,馬三保的部族將自己的決定告訴了對方。不過作為部族的首領,馬三保的父親馬哈隻也請求漢軍屆時饒恕部落的平民,一應後果均由他們一家承擔。

藍玉答應了。

所以,在馬三保的部落戰敗後,馬三保一係便付出了他們的代價——他的父親戰死,母親、兄嫂和年幼的他作為俘虜被押解入昆明。藍玉遵守承諾,並未為難其餘的族民,而是讓其繼續留在原地務農。

對此事,藍玉特意給洪武帝上書過,讚其有先秦之風。

先秦是一個充滿理想主義色彩的時代,是一個人們可以為了自己心中道義和理想慨然赴死的時代。

在個時代裏,沒有現在麽多的道德約束,背叛欺騙常有,戰爭頻繁以至於人的壽命有如螢螢之火般隨時可滅,也因此,人們行事也就更為隨心,為一知己者、為與自己有共同理想者、為一份信任、為自己心中的忠誠與道義均可放棄一切。

是一個令人尊重的時代,遇到不可戰勝之力,向後退是人性,向前進則是英雄,雖然馬家是元朝的英雄,但藍玉也尊敬他們。

但這是一回事,如處置馬三保一家又是另一回事。

藍玉和傅友德當時都有些為難,這些人毫無疑問屬性為叛亂,叛亂都當為極刑。

雖說是叛亂,人家沒有搞事,是光明正大地在村子麵前列陣並且和藍玉表示我要和你打一架,加上明軍當時是摧枯拉朽的勝利,沒有戰損之餘反倒是對方的老爺子戰死了,這種情況下如果把對方一家都哢嚓掉好像有些可憐。

隻是,無論有什麽理由,叛亂之事不罰肯定是不行的,所以最後傅友德決定稍稍抬手,隻誅首惡,也就是馬三保的父親,其餘人都放歸原籍,又因為馬哈隻已經戰死,麽事情就此揭過了。

可令他們沒有想到的是,朝廷如此處置已經夠寬宏大量的了,但馬哈隻的族人甚至連旁的土族部落還是寫信過來求情,他們認為馬哈隻在當值之時克己奉公,為百姓做了不少好事,是個好官,唯一的錯誤就是反抗了明軍,但瑕不掩瑜,請求給他一份死後的體麵。

倘若是以叛亂罪論處的話,犯人的屍體是不可正常安葬的,更不可立碑接受祭祀,死後無法得到香火本也是懲罰的一種,而他們要求的就是祭祀馬哈隻的權利,這令傅友德和藍玉都有些為難。

就在這個時候,才十一歲的馬三保主動要求代父受過,以自己受宮刑入宮為代價,換取父親去世後的不追責。

傅友德同意了。

於是,馬三保的父親有了一塊葬身之地,他的墓碑上也寫上了令他最驕傲的身份——元朝的滇陽侯,並且躺在了他曾經保護過的土地上。而作為代價,他的小兒子在家人的戀戀不舍之中踏上了一段未知之路。

“不過,我的運氣不錯,”馬三保對此是這麽評價的,“軍隊後來有人需要試驗金瘡之藥,我就幫忙試了下,加上我稍懂些漢語和藥理,就被調去了位草藥師身邊幫忙。”

關於如試驗又是如幫忙的,馬三保沒有說,木白也沒有問,但他知道,馬三保從戴罪之身走到了現在必然是付出了不少代價。

是什麽支撐著他付出這些代價也要走到現在的呢?就是為了報答父親的生育之恩嗎?人類的這種情感真的好奇怪。

兩個小少年並排坐在了台階的陰影處,沐浴在晚霞之中,一人捏著一根酸蘿卜在啃,都沒有再開口。

這個季節不是蘿卜的產季,這酸蘿卜是窖藏的過冬蘿卜,到了現在已經有脫水跡象,馬三保前些日子幹脆將其放在醃缸裏頭泡著,吃起來味道有些微妙,談不上好吃,也就在這青黃不接的時節解解饞而已。

木白感歎了一句:“你不容易啊。”

馬三保搖了搖頭:“比不得皇孫殿下。”

木白一愣,有些詫異地看過去,就見少年微微抿唇,露出了一個淡淡的微笑。木白還想要問,但看著這人的笑容,忽然什麽都不想說了。

兩個小孩繼續坐在台階上邊曬太陽邊發呆。

馬三保的目光落到了身側的少年身上,隻輕輕一眼,便又垂下了目光。

其實木白是與馬三保見過的。

日他帶著弟弟和沐春一起在昆明城嚐試當地美食時,遇到的獻俘大隊就是馬三保的部族。

當時,馬三保被拴著繩子跟著囚車前進,他前途未卜,自覺可能性命不保,心中淒惶,自是不會有心思留意昆明城的模樣。

後來,在進入雲南布政使司的時候,他忽然生出了點再看一眼這個世界的心,於是不經意間就和拿著乳扇看過來的木白對上了眼神。

當時,這位小皇孫一身布衣,膚色黝黑,因為消瘦顯得頭格外大,看上去就和普通的孩童沒多大區別,隻是一雙眼睛格外明亮。

但不過是驚鴻一瞥,彼時,他印象更深的是地上一道劃出明暗的影子。然而,不知為,自以後,每每午夜夢回之時以及意識迷蒙間,他總會想起雙眼睛。

雙烏黑眼眸中的堅毅和一往無前幫助他撐過了無數次夢魘,也讓他不由對個少年生出了些好奇。

馬三保也有他的消息來源。底層人民為了宣泄痛苦和寂寞,非常喜歡說閑話,他們能夠從貶低他人身上得到最大的快樂,木白不過一個小孩,自然不會是這些人聊天的對象。

但沐春是。

這些人在說沐春的時候偶爾也會帶上木白,馬三保在這種時候常是默不作聲,但在有需要的時候,他也能變成一個討人喜歡的聊天者。

於是,他漸漸得知了木白不是明人,他是被元人擄來的無辜罪民,隻是因為被明人救了才跟著大軍行動。

他也知道了這少年通過給人畫像賺錢養著自己和弟弟,但很多時候,他根本就不收錢。

這個少年功夫很不錯,靠著自學就能夠和有家學淵源的沐春打個平手,因為這點,他被傅友德看上收為了養子。

他的文化課似乎有點糟糕,每日在夜裏還要跟著沐春學習。

他打算去參加科考,為此時常背書背到以頭搶地。

他通過了鄉試,他離開了雲南,他奔赴了一個全新的世界,他取得了會試的好成績,他進入了殿試,他變成了皇孫。

直到他跟著被押解入京的大部隊抵達應天府,並且聽到這些消息,馬三保都覺得有些不可思議。

雖然沒有直接接觸過,但他也從各種傳聞中知道這個少年的生活有多麽艱難,他怎麽可能會是皇孫?

宮人說,木白是在傅友德的幫助下去雲南科考,但他知道不可能,時間和邏輯都完全對不上。

麽,這位小皇孫如果不是因為任性才參加科考,會在當時出現在雲南的理由就很簡單了——他是被陰謀擄去的。而能夠將一國皇孫帶到這裏,其背後必然有更深、更大的陰謀。

在得出這個結論之後沒過多久,馬三保便被帶去見了一個人。

個坐在座椅上,一身布衣卻抵不住滿身氣勢外泄的老人打量了他許久,給了他一個選擇,而他答應了。

“三保啊,你會寫你們族裏的文字嗎?”回憶到一半被打斷的馬三保低下頭恭敬答道,“奴略懂一些。”

“這樣……我其實之前本打算將漢地的書籍送回雲南,但是父親說這樣沒用,文字不通,送回去影響力也很有限,”

木白沉吟片刻,有些苦惱地抬眼看他:“所以我想將漢地的書籍挑選一部分翻譯成雲南的文字。你除了納西族的文字還懂什麽?我會羅羅族的,但是羅羅族的文字好像有很多種,水西兒就又是不同的。為什麽同一個部族文字還會不同?是不是應該先規範一下文字?”

馬三保垂下了眼眸,在小少年苦惱的碎碎念中勾起了嘴角。

一日,洪武帝給他的選擇是到他身邊伺候,亦或者是成為皇長孫身邊的輔佐之人。

他選擇了後者。

不是因為在此時選擇皇長孫更有前途,而是他想要看看,個在被家人算計陷入絕境,卻還能有著這樣眼神的少年,最後會走到哪裏。

作者有話要說:是的,馬三保就是鄭和,恭喜小白得到SSR卡一張。

鄭和的父親是在攻滇那年死亡的,傳聞是因為反抗明軍,但很神奇的是他的母親兄長都活得好好的,隻有鄭和被帶到了皇宮哢擦,而且考慮到他此後對明皇室忠心耿耿(雖然他幫朱棣叛亂了)看著不像是有仇恨的樣子,所以文中我寫了他是自願交換的。

史書上對這段沒有寫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