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要問外貿有多賺錢,每個朝代都會有不同的答案,但是所有的朝代中一定有那麽一個朝代和其他朝代是完全不同的。
那就是大明。
大明給予的答案隻有兩個字——血虧。
洪武帝一臉深沉地將自己的慘痛經驗傳授給了大孫子,中心思想大概就是:如果不是老子要麵子,實在沒辦法拒絕,否則早就切斷這些人的朝貢了。
對外貿易事實上是木白的盲區,但木白再怎麽不通經濟也知道對外貿易這東西有多賺錢,宋朝就是靠著發達的遠洋商業支撐起了自己龐大的軍費開支,將滅國時間往後推了近兩百年。
好好的賺錢生意到了一百年後的大明手上怎麽就變成虧本買賣了?是他們大明的商品因為元朝的幹擾質量下降賣不出去?還是在外頭有了競爭對手?
木白摸摸下巴,表示自己要先去調查一番,畢竟沒有調查就沒有發言權嘛。
既然他有這想法,朱元璋自不會阻止,於是,戶部和鴻臚寺對小皇孫大開綠燈,任由行走於外庭。
等走完一圈後,木白都有些懷疑人生了。
大明,怎麽可以,這麽浪費資源?!!
中國的地理位置極其優越,在這個亞洲文明高度發達的時代,大明靠著漫長的海岸線、溝通海陸的環境以及豐沛的出產,成為了亞洲的中心……各個方麵都能說是中心的那種。
而自宋時開啟海上絲綢之路之後,“宋國”就成為了所有海外商人的夢想之地。
宋朝時期商貿高度發達,大宋的官員規定每艘船在靠岸後都必須繳納十分之一的貨物作為賦稅,再加上官方專營製度,可以說大宋朝廷在海貿上賺得盆滿缽滿。
正因為其巨大的盈利,宋人對於海商態度極其友好,非但會時不時派遣船隻在海上巡遊搭救遇難的商船,還出台了一係列保護外國商人利益的製度。
譬如如果出現商船遭遇海難,而船主又不幸離世的情況,大宋官方非但會派人保護船隻、安置人員以及船上貨物,還會在船主的家人前來認領時候出麵幫忙完成交接,這就讓商船很有安全感。
正因為大宋官方熱情的態度、周全的招待,當然最重要的還是充足的利潤,終其一朝,海貿繁盛不衰,大宋的海貿製度甚至還惠及了後來的元朝。
元朝基本照搬了宋朝的海貿製度,也在海貿上獲得了不少利益,尤其是在近洋運輸上。
在京杭大運河貫通之前,元大都的糧食全靠海運,不單單有本國商人和官方機構參與到這部分運輸中,大量的外國商人也會爭先恐後地將糧食運到大都以換取絲綢、瓷器等商品。
而這一切到了明朝卻戛然而止了。
元末明初之時,因為元朝死死摳住了大都的生命線,明帝國接手海貿的速度遠比想象中的要晚。
加上當時有不少和元朝廷緊密聯係的天朝商人一直在福建背著洪武帝往北麵送糧,而且元朝的重要貿易港口此前是握在朱元璋的幾個死對頭手上,雖然他們已被洪武帝挑下馬,但是餘威仍在,為了防止地方勢力通元,朱元璋直接廢除了那幾個港口。
明帝國建立之初,特殊情況眾多,在整個曆史長河中都很少有像明朝這樣幾乎全是靠著武將將天下打下來的朝代,也很少見到建國時人才已經凋敝到十個官員八個不認字的時代。
加上洪武帝認定自己是光明正大地從元政府手中奪得正統地位,因此,他格外看重那些曾經臣服於前元的藩屬國,在早期給予了大量的優惠,譬如大明特有的朝貢製度就是其中之一。
木白翻遍史書都找不到哪個朝代是會給前來朝貢的藩屬國大筆賞賜的,其賞賜的豐厚程度遠遠超過了貨物本身。
而且這一切還是建立在對方從踏進國境線那一刻起就由大明承擔餐飲路費的情況下,就差再給人把回去路費一並報銷了。
這是朝貢嗎?這明明是國家花錢求人來走一趟啊!
對上小皇孫震驚的眼神,戶部的官員低頭斂目不敢多言,但無論是從他們準備的材料也好,還是此前的講述也好,其實都說明了他們的態度。
這些人未必希望大明開海貿,但他們都希望大明能夠停下這種花錢找罪受的外交活動。
雖然小皇孫年紀還小,雖然眾人都清楚在這件事上小皇孫能做的十分有限,但他們還是希望能夠在這位大明未來的第二繼承人身上種下一顆搞外交都是浪費錢的小種子。
這不是大明的官員傲慢,而是對於偌大一個明朝來說,那些朝貢的外交使者帶來的商品真的不太夠看。
尤其是距離大明最近的兩個國家,高麗還算好一點,人參和皮毛還算有點用,對海的日本送的那是什麽玩意,說難聽點在大明找塊地往下挖挖都能比那些玩意好。
這些貢品說白了就是朝廷花高額的價格買下來的,其中大多數洪武帝都看不上眼,而且朱元璋本身就是一個講究節約的帝皇,那些貢品除了賞賜給功臣、皇子外,他基本不用,他不用旁人也沒法用,隻能堆在庫房裏發黴。
實在是太浪費了!
用買這些東西的錢幹什麽不好?這麽多年浪費的錢省下來,鳳陽皇宮都能蓋好了。
誠然,這些人帶來的不少東西都足夠精美,但大明也並不是沒有替代品,除了一些香料和染料之外,大部分都隻是錦上添花,就類似於後世你有個朋友擺了個極其慎重的姿勢,在你已經有了手機的情況下將他漂洋過海從燈塔國采購的果子機送給了你,沒準路上還經曆了些不得不說的艱難險阻。
洪武帝就是這心情。
可以,但沒必要啊。
然而,人的悲喜果然並不互通。木白發現了一件很有趣的事情。
在戶部看來苦惱不已的問題於外國的使者來看,則是完全不同的看法——他們似乎認為這是大明獨特的采購策略,並不以為這是政治活動。
可能是因為前宋的專營製度給這些“使者”們帶來了錯覺,他們將大明把所有貢品收下並且給錢的形式當做了明朝的“專營製度”。
雖然對明朝政府怎麽什麽都不讓民間賣感到有些奇怪,但因為大明官方給錢非常大方,而且全部收下也免去了其在內地停留發展貿易的額外開銷,這些“使者”習慣後對此也挺滿意的,並且很願意多來幾次。
首要代表就是日本。
日本國是島國,又是多地震、多台風的災難之國,加之如今其國內又處於南北對峙狀態,能拿出來的貢品十分有限。但每次他們漂洋過海帶回去的賞賜卻十分富裕,所以日本簡直是將來大明朝貢當做了刷日常,隔三差五就要來一次。
大明對於他們拿出的工藝品、木材還有刀具都沒什麽興趣,起初基於對方藩屬國身份多次忍耐,但在發現對方一艘船朝貢貨物僅占到一成,其餘全是走私貨物之後,洪武帝終於爆發了。
洪武帝直接發話,讓日本不需要年年都來,三年一次即可。
但日本這個國家的厚臉皮也不是蓋的,他們仗著來了也不能拿他們怎麽樣繼續刷大明這個副本,搞得洪武帝很是惱火。
木白聽得也很惱火。
這麽多、這麽多的賺錢機會,居然都被浪費了。
在他爺爺看來,自己是天朝上國,不能拉下臉去占藩屬國的便宜,所以給對方的賞賜大於朝貢,這行為可以理解,但不代表他們不能從別的地方找補回來啊。
木白回去思來想去,覺得是他爺爺被藩屬國這個概念鬧暈乎了。
最早的藩屬國源於西漢,當時因為西漢本身還是封國製,所以番邦屬地也能夠自立為國,但是和尋常郡縣一樣,藩屬國也必須由中央政府派遣官員入駐並且繳納稅金。
作為回報,中央政府會對其提供保護,也會給他們帶來良種以及優質的種植方式還有商貿往來,簡單來說就是繳納保護費的上下級關係。
當時的藩屬國是中央政府實實在在能把控住、可以寫入國家版圖的土地,雖說控製的力度並不算大,但考慮到當時的國家環境就是如此,也可以理解。
西漢的皇帝並不傻,花錢養著這些藩國其實是為了將其當做中原腹地的天然保護傘——藩國分布也多在中心區域以外,他們是呈“衛星城”作用保護中心區域的一道外在屏障。
這也是其名字“藩”字來源,藩之意就是屏障、籬笆的意思。
但時過境遷,藩屬國的概念漸漸從純粹的利用關係變成了隻要你給我個麵子,口頭上願意臣服於我,我就給你錢給你保護的麵子工程。中央政府對藩屬國沒有任何的管理、稅收不說,反倒要給錢給糧給好處,關鍵時候對方還時不時來個反水。
這養的不是籬笆,是個祖宗吧?
還有,這些文臣一幅外國人沒見識沒好東西的想法是怎麽回事?
中原之所以成為如今的中原,恰恰是因為那些在故人看來是“蠻夷”“番邦”之地的持續輸入。
如果沒有吸納和積極引進各地物產,中原王朝至今還在過著麻、黍、稷、麥、豆的樸素生活,連米飯都沒有。
作為一個曾經在親曆過春秋時代的人,木白可以十分負責任地說:當時的周天子的很多生活條件,甚至都不如如今一個尋常縣城的普通富戶,如今的民眾一年四季除了冬季外大部分季節都能有新鮮的時蔬,甚至還能拍著胸脯說自己“不時不吃”,春秋時代哪有這個條件!
家裏爺爺和這些文臣這種我家東西最好、外地沒好東西的優越感真是太奇怪了,而且最重要的是——你怎麽可以用皇室和朝廷重臣的眼光去看進口的東西是不是有用呢?
有些東西確實便宜,但不代表沒有市場,比如說,對於官員和皇室來說棉花並不是必需品,他們能找出一百個可以替代棉布的紡織品,但是對於百姓來說,便宜輕薄而且是從植物上獲取的廉價棉布難道就不重要了嗎?
不重要的話,棉布也不會在雲南賣得那麽貴了。
外來的產品是不是有意義、是不是有作用要由民眾來決定,官方幹擾市場真的是錯中之錯。
但是盡管木白有滿肚子的槽點要吐,卻還真的不太好說。
如果他直接跑過去拍著爺爺的大腿說,爺爺你太傲慢了,其實咱們東西一點也不多,還要多從外地采購,估計就算他爺爺脾氣再好,也要給木白穿個小鞋,布置幾車作業。
必須要委婉地將這種念頭灌輸給爺爺,但要怎麽委婉呢……
一貫直來直去的木白還真的不太擅長這方麵的謀算,加上要說服爺爺去各處挖山的事情也不太順利,一時之間,木白煩得簡直想要去舉石獅子。
這當然是不可以的!要克製啊木小白。
木白在皇宮裏背著手溜溜達達,他的背後跟著一批小宦官,整個隊形看起來格外壯觀。
這些小宦官是這次他從鳳陽回來的時候馬皇後特地派給他的,之前被指派給他的內侍和宮女們在他去了鳳陽之後似乎都有了別的工作,被換了一大批,木白心知肚明地沒有過問。
這些內侍都在試用期,最後誰能留下來要看他們這段時間的表現。
能夠留在皇長孫身邊當內侍對於他們來說簡直就是一條青雲之路,因此,在見著木白苦惱的模樣後,這些小內侍們紛紛大著膽子嘰嘰喳喳給他出起了各種主意。
其中,隻有一個皮膚黝黑的小內侍沉默不語。
木白被小內侍們吵得皺了皺眉,扭頭一眼就看到了這親切的膚色,於是特地點了點他:“你有什麽看法?”
那小黑皮張了張嘴,猶豫了下,還是用自己帶著濃重南方口音的官話說:“奴婢以前,煩惱的時候喜歡多看看水……”
木白歪頭想了想,仁者樂山,智者樂水,他作為一個智商有些不太夠用的武鬥派的確可以去看看水激發下靈感。
在應天府的皇宮裏,能看到水的地方不太多,前朝他是肯定不能去的,隻能去小豆丁紮堆的禦花園看看了。
木白看了看天色,這時候小豆丁們應該都在念書,應該撞不上吧?
倒不是他不想遇到幼崽們,隻是不知道為什麽,皇宮裏叫他“大哥”的隊伍愈加壯大。雖然木白努力堅持和他們各叫各的,但他老爹看他的眼神特別古怪。木白讀懂了裏麵濃濃的威脅之意,決意還是能避就避,好漢不逞當麵勇。
什麽?背著他爹偷偷見麵?別開玩笑了,這個皇宮裏麵,哪裏存在秘密喲。
但是這次木白失算了,他還沒有走到禦花園,隔著院牆就聽到裏麵嘰嘰喳喳的爭吵聲,吵得還挺激烈。
木白眼睛頓時一亮,加快了步伐衝進禦花園。
要勸架啊,勸架什麽的他最擅長啦!
“你的阿花不是好鵝!它搶了小雨點的魚!”一個小豆丁抱著毛茸茸的小鵝打抱不平道。
“明明是你的小雨點不吃,阿花才幫它解決困難的。”另一個小豆丁不甘示弱,“你的小雨點浪費食物,它才不是好鵝,父皇說浪費食物的都不是好鵝。”
這位顯然語言組織能力要更強一些。
“才不是!小雨點隻是想要把好吃的先剩下來,它和我一樣喜歡先吃不好吃的東西,所以才先去吃草的!”第一個小豆丁擺事實講道理。
“嗬嗬,所以上次你的肉丸子就被我吃掉了。”這個小豆丁的攻擊立刻惹怒了另一個。
眼看著兩個小娃就要從言語交鋒發展到肉搏,木白大步上前一手一個將他們提著分開。
不得不說這個場麵是十分壯觀的,幾個小孩年齡都差不多大,但小皇孫愣是一手一個,將另外兩個小皇子提離了地麵,並且一左一右放好。
大力出奇跡之下,在場的小孩們全都被嚇呆了。
但有個小孩並沒有,他趁著大家都愣住的時候左一扭、右一拱,從人群中脫穎而出,掛上了木白的腰——大腿已經掛不住他啦!
“阿兄~~”木小文甜滋滋地喊道,還依戀地在兄長的胸口蹭了又蹭,“文兒好想你呀。”
“木文……”他兄長的聲音沒有太多的感動,反而有些無語。
木白將弟弟撕了下來,一手夾在咯吱窩下頭,一手指了指地上的一大群小動物:“我也很想你,但是你能給我個解釋嗎?我走之前,母鵝隻孵了五六枚蛋吧?”
“為什麽這裏會有……”木白數了數,“二十多隻小鵝?”
他之前在廚房挑選母鵝的時候特地選的是一隻體型嬌小的鵝。鵝這個東西的孵蛋量是根據自己的體型來決定的,頭兩年體型小的時候孵蛋的數量都不會太多,否則肚皮毛蓋不住,容易造成死蛋。
但是哪怕是再龐大的鵝也不可能一次孵出二十隻小鵝來,算上兩個小皇子手上的,再算上沒出殼的,這次參與孵化的起碼得有二十四五枚蛋。
家鵝哪有這個孵蛋能力,又不是底盤大一圈的天鵝。
而且……
鵝是純素食動物,壓根就不吃魚,那幾隻眼睛不停地往地上的小毛魚瞅的毛茸茸是怎麽回事?基因變異也不能變成這樣啊。
“木文……”小少年的語氣有些沉重,“我就一個月沒回來,你就偷了別人家的孩子?”
偷啥不好,還偷了鴨子的崽?你皇爺爺禦花園裏的魚還要不要了?
木文:←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