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武林就像是一条桀骜不驯却又离不开肉骨头的狗,和主人经过了漫长的撕扯磨合之后,终于宣布妥协。虽然这样的妥协在表面上仍旧不失傲气,仍然时不时要高昂起头,露出尖牙吠叫两声,但总体而言,已经算是承认了主人的统治。
又是一年春暖花开,已经很久没有离开过川西的唐一一,很难得地出了一趟远门,踏入了泰山地界。她收到了翠峰剑派的请柬,参加他们的掌门就任大典。翠峰剑派原本在山西翠峰山,但选址不太好,撞上过几次泥石流,幸好没有闹出人命,后来到了蓝天潢的师父宁肃执掌门派的时代,索性举派搬迁到了泰山,只是保留了过去的门派名。
这样的邀请毫无疑问是一种善意的释放,尤其是这份善意来自于名门正派中最受推崇的翠峰剑派,更能说明某些问题。但唐一一收下请柬后,有些犹豫不决,没有考虑清楚到底是应该自己亲自前往,还是派一名唐门的长老代替自己去。
“我觉得你应该去。”唐青山对唐一一说,“以翠峰剑派的地位,有头有脸的大门派大人物基本都会出席。只要你也出现在翠峰剑派的地盘上,和他们的掌门人面对面说一会儿话,基本就算是翠峰剑派当着天下武林承认了唐门目前的地位。翠峰剑派都做出表率了,其他门派自然更没有什么话说。”
“我当然明白这个道理。”唐一一说,“我只是觉得,这个举动其他方面都很好,就是有一点小小的坏处。”
唐青山一愣:“什么坏处?”
“那样会显得我太友善了。”唐一一回答,“如果说在过去这十多年里,我从和武林同仁们打交道的过程中得到了什么教训的话,那就是不能太亲和,太友善。总要保持一点若即若离的距离,让他们感受到一点害怕,让他们觉得我在和他们拱手施礼的时候、袖子里还随时藏着一把匕首,才是真正的相处之道。”
“我还以为你是在说男女之间的相处之道。”唐青山笑了起来。
“我没有和男人相处过。”唐一一板着脸说。
唐青山点了点头:“其实你说得也有道理。所谓的霸主,都是很难拿捏尺度的,施压太过会激起反抗,施压太少又镇不住人。那你自己拿捏吧。”
“说起来,翠峰剑派换掌门也就是六七年的时间吧?怎么会那么快又要换了?新掌门是什么人?”
“你也知道,现任掌门人臧珂鸿本来就是当年蓝天潢不管不顾一定要退位归隐,没有办法才接任的掌门。他原本志不在此,现在有了优秀的接班人,虽然稍微有点儿出格,还是赶紧抓住机会让位了。”
“有点出格?怎么个出格法?”唐一一问。
“太年轻了啊。”唐青山说,“这位即将接任的蓝大掌门,还没年满二十二岁呢,别说是翠峰剑派了,在过去的五十年里,除了家族血缘相传的情况之外——比如你父亲,比如韩玉聪——江湖上的各大门派里,从来没有过那么年轻的掌门。”
唐一一眉毛轻轻一挑:“蓝大掌门?还没满二十二岁?你的意思是说,蓝水长这个小鬼和他爹一样,也要当翠峰剑派的掌门了?”
“就是他。”唐青山点头,“不过只有你这样曾经和蓝天潢有交情的人,才敢叫他小鬼。我要是遇上他,也得尊称一声蓝少侠。”
唐一一想了想:“这我可真没想到,新掌门竟然是他……既然这样,如你所言,冲着我和蓝少侠他爹的交情,我就去一趟泰山吧。”
翠峰剑派的新任掌门蓝水长,就是蓝天潢的长子。七年前,蓝天潢和夫人去往岭南隐居,从此退出江湖,并没有要求儿女同往,于是时年十五岁的儿子蓝水长和十二岁的女儿蓝瑾都留在了门派内。转眼七年过去,蓝水长在武林中声名鹊起,人人提到他都要翘起大拇指,赞一声“虎父无犬子”。二十二岁的年龄担当翠峰剑派这样的名门大派的掌门人,的确显得有些不够严肃,但这似乎也从另一个角度表明了如今的武林人士对唐门的态度:假如真的还要下定决心和唐门硬扛到底,那要么会选择年纪较大、有名望有经验的耆宿,要么会选择如蓝天潢那样年富力强的中生代。如今翠峰剑派选择了蓝水长,大概也就意味着,他们并没有太多去考虑唐门的事情了。
出于可以理解的原因,在武林的年轻后辈中,蓝水长的消息也总是能让唐一一多看两眼。她知道蓝水长在很多方面都几乎就是第二个蓝天潢,武功、处事、机变等等都不逊色于乃父,但有一点最大的不同之处,那就是他从来没有把天下第一作为自己的目标,至少没有公开这么说。但唐一一从来没有真正见过蓝水长,对于她而言,下属们呈递上来的文字资料总像是隔了一层面纱,并不能从这些他者的描述中勾勒出一个人的真实面貌。她也有些好奇,想要知道这个优秀的儿子和他优秀的老子之间到底有什么不同。
去往山东的路途漫漫,尽管有弟子们和钟含秀的悉心照料,唐一一还是很明显地感觉到自己的身体不如年轻时那么经折腾。道路上的颠簸让她觉得浑身的骨头都在发酸,即便晚上躺在最好的客栈最豪华的房间里,也会经常睡不好觉,总觉得枕头要么高了要么矮了,床要么软了要么硬了。回想起当年一次次出远门为唐门完成任务的时候,住着形形色色的便宜小旅店,甚至于有时候就随便在山洞里、树丛中露宿,却也能身子一放平就开始打呼噜。
“一想到往回走还要再吃一遍同样的苦,我就恨不得直接拜蓝水长为师、从此赖在泰山不走了。”唐一一哼哼唧唧地对唐麟说。
“那样辈分就彻底乱了……看来你这掌门的日子还是过得太舒服了。”唐麟说,“我年纪还比你大几岁呢,四川到山东这样的里程,每年都得跑好几次。”
“要不然我们俩换?你来替我每天熬夜开会动脑子,我去出门跑。”
唐门一行人从唐家堡出发时,唐麟照例在外地,但当队伍踏入山东地界时,他正好在山西,接到传书后赶来会合,和唐一一一同上泰山。唐麟和蓝天潢少年时本来是好友,但在那一次比武断臂事件之后,两人极少碰面,即便见面也只是尴尬地简单点头致意,然后借故分开。但时光荏苒,已经过去了那么多年,蓝天潢都从江湖上消失了,唐麟也不再会介意去见一见老朋友的儿子。
蓝水长亲自来到山门外迎接,显得诚意十足。唐一一第一次认真打量了这位蓝天潢的骨血。他的眉目和鼻子都酷似蓝天潢,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但脸型要瘦削秀气一些,比起蓝天潢,少了几分粗犷的英气,却多了几分齐修那样的俊美。唐一一猜想这一部分应该是来自于他的母亲,可见素未谋面的三小姐的确是位美人。
皇甫思嫣已经在两年前病逝。
蓝水长显然很了解唐一一的性格,在表达完掌门礼节应有的尊重后,同唐一一说起话来显得亲近随意,更多地体现出故人之子的情谊,而不是大派掌门间的惺惺客套,这让她觉得很舒服。虽然年纪轻轻,但是成熟,稳重又不失随和,有大将之风,唐一一在心里评价着,那些认为他过于年轻不适合接任大派掌门的人,肯定是看走眼了。
“儿子接任掌门这么大的事情,你爹也不肯来吗?”唐一一问。
“毕竟接任掌门也算是江湖事务。”蓝水长回答,“何况来到泰山,又要见到太多的江湖故人,对于他现在平静的心境也是一种破坏。”
唐一一心里突的一跳,但看见蓝水长的表情并无异样,知道这句话并非特指她。蓝水长接着说:“不妨事的,两个月后我会有一趟去南方的行程,正好去岭南探望他。”
“那就请替我给你母亲上一炷香。”唐一一说,“在我们年轻的那个年月,武林里乱纷纷的事情太多,我一直无缘拜会她,想想实在是很遗憾。”
“稍晚一点儿您见到我妹妹,就知道我娘大概的容貌了——我爹一直说她从小就酷肖其母。”蓝水长说到这里,搔了搔头皮:“这个丫头不知道又跑到哪儿疯去了,我本来让她帮忙接待宾朋的。真是抱歉,从小就那么顽皮,我爹说……”
蓝水长忽然住口,脸上的神情略显有些尴尬,唐一一微笑着拍拍她肩膀:“你爹说她这一点倒是很像我,对不对?他没说错,要说顽皮胡闹的话,我年轻的时候可是行家,你妹妹未必比得上我。”
几天后,各大门派的贵宾陆陆续续到齐了,翠峰剑派安排了一个盛大的晚宴。宴席上觥筹交错,各种各样的武林名宿、大侠、后起之秀脸上带着欢乐的笑容,彼此敬酒致意问候,即便是那些有宿仇的人,也必须要暂时放下过去的梁子,至少在表面上不要起冲突,整个气氛一片祥和,像庙会一样热闹非凡。
人们看向唐一一一行人的眼光依然显得有些不自然,但都有所收敛,尤其是几个名门大派的领袖,几乎是以一种做出表率的姿态纷纷主动向唐一一敬酒。唐一一自然也表现得谦和有礼,和大家谈笑风生,仿佛唐家堡在武林中对其他门派的威胁与倾轧是不存在的,这么多年来被唐门子弟抢走的地盘、杀死的人命也是不存在的。
这就是武林,这就是江湖,唐一一在心里自嘲地想着,虽然大家的心里恐怕都当我是惹不起的女魔头,表面上却显得我是个冰魂雪魄的圣人。
她甚至还重逢了丹麓门前任掌门黄其略。当年黄其略坚定地试图遏制唐门,最后却也不得不偃旗息鼓,几年之后索性把掌门之位也让了出去,这一次来到泰山的身份只是和翠峰剑派多年交好的老朋友。此时的黄其略,已近风烛残年,双目显出浑浊失神的老态。他昏花的老眼扫过唐一一,停顿了一下,随即扭转身子走开,去和紫风轩的上官丹凤寒暄。唐一一想,这个已经苍老如枯朽的胡杨树的老人,竟然代表了武林最后的倔强。虽然她对黄其略曾有的仰慕早已烟消云散,尤其痛恨他驱逐了齐修,但此时此刻,居然隐隐从心底生出了一点敬意。
大典的前一天清晨,发生了一桩意外的插曲。来自青海的金环门一行人,在灵岩寺附近的山道上遭遇了暗器伏击,坐在轿子里的金环门掌门袁冬雨被连人带轿子一起打下山崖,身后运送行李的行李车也被受惊的马匹带着一起翻下山谷。不过总算袁冬雨武功高强,外加命大,在轿子翻覆的一刹那运起轻功跳了出去,然后无巧不巧落在山崖上一棵从崖缝间探出头的松树上,只是摔伤了腰,其余随行弟子长老也都最多受了轻伤。
袁冬雨是受翠峰剑派所邀前来泰山观礼的,按照约定俗成的江湖道义,不应该在这样的场合进行任何复仇厮杀行为。既然有人选择在这种时候对她下手,就等同于向整个翠峰剑派挑衅。即将在第二天让出掌门之位的掌门人臧珂鸿立即飞鸽传书,命令泰山下的弟子们拦截凶手,已经抵达的各大派宾客也义愤填膺,纷纷派出得力弟子相助,唐一一也让经验丰富的唐麟前去帮忙,终于赶在黄昏之前抓住了这名胆大包天破坏江湖规矩的刺杀者。
唐一一认出了这名年轻的刺杀者,此人名叫田海南,是泸州飞翼针的传人,今年不过二十一二岁,差不多和蓝水长同龄,却一脸沧桑的大胡子,看上去像四十岁。唐一一曾经在四年前的那次川内掌门人聚会上见过田海南,那时候他跟在自己的父亲田胜利身边,虽然只有十八岁,就已经是这一脸大胡子了。
“这个孩子给我的印象不错。”当时唐一一对随她同去的唐青山说,“有些凶狠,有些莽撞,但讲道理、讲义气,耿直可爱,而且暗器手法也不错。飞翼针现在就剩这父子两人了,要是什么时候能把他们收入唐门,倒是不错。”
但说完这话没过多久,正当壮年的田胜利就死了,死因不详。在那之后,田海南也不知所踪,而现在,唐一一大致可以猜测到,杀死田胜利的人正是金环门掌门袁冬雨。
田海南被点了穴道,跪在地上,虽然浑身是伤,但眼神却依旧桀骜,始终努力挺起脖子。
“我知道我坏了江湖规矩,不应该借着翠峰剑派的掌门大典杀人寻仇,所以你们现在处决我,我没有任何二话。”田海南平静地说,“只恨我功夫不到家,没能为我爹报仇,希望袁姨袁大掌门多福多寿,至少再等我十八年。”
袁冬雨和田家一直交好,所以田海南称呼她为袁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