蝴蝶效应。
事情因这场阴差阳错的意外对质而起,消息不胫而走。其实顾钦钦思路清晰,表达能力也好,问题出在最初一批听众大多理解力有点问题,那么绕的思路,他们的脑中央处理器处理不了,只记住了一句“一个换一个”。
大家震惊于这么重大的考试怎么能做到“一个换一个”,他们去向其他班成绩更好一点的朋友打听,这样合法合规吗?
这些朋友也没有这样的人生经验,又去向另一些成绩更好的朋友打听。
这“耸人听闻”的消息就像春天被吹散的蒲公英,仅在一个双休日内就传遍了三年级每一个角落,连其他年级都有所耳闻。
学校不得不在周一升旗仪式之前就迅速在布告栏贴出对这件事的公开说明。
如果一分为二地看这件事,其实逻辑很简单。
首先,柳溪川并不具备被圣华推荐参加初试的资格,因此取消她的资格。
学校也并不是特别针对她,非要较这个真,以柳溪川的成绩,北大、清华稳稳够线,如果她顺理成章地去参加复旦自招面试,以她的综合素质,极有可能被预录取——只要高考过一本线就能进复旦,前提是必须放弃填报北大、清华的志愿。
也许对柳溪川来说,预录取是不错的安全保险,但老师们见过太多被上了保险的学生在最后关头松下了那根弦,在高考中取得的成绩远不如平时。更何况只有极少数学生在获得预录取的情况下会选择放弃,去填报北大、清华的志愿。这比他们本应到达的高度差了一截,对学校来说升学率的含金量也不同。
这些事,他们是没办法公开对学生或家长说清楚的,谁也不能确定失去安全保险的学生,有没有万分之一的可能发挥失常到连保底学校都考不上。他们只能藏着捂着,把每个学生按经验安排安排。
吴老师不喜欢这种安排,用时唯的话来说,虽然策略很好,但她不喜欢。圣华是她的职场,她没有按是否喜欢来处理事情的话语权,只能不断给柳溪川打电话,明里暗里提醒,希望她自己能早点回校发现,无奈这傻孩子根本不上心。
最后京芷卉妈妈在英语组喜极而泣,让她彻底沉默了。
自从得知京芷卉卡位没进复试,她妈妈每天好几个电话四处恳求,做老师的只能敷衍“我们想想办法”,直到马老师真的“想出办法”把她叫来。
那位母亲在办公室中间当场哭了,感恩戴德地谢谢老师。
吴老师默然地立在一边,忽然鼻子发酸,想起当年高考时自己的妈妈,她还能反对什么呢?这条小鱼在乎,这条在乎,还有这一条,这一条,这一条……
京芷卉真是讨厌,再多考三分,你妈妈就不用这样了。你自己出的黑板报上明明写着“为了母亲的微笑”,为什么你就是做不到?
虽然京芷卉这么讨厌,但她这样的学生简直就是为自主招生而生的。
往前数十年,圣华一直是老牌应试强校,阳明自成立以来升学率始终被圣华吊打。局面逆转在自主招生形式改革那年,预录取人数阳明7个,圣华0个。
遭遇“灭顶之灾”之后,圣华才开始重视在中考招生时考察综合素质强的学生,可也度过了尴尬的两年。青黄不接的两年里放眼望去,全校只有一个京芷卉。
她可能成绩没那么过硬,在能不能考上复旦的边缘徘徊,获的奖没有像谢井原那样一锤定音的,可是五花八门什么都有,英文口语和演讲口才绝佳。除了她,上哪儿去找第二个在面试中稳赢的选手。
一个预录取对柳溪川而言也许反而拖后腿,对京芷卉来说却极其珍贵。上了保险的这种学生,不乏在高考中直冲榜首的,他们最缺的可能只是无所畏惧的自信。
但坏就坏在,有补录资格的只有一人,有三个人是同样的分数。
特别是同样分数的人里还有个拿过数学竞赛奖项、离保送只有一步之遥的女生,她仅次于谢井原,历次月考排名都比京芷卉漂亮。
学校的选择其实不难理解。蒋璃非常内向,这次初试理科分数还普遍比文科分数高,她就算进了面试也毫无优势,不可能考上预录取,可能连加分都拿不到。
但学校给出的说明书上不可能附带对蒋璃性格和面试局面的分析,并不能让人信服,在张贴出来的第二天就被举报到教育局了。
很正常,圣华平时放学后补个课都会被家长举报叫停。
教育局复函很快也一并被张贴出来:自主招生中,各重点高中具有一定推荐自主性,因此不能判定圣华中学的做法在过程中违规。
看似给了所有人一个交代,其实什么也没有交代。
以学生们局限的视角根本理解不了老师们是怎么想的,他们所能理解的只有“一个换一个”,换的还不是成绩最好那个。
就连京芷卉本人也不例外。
知道溪川失去资格的合理性和知道名额分配的合规性,对她没有任何帮助,入她耳的只剩下风言风语。
为什么唯一的名额会落在京芷卉身上?
一瞬间,她得过的奖,唱过的歌,跳过的舞,在这个校园里做过的一切,一个女孩所有的优秀和骄傲,全部灰飞烟灭。
千言万语汇成了一句话——
有钱真好。
基于云萱这个病例的经验,芷卉一直判断胃疼只是心理作用,到下午大课间实在疼得受不了才去了医务室。
医务室老师警告她“不能再减肥节食”后给她冲了冲剂,又发了一个小面包。
她坐着吃吃喝喝,老师在一边记录班级、姓名。
“你们这些孩子,真是整天胡搞,谢井原也是你们班的吧?”
她停下动作,有点木讷地抬起头。
医务室老师从抽屉里拿出几种药,用剪刀剪出小剂量:“你把药给他带过去,叫他不要再发着烧满学校瞎跑,有病上医务室、上医院。”
她想说谢井原并不在学校,却还是没说,提一提他的名字,她都觉得戳心。
她机械地接过刚剪好的药板,不小心被尖锐的角扎了一下。
血珠迅速从指尖冒出来。
她迟钝了两秒才回过神:“老师你有创可贴吗?”
老师有点无奈,提供了创可贴,给她找了个小袋子装着。
本来对他离开、回来的每个日期都记得清晰,她原先觉得,九天,扳着手指过,实在漫长,没想到在他去竞赛之前发生了这样的事,她居然有点庆幸他不在。
学校里其他人说什么,她已经不怎么在意了,可她唯独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去面对他的注视。
想想挺可笑的,是自己的鼓励让他在竞赛中取得那么好的成绩,轻松拿回属于他的保送名额,而失去保送名额的蒋璃,在自主招生初试中发挥失常,变成了让她的资格遭受质疑的最强竞争对手。
资源这么紧缺,很容易就被回旋镖击中。
3月这段时间,学校生活很无聊,没什么新的爆点,“自招顶替”话题热度持续的时间比想象的更长。
真正值得庆幸的是溪川不在学校,让K班的同学们毫无心理压力地帮了偏架,几乎是条件反射地天天在外人面前替芷卉说话。
星期五那天连钦钦都在走廊上嚷着“能不能闭嘴”,用雨伞打江寒,被云萱硬拉进教室了。
这也同样证明,更广泛的大环境对芷卉有多不友好。
直到谢井原回校,这种处处存在的不友好都没有消失。
周一早上下过雨,整个校园到傍晚都阴沉沉的,天又黑得早,特别吻合老马的心情。谢井原去交保送的纸质材料时还听他失神地念叨:“现在的孩子大脑是不是蜂窝状的,一个洞一个洞那种,好好的保送为什么要放弃呢?”
C班班主任一边批作业,一边笑着和他闲聊:“时唯放弃预录取,你不还夸她有魄力吗,为什么到人家这儿就成了蜂窝状脑袋?”
老马无法反驳,看见谢井原又气不打一处来:“你说你怎么就没这种魄力放弃保送呢?”
谢井原没搞懂自己怎么躺着还能中枪:“谁放弃保送了?”
“阳明那个第一。他参加高考,其他人还玩什么?”
“难说啊,我还是看好我们时唯。你乐观点嘛,这样一来,柳溪川就不可能回阳明了呀,文科这儿,我们的胜算更大了。”
谢井原一出办公室就拨了“那个第一”的电话,直奔主题:“你干吗突然决定放弃保送?”
“溪川她想报零志愿考北大,我就陪她了。”
谢井原无言以对。
放弃保送未必是大脑蜂窝状。
为这种原因放弃保送真的是大脑蜂窝状。
柳溪川是得了没人陪就不能在考场上写字的绝症吗?
无法理喻。
科幻,不,玄幻。
关键是邵老师为什么又说“这样一来,柳溪川就不可能回阳明了”?柳溪川疯成那样,干出什么来都不奇怪吧。每次他们这些老师在办公室分析来分析去,谢井原从来没听懂过,但分析也没用,这届孩子的大脑普遍是蜂窝状,隔三岔五总要给他们点惊吓惊喜。
他试图理清其中关系,不知不觉走到转弯处,思绪被女生们的声音打断。
“怪不得她平时那么风光。”
“有钱真好。”
谢井原抬起头,先看见两个穿藏青色制服的女生匆匆与自己擦肩,再看空****的布告栏上两份引人瞩目的说明,最后才看见了反方向停在楼梯上背着书包准备回家的女生。
转角相遇,有时竟是个悲剧。
命运这种东西,也许就是因为你我都无法理解而越发显得玄秘。
光线昏暗的走廊里,男生转过头来,看向她的眼睛。
芷卉在楼梯上呆立,一步也无法再移动,迈出的一只脚同样无法收回。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就好像她的血液正在一点一滴地流逝。男生的脸,从未有过的线条凛冽,光线无法栖息,跌落万丈深渊。
壁灯因为无声而暗去。原本就不清晰的面容骤然幻灭在眼前。
一片寂静中,只剩下他和对方平静到几乎停滞的呼吸声。用心可以体会出的不寻常的温度,成为芷卉确定对方的视线在黑暗中依旧停留在自己身上的唯一证据。
而具体落在哪里,又不太确定。
几个身着一年级海蓝色制服的学生抱着书走过,“嗒嗒”的脚步声使声控壁灯重新亮起。少年清秀冷峻的脸重新出现在几步之外。
依稀还能听见路过者细碎繁杂的小声议论:“就是她吧?”另一个人快速地瞥了芷卉一眼,压低声说:“就是她。”
这下知道了,他是在看着她的眼睛。
嘈杂之后,灯再次灭了下去。
两个人依旧僵在原地。
黑暗中男生理应伫立的地方,在女生的视野里形成一个模糊的幻象。
又有几个学生路过。
对视在壁灯的明暗变幻里。
壁灯第无数次亮起的时候,男生张了张口,却一个音节也没能发出,解释还是道歉,不知从何说起。
女生的脸上出现一点苦笑,随着在脸上敛出越来越大的弧度,心如刀绞。
最终是她先迈了那一步,没有任何言语,只往他手里塞了点什么就转身离开。
直到她的背影远得看不见了,他才低头看她给了自己什么。
一小袋药。他不明所以。
解开其他谜题的线索似乎更简单一些,男生认真看过布告栏之后给溪川打了个电话:“我听说你要报零志愿考北大。”
“嗯。”对方的回应有点冷淡,但他没注意。
“是因为复旦自招没进面试吗?”
“不是。”
“如果现在告诉你有复试资格了,你会改变决定吗?”
“不会。”
“你是有资格的,只是学校把这个资格给了京芷卉。”
“所以你现在告诉我想干吗呢?”
“她现在处境非常不好,而且以为会影响你升学,很内疚,你能不能去跟她解释解释?”
“我是受害者,你居然叫我去宽慰既得利益者。”
“我知道……”
溪川打断道:“谢井原你还是个人吗?”
他没想到对面的声音中突然带出了哭腔。
“十天过去了,你才想起来要告诉我?何况你更早就知道了!我以为我和大家都是朋友。可是十天了,K班没有一个人打电话告诉我,我居然是听A班人说的。真是没想到,站队能站得这么一边倒。现在我明白了,朋友和朋友也有亲疏之分。在所有人里,最让我失望的就是你,你很清楚我为什么没在第一时间把学籍转来圣华。”她平静下来,恢复了冷冰冰的语气,“以后你不要再给我打电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