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息之間,兩人已過招數百。
西門吹雪沉靜的眸中似乎閃爍著什麽,劍勢竟然在對戰之中起了變化。
李觀魚輕輕摁著小徒兒的腦袋,時不時為她指點幾句:“……西門小子這是將方才還未貫通的感悟,放在這場對戰之中融會了。這劍勢頭也改變了些……不過還差點意思,他還沒想清楚……”
“老婆婆”逐漸落於下風。
“篤!”一聲,紅綢連接的短劍尾端被削去。
“老婆婆”見勢不妙,淩空翻身躍起,露出一雙繡著貓頭鷹的紅鞋子。
西門吹雪又豈會放過這個在栗子裏下毒,狠心到要害死小孩子的惡徒,意識到此人欲逃的瞬間,劍已遞出。
“老婆婆”此時懸在半空,正是舊力已去,新力未生之際,眼見西門吹雪淩空一劍而來,眨眼的工夫已至眼前,當即迫使腰身擰轉,強行遞出雙劍,意圖抵禦片刻。隻要擋下這一擊,一息之間,她必遠走高飛,跑得無影無蹤!
可惜這一劍來勢如常,實則隱含了可怕的力量。
這一劍,是西門吹雪下意識運用全然的力量的一劍,蘊藏了他至今為止所有的領悟。
倘若對麵的人能夠活著接下這一劍,就將“閱覽”到西門吹雪的一切劍道所在,獲得新的啟發與感悟,得以借此有所突破。
然而很可惜——
她沒能接下此劍。
那一劍破開雙劍的絞截,直直沒入她的心口處。
騰空的大鳥還未能夠展翅,已被擊落,重重跌下,激揚起地麵的沙塵。
墜落的身軀滑脫劍尖,心口處當即噴出一道鮮紅的血霧,漫灑當空。
血液自那身軀底下流淌漫延開來,浸透滿是砂土的地麵,穿著那雙嫣紅的繡鞋的腳無力的耷拉下來。
她腳上的紅繡鞋精致,或許她本是個愛美的女人,可是她此刻卻在一張蒼老的假麵之下,逐漸失溫。
那雙鳳眸中飽含野心的光亮就此熄滅。
小慕容惜生下意識一個抽氣,雙眼已被師父遮擋得嚴嚴實實。
隻能聽見嗬氣聲消散在夜風中。
鐵鏽味的血腥氣息彌漫在巷道裏。
李觀魚抱起小徒兒往巷道外走去,將她的臉埋在脖子下,不讓她再去看。
這個年歲還是有些太小了,不適宜過早接觸到死亡與血腥。
身後,西門吹雪孤零零站在昏暗的巷道裏。
弦月已經升起,清冷的輝光斜照下來,隻撫在他身側——與手中那柄長劍上。
長劍輕輕一抖。
劍上沾染的血液盡數揮落。
他站定在那裏,通身寂寥。
似乎在凝視地上那個人,又似乎在凝視那雙劍。
昏暗巷道的陰影裏,他那雙淡漠的眼眸中流轉著迷蒙的微光,似乎又有所感。
過了不知多長時間,他終於動了。
金屬滑擦之聲,是收劍入鞘。
起步,向著巷道外的逐漸澄澈的月光之中走去。
秋日清晨,曦光輝輝。
未南渡的禽鳥不知躲在那叢草木枝幹之後急促啼鳴。
街坊老早就逐漸熱鬧起來,人氣漸盛,混雜的各種響動變得吵鬧起來。
上職的官吏衙役趁著天光未亮之時便已出門,趕得及的乘坐牛車、驢子通勤,路上還略停一停,喚街邊的小攤販打包一份早點帶在路上吃。擔心趕不及的官吏轎子、馬車催得急急,到地方前,隨便咽兩口幹巴巴的糕餅墊墊肚子,再以聞著熱湯熱餅香氣產生的唾液潤潤嗓,也便將就應付過早上這頓了。
街麵上的行人逐漸多起來。
沿街的各個大小鋪麵陸續開門。掌櫃打著哈欠舉著雞毛撣子隨意掃兩下櫃麵,擺出記賬的簿子與筆墨小硯。夥計們勤快地這擦擦那抹抹,永遠找得到幹不完的活。
城中最闊氣、近來幾日名氣最盛的大茶樓也開張了。
薛家的事情差不多已經了結,所以陸炤今天還帶了花滿樓、張三娘、燕南天,江楓也難得帶了蘇狄兩位少年出來放風。
被江楓兄長強行層層裹起的狄飛驚活動有些受限,略有點艱難地“負重”了一路,還在痊愈前休養階段的身體仍難免感到輕微疲憊,此時沒忍住輕輕打了個哈欠。
同樣承受了關切的蘇夢枕也被裹成個毛茸茸圓筒,眼見小夥伴打了哈欠,下意識也打了個哈欠,雙眼像是蒙上一層朦朧的瀲灩水光。
哈欠一經起始,轉眼就在相熟的友人之間傳染開來:江楓、燕南天、陸炤、花滿樓……
還幾次循環傳染。
當茶樓管事走進招待貴客的廳堂時,就瞧見鬥篷生眯著眼捂著大張的口打了個大大的哈欠。
“伯爺昨夜沒休息妥麽?可要稍稍小憩一會兒?小的們去給來客說一聲,說書的時候往後推遲些也便是了。”
陸炤擺擺手:“沒事、沒事。人都來得差不多了麽?我這便上去了,最後一段嘛,早點講完,我再回去補覺也睡得踏實。”
張三娘突然噗嗤笑出聲:“你們怎麽都沒睡好?快一道去聽聽說書,醒醒神。今天我們還坐二樓吧,看高台上說書的陸先生,這二樓的視野正正好。”
花滿樓聞言也是莞爾。
幾人簇擁著陸炤一道出了待客廳,而後便與陸炤分開,去二樓找座位了。
陸炤與茶樓管事往一樓大堂最中間走,穿過一些坐滿了客官的茶桌。
路過那些大早上空腹來茶館用早食的客人時,他還聽了一耳朵城中最新資訊。
“昨個兒夜裏出了樁大案……”
“大清早就讓人發現了屍身,當即去六扇門請了捕頭……”
“哎呦那個場麵,血淋淋!流得滿地都是,整一麵牆都濺上了……”
“誰幹的?那誰曉得!那麽一下捅心口子的整法,指不定又哪來的江湖人砍來砍去整的……”
近來京城裏時常發生此類莫名的案子。死者不知是誰,凶人也不知從哪處尋。真是鬧得人心惶惶……”
“哎、來了,鬥篷生來了!”
昨夜啊……
陸炤終於走上位處中央的高台。
底下無數雙眼匯聚過來。
陸炤也不廢話,便接著上回講道:“葉白將尚在養傷的羅玄送回門派山上。”
“葉白終於將羅玄送回安全的地方,鬆了口氣。他沒打算在這裏多做停留,內心對尋道的憧憬與渴求像是在時時刻刻催促他、鞭策他。”
“羅玄看穿葉白迫切的心情,希望葉白能等待些時候,等他養好傷,再帶他一道出山,兩人並肩遊曆江湖。”
“但葉白對此卻很是猶豫。”
“葉白覺得羅玄的劍術平平,練得火候還差得很遠,遠遠沒到劍術大成、去尋找劍道再行突破的時候。自己帶上他似乎並非很好的必要選擇。”
“羅玄麵無血色地躺在**道:‘小白要拋下我麽?’”
“葉白張張口,卻沒有如初見時候那般口無遮攔。他現在已經知曉,有的話即使是真心的實話,說出口後也會變成傷人的利劍。”
“葉白道:‘我很想快點找到我的路,成為一個擁有自己劍道的真真正正的劍客。’”
“羅玄仍然不能領會他對劍客的奇怪認知:‘你曾言柏石大俠的劍道並不圓滿,還未完善,難道強大如柏石大俠、堅定如柏石大俠、為善如柏石大俠,仍然稱不得一個劍客之名嗎?還是說,那兩個殺人如麻卻劍道圓滿的大魔頭反而才能稱劍客?’”
“葉白聞言有些茫然,他從未想到劍道與劍客的關係之間還會有其他東西,隻能磕磕巴巴道:‘這、這不一樣……’”
“柏石大俠,與大魔頭?”狄飛驚的脖頸處圍著支架,他的頸骨還未痊愈,但頸骨斷裂造成的一眾惡劣生理影響都已經得到各種程度的緩解,接下來他就要調養好身體,等待兄長與燕大哥尋到契機為他取得程神醫所言傳聞中的黑玉斷續膏,再進行後續的醫治。
蘇夢枕的奇毒倒是解開了,隻是經受過這麽多年的摧殘,身體到底破敗了下來,隻得精細調養,慢慢養回來:“我們沒聽過前麵的說書部分,這故事直接聽後續,可能聽懂麽?”雖然單憑這句話,也是能夠意會羅玄所表達的含義。
張三娘:“不要緊的吧。不然他早該提醒了。”
“羅玄休息了。”
“葉白走到門派外圍邊上的樹林裏散心,恰巧碰上羅師父。”
“羅師父看到葉白,很是歡喜,提議他若是無聊,可以去演武場觀看門派弟子們練劍。”
“葉白反正閑來無事,也便順著羅師父指明的方位前往門派演武場。”
“他到達演武場的時候,並不知道當初那幾個欺負羅玄的同門弟子才在背後質疑過他,說過些無憑無據的惡意猜測。”
“葉白蹲在演武場邊緣,注視著場中弟子們揮舞著樣式普通的鐵劍一遍又一遍重複本門派那套簡單樸實的劍法。”
“以他的天賦、眼界與對劍的理解,來看這群資質平庸的年輕弟子練劍,自然能看出他們的錯漏百出、循規蹈矩、照本宣科,連最基礎的劍招姿勢都不能擺弄正確,對為何如此出招更是沒有半點理解。”
“乏善可陳。”
“其實羅玄現在的劍術水平也就比這些同門弟子稍稍好些。還是在葉白這些時日無意間給予指點幫助過後。”
“葉白托著腮看著那些弟子怔怔出神。”
“這樣的劍術……難道也可以算作劍客的麽?”
“‘那個誰!’葉白仰頭,就瞧見過來了幾個麵容莫名有一點點熟悉感的弟子,‘我們可都在練本門武學,你……你怎麽都不避一避的?’”
“葉白恍惚中記起,羅玄好似說過這種類似的情況,一般要避開他人練武的時候,以防出現被懷疑偷盜他人武學的境況。”
“但是這個門派的劍法……一般也沒什麽人來偷的吧?”
“為要自證清白,葉白站起身,從圍上來看情況的其他弟子那裏借來一把製式鐵劍。”
“而後,他翻身越過包圍圈,躍至演武場中,當場舞了一套自創劍法。這套劍法中的每一招每一式,都出自他對這款製式鐵劍的了解。”
“與羅玄朝夕相處的這些時日,葉白早就對這個門派傳承的劍法了解得一清二楚,經過他對製式鐵劍的了解,他更是從劍的角度出發另外創造出一套完全適配此劍各種特質與性狀的劍法。”
“葉白問過羅玄要不要學,羅玄十分心動,卻艱難拒絕了,說要堅持本門派的傳承。”
“這套自創劍法與本門派所傳承的那套劍法,理念相似,而展現的招式不同。”
“但饒是眼光平平的這群弟子們也都能看出,這套劍法並不差本門派傳承劍法什麽,甚至某些招式中還展露出靈巧的奇思。”
“葉白在眾目睽睽之下完完整整展現了一遍這套自創劍法。”
“即使有人要硬說他有如此劍法後,還想偷盜本門武學,那他這套劍法在眾弟子麵前完整的展現,也算是‘回饋’了一套全新劍法,總也該算兩清了。”
“葉白找到方才借劍的那個弟子,將鐵劍奉還給那個尚處於驚呆狀態的弟子,在一眾驚歎、誇耀、吹捧與酸言酸語中抿著嘴離開。”
蘇夢枕也是驚歎:“自創劍法,如此驚人的天賦與悟性,葉少俠可真是,令人豔羨。”
狄飛驚關注點落在另一處:“友人之間,也要回避。畢竟瓜田不納履——”
“李下不正冠。”蘇夢枕隨口接了下句,卻道,“可是友人之間,豈能不托付信任?”
狄飛驚:“防人之心不可無。”
蘇夢枕正色道:“可我現在就全然相信你。”
狄飛驚:“……”
江楓莞爾,輕輕撫摸養弟的發頂:“能夠有著托付全然信任的人,也是一件幸事。飛驚不必再感到不安了。慢慢來。”
狄飛驚垂下眼簾,沒有再反駁什麽。
他雖然認清江楓、蘇夢枕等這幾人的品性,但是凡事並不是全然唯一的,背叛也不一定就是惡心小人才做的事。
背叛隻是在某一杆秤上時,他的分量沒能大過另一頭的分量罷了。
極端情況下,倘若另一頭是大義,是更多人,是分量遠超他的存在,再是江楓、燕南天、蘇夢枕這樣的大好人,難道就會放棄另一頭“更該選擇的”,而不是“忍受錐心之痛”放棄他麽?
小人,那就更不必說了。
蘇夢枕與江楓哪裏都好,就是太容易輕信他人,隨隨便便就能被人哄騙了去。若有小人意圖背刺他們,豈不是輕而易舉之事。
狄飛驚抿抿嘴。
日後,自己還是得多留意,看顧好他們兩個,把這兩個天真的大傻瓜看牢了,赤膽丹心總該被護住的……
“葉白離開演武場後,蹲到道路邊發呆。”
“視線裏無意間闖入一把掃帚。”
“那把普普通通枝條紮成的掃帚一下、一下地拂過地麵。”
“沙土與落葉乖順地攏到一處。”
“初看平平無奇,越看卻越品味出幾絲不凡的韻味。掃把每一揮動,似乎都蘊含著某種不可言喻的奧妙。”
“葉白越看越是心中訝異,起身想去恭敬請教這位用掃帚掃出‘道’的‘劍客’,卻發現這竟是一位年紀較大的雜役弟子。”
“麵對葉白的虛心請教,這位自認為平平無奇的老人家並不能領會他想問什麽,也不理解自己有什麽道可以教人。”
“老人家自稱在門派裏掃了一輩子地,一代代弟子日日不輟在演武場練劍的時候,他也拿著掃把在旁掃地。”
“‘我隻是在這掃地,我哪裏能練會劍啊。也就是看著他們練……也有大半輩子了。’老人家如此感慨道。”
“葉白遭遇了一種前所未有的衝擊,他深受震撼,卻沒能理解這莫名的由來。”
“詢問未果後,葉白回去尋羅玄說起對此事的困惑。”
“羅玄有些受傷這問題中所透露的想法,他問道:‘難道所有普通平凡之人此生都不配稱為劍客了麽?’”
“葉白隱隱約約略有所悟。”
“如羅玄所言,劍客,也有普普通通的底層劍客,他們或許無法理解、無法領悟,但是日複一日,再笨拙的劍客也會在揮出劍的那一刻帶上自己迄今的人生閱曆,經驗與特質。難道他們這樣普通平凡、資質平庸之人,拿起劍勤勤懇懇練他數十載,行俠仗義,誠於心,誠於人,誠於劍——到最後他們卻仍沒有資格稱為劍客麽?”
“葉白恍然明悟。”
呼——
眾客聽到此處,尤其一眾劍派的弟子,可算鬆了一大口氣。
就是說嘛!
哪裏就得達到什麽什麽道的境界,才“有資格”稱作劍客了……
達不到的那麽多人,豈非都得叫劍人了?
不要太離譜!
有些許聽者有心,從“再笨拙的劍客也會在揮出劍的那一刻帶上自己迄今的人生閱曆,經驗與特質……”此言中若有所悟。
而“誠於心,誠於人,誠於劍”——西門吹雪緊緊盯著高台上的陸炤,眼中流露出些微困惑與迷茫。
他竟然也懂我的劍……
“但他不止有一個困擾。於是他將另一件難題也努力講述清楚,說與羅玄聽。”
“不同於其他人尋道是從無到有,他尋道乃是萬裏挑一,正因為他的悟性極佳,他見過無數的道,可選的路不勝枚舉,他便一直猶豫不決,難以下定決心,到底選擇哪條道路。”
“羅玄問:‘為什麽不隨心選一條道路,先走走看呢?’”
“葉白道:‘因為我想選擇最合適、最匹配的那條道路。萬一我第一次就選錯了,走了彎路怎麽辦?’”
“羅玄說:‘倘若有天發現了更適合的路,憑葉白的資質,換一條繼續走難道是不可能做到的事情麽?’”
“葉白再是恍然大悟,還可以如此啊!”
“倘若一直沒尋找到更匹配的道路,那豈非正在走的那條道路便已是最適合的那條道路。”
“葉白感激羅玄的指點,將他開導出了無謂糾結的境地。”
“羅玄笑說,初見之時,葉白也是如此將誤入歧路的他開導回來的。”
“葉白讓他快快養傷,養好了傷一道遊曆江湖去。”
“羅玄問:‘你難道還要去尋找劍道麽?’”
“葉白伸手摸上背後的重劍,說他剛剛決定好第一條路選定的劍道了,再下山去,就是一邊長長新見識,一邊為羅玄找尋劍道了。”
“‘你還沒有嘛,’葉白想到那位在門派裏灑掃了大半生的年邁雜役弟子,對羅玄這位看似天賦平庸的友人也充滿了信心,‘你也會擁有的!’大道至簡,就如上一代劍聖羅老伯那般,所謂凡人,也將取得返璞歸真的劍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