溪川没再来圣华,课间云萱坐在她的座位上跟芷卉讨论志愿怎么填。吴女士这两天挨个找人单独去办公室谈志愿,双方互相折磨,她嫌学生笨到怎么解释也听不懂,学生嫌她老打击人。
“我都快烦死了。”云萱一缕一缕揪着头发,“我想干脆按去年的专业录取线倒序填上去拉倒。”
“你不是有20分加分吗?可以选自己比较喜欢的专业啊。”芷卉帮着理清思路,“分数低,但你不喜欢的专业不需要自己填,直接选服从调剂,一样的效果。”
“是这样的吗?”云萱好像排除了一些选项,“那我先挑一挑吧。”
芷卉蹙起眉:“你现在只是愁专业,我连第一志愿的学校都还没决定。”
“为什么不考复旦?”云萱转头看向后排和自己异口同声的谢井原,心里笑了一声。
芷卉也向冷不防插问的人扫了一眼,犹豫着说:“我二模考得不好。”
“一次考试说明不了什么问题。”云萱宽慰。
“但这种排名考复旦有点勉强了,我在想毕竟文科线能稍微低一点,要不然报交大算了。”
“交大不行,交大太远。”谢井原脱口而出。
芷卉诧异地转过头:“大学不都住校吗?”
“交大……经常断网断水断电,快递柜不好用。”他已经完全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应该事先准备好100个不能考交大的正当理由才对。
芷卉非常艰难地尝试理解,没成功:“可你不也在交大?”
“我是理科生,去交大顺理成章。”
“不……你是文科生。”
云萱没太听明白,把话题拉回起点,客观上将谢井原从死亡边缘救了回来:“不能复旦、交大两个都报吗?为什么非要二选一?”
“亲爱的,你听讲座时干吗了?你看。”芷卉把草表指给云萱,开始耐心解释,“这里一个批次虽然有四个志愿,但是按规定必须要填一个外地志愿,相当于只剩三个志愿,但归根结底其实只有两个志愿。因为第一志愿填复旦和交大的报考人数都远远超过招生计划数,不仅复旦、交大是这样,同济、上财、上外、华师、华政、华理都是这样,它们只可能录取第一志愿填报自己学校的人。”
太绕了,云萱希望简单直接点:“意思是如果你填报了复旦,差1分没考上……”
“也不可能被交大、同济、上财、上外、华师、华政、华理中间的任何一所录取。”她又指了指外地高校,“我们不想去外地的同学,经常在第二志愿填浙大、南大,因为从复旦、交大下来也不可能被录取。”
“那要去哪里?”
“只能去上海大学。”她指着第四志愿的空格说,“这就是唯一的保底志愿。上海大学算是海纳百川吧,里面有本来填报上海大学和所有一本排在前面的高校掉下来的学生。”
“一本最后一个学校?那和师大……”云萱歪着头考虑,“也没多大区别。”
芷卉简单类比:“K班和L班的区别。”
“也就是说,掉出A班,直接只能进K班?”云萱讶异。
芷卉点点头。
云萱沉默半晌才组织出评价言论:“这套规则是什么人发明的?这不是赌博吗?我都不太敢给你加油了。”又沉默了一会儿,她严肃地问,“去年我们总共有多少人考上复旦、交大?”
“32个。”
“你二模多少名?”
“第37名。”
“是有点冒险……”云萱低头翻开了招生指南,“除了复旦、交大,还有什么学校比较好呢?”
谢井原提议:“可以考虑同济。”
“同济偏工科。”芷卉说。
“那就上财吧,离复旦近。”
主打财经类的学校,她简单地理解为需要很好的经济头脑,要数学好,她觉得自己不适合,反问道:“你觉得上外怎么样?”
“离复旦太远了。”
芷卉纳闷的同时有点郁闷:“我考不上复旦,还围着复旦选学校,不心塞吗?”
谢井原无言以对,觉得今天不太适合发表参考意见。
芷卉翻着自己那本招生指南,喃喃自语:“其实华师应该可行。”
他没接话,找不出另外100个反对她考华师的正当理由。
女生们只能自己瞎纠结,到最后没讨论出什么结果,估计被吴女士叫去谈话也只有挨批的可能。
没想到局面很快有了转机,如芷卉妈妈所愿,第二天晚上他们请年级主任吃成了饭。
关于“校长推荐”保送,他的说法是:“既然叫作‘校长推荐’,决定权肯定在校长那儿了。但是你也知道,校长不可能了解我们毕业班每个学生,还是需要我们老师来提名。我当了京芷卉两年的班主任,她够不够资格,我最有发言权。她一天是我学生,就永远是我的学生,怎么能因为转了班,我就不管了呢?当然,小吴老师的意见同样重要,小吴老师现在也会支持她的。”
妈妈赶紧推了推芷卉:“马老师一直这么照顾你,还不赶紧谢谢马老师!”
女生觉得这种场面有点尴尬,小声道谢:“谢谢老师。”
“这孩子就是不懂人情世故。您这么说,我们做家长的就放心了,她能有今天,全靠老师们教得好。”
“不不不,主要还是她自己,有才华,肯努力,各方面都非常优秀。其实陶校长和吴校长都知道她。我们做老师的就喜欢她这种学生。能教出她这样的孩子,也是你们父母的功劳啊。”
“哎呀,老师真是太好了,辛苦您了,特别是我们家芷卉进了K班后,还不停地让您操心,给您添了那么多麻烦。”
老马多喝了两杯又飘了起来:“分班的时候,芷卉掉进K班,我可是花了不少工夫想拉她回A班,但她们班主任不放人,优秀的学生谁不想要啊。你们呢,最后也决定留在K班,那我就不好说什么了,啊,你说对不对?”
芷卉差点笑场,点了点头。
这一套吴女士就完全不会,她对做好人毫无兴趣,把芷卉叫去办公室不是谈志愿,而是给芷卉拿保送信息表,她依然是那副“破学生烦透了”的表情。
“你把表拿回去填好,周末前交给我,这名额是邵老师勉强同意让出来的,现在给了你,其他学生知道了又要闹翻天,所以你低调点,暂时不要声张。”
“可是,保送总要向所有同学公示吧?”
“公示在成人仪式那天贴出来,走完仪式流程,所有人都回家备考了,不会太引人注目。”
“谢谢老师。”
“不用谢我,按名次,光文科班你前面就有八个人,还不提物理化学班有多少人盯着。我没发现你哪方面的优点独一无二,相反,平时违规违纪次数倒挺多的,同意推荐你只是因为我觉得不然有点可惜。你好自为之吧。”
午休过后,年级通知开高考动员大会,如今这项活动已经被当成课余消遣。这次拉的横幅是“圣华中学高考动员大会暨优秀校友经验分享会”。
优秀校友?
芷卉往台上看一眼乐了,不知道为什么总共两个优秀校友,赵经算一个。
学长学姐宣讲在1月快放寒假时其实有过一轮,这算是每年的传统,各个高校都会有人回来,旨在介绍高校情况,分享一些干货,复旦来的几位挺正常。
不知道赵经何德何能就入了年级主任的眼,成了官方认证的“优秀校友”。一想到年级主任也夸自己优秀,芷卉简直要怀疑自己也哪儿有毛病了。
赵经在台上一开口就拿腔拿调:“各位学弟学妹好,我是来自复旦哲学系的赵经。我个人不推荐你们报考我这个专业,因为当年全圣华只有我一个人被录取,我们复旦对入校人才的筛选是极为严格的……”
台下已经有不少人开始窃笑。
连云萱都能听出不对劲儿了:“我看全校也就他报了这个专业吧。请他来讲择校,一直劝人别报考是什么意思?”
“这就是我跟你提过的奇葩,我妈朋友那儿子。”芷卉说。
“那个跟你一起吃饭的?他这么自恋啊。”
“饭局完全是他的吹牛大会,我都没吃几口。他还说什么有一次喝醉了,听到路人说,天哪,路边怎么醉倒了一个复旦学子……”
云萱笑起来:“那他可能定制了一个LED灯牌随身携带,上面有循环跑马灯‘本人复旦学子’。”
此时此刻,台上的复旦学子正在说:“其实我在上高三之前就收到了各大名校抛来的橄榄枝。所以在择校问题上,唯一的烦恼就是去清华还是去北大,但最终我还是选择了复旦,主要是因为北方雾霾比较严重。”
芷卉笑:“我感觉他干得出来。”
云萱回头看了眼坐在后排,左手撑着下颔专注做题的谢井原:“同样是学霸,冰箱正常多了。”
芷卉的笑容僵了一下,慢慢收敛了。
想起上次碰到赵经那天,她最烦躁焦虑的时候是谢井原在安慰她,他一本正经地说要给她找佛经,声音像温柔的风。她整个人躲在被子里,呼吸在方寸间慌张地冲撞,直到一切归于静谧。
但她依稀记得优秀学生干部评选前,他看向她的眼神和“没那么优秀”的评价,那种酸楚、刺痛、窒息的感觉,她这辈子都不想经历第二次。
她本身是个不够坚强的女孩子,于是自然有了取舍。选择逃避,不去期盼和他的任何联系,而是像普通同学一样平淡相处,到毕业自然减少交集,随着时间流逝就不会再想起。
虽然校长推荐保送还是让她心中又起了涟漪,但她没敢多想,只想了一点点,将来一旦遇见,他会用怎样的目光看待她这个开了外挂的作弊者。可如果刻意避免,应该不会再遇见了吧,毕竟复旦和交大离那么远。
中学时代默默喜欢一个人的感觉不过是镜花水月,只是自己对自己的慰藉。幻想总会遇见现实,那一刻也许我们道过再见,也许连再见也没有说出口,许多年后被问起情感经历,这都算不上一段恋情。
云萱注意到她脸色的变化,追问道:“你和冰箱又吵架了?”
芷卉回过神:“没有,只是我觉得,我应该已经不太喜欢他了。”
“啊?”
她自我肯定地点点头:“就这样吧。”
动员大会占用一节半课的时间,本来是数学,等到回教室只剩下十几分钟,大课间意外地延长了,动员大会笑得太欢乐又消耗太多能量,全班难得聚在一起点奶茶。
孟冬把各人需求都统计了一半,梁涉才进教室,发现她们在点那家店时提醒道:“你们换一家吧,这家后厨不卫生。”
“你怎么知道?”
“我之前在那里兼职打零工,操作间超级脏,设备从来不清洗。”
云萱将信将疑:“不会吧,这家是网红店啊,好评率很高啊。”
“不信你可以问京芷卉,老板人品好差,我在那里兼职还被克扣工资,是她帮我要回来的。”
谢井原和大家一起看向京芷卉。
芷卉不知所措,讪笑着摆摆手:“就举手之劳。”
“怎么要的?”
梁涉想到又笑起来:“她拍了老板亲口说雇人排队炒热度的视频,威胁他要发到网上,老板担心被爆料,刚掏出钱就被她抢跑了。”
芷卉有点不好意思地笑,想起自己还做过这种事,是挺悍妇的。
云萱一自豪,江湖气就来了:“也不看看K班是谁罩的!敢欺负我们的人!”
哦,原来如此。
谢井原原先还以为她没心没肺,对贫困生过度关心,导致人家产生额外情愫,没想到居然是打黑除恶剧情,画风突变。
统计完换了店下了单,云萱负责收钱,和孟冬笑闹推搡,互损数学差,算不清账,靠在芷卉座位边,一个不小心差点把椅子推倒。芷卉反应快,稳住重心没摔,只有书包滑了下去,东西掉了一地。
谢井原伸手想帮忙捡,芷卉突然喝出一声:“别动!”
四周同学全场静音,刚才聚众点奶茶的欢乐气氛消失无踪。
男生把手收回来,看着她。
芷卉也意识到自己刚才的失态,低声补了句:“我自己捡就好。”
他心里有点慌,虽然最近一阵总是别别扭扭不咸不淡,但她这么直接的拒绝是第一次。
云萱出门拿外卖时,他跟了出去。
芷卉没注意周围气氛的变化,只是心存侥幸,刚才那一瞬书包里掉出的表格已经露出“保送”二字,他好像没看清。
梁涉把顾钦钦拉到走廊外说:“你看,我让你别说吧,他们反目成仇了。”
钦钦无辜地摇摇头:“我是在他们反目成仇之后才说的。”
“已经与京芷卉反目成仇”的谢井原打着帮云萱拎奶茶的旗号跟在一边,云萱对他的来意心知肚明:“你跟着我没用,她不喜欢你了。”
“我知道。但她自己状态不对啊,你没发现吗?”
云萱停下来,叹了口气:“我当然发现了。她好像什么都放弃了,想要考的大学,向往的专业,在乎的人……所有的一切。”
“处理和她有关的事情这方面,我是个很笨的人,你直接告诉我能做什么。”男生说。
云萱想了想,开始往前走:“她都已经不喜欢你了,我不知道还能不能见效,但做了总比没做好,你夸一夸她吧。”
男生困惑地眯起眼:“夸她?”
“我初中的时候英语成绩就一般,也没上进心,今天抄抄作业,明天打打小抄。直到有一天,我因为作业抄串行被留堂,我们班主任就是英语老师,我在办公室从五点半坐到六点半,等着挨批。”云萱从外送员手里接过奶茶,分一些递给男生。
回教室的路上,她边走边继续说:“班主任处理完来来往往各种学生的琐事,最后终于抬起头,只对我说了一句‘好学生要严格要求自己’就放我回家了。那时候我差点哭出来,往后发了疯一样学自己根本没天赋的英语,我记忆力不好,要不是这样哪能考上圣华。在那之前,我都不知道自己原来还是个‘好学生’,成绩就在班级平均分上下,甚至怀疑过班主任是不是把我和谁弄混了。这都不能算一句严格意义上的夸奖,却很轻易地改变了一个学生的人生轨迹。夸人很难吗?说话而已,根本没付出什么吧。”
谢井原认真听着,一路沉默。
她的手指被塑料袋勒得有点痛,又停下脚步分给他几杯,垂眼问:“一点代价都不用,为什么不夸夸她呢?不知道什么奇奇怪怪的原因,我觉得你真好——这种意思不会表达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