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豹坐在炉火边,把一杯刚刚温好的参酒倒进喉咙里,跳跃的火光映照出他脸上满意的微笑。这时候的蜀地已经春暖花开,长白山的冬雪却还没有完全融解,唐豹最喜欢在每年的这个季节里来探望他的情人南玉儿。
“不冷不热刚刚好,温酒和壁炉刚刚好,美人也刚刚好。”唐豹如是说。
南玉儿温柔地笑笑,转身走进厨房,去看铁锅里的山鸡炖得怎么样。
唐豹没有办法娶南玉儿为妻,因为他早已婚娶,原配夫人是赫赫有名的福州陆家的二小姐。身为唐门中武功和地位都排行前列的高手,冲着唐门和福州陆家的联盟关系,他无论如何不能在明面上做出得罪夫人——也就相当于得罪了陆家——的事儿,所以和南玉儿的私情只能始终隐藏着。好在他一直打理着唐门在东北一带的生意,因此每年都有一到两次机会出远门,和南玉儿享受一下相处的时光。而且南玉儿知情识趣,从来不向唐豹提出过分的要求,更不会强求什么名分。
“你每年来看我一次,陪我住上一个月,我就很知足啦。”南玉儿说。
“可惜今年来得太晚。”唐豹说,“事情太多了。”
南玉儿点了点头:“我听说了。你们在和好几个门派开战,虽然还不是大规模的全面冲突,但是今天打一架,明天打一架,也够你们受的了。”
“也不是什么大问题。”唐豹回答:“兵来将挡。他们要在唐门的头上动土,唐门也不会轻易让他们如愿。”
南玉儿有些忧郁地看着自己的情人:“看上去,你好像还很喜欢这样的局势。”
唐豹笑了笑:“这本来就是唐门应有的局面。要做天下第一的门派,怎么能成天畏畏缩缩一团和气?家主过去就是思虑太多,顾这顾那的,现在真的开战了,也许她才会发现:打架死人也不过如此,唐门终究是要走上这条路的。”
南玉儿沉默了一阵子,发丝微微动了动,像是想要点头,又像是想要摇头:“这些打打杀杀的事情,我不是很明白。也许是因为我爹就是因为江湖上的事情才被人杀死的,所以我……有点害怕。但是你想要做的事,我不会拦着。”
唐豹伸出手,握住了蓝玉儿的手掌:“这就是我喜欢你的原因。你总是不会用自己的想法来束缚我。”
南玉儿勉强挤出一个笑容,轻轻抽出自己有点发凉的手腕:“火有些小了,我去添点儿柴。”
“我去吧。你累了这半天,也该休息一下了。”唐豹站起身来。但刚刚走出两步,他忽然感到一阵眩晕,身体仿佛在一瞬间变得沉重,双手双脚都有些不听使唤。作为一个出身唐门的用毒高手,他立刻就能明白过来,这是中毒的迹象。
“你……”唐豹的第一反应是伸手指向南玉儿。但他却马上看清楚,南玉儿已经无声无息地倒在了地上,原本白皙晶莹的面庞上现出了古怪的青紫色。与此同时,门外传来了一阵踏雪而来的脚步声,听声音大概有三四个人,武功都不低。
唐豹探手入怀,想要掏出暗器,却发现自己的十根手指已经僵硬如冰柱,视线也逐渐模糊。瘫倒在南玉儿身旁的时候,唐豹听到了这座山间小屋的木门被推开的吱嘎声,他明白,这是死神对他发出的召唤。
几天之后,飞鸽传书送来的唐豹的死讯放在了唐一一面前。唐一一扫了一眼,把视线转向御剑长老。
“这是过去几个月来的第四个了吧?”唐一一问御剑长老,“我是说,第四个中高层。”
“没错。我们已经有很多年没有遭遇过这样的损失了。”御剑长老回答,“这一次战争的态势的确和过往的任何一次都不相同,我们的普通弟子其实损失很有限,但敌人却想到办法杀死了我们四名骨干,而且这当中没有任何一起找到了凶手。按照道理来讲,在正面交锋的情况下,如果是己方下的手,是没有必要隐瞒的,所以事态有些让人困惑。”
“大概是有什么人想要浑水摸鱼。”唐一一判断,“就和当年桑隐溪的死差不多。”
“需要采取什么特殊的措施吗?”御剑长老问。
唐一一想了想,摇摇头:“也没有什么可以采取的。如果是年轻弟子,倒还可以保护一下;一个个都是武林中成名的高手了,加派人手保护,反而是对他们的羞辱。提醒一下就行了。”
不过,在唐豹之后,又过了几个月,唐门再也没有新的高手被杀了,和其他门派的小规模冲突也在逐渐止息。毕竟整个江湖已经太累了,累到没有办法凝聚到一起,去全力对付唐门这个新的巨无霸。人们仍然可以找出各种各样冠冕的借口来劝说自己不要卷入:唐门和侵云谷毕竟不一样,并不算是残杀无辜,西岭派的十五位死者好歹也是算计唐门在先才引祸上身;唐一一虽然已经摆出了强硬的姿态,但下手也还算有节制,至少从死人的数量上来算计,不能说是掀起了多大的腥风血雨;流云斋的见尘师太年轻时就以心狠手辣下手不容情而著称,在她的手下其实也有不少的冤魂,这也让她奋起讨伐唐门的正义性显得有待商榷……
如此种种,诸如此类。武人们一次又一次地捡起他们最擅长的自我说服和自我麻醉,不停寻找着勉强过得去的说辞,再用这种说词作为自己退出这场战争的理由。到了这一年的秋天,还愿意追随流云斋对唐门展开行动的帮会门派已经所剩无几,即便是流云斋自己,也因为损失了过多的弟子而内部争议之声不断,见尘师太为人再刚硬,也被搅得心力交瘁,再加上年事已高,精力不济,不得已慢慢收束了自己的行动,直到最后称病将掌门之位让给自己的大弟子,从此青灯古佛为伴,再也不问世事。
这一场讨伐唐门的不算太激烈也并不太持久的战争,就这样不了了之,无疾而终。西岭派的十五条人命,和以流云斋为首的若干门派在随后一年里付出的血的代价,最终只证明了一件事:唐门已经是无可争议的武林霸主,并且是一个不会总选择收敛自己脾气的霸主。侵云谷毁在了唐一一的智谋之下,黄其略和见尘师太这样正道中的泰斗也顶不过她,还有谁敢于去太岁头上动土呢?也许曾经的蓝天潢可以试试,但他已经飘然退隐,再也难觅踪迹。
“现在已经是唐门的天下了。”司马荇薇说。没有人怀疑她的智慧和判断力,既然连她都这么说,那这件事就是板上钉钉的事实。
这是数百年来唐门一直期望得到、却又始终没有敢于真正去下手攫夺的伟大目标,此刻在唐一一的手下成为了现实。但她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兴奋,反而有一些隐隐的空虚,隐隐的怅然若失。那种感觉,就像年轻时在后山上挖虫子,最快乐的其实是掘土找虫、弄得自己满手满身泥污的那种过程,等到真正把虫子送去提炼试毒,变成最后的成品毒药,反倒有些平淡无味了。
好处在于,唐门终于如她所愿,成为了一辆巨大、坚固、无可阻挡的大车,当它奔跑在道路上时,不管是人是畜都必须要想法子避开,否则就会被碾成肉酱。现在这辆车度过了一场又一场的风波,平稳地向前运行,唐一一也终于可以稍微喘口气,久违地获得了一点点闲暇时光。她把不少门派事务交给了其他人,自己只牢牢抓住一些关键的,在处理完这些事之后,她就能去藏经阁里翻翻书,或者抓起那些快要生锈的手工工具,去制作一点什么了。
她最想做的,仍然是那只始终未能展翅高飞的木鸟,但其中的难度不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变小。好处在于,这时候的心境也和当年不同,无非就是找一点事稍稍打发一下时间,能做成固然好,做不成也无所谓。倒是有一些唐家堡的小孩看到了这只木鸟,表现出浓烈的好奇心,唐一一索性给每一个孩子都做了一只差不多的。虽然只能滑翔而不能真正飞行,仍然算是能够体现顶尖技艺的精致的创造,让孩子们个个爱不释手。
“我觉得自己快要变成一个慈祥的老祖母了。”唐一一对唐吉说,“虽然总是不想承认自己老的那么快,但现在居然会给小孩子做玩具了。妈的,给小孩子做玩具……我还要不要给他们织鞋垫?”
“那还是算了,我怕你习惯了,一伸手摸起来的是毒针。”唐吉靠在床头,虚弱地笑着。这位在唐门管了几十年家的老人已经病得很重,眼看就要熬不过这一个冬天。而在他之前,这一年夏末的时候,一向都和唐一一很亲近的藏剑长老也病逝了。
“别的东西其实都没什么,真正的变老是这样的。”唐吉勉强从厚厚的棉被里伸出右手,指了指自己骷髅一般的头颅,“你所熟悉的人,都在一个一个离你而去,这才是每一个人都逃不掉的衰老的标志。”
“这话说得不对。”唐一一把他的手放回被子里,替他掖好被角,“要是早早在年轻时就死了,就没有这个标志啦。”
唐吉笑得咳嗽起来,咳完后说:“那仍然是你和其他人的离别,也不算错啊。”
唐一一想了想:“倒也有理,都是离开,没必要去细分是谁离开谁。大伙儿以后终究是要在另一个世界重聚的。”
几天之后,唐吉在平静中离世。他原本年事已高,走得也不算痛苦,所以唐门上下悲痛的气氛也并不浓。唐一一把灵枢送到墓园后,心里有些难受,有些空旷,不断回想起自己小时候和唐吉捣蛋的场景。她甚至产生了古怪的幻觉,觉得假如自己现在到酒窖里偷一瓶酒,唐吉还能从棺材里坐起来,扛着自己的墓碑追在她屁股后面,边跑边怒吼:“小兔崽子!别被我抓着!不然看老子怎么收拾你!”
这幅画面让她哑然失笑,笑完之后,对随侍的弟子们说:“我想去外堡的酒楼喝两杯。你们就不必跟着我了,有钟含秀陪着我就行。”
几位弟子显得很为难:“按照规矩,您如果要离开内堡,我们就必须跟随护卫,不然会受到处罚。”
在过去的几年间,不断有人试图刺杀唐一一,但唐一一本来武功就不弱,唐门的保护又严密,这些刺杀基本都是有惊无险。尽管如此,跟随在她身边的弟子的级别还是越来越高,名义上是专职护卫家主的唐门弟子,出去行走江湖的话,每一个人都足以独当一面。
唐一一叹了口气:“算啦,我好歹也是家主,不能从自己身上坏了这个规矩。那你们也一起去吧。今天就是想在酒楼里坐坐,喝两杯——从当上这个掌门人开始,我就再也没有在外堡的酒楼里坐过了。”
为了让大家不至于太紧张,唐一一干脆派人叫上了两天前刚刚回到唐家堡的唐麟。虽然断了半条手臂,唐麟依然是唐家堡排行前列的高手,有他在场,年轻弟子们会更有主心骨。
“辛苦你了,还得你来给我客串一下保镖。”唐麟坐定后,唐一一亲手给他倒了一杯酒,想了想又问,“你现在还是滴酒不沾吗?要不要给你换一杯茶?”
唐麟笑了笑:“倒也不必,我早就没有酗酒的毛病了,偶尔喝一杯无妨。”
真正的保镖们站在一旁,唐一一强下命令才让他们勉强在旁边的桌边坐下。即便如此,他们恐怕连自己吃的喝的究竟是什么都不知道,目光警惕地不断扫视周围。
“本来我来这儿喝酒,就已经吓跑了一半的客人,你们这副德性,又把剩下的也都赶跑啦。”唐一一又是一声叹息,“一会儿多给掌柜的结些银子吧。”
这一顿酒喝得并不痛快,毕竟不管是谁,在别人近乎寸步不离的目光注视下喝酒,都很难愉悦得起来。但唐一一也并没有把自己的情绪表达出来,毕竟她心里也很清楚,这就是做唐门家主、尤其是做称霸武林的唐门家主所必须付出的代价,这些紧张过头的弟子,无非是在履行他们的职责。她还是做出颇有意兴的样子,喝了有小半斤,喝到脸上都微微带了点红晕。
“看来以后,我还是别找你出来喝酒了。”唐一一对唐麟说,“我看你绷得比他们还紧。”
“因为我始终都还记得唐静的死。”唐麟回答,“这种事情,发生一次就足够了。”
唐一一点了点头,眼神稍微有点暗淡:“虽然唐静的死让我得到了一个最得力的臂助,但很多时候,我却宁可你没有变成这样。”
“变成什么样?”
唐一一凝视着唐麟:“坚韧,理智,冷静到近乎冷酷。”
“你有没有发现,其实你也在形容你自己?”唐麟也看着唐一一的眼睛。
唐一一默然,把半杯酒倒进喉咙,脸上的表情说明她同意了唐麟的说法。她放下酒杯,有些萧索地对弟子们说:“走吧,回去吧。”
回到内堡大门的时候,唐一一仍然有几分酒意,但多年来行走江湖的丰富经验让她仍然保持着足够的警惕性。当看门的两名弟子向她鞠躬行礼时,她已经敏锐地注意到了些什么。
“右后方,梧桐树顶上。”唐麟在她耳边低声耳语。说这句话的时候,两人都是面朝着内堡大门,唐麟所指的,就是大门左前方的一株百年梧桐树。
唐一一很轻微地点了点头。她也早就察觉到那棵大树的高枝上藏着一个人,从呼吸声来判断内功相当高明。但既然已经被她发现,想要偷袭她就没那么容易了,更何况身边还有唐麟在。
她和唐麟相识这许多年,早就有了足够的默契。唐一一假装喝酒多了,脚底被绊了一下,步态有点踉跄。正当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到她身上时,唐麟已经出手,唐门兵器库中排行第一的“无垢无天”在半空中裂开,划出十三道方向各异的美妙弧线,飞入密密的树叶中。树顶传来一声压抑的闷哼,显然敌人已经中招,不过此人看来确实武功高强,尽管被无垢无天击中,居然还没有掉落下来。
其他弟子虽然反应略慢一点,但也都明白发生了什么,立即训练有素地围了上去。还有两人没有靠近梧桐树,而是挡在了唐一一身前,以防止仍然有可能出现的袭击。唐一一微微皱眉。她并不喜欢这种用旁人来当肉盾的行为,但也知道自己作为唐门家主别无选择。但无论怎样,又一个刺杀者被击败了,她也可以稍微松一口气。
“尽量抓活的。”唐一一命令说。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已经转过身,背向山门,整个人处于一种松弛的状态,而唐麟和其他弟子的视线也全部集中在梧桐树的树顶。就在这时候,一个令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变化发生了。
——两名看门弟子中的一个,那个刚刚还向唐一一鞠躬施礼的唐门青年子弟,在这一瞬间突然拔剑,迅猛地刺向唐一一的后颈要害。
这一剑有如电光风雷,速度、尺寸、方位、时机近乎无懈可击,整个唐门都恐怕找不出第二个人能刺出这样完美的一剑。仅仅是听到出剑的风声,唐一一就明白,自己绝对无法躲过这一击。那一刹那,她的心仿佛沉入了北方冬季的冰河深处,那不仅仅是因为死亡本身所带来的恐惧,还因为在这生与死交界的一瞬间,她的头脑格外清明,立刻猜到了能刺出这一剑的人是谁。不只是这顶尖的剑术,还有精心安排的连唐一一都猝不及防的障眼法,这世上只有一个人能做到。
真是没有想到,最后拿走我性命的竟然是你,唐一一凄楚地想道,但却也隐隐有一种解脱的轻松。
死在你的手里,也算是这个句号画得足够圆了,唐一一想。
没有人能够作出反应,即便是在场武功最高的唐麟也无力救援。唐一一已经闭目待死,根本不打算去徒劳地闪躲,但第二个令她无法猜到的变化出现了。
这一剑刺偏了。
就在剑锋即将划开唐一一脆弱的脖颈的时候,这名刺客不可思议地抖了一下手腕,硬生生地改变了剑尖最终的方位。这一剑并没能划断唐一一脖子上的血管,而是莫名其妙地向上偏了一点点,在唐一一右脸的面颊上割出了一道长长的伤口。伤口依然很深,顷刻间血如泉涌,但毕竟面颊不是要害部位,不会像脖颈一样一切开就取人性命。
唐一一还活着。
她站在原地,没有反击,没有躲闪,甚至没有回头。她好像真的被冰河冻结了一样,看着唐麟发出今天的第二枚无垢无天,听见那十三片剧毒碎片全部打在刺客的身上。高手过招,胜负只在一瞬,刺客原本已经全力出剑,却在刺杀的最后时刻把力气用在了强行改变剑锋的方向,令他的身体失去了平衡,没有办法躲开唐麟的暗器。
年轻弟子们抢上前来,制住了刺客,一张张面孔都因为惊惧和后怕而变得惨白。一名弟子手忙脚乱地掏出金疮药,想要替唐一一敷在脸上,唐一一摆了摆手,仿佛丝毫也不在意正顺着脸颊流到肩膀上的鲜血,而是缓缓转过身来,低头看着倒在地上的刺客。无垢无天的剧毒已经让刺客瘫软在地上无法动弹,撕掉人皮面具后的脸色也变得紫黑一片,但不管这张脸被染成什么样的颜色,唐一一都能一眼认出。在那一个又一个寂寞的深夜里,这张脸和蓝天潢的面容在她的梦境中交替出现,永远不会被忘记。
“刚才我本来想,能够死在你的手里,这一生似乎也没有太大的遗憾了。”唐一一弯曲左膝,半跪在地上,让自己的眼睛和对方对视,“但我没想到,你终究还是舍不得杀我。我甚至都不知道是应该高兴还是应该伤心。”
面色紫黑的齐修咳嗽了几声,艰难地挤出一个他招牌式的微笑:“连我自己都没想到。这大概就是命运吧。”
无垢无天凝聚了唐门暗器的全部精华,自然也包括了上面所涂抹的剧毒,即便是神医唐铁石也无力回天。但神医毕竟是神医,还是想办法替齐修延续了一天多的寿命。至于躲在树上的那名齐修的同伙,扔下了一件上面钉满暗器的厚实的护身衣之后,已经利用高明的轻功逃脱,并没有被抓到。他故意装出来的那一声仿佛被暗器击伤的闷哼,成功地让人们放松了警惕,只是齐修最终没能把握住这个机会。
“还行,多了这一天的时间,还能从容地和你道个别。”齐修坐在唐门后山的溪水旁,虽然连抬一下手指头都费劲,却依旧带着笑。他不希望自己死在病**,于是唐一一把他带到了这里。他看着溪水里印出的唐一一的面庞,叹了口气:“可惜你脸上的这道伤口,以后注定要留疤了,就没有那么漂亮啦。”
“我都是做玩具给小孩子玩儿的老奶奶了,还在乎什么漂亮不漂亮?”唐一一摇摇头。她看着齐修同样比过去苍老许多的面容,好像有很多话想要说,却又不知道该从何说起。倒是齐修先开了口。
“我来杀你,还把你变成了脸上有疤的老奶奶,你看起来却没有生气?”齐修说,“难道真的因为我长得太帅,你就能原谅我的一切?”
“滚你妈的蛋。”唐一一在齐修的脸上轻轻拍了一下,做出打耳光的姿态,“我不生气,是因为虽然我没有猜到你会来杀我,但事后仔细想想,你的确有杀我的理由。许多年前你就说过,你不希望像你师傅那样,表面上看起来正气凛然‘从来没有杀错过一个人’,实际上却也放过了很多原本该杀的人。如果我已经成为了该杀的人,那你只是遵循你的原则而已。”
说完这句话,她的眼神忽然变得黯淡:“可我虽然不生气,心里还是很难过。我多希望我们能坐在一起喝酒,哪怕是在脏兮兮的土地庙里浑身沾满灰尘——还有那些该死的小虫子——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你刺我一剑,我的手下拿走你的命。我不生气。我只是难过。很难过。”
齐修也收起了笑容,目光里有些感伤,有些怅惘:“其实在几年前,我就曾经想过要不要杀你,因为在唐门扩张的过程中,有不少原本不该死的人死掉了。但是或许是因为我们的……我们的……交情,我居然也开始一个又一个地找理由来推迟这个计划,或者用种种牵强的说词来为你开脱。我不满意师父的所作所为,为此叛出师门,但没想到,到了最后,我也和师父走上了一样的路。”
“但是最后你还是动手了,总是比你师父强得多。”唐一一说。
“因为你杀死了南玉儿。她的死,终于让我下定了决心。”齐修说。
唐一一有些困惑:“南玉儿?那是谁?我不太记得我曾经下令杀过这样一个人。会不会是你弄错了?”
齐修轻叹一声:“你瞧,这也是我最终决定杀你的原因——在你的心里,越来越多的人已经不值得你去了解他们的姓名了。”
“可我还是不知道你到底在说谁。”唐一一说。
“那我换个说法吧。”齐修说,“你杀死了唐豹,并且为了灭口,连唐豹的情妇也一起杀了。那个你连名字都不知道的情妇,就是南玉儿。”
唐一一默然,过了好久才说:“所以你已经知道唐豹是我下令杀掉的了。”
齐修露出一丝苦笑:“我是在唐豹死后一个月,去探望南玉儿的时候,才知道她已经和唐豹一起被杀了。但这件事让我感到很困惑。江湖上谈到唐豹的死讯,只是说他死了,根本无人提到南玉儿。但假如这是唐门的仇家干的,唐豹这样的身份,和偷偷金屋藏娇的情妇死在一起,那是一定要拿出来大书特书的,一方面能让唐门大大丢面子,一方面还能破坏唐门和福州陆家的关系,如此一石二鸟的好事,为什么不做?唯一能做出的解释就是:下手的就是唐门自己,虽然要除掉唐豹,却也不能丢人。”
唐一一点点头:“你说的对。我只是知道唐豹是和他的情人在一起,这件事当然不能宣扬出去。这是我安排中的一个疏漏,但这个疏漏就被你撞上了。”
“我足足花了两个月的时间来调查,才敢确认我没有弄错。不只是唐豹,在最近的那场战争中,你们唐门一共损失了四名称得上精英骨干的高手,但他们全都不是被唐门之外的敌人干掉的,下手的人是你。这四个人,就是之前暗中支持唐洪锦夺权的幕后元凶,你既然查出了他们的所作所为,就绝对不会放过他们。到了这个时候,我才能确定,你已经是这个武林中最危险的一个人了,为了达到目的,你真的可以不择手段,也不会在乎牺牲无辜的人。我想,如果要对得起我的良心,就必须要抛去别的一些牵绊了。”
唐一一忽然感觉鼻子一酸。但她控制住了自己,只是淡淡地问:“我变成这样,很让你失望吧?”
“其实也说不上。也许用你刚才用的那个词更为精当:难过。”齐修回答,“江湖就是这样的,大家都会或多或少变成和过去不一样的人,无非是有些变化让人难过少一点,有些变化让人难过多一点。”
唐一一轻轻摇头:“不,还是有些人自始至终都没有改变的,这个人现在就躺在我面前,半死不活,虽然他也老了很多,没有年轻时那么好看了,但他没有变。”
齐修又笑了:“谢谢你的夸奖。”
“我还没有问你,你是怎么认识那个南玉儿的?”唐一一又问,“你说你专程去探望她,这么说起来是你的熟人了?”
“你还记不记得,那一年我是怎么被逐出师门的?”齐修反问。
“我当然记得。”唐一一禁不住露出一丝笑容,“你捏碎了伏牛派那个小**棍的牛肉丸,差点儿坏了你师父的大事。”
齐修点了点头:“当时我之所以一直追他,是因为他在开封府犯了好几桩案子,其中包括一位大户人家的小姐和她的随身丫鬟。南玉儿就是那个丫鬟。”
唐一一怔住了。齐修继续说:“玉儿身世很可怜,她的父亲曾经是个小有名气的江湖人物,但名气又没有大到别人不敢得罪他,于是有一天被别人用长枪捅穿了,钉死在墙上。那时候她年纪还小,半点武功都没学,父亲死后,家产又被亲戚们瓜分一空,连衣食都没有着落,不得已卖身做了丫鬟。出了那件事后,小姐被逼着随便嫁了人,她却担上了没有照料好小姐的罪责,被逐出府门,孤身流落在外,遇到了唐豹。”
“我知道,做情妇不是一件光彩的事,对于你这样可以独当一面的女人来说,大概更会觉得她的所作所为是一种耻辱。但对于玉儿来说,又能有什么选择呢?她无父无母,无依无靠,也不是什么门派的弟子,肚子饿起来连一个馒头都得去乞讨。跟了唐豹,至少能有安稳的生活。我有一次路过长白山,无意间和她重逢,当时也很想劝她离开唐豹,可是,离开了唐豹,她也没有别的路可走,我已经自身难保,也没有余暇照料她。”
“我不会看不起她。”唐一一缓缓地说,“如果是二十年前的我,或许会;但现在,我看待事物的标准,已经没有什么单纯的看得起或看不起了。你现在跟我说起了她的身世,让我觉得杀死她是很让我抱歉的一件事,但假如再来一次,我也许还是只能杀了她。用你刚才说的话,我的变化让我自己都感到难过,但我却没有时间停下来难过。”
她轻轻握住了齐修的双手:“其实我经常会希望时光能倒流,倒流到久远的过去,那时候我们都还自由而快活。就像我们躲在破庙里吃虫子喝酒,又好像你装死人弄得一身血、废了我最喜欢的一条汗巾,虽然狼狈,但总是快活。”
齐修没有回答,身体软绵绵地靠在唐一一身上,一只手垂在了溪水里。四川的冬季不像北方,溪水仍旧没有封冻,还在缓缓地流动,只是水流涓细,喑哑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