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隐溪和唐麟一走就是两个多月,在此期间虽然传回来了几封密信,但信中的内容都表示暂时还没有结果。这倒是并不让唐一一感到意外。假如一个能偷到唐门顶级暗器、然后不留丝毫痕迹杀死向景明的人,能够那么容易的就被找到,那这件事也未免太儿戏了。她给两人回信的时候,也并没有催促,只是叮嘱他们多加小心。
“你们这两个混蛋虽然总是惹我生气,但总算活着比死了有用。”唐一一在信里写道,“所以都给我小心着点儿,不要白白把小命给送掉了。”
转眼春节将至。尽管武林中的氛围不大太平,唐门按照惯例,仍然是要过一个红红火火铺张浪费的春节。唐一一其实对此并不太喜欢,但她也不愿意运用自己的掌门权力去改变这个大多数唐门子弟喜闻乐见的快活时段。所以她只是叮嘱唐吉尽量操办得热闹点。
“越是不太平的时节,就越得闹腾,闹腾一下大家的心情才会好。”唐一一如是说。
她其实还很想让唐麟和桑隐溪都回唐家堡来过年,但是想着两人千里奔波,来回一趟蜀中未免太折腾了,最后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
大年三十夜里,唐一一例行地发表完新年讲话,宣布晚宴开始,坐在宴会厅的主位上面带笑容地喝下三杯酒,然后回到了自己的院子。这也是唐门一个不成文的老传统,因为唐门是一个门规和尊卑观念非常强的地方,如果掌门一直在场,弟子们或许就放不开了。但这些人、尤其是年轻人,已经战战兢兢循规蹈矩一整年了,总得让他们有一个可以无拘无束醉酒放松的时候。
唐一一把自己关在院子里,也把新年的喧闹关在门外。尽管冬夜苦寒,她却并不想回屋,只是让钟含秀在院中摆了一张小桌子,从厨房端来几样简单的小菜,自己坐下,自斟自饮。
“没必要生火。”唐一一对正在收拾小炭炉的钟含秀说,“我不冷。你不用管我,回宴会厅去热闹一会儿吧。”
“我还是在这儿陪着你吧。我也不喜欢和那么多人混在一起。”钟含秀回答。
“那就拿个杯子,陪我喝两杯。”唐一一说。
这次钟含秀没有拒绝。她默默地坐在唐一一旁边,但身体很小心地和桌子保持着一段距离,似乎是要用这段距离来表明主仆有别。唐一一看着她:“有时候我都觉得很奇怪,阴喜子那样一个怪物,竟然教出了你这样的徒弟。你和她差距也实在太大了。”
钟含秀轻轻一笑:“我也没有办法解释,就像她自己也想不明白当初为什么会心一软收我做徒弟,而不是直接把我切成碎块喂狗。我同样不是很明白,为什么你找到我说需要我帮忙的时候,我就同意了。”
“说明你和阴喜子有缘,和我也有缘。”唐一一说:“七拐八绕的,大概意味着我和阴喜子也算有缘分吧,虽然当年就差一点点,我就被她切成碎块喂狗了。”
钟含秀噗嗤一乐,还没来得及答话,唐家堡里里外外响起了噼噼啪啪的鞭炮声,还有许多漂亮的烟花直冲天际,点亮夜空。两人都不再说什么,一起仰起头来,看着那些变化繁多的烟火,用各种明亮的点与线将天空切开。过了好一阵子,鞭炮声才停息,而到了这时候,钟含秀才注意到有人在敲门。她打开院门,一道变幻出凤凰形状的烟花正好照亮御剑长老忧郁的脸。
“桑隐溪被杀了。”御剑长老对唐一一说。
凤凰烟花在夜空中消散殆尽,天幕重新回到暗夜的怀抱。唐一一的面孔隐没在了黑暗中。
桑隐溪的尸体被送回唐门后,唐一一亲手做了尸检。和向景明一样,他也死于潇潇秋雨的袭击,并且没有人目睹到凶手的任何蛛丝马迹。
唐家堡的人们在葬礼上都表现出掩饰不住的悲愤。那不仅仅是因为唐门损失了一位武功顶尖的好手,还因为桑隐溪除了好武之外从无任何野心,相反性情与人为善,尽管属于外姓,仍然受到很多人的喜爱。
“在唐门这样的地方,能有一个像桑隐溪这样的人出现,真的挺不容易了。”有人这样评价说。
唐一一在葬礼上神情肃穆,却并没有表现出特别的悲伤,仿佛死去的只是唐门名单上的几个微不足道的汉字。但当葬礼结束之后,她却独自一人去往很久没有去过的后山,坐在冰冷的泥土上。蜀地和北方不同,冬季也能见到苍翠的绿树,但虫子们都已经藏入地下,不再像春天那样容易捕捉。
所以这里只有唐一一,没有虫子,还有一个曾经装过虫子的粗陋的木盒。那是多年以前在唐莹的婚礼到来时,桑隐溪送给她的见面礼,那时候木盒里藏着一些从南疆寻觅而来的毒蝎子,但现在毒虫早已经用完,就只剩下空空的盒子了。
“就是靠了你送来的那些蛊虫,我才干掉了侵云谷的那几个首脑。而且这也是我收到过的最称意的生日礼物。”唐一一对着那个难看的盒子说着话,仿佛盒子里存留着桑隐溪的灵魂。“你告诉我你想要加入唐门的时候,我同样很高兴,不仅仅是因为你们残枫堡的势力对唐门很有用,也不仅仅是因为你对唐门很有用,还因为你是一个对我胃口的人。”
“这些年来,你对我的心意如何,我这么聪明的人,自然不可能看不出来。但我说要和你成亲,你却拒绝了。一开始我也不懂你为什么会拒绝我,但在收到你的死讯后,我白天也想着你,晚上也想着你,突然有一天就想明白了。”唐一一说到这里,凄凉地笑了起来,“因为我并没有真心地爱上你。虽然我一直拿你当很好的朋友,但你在我心目中的份量并不如蓝天潢和齐修,甚至可能也不如韩玉聪。我提出和你做夫妻,也许只是想要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那样对你很不公平。你不会娶一个并不真心喜欢你的女人,哪怕你很喜欢她——那样会更显得像一种施舍。施舍并不是你想要的。”
“你是对的,是我的心里太慌乱,没有考虑周全。”
唐一一说到这里,忽然流下了眼泪:“可是现在,我宁肯你当时违心地答应我。那样的话,至少在你死前的这段时间,你的心里……还是会有一些期待的吧?”
眼泪一滴滴落在冬季干硬的土地上,很快消失。唐一一缓缓站起身来,双手一合,那只木盒应声化为无数碎片,碎片再化为极细小的木渣。有一些尖锐的木刺刺入唐一一的手掌,扎出了血。
“我一定会替你报仇,不管需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唐一一对着掌心的血珠说。
但这个誓言在短期内是无法完成的了。不久之后,唐麟回到了唐家堡,给唐一一带回了不算好的消息。
“各种线索都指向侵云谷的余孽。唐门和丹麓门,在上一次战争中都出了大力。”唐麟在愤恨中带着沮丧和无奈,“但是想要挖出他们是很难的,经历了前后两次的覆亡,他们已经不再有成规模行动的能力,基本就是各自为战,平时根本不见光,抓住时机做一些暗杀之类泄愤的事情。我想了很多办法,甚至于连刺杀者的具体身份都无法确定。”
“也就是说,将来的武林,会经常遭遇这样的状况了?”唐一一问。
“我不敢确定,但可能性很大。”唐麟说。
“既然这样,就要想办法在火烧起来之前就掐灭火苗。”唐一一说。
她果然动手了,向武林发出号召,清剿侵云谷残党。这是一个十分微妙的暗示,似乎是在向各大门派传递这样一种信息:如今日趋强大的唐门但是你们的盟友,仍然站在所谓“正义”的这一边,仍然在想办法打击所谓“邪恶”。掌门人们也觉得,倘若在这样能够彰显“正义”的事情上和唐门多多合作,也许对于将来唐门的选择也有一些推动作用。当然还有另外一点不太方便说出来的原因,那就是痛打落水狗的损失总是会小一些,而挣到的名声却不差,所以这个号召几乎是一呼百应,得到了广泛的支持。
后来有人形容说,如果说过去和侵云谷的战争就像是在一片广阔的草原上拿着刀枪对抗庞大的狼群,现在则更像扛着锄头和水桶在田野中寻找田鼠挖出的洞,不再有正面的大规模厮杀与伤亡,却更加考验耐心与精细。更何况,洞里藏着的并不是真正的田鼠,被咬一口仍然是会送命的。考虑到能在上一次战争之后躲藏存活下来的都绝非善茬,准确地说,田鼠比狼更危险。
武林群雄们在唐门的带领下进行了将近一年的打田鼠行动,大家配合默契,团结一心,相互交换情报,又成功地或诛杀或捕获了好几十名侵云谷残部。虽然这些人没有一个承认是自己杀害了向景明和桑隐溪,但从整体大势而言,正道武林算是获得了不小的胜利。即便仍然有漏网之鱼,面对着如此同仇敌忾的浩大声势,也只能选择彻底冬眠,不再出现。
到了这一年冬天的时候,正道武林就算是挖地三尺也再也找不出新的侵云谷余孽了,大家捉田鼠也捉得累了,于是就这么宣布胜利,停止行动。紧接着到来的春节总算再没有什么新的噩耗传来,唐一一平静地过了一个年。
然而,大年十五刚刚过完,就在十六的上午,一个惊人的消息在唐家堡内不胫而走。
“于平被抓起来啦!”传消息的人说。
“于平?于平是谁?”听消息的人满脸纳闷。
“哎呀,于平!于老花匠!老花匠!”传消息的人比比划划,“就是那个白头发白胡子、总是笑眯眯的老花匠!”
“哦,白胡子老花匠啊。”听消息的人恍悟,“他为什么被抓呢?在唐家堡里偷钱了?”
“比偷钱可严重多了。听说啊,他是个潜伏在唐家堡里的间谍,悄悄向外传递了不少唐门的机密情报。”
“那个一阵风吹过都能刮倒的老头儿?间谍?不会是弄错了吧?”
“没有弄错,抓的就是他。而且就是因为身子骨太弱,掌门人特意吩咐不要把他关进地牢,而是把他关在了一间空下来的小院子里,免得他在地牢里直接嗝儿屁,那样就什么都问不出来啦。”
“好家伙,这可真是想不到。这年头什么奇奇怪怪的人都能当间谍啊。”
唐一一自始自终没有公布过于平究竟是谁派来的间谍、到底泄露过唐门哪些重要机密,这让人们意识到,这个毫不起眼的外姓杂工很可能有着非同一般的背景。他被关押在桑隐溪生前居住的小院里,院外有专人把守,除了唐一一本人之外,任何人都不允许靠近,甚至包括几位长老。就连每一天的饭食,都是由送饭弟子从大门上的一个小小的缺口放进去,连门都不能被打开。
人们唯一能够判断出来的,就是这个连武功都不会的颤巍巍的老头十分倔强,肯定是什么都不肯招,否则唐一一不会一直把他关在院子里,既不杀也不放,就这么一直关了两个月。三月的某一天,院子终于被打开了,两名弟子走了进去,不久之后抬着一个大布袋走出来,大家这才明白过来,原来于老花匠死了。至于他是怎么死的,是老死了,是不愿意泄露机密而自杀了,还是被人绕过唐门的重重防线灭口了,唐一一不说,也没人知道。
唐门一年到头都会面临各种各样的危机和麻烦,于平这件事固然奇怪,却也并不算有多么重要——至少在普通唐门子弟眼里是这样的。所以老花匠的尸体被抬出去之后,大家悄悄议论了一段时间,也就慢慢淡忘了。
更何况,唐门在这几个月里好消息不断,其中最重要的一个就是,一直像茅坑里的石头一样又臭又硬的黄其略竟然妥协了,虽然并没有发布什么公开的声明,但的确是默默地从行动上不再和唐门为敌,不再试图唤起武林对唐门的警惕。这个消息固然让唐门欣喜,但也同样让人们感到困惑,不知道这个如此死硬的老家伙为何会突然放弃掉自己的立场。
“只能说掌门人有通天彻地之能了。”一位长老叹息着,“想当初,她竞选掌门的时候,我还觉得她是在发神经呢。现在看来,她不只是比我们这帮老废物强得多,就算是放在唐门历代掌门中,恐怕也得是数一数二的人物了。”
数一数二的唐一一在黄其略服软之后,彻底奠定了唐门在武林中无人可以撼动的地位。不久之后,陆陆续续又有几个不同的大门派开始主动靠近唐门。唐一一很聪明,不在名义上搞任何结盟、同盟、合并一类的勾当,大家无非是武林同道之间的互通有无加强合作,彼此平等且独立。但明眼人都能看出,这样的亲善关系背后,主导的始终还是唐门。
“唐家堡现在就是实质上的武林霸主。”平陇帮帮主司马荇薇总结说,“蓝天潢基本归隐了,黄其略沉默了,其他的大派掌门或多或少都和唐一一有所勾连。已经没有人可以阻止他们了。现在我们大概只能祈求上苍保佑了。”
“保佑什么?”和她谈天的摘星剑门主庞粲问。
“保佑我们人见人爱的唐一一小姐从本心上来说是个‘好人’,不要有朝一日翻脸变成第二个侵云谷。”
“的确只能这么祈祷了。”庞璨苦笑着说,“虽然我觉得不是太乐观。我们俩要不要赶在末日之前先把婚事办了?良宵苦短啊。”
“呸,什么话题你都能绕到这上头去……”
不过,不管旁人是乐观还是悲观,已经既成事实,除了接受也没有别的办法。武林新秩序已然形成,轻易不容改变。更何况,有一种十分可怕的东西,叫做习惯。短短几年的时间,人们就开始习惯了有这样一个超然于一切的唐门的存在,习惯了江湖上大大小小的事情都有可能被唐门插一插手。不管怎么说,唐一一在处理各种事务上,总体而言是公正的,对于唐门所攫取到的种种利益,也会不吝惜地注意着分给其他门派。除此之外,她还尽量注意着不轻易动用武力,将唐门一贯的“遇事先讲道理,道理讲不通才动武”发扬到了极致。
照这样算计起来,有这样一个唐门好像也不算是什么坏事,甚至有不少人觉得这是好事。过去的武林是一个修罗场,随时随地都有可能发生新的冲突乃至于战争,但现在,有了这样一个唐门压在所有人的头上,人们在动手之前难免要多考虑一下:我砍死了这个家伙,会不会妨碍唐门的利益?会不会得罪唐门导致他们对我动手?如此多了几分思虑之后,江湖上的流血仇杀反而比以前少了许多。
“虽然还是有很多人害怕你、不信任你,但也有不少人把你当成圣人了。”唐麟调侃唐一一,“长老们大概打死也想不到,从小就不停关你禁闭,居然关出一个圣人来。”
“狗屁圣人。”唐一一疲惫地揉着眼睛,“已经要成死人了。累死的。”
唐一一确实很累。管理唐门庞大的家业已经让她不堪重负,如今还要做圣人,操心着江湖上大大小小的事,这让她的每一天都处在高负荷的运转中。几位和她交好的长老都在劝说她少管一些事情,但她只是摇摇头。
“骑虎难下。”唐一一说,“都走到这一步了,就不能再回头了。”
四十岁生日到来的时候,唐吉原本打算办一场热热闹闹的寿宴,一方面符合唐门家主如今的地位,一方面也是替唐一一弥补一下三十寿宴沦为两派战场的遗憾。唐一一笑了笑:“没这个必要了。唐门家主的地位,已经不需要什么寿宴来彰显了。一切从简,也不要邀请其他帮会门派的客人,早点喝完酒,我好去补个觉。”
唐吉看着唐一一浓重的黑眼圈,叹息一声:“好吧。有时候我真的宁可你还是当年那个天天气得我心口疼的小兔崽子。”
“小兔崽子已经老到你要替她操办寿宴了,回不去啦。”唐一一看着唐吉光秃秃的头顶,“我们都要变老,这是无可挽回的。”
然而到了生日这一天,仍然来了大批不请自来的江湖同道,这一点倒是在唐吉的预料之中。毕竟今时不同往日,如今的唐一一根本不需要发出什么邀请,就会自然而然有很多人主动争着巴结。武林中并非人人都是黄其略,更多的还是今天来道贺送重礼的人群的形象。
唐一一大概也早有心理准备,带着足够和蔼的笑容招待了这些大帮小派的宾朋,不管对方的势力大小武功高低,于她而言一律一视同仁。在武林中位望越高,她越会留意着收敛霸气,不让锋芒外露。
“吓唬人不是靠脸。靠脸吓唬人也长久不了。”唐一一说。
正当她以为这一天就将这样在觥筹交错中热热闹闹却平淡无聊地度过时,一个令她意想不到的客人忽然出现了,这个人的出现,让她心里又略略起了一些波澜。不过到了四十岁这个年纪,就算心里有些什么触动,也不会再显著于表面上了。
“你怎么来了?”唐一一问。
“没有什么,就是想来看看你。”蓝天潢微笑着说,“而且我也想起来,我们俩认识了有二十三四年了,我还没有为你庆贺过一次生日。”
“好快啊。”唐一一说,“你不提的话,我都想不到我们居然认识了那么久了。”
“从我的年龄来算,这就是半辈子还有多啦。”她补充说。
“对我来说也是半辈子。”蓝天潢说。
唐一一第一次和蓝天潢行走于唐家堡后山的泥地上时,是翠峰剑派到访唐家堡的那一次,彼时蓝天潢是武林中炙手可热的新星、年轻一辈中的第一人,而她只是一个爱玩儿爱闹有几分小聪明的无名小卒;第二次,是在唐莹的婚礼前夕,那时候蓝天潢已经是翠峰剑派掌门,“第一人”这三个字前面不必再加上任何前缀,唐一一也已经扬名立万,人人见了都要尊称一声唐女侠。
多年之后的第三次并肩而行,情形却大为不同。唐一一成为了唐门家主,并且将唐门经营成为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一门派,昔日的天下第一人却已经淡出江湖,逐渐被人们遗忘。倒退回二十三年前,当蓝天潢迎着身边的女孩嘲讽的目光、将那只五彩斑斓的肥大蜈蚣抓起放在自己头顶时,唐一一做梦也想不到,将来的一切会走上这样一条乱七八糟莫名其妙的轨迹。
而在一次次深夜醒来、孤独地抬头看着黑漆漆的房梁时,唐一一会不断地回想起太原府里的那间小旅店,回想起她举棋不定纠结难耐的那个清晨。历史在这里分出了两条截然不同的枝杈,一条指向那对在唐家堡的后山挖虫子的快乐男女,一条指向若干年后形单影只的唐门家主和默默远离江湖的曾经的第一人。唐一一做出了选择,历史由此走向了揽月楼里那个男人失望的面容,然后一路狂奔,不再回头。
一直到现在,唐一一也无法确定,自己当初的抉择到底是对还是错。她同样无法确定,如果那时候决定不顾一切地去往揽月楼,自己是不是会活得更加开心。但人永远不会再有重新选择一次的机会。过去的无法挽回,只能咬紧牙关继续向前,继续在未来一次次怀疑自己是不是又选错了。
两人照例从家常闲话开始。蓝天潢的大儿子已经年满十五岁,继承了乃父的武学天赋,虽然还未成年,却已经在江湖上声名鹊起,人们纷纷预测他将会是十年二十年后的翠峰剑派新掌门,搞不好又是下一个蓝天潢。女儿虽然在武艺方面没有什么过人的才华,胜在从小机智伶俐,心思细密,加上显赫的身世,长大之后也必然不会吃什么亏。倒是他的夫人最近几年身体一直不大好,尤其一到了天气转冷的时候就拼命咳嗽,经常会咳出血来。唐一一听说过这件事,也专程派人送去了唐门祖传的止咳良药,但似乎天南海北什么样的药对皇甫思嫣都用处不大。
“所以我打算搬家。”蓝天潢说,“我想让儿子和女儿留在门派里继续修习,自由选择他们的人生之路,然后我带着夫人去岭南定居,那里气候温暖,对她的身体好。我已经托人找到了一处有山有水有温泉的好地方。”
唐一一静静地听完这一席话,过了一会儿才发问说:“你所说的‘搬家’,其实就是从此归隐,绝迹江湖。是这个意思吧?”
蓝天潢缓缓地点了点头:“你说得没错。我已经很久没有过问武林中的事情了,本来和归隐也没有太大差别,之所以一直虚担着翠峰剑派掌门的头衔,无非是门派还需要我的名气来镇一镇场子。但现在唐门如日中天,有你在,武林的局势已经稳定,翠峰剑派现在的状况也挺好,不需要我再多插手什么。所以,是时候了。”
“有我在?”唐一一忍不住笑了起来,“说得好像是我把你赶出去的一样。”
她很快又收起了笑容:“所以你真的决定彻彻底底地离开?那个第一人的头衔曾经是你最大的梦想,但梦想成真并没有过去太久,你就不惦记了?”
“这世上的东西都是得不到的时候才是最好的。”蓝天潢回答,“得到之后,就会发现什么天下第一天下第二的,不过如此。”
“可惜的是,得到的总是少数,得不到的总是多数。”唐一一轻轻地说,“所以在大部分的时候,我们都体会不到那种不过如此的感觉,剩下的只有求而不得的怨憎。”
蓝天潢默然。两人没有使用轻功,只是像两个普通的中年男人和中年女人一样,一步一步慢慢爬上后山低矮的山顶,再慢慢走回唐家堡。他们都刻意放慢了脚步,大概是心里清楚,从此以后,终此一生,再也不会有像这样并肩而行的机会。过去怎么没发现,原来这座山竟然这么矮,唐一一想。
“你还是要连夜回去吗?”唐一一问。
“不必那么着急。”蓝天潢回答,“明天再走也行。”
“那你老婆有没有不许你在外面喝酒?”唐一一又问。
蓝天潢哈哈大笑:“虽然我很听老婆的话,但她也不是不讲道理的母老虎,只是喝喝酒还不至于回家就要跪搓衣板。”
唐一一喝得大醉,后来无论怎么努力回想,都想不起那天晚上她和蓝天潢喝酒时,两个人到底说了些什么话。也有可能什么都没有说,就只是把所有的话都浸在酒里而已。不过,虽然喝了很多酒,第二天还是醒得很早。她犹豫了一会儿,决定假装宿醉,就不起床去给蓝天潢送行了。料想蓝天潢也是同样的心思。
中午过后,蓝天潢早已离开唐家堡,唐一一这才起身,让钟含秀去厨房给她弄来一碗排骨汤泡饭。她就着泡菜吃掉了一大碗饭,喝光了最后一滴油汤,总算觉得自己不会饿死了,就在这时候,门下弟子前来敲门禀报,又来了一个让她没有料到的不速之客。
“我们……很多年没见了。”唐一一说。
“是的,自从她死后,我们就再也没见过。”桑清泉回答。
桑清泉说的是事实。自从唐莹死后,桑清泉再也没有来过唐家堡,而唐一一在外行走时,也并没有遇到过他。桑清泉原本就不是武林中人,遇不上倒也正常,对唐一一来说,这也是件好事,毕竟一旦见到桑清泉,又会让她回想起唐莹的死,那是她心底最深的一道伤疤。
“那你今天来找我有什么事吗?”唐一一问,“如果是缺酒钱了,需要多少只管开口。”
桑清泉笑了笑,正要答话,忽然一阵剧烈的咳嗽,咳完之后,捂嘴的手掌上一片殷红,这让唐一一想起了蓝天潢的夫人的病症。
钟含秀乖觉地送来一杯清水,桑清泉慢慢喝下半杯水,脸上因咳嗽而现出的潮红这才一点点消褪。
“你瞧,我已经没法再喝酒了。”桑清泉说,“我是来向你道别的。”
唐一一打量着他骷髅一般的面容,过了好久才开口:“你所说的道别,是不是永远的那一种?”
“是的。”桑清泉点头。
不出唐一一所料,桑清泉的身体完全是因为这些年来疯狂酗酒而被喝垮的。他原本就好酒贪杯,失去妻子之后更是终日烂醉如泥,虽然只比唐一一大几岁,如今却已经走到了生命的尽头。好在他原本也就对生死之事不是太在乎,只是想趁着最后的时光同过去相识的故人们道一个别。
虽然遭到了桑清泉的反对,唐一一还是硬把他拖到唐家堡的医馆,让最好的大夫给他把脉。一向被称为九指神医的唐铁石一看到桑清泉的面色就摇了摇头:“不必把脉了。这家伙的状况,看一眼就知晓了。不过么,如果你留在唐家堡安心住一段时间,我给你开几个方子调养一下,还可以多活……”
“不必了。”唐一一打断他,“这不是他想要的。我只是想请你看看还有没有可能死马当活马医。如果这个家伙就是死定了,就让他自己安静地上路好了。”
“你不愧是唐莹最好的朋友,果然也是我的知己。”桑清泉鼓起掌来。
“说到知己,你现在还有力气弹琴吗?”唐一一忽然问。
“马马虎虎还能凑合。”桑清泉说。
“弹给我听。”
这是唐一一第一次认真地听桑清泉抚琴——之前都是心不在焉地直到听睡着为止。她对音律之道依然没有什么了解,也完全不知道桑清泉所弹的这首曲子到底叫什么名字、表达的是什么主题。但她还是从头到尾一个音节也不落地听完了,并且似有似无地从中听出了几分离别的情绪。桑清泉的手已经不再像过去那么稳,有好几个音符弹得有些突兀难听,连唐一一这样的外行都能听出来,她猜测这是弹错了,但从这样的琴声里,她仍然能够体会到桑清泉的心境。那是一种将死之人的平静,但平静中依然带着几分隐藏不住的不舍。
这很正常,她想,再怎么豁达潇洒的人,再怎么淡看生死的人,当真正听到死神的脚步时,也不可能完全无所谓。她又想到,残枫堡过去也是武林有名的世家,但现在桑隐溪死了,桑清泉也离死不远,桑家的血脉,到这一代也就断绝了。所谓的武林世家,所谓的大帮大派,风光的时候仿佛香火万世不竭,但真要到崩塌消亡的时刻,仿佛也只需要不经意地眨一眨眼。
什么时候会轮到唐门呢?唐一一在心里偷偷笑了两声。
桑清泉去拜祭了唐莹和桑隐溪的坟墓,这是唐莹死后的第一次。唐一一并没有陪他进去,而是留在陵园外等待。等到桑清泉走出来,她发问说:“你如果愿意留在唐门等死的话,回头我可以让你和她一起合葬。”
桑清泉摇摇头:“不必了。她属于唐门,而我不属于,不用在这里硬凑。我会去找一个安静的地方悄悄死掉,死后还能成为其他动物的食物,也算是积了一点好生之德。”
唐一一没有勉强他:“好的,你自己决定。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