拨云

第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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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丑龙坐在山寨里的交椅上,等待着手下们凯旋而归。他早已经通过各种渠道把消息打听得很精确了:就在今天之内,最迟明天上午,九江浔阳镖局的镖队就会经过苍梧山,所走的路线正好是他的地盘。这支镖队看似不起眼,运送的红货着实不少,至少能有上万两银子的收成,对于近期正在发愁山寨开支过大的王丑龙而言,简直就是雪中送炭。

浔阳镖局并不以武力见长,从总镖头路德延到手下的各种镖头镖师,都只能算是武功平平,在江湖中根本排不上号。他们唯一能倚仗的,就是交游广阔,朋友遍布天下,镖车走到哪里,地面上的好汉们往往都要给点面子,不去动他。尤其是总镖头路德延,对江湖上的朋友们一向热情豪爽,从不吝惜花钱,有这样的好名声,也就更不容易出事了。

如果换了往常,王丑龙也是不会对浔阳镖局下手的,但是此刻情形特殊,倘若不拿这一车红货来救急,山寨就要揭不开锅了。去你妈的好名声,王丑龙在心里发狠地想,总不能让兄弟们饿死吧?管你是这个活孟尝那个及时雨,当强盗的也顾不了那么多。

所以他把手下的精兵强将分成两路,分别监视浔阳镖局可能会走的两条山路,只要镖队一露头,立刻出手劫镖。

至于王丑龙自己,则不打算露面了。回头万一有什么麻烦,他就可以推说自己当时不在山寨,把这口黑锅往手下人背上一扣就行。

“老子这就叫做算无遗策。”王丑龙得意地对自己说。

他喝着酒,剥着花生米,耐心地等着。终于,在太阳接近落山的时候,负责其中一条路的山寨副头领回来了。

“怎么样?”王丑龙从交椅上站起来,快步走到堂下,“得手了吗?”

副头领沮丧地摇摇头。王丑龙急了,双手抓住对方的肩膀,用力摇晃:“怎么回事?就浔阳镖局那么点儿三脚猫的功夫,难道你还对付不了吗?”

“不是,其实是……是我们根本就没有出手。”副头领说。

王丑龙大怒:“为什么不动手?你这个废物。”

他扬起粗大的巴掌,就想要给副头领一记耳光,但手掌举到半空中,又停住了。

“是不是他们找了什么厉害的帮手?”王丑龙说,“那样的话,倒也不能怪你。多半是消息泄露了。”

“我也猜是消息泄露了。”副头领说,“不过浔阳镖局比我们想象中还有办法,他们甚至都没有搬出什么活人的帮手,而只是在镖车上插了一面旗。”

王丑龙脸色骤变。他转过身,慢慢走回自己的座椅,慢慢坐了下来。

“旗子上是不是唐家堡的标记?”王丑龙问。

副头领默默点头。王丑龙给自己倒了一碗酒,一饮而尽,然后擦着嘴说:“那就不能怪你。别说是你,就算是我,就算把这附近山头所有的山寨都加起来,也不敢碰这趟镖。当然了,正因为是唐门,我们反而还能有点进项,至少不算直接赔到姥姥家。”

“为什么呢?”副头领不解。

“他们很快就会给我们送来一笔钱,虽然肯定远远比不上那笔红货的价值,但数额也不会太小。”王丑龙脸上的表情,不知是哭是笑。“唐门一向标榜的就是讲公平,搅了我们的生意,让我们吃不上肉,也会补给我们一口汤。”

小杜先生的牌品不好,是大名府人所共知的。虽然和父亲一样嗜赌如命,但老杜先生一根钉子一个眼,宁可输光全部家当也绝不偷奸耍赖,小杜先生却完全没有继承到乃父的家风。所以每次有小杜先生出现的牌局,人们总是格外谨慎,不好好搜一下身绝不让他上牌桌。

今夜的赌局也是如此,负责搜身的赌场伙计连他的头发都细细筛了一遍,才欠身鞠躬:“得罪了,杜先生,请入座。”

小杜先生宽容地笑了笑,走向那张四人牌桌,一屁股坐到了靠北的座位上。过了一会儿,第二个参加赌局的赌客也赶到了。他先是坐在了西家位置上,紧跟着眼珠子一转。

“杜兄,我们换个座位如何?”牌友说。

“那么怕我耍花招,直接把这四张椅子全换掉吧。”小杜先生冷哼了一声。

牌友不为所动:“那倒是不必,我只想和你换换位置。”

小杜先生看来已经习惯了在每一次的赌局上被这样对待,并不多说话,站起身来,和牌友互换了方位,坐在了西边。牌友则在北方坐下。四个人坐定了,说了几句不咸不淡的寒暄问候,正要开始抓牌,那位要求和小杜先生换座的牌友突然浑身一僵,鼻孔和嘴角里流出了紫黑色的血液。他瞪大了眼睛,伸手指向小杜先生,喉咙里咯咯作响,却已经说不出话了。伴随着人们参差不齐的惊呼声,他的身体仰天倒下,带着身后的椅子重重摔在地上。

“不是我!他指着我干什么?我什么都没做!”小杜先生惶恐不已,“我最多就是打牌使诈,可绝对不会下毒杀人啊!”

在一片混乱中,没有人留意到,之前为小杜先生搜身的伙计已经悄然离开。他来到僻静无人的地方,脱下外衣,又从脸上揭下了一层人皮面具,已经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一个衰老的妇人。

老妇人来到西市的夜市,在夜市入口处的一颗柳树下站定,看上去像是在等人。一炷香的工夫之后,一个白发苍苍的佝偻货郎来到了她身边,老妇人看了货郎一眼,向后退出三步,目光中流露出警惕。

“你不是我要等的人。你是谁?”老妇人问。

货郎没有直接回答:“刘津发那么谨小慎微的一个人,想要杀掉他确实不容易。但是你很聪明,知道他生性最多疑,一定会怀疑杜玉郎在座椅上动手脚,所以肯定会要求换座。你假扮成赌场的伙计,在杜玉郎的裤子上抹了毒药,毒药自然会留在椅子上。”

“但是小杜先生安然无恙,你凭什么说座椅上有毒?”老妇人说。

“你在杜玉郎的茶里下了解药。”货郎说。

老妇人不吭气了,过了好久才开口:“所以你想干什么,为刘津发报仇吗?”

货郎摇摇头:“不必报仇,根本无仇可报。有唐门在那里,你的毒杀不死刘津发。”

老妇人又是一阵沉默:“我懂了。你是唐门的人,刘津发是你们唐门要保的是吗?”

货郎这次换成了点头:“他是我们生意上很有用的伙伴,河北这一带一时半会儿还没有更好的人选可以替代他,所以他最好暂时别死——也许以后就可以死了。不过,我不知道你是不是了解唐门一向的行事作风?”

“我当然知道。”老妇人说,“如果我还坚持要杀刘津发,你们就会杀了我;但如果我就此放弃,你们就会出钱补偿我的一部分损失。”

“庞姥姥在江湖上的知名杀手中,算是处于声誉最卓著的行列,所以我们会补偿给你这次费用的一半。这个条件算是很优厚了。”货郎说,“当然,如果你不肯接受,那我就只好向你讨教两手你的雨落桃花针了。”

“不必了,我还是拿钱走人吧。”庞姥姥倒是很痛快,“我杀人无非是求财,你们唐门要保的人,当然是不碰为好。”

“毕竟我要留下这条命,才能去花我赚到的钱。”庞姥姥说。

边二爷躺在柔软的大**,手里搂着上个月刚刚收的小妾,睡得正香。即便是在睡梦中,他那张肥嘟嘟的胖脸上也始终带着一丝抹不掉的笑意。

他有理由感到高兴。在扯皮扯了好几个月之后,他终于得到了自己一直想要得到的太白楼,那是整座合江城里地段最好、生意也最好的酒楼。边二爷以为,那么好的地段,开酒楼实在太浪费了,把这块地皮盘下来修一座赌楼才是一本万利的好生意。他怀着巨大的诚意,以十分礼貌而真挚的态度提出了好几次报价,并且自认为价格相当合理,但太白楼的主人张善本是个油盐不进的倔老头,无论边二爷怎么循循善诱,怎么一次次提高价码,都坚决不肯卖。

“等我死了,我就把这座酒楼烧了给我陪葬,就算那样也不卖给你这个狗奸商拿去开赌场!”张善本吹胡子瞪眼。

最终,边二爷失去了耐性,觉得这个死老头子不可理喻,完全不讲理。

“和不讲理的人还有什么好多说的?”边二爷说,“我已经仁至义尽了,那就得上点手段。”

边二爷上了手段。他找到了合江当地臭名昭著的白鹿帮,花了一点钱,白鹿帮帮主带着一群帮众把太白楼砸得粉碎。闻讯赶来的张善本看着一地破碎的瓷片和木头,当场中风,半天后就去世了。张善本的儿子懦弱怕事,也不敢报官,忍气吞声把太白楼转让给了张善本。三个月之后,昔日的太白楼不复存在,原地拔地而起一座三层楼高的崭新的赌坊。今天夜里,就是赌坊开张的日子。

边二爷在一片鞭炮声、道贺声、觥筹交错声和骰子碰撞的动人脆响声中喝得满脸红霞,夜深了才醉醺醺回到家,在梦里都忍不住要发笑。他梦见自己的这座赌坊生意兴隆,客似云来,不只川内的客人,就连江南和中原的有钱人都纷至沓来。边二爷骄傲地坐在赌场里,耳朵里听着骰子、牌九、麻将的撞击声,简直比得上最动听的仙乐。

但突然之间,仙乐变成了一片房屋倒塌一般的巨大轰响,把边二爷直接震醒了。他醒来之后,才发现这声音并不是梦,而是从远处的街道传来的。边二爷一下子坐了起来,酒意瞬间消失无踪,额头上冒出了汗珠——他听出来,这阵震天动地的巨响正来自于他刚刚建好的赌坊。

他匆匆披上衣服,跳上马车,催促着刚刚被他叫起来的马夫快马加鞭,直奔赌坊。马车刚刚行驶到那条街口,他就迫不及待地跳下马车,只看了一眼,顿时双腿发软,瘫坐在地上。

——他花费了无数心血才建起来的赌坊,此刻竟然已经被夷为平地,确切地说,不算平地,而是一片堆叠在一起的糟烂的废墟。整座楼都垮塌了。不过看上去并没有死人,因为街上站着一些赌客模样的人,还有一些赌坊里的伙计,似乎是在楼塌之前就已经被驱赶出来了。

一名伙计认出了边二爷,连滚带爬地扑了过来,说话的声音带着哭腔:“老爷,了不得了,刚才突然来了一群很凶很凶的人,带着刀子,把我们全都赶了出来。出来之后才发现,这些人带来了很多高头大马,他们用很粗很长的绳子系在马身上,另一头拴在我们赌坊的梁柱上,然后所有的马一起拉……”

边二爷失魂落魄,一时间半个字也说不出来。就在这时候,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他回过头,看到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男人脸上带着和善的笑容,但见多识广的边二爷一接触到对方的目光,就知道这个人绝对不好惹。此外,刚才他应该是用右手拍的自己的肩膀,但触感硬邦邦的,有可能是一只假手。

“直入正题吧,你的赌坊是我拆的,我是唐门的人。”男人说。

边二爷的双腿刚刚恢复了一点力气,正在努力试图站起来,听到“唐门”两个字,又瘫了回去。

“那座酒楼……原来是唐家堡的产业吗?”边二爷眼泪都快流出来了,突然狠狠给了自己一记耳光,“我该死!我该死!我要是早知道这是唐家堡的酒楼,就算是打死我我也不敢去染指啊……”

“如果真是唐门名下的产业,现在你的皮都已经被剥掉了。”男人说,“只不过张老头每年都会给我们家主送他酿的酒,家主很承他的情。现在你不但抢了他最珍视的酒楼,还活活气死了他,我们家主自然就不会高兴了。”

边二爷反正也没有力气站起来,索性就趴在地上,双膝着地,磕头如捣蒜:“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只求家主饶我一条狗命,你们要我怎么补偿我都答应。”

“这话就说得很乖觉了。”男人真的像拍一条狗一样拍拍边二爷的脑袋,“家主开始的确是很想直接拿走你的小命,但后来她想了想,张老头的死已经是事实了,杀了你也改变不了这一点。而且最重要的在于,你这个人在商业上还是有点头脑的,也许会对唐门有一些用……”

边二爷大喜过望:“一定会有用!只要留下我的命,唐门需要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男人很满意:“有你这句话就行了。首先,你要在这片废墟上重新修一座太白楼,还给张老头的儿子,顺道再补偿一些钱,数目多少你自己看着办,不要让家主觉得寒碜就行了。然后你就整理一下你名下的产业和各种账本,随时听候我们差遣。”

“一定一定!一定照办!”没想到自己还能保住性命的边二爷近乎语无伦次。

男人笑了笑:“你看,做一个对唐门有用的人,还是挺好的,你的小命就算是暂时保住了,以后能不能保住还得看你如何表现。要是没用的人……”

他招了招手,一名他的手下立刻走过来,打开手里的一个黑色布袋,放到边二爷的眼前。白鹿帮帮主的人头就在布袋里瞪大了眼珠凝视着他。边二爷发出一声撕裂夜空的凄厉惨叫,然后扑在地上,拼命呕吐起来。

此时距离侵云谷覆灭已经过去了四年,武林的形势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在唐一一不懈的经营之下,唐门已经成为了无可争议的武林第一大门派。虽然第一高手的名头仍然归属于蓝天潢,但他现在在江湖上的走动已越来越少,声望反而不如唐一一那么高。

“蓝天潢是天下第一武学高手,而唐一一是天下第一人。”有人这样总结说。

这一年唐一一已经三十七岁,开始步入自己的中年时光。如果有人要以她为主角写一本小说,这时候多半得有两句“她看上去还是很年轻,仿佛还不满三十岁”之类的描述,但这话说出来,唐一一自己都不会信。故事里的主角总是年轻漂亮,现实中的主角却逃不掉岁月的摧残,以至于越来越不愿意照镜子。不过,自从接任掌门之位后,唐一一浑身上下的气质变化很快,已经和少女时代判若两人,无论她出现在任何场合,人们看向她目光,都混合着尊敬、钦佩、崇拜和畏惧。

畏惧感来自于唐门飞速的扩张。在过去,唐门习惯于稳守着川西的地盘,在四川之外更多的只是纯粹发展商业,并不太过多掺和商业之外的事务。反正凭借着唐家堡的威名,他们已经足够震慑整个武林,过多的扩张似乎不太被把握方向的长老们所认可。但唐一一改变了这一切。这四年来,唐门的势力跨越蜀道,开始遍及天下。而在唐一一的授意下,唐门各种各样的行动都很精准地把握着尺度,不会像当年的侵云谷那样充满威胁感,也会给各个大小帮会门派尽可能留住面子。与此同时,凭借着雄厚的财力,唐一一从不吝惜在该给好处的时候真金白银地从口袋里往外掏。虽然各个名门正派喜欢张口闭口侠道正义,但对于更多的人来说,江湖的本质就是金钱。唐一一抓住了这个本质,就让唐门的膨胀少了许多阻力。

肯定并不是所有人都会在唐门撒出的金银面前晃花了眼睛,尤其是那些历史悠久、根基深厚的大门派,或多或少都会对这只疯狂生长的怪兽感到不安。特别是当年一直力主抗击侵云谷的丹麓门门主黄其略,更是充满警惕。

“我从现在的唐门身上,看到了侵云谷的影子。”黄其略说。

他试图唤起人们的警觉心,像联合起来对付侵云谷那样,再次组成一个联盟,以防不测。但和侵云谷的两次漫长战争已经让武林中人疲惫不堪,一想到再来重复一次当年的那些折腾,很多人都已经再也拿不出干劲。他们按照老传统,用各种各样甜蜜的借口麻醉自己:唐门不是侵云谷;唐门是有光辉历史的大派,和武林各派都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和很多大帮大派武林世家都是亲戚;唐一一也不是魔尊那样的杀人魔,别忘了,韩玉聪和魔御五老可是她亲手干掉的……

千言万语一句话,大多数门派选择了默认唐门的持续壮大。黄其略没有办法,想要从翠峰剑派掌门蓝天潢那里得到一些支持,却被蓝天潢婉言谢绝。

“小侄这些年只想潜心钻研武学,不愿再干涉武林中的是是非非。”蓝天潢在给黄其略的回信中说。

黄其略没有办法,只能孤军奋战。但丹麓门虽然是武林中数得着的大门派,论起武力和财力,比起唐门仍然差得太远,何况他们的第一高手齐修早就被驱逐出去。在优势明显的情况下,唐一一也并不急于出手,只是持续施加着无形的压力,而黄其略也并不敢直接向唐门动手,那无异于自杀。

在这样紧张的氛围下,到了这一年的七月,意外的情况发生了,又或者说,也不能算是太意外。因为黄其略一直把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唐门身上,整个丹麓门的弦绷得紧紧的,疲惫不堪之下,竟然被另一个老对头趁虚而入,那就是同样精于药学之术的天极门。天极门的势力一直不如丹麓门,在过去的漫长岁月里也一直低调处事,尽量不和丹麓门发生纷争。但是当丹麓门全力戒备着唐家堡的时候,天极门不声不响地挖走了好几个重要的药材商,又控制了两处重要产药山谷的实际的开采权,算是从资源方面对丹麓门造成了沉重的打击。

更加糟糕的是,由于唐门带来的沉重压力,黄其略手下的一些弟子也对前途产生了怀疑,尤其唐门暗器带来的是实实在在的对生命的威胁。于是天极门暗中勾结了一些人叛门加入他们。此消彼长,天极门在很短的时间内实力超越了丹麓门。

黄其略气得吹胡子瞪眼,并且本着柿子捡软的捏的精神,迅速作出决定:暂时抛开唐门,向天极门开战。

有不少人怀疑此事背后存在着唐家堡的暗中挑拨,毕竟有人和黄其略开战,受益最大的就是唐门。但唐一一感觉十分冤枉。

“真不是我干的。”唐一一满脸写着无辜,“唐门的确喜欢在背后搞些小动作,但如果不被人发现也就罢了,被发现都是会承认的,绝不会抵赖。老实说,我的的确确想过借用别人的力量去对付一下黄老头,但我还没来得及下手呢,天极门就自己跳出来了。”

人们对唐一一的说辞半信半疑,但不管怎样,唐门确实没有在这一场争斗中直接出手,而是幸灾乐祸地隔岸观火。也正是在这一场战争中,大家发现其实天极门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被大家低估了。这个一向以医学药闻名的门派,派中其实藏龙卧虎,有不少高手,这令黄其略想要速战速决的计划变成了笑谈,双方开始僵持不下。

但黄其略也不能完全算孤家寡人,虽然失去了包括齐修在内的不少高手,丹麓门还有一些已经归隐的前辈耆宿,黄其略厚着脸皮低声下四央求,终于请回来了几位为他助阵,其中就包括在十年前就已经退隐江湖不问世事的向景明。向景明外号“拘魂先生”,对毒药的使用有着出神入化的高深造诣,几乎不逊色于唐家堡的顶级高手。他这一出山,在短短一个月内连续毒杀了三名天极门的好手,让双方的气势立刻逆转,天极门被迫采取守势。

这样坐山观虎斗的局面,原本是唐一一最愿意看到的,但没想到,眼看就要入冬的时节,新的变数发生了。

“你说什么?”唐一一眉头大皱,“向景明死了、而且是死在唐门暗器之下?”

在她身前躬身而立的斥候抬起头来:“是的,是死在了潇潇秋雨下。我们的内线打探得很清楚,不是仿制品,就是由我们的试炼室打造出来的潇潇秋雨,上面喂的毒药也都是唐门炼制的。但是具体的凶手是谁,还需要进一步查明。”

“你下去吧。”唐一一点点头。

唐门内部能够使用潇潇秋雨的人原本不多,唐一一对他们每一个人都一一询问,但没有人承认,唐一一也想不到他们有什么动机去暗杀向景明。于是她给黄其略写了一封亲笔信,在信里表达了这样的意思:虽然两派交恶,但向景明并非唐门所杀,而是有人想要借机栽赃。她将会想办法找出这个人,因为唐门绝不会容忍有人假冒他们的名头。这是唐门的尊严。

黄其略并没有费什么力气就接受了唐一一的说法,毕竟“唐门的尊严”五个字抛出来,是有足够分量的。他继续和天极门纠缠,唐一一则开始调派人手调查向景明之死。这不仅仅是因为栽赃唐门——而且是拿到了真正的唐门高级暗器来进行栽赃——这种事是不能容忍的,也不仅仅是因为向景明的身份足够有分量,她还隐隐有一种没有对人说出来的直觉,那就是这件事背后有一些复杂的文章。

她出动了自己江湖经验最丰富、有着最狡黠头脑的两名得力臂助:唐麟和桑隐溪,命令唐麟顺着天极门的线索进行调查,而桑隐溪则着重追踪丹麓门。习惯了一年到头为了唐家堡跑东跑西的唐麟迅速收拾好行装,当天午后就出发了,桑隐溪却并没有立马动身,看来是打算第二天再走。

入夜之后,桑隐溪来到掌门所居的独院外,徘徊了一阵子,却始终没有伸手敲门。但院门却自己打开了,唐一一的贴身侍女钟含秀走了出来。

“桑先生,门主请你进去。”钟含秀说。

桑隐溪点头走进院子,钟含秀在门外把院门关上。唐一一就在院子里,坐在一张矮矮的小板凳上,正在做着木工活。这是她接任掌门之后的一点小爱好。当心情烦乱时,当举棋不定时,当刚刚忙完了某件大事时,她总会喜欢独自待在小院里,给自己找一些木工活来做,哪怕只是替唐家堡里的某个小孩做一个小小的玩具木头车子。这一点和她的父亲唐染颇有几分相似。

此时此刻,唐一一正在给一只木头兔子雕刻耳朵,兔子的主体已经完成,只要拉动尾巴就能四肢摆动,在地面上走出几步。桑隐溪随手拖过另外一张木凳,坐在唐一一旁边。

“要是换了别人,就要怀疑你打算谋刺掌门人了。”唐一一头也不抬地说,“这么晚了还没出发,是有什么话想要对我说吗?”

桑隐溪犹豫了一下,没有开口,唐一一笑了笑:“无妨,一切都可以直说。不过按我对你的了解,最大的可能,你是来向我告别的。”

“你果然是了解我的。”桑隐溪也跟着笑了,笑容有一点苦涩,“我会替你完成这一次交待的事情,把那个老毒王的真正死因查清楚。然后,我确实是想要离开,很抱歉。”

唐一一慢慢放下手中的东西,抬起头来,看着桑隐溪:“需要我把残枫堡的相关都还给你吗?”

桑隐溪摇头:“我不是为了这个才想要离开的。残枫堡已经是遥远的过往,能归并到唐门里很好,至少对我而言是一种解脱,没有必要改变。”

“那就是我的原因了。”唐一一露出和桑隐溪几乎完全一样的苦笑,“你不是想要离开我的第一个人,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其实我并不想离开。”桑隐溪叹了一口气,“有些事情,我就是想瞒也瞒不住。你明白我不想离开。”

“我当然明白。”唐一一轻声说,“所以我才很不开心,即便是这样,你还是决定要走。”

“因为我还想保留住对你最美好的回忆。”桑隐溪说,“这几年来,我虽然越来越……但也同时越来越害怕你,越来越觉得你正在一步步变成一个陌生人。也许你会成为唐门历史上最了不起的门主,甚至成为武林历史上最令人敬畏的那一个人,但却并不是我最想看到的那个人。所以我想,是时候远离这一切了。”

唐一一良久不语,最后再开口时,语声显得很平静:“好吧。帮我做完了这件事,你就走吧。偶尔高兴的时候,回来看看我。”

她站起身来,一面活动着久坐后的腰身,一面仰起头,看着穿过浓云透下来的那一点点虚弱无力的月光:“有时候真希望时间能够倒着走,走回到唐莹死前,走回到你送我那几只毒蝎子的时候。那是我收到过的最让我高兴的礼物,因为送礼物的那个人明白我。”

“那个人现在也明白你。”桑隐溪说,“正因为明白你,所以他才必须走。”

唐一一没有接话,只是挥了挥手。桑隐溪转过身,向着院门走去。但正当他的手准备拉开门的时候,唐一一叫住了他。

“如果我说,你这一次回来之后,我们就成亲,你还一定要走吗?”唐一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