拨云

终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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偷窥秘密小院的唐孚被处死后,唐一一大病了一场。她毕竟已经年近九旬,一丁点的不适都可能转化为死神的刀锋。当然,虽然病得很重,有唐家堡众多高明的神医护驾,其实并没有什么生命危险,但当这个消息泄露出去之后,还是引发了江湖上不小的**。毕竟这不是别人,而是唐一一,哪怕名义上已经不再是唐门的掌门人,她的一举一动却仍然能牵动人心。

“只要还有一口气在,唐一一就仍然是这个江湖中最让人敬畏的存在。”翠峰剑派的掌门人蓝水长如是说。许多年前,在唐一一的注视下接任翠峰剑派掌门时,蓝水长还只是一个毛头小伙,现在已经是威震武林的前辈高人,头发和胡子都全白了。而他的父亲蓝天潢,也已经在十年前病逝。

病愈后,唐一一召唤现任家主唐燊予和现任执剑长老唐博轩,一同陪她去往前几年刚刚修成的观星楼。那是在她八十大寿的时候主持修建的。唐一一向来是个不喜欢铺张奢华、也不好做面子文章的人,所以当她提出,想要为了自己的八十大寿修建一座纪念性质的高楼时,大家都有些吃惊,但是没有任何人提出反对,毕竟这是唐一一漫长的一生中唯一一次提出类似的要求。某种意义上来说,人们都很希望唐一一能提出这样的要求,毕竟相比起她为唐门所作出的贡献,别说修一座楼,就算是要移一座山,也绝不过分。

唐燊予立刻批条子,要求不计成本为唐一一修建这座观星楼。竣工之后,他陪着唐一一一起登上观星楼的最高层,并且请唐一一为这座楼赐名。那时候正好是冬季,蜀地迎来了不多见的一场中雪。唐一一看着飘零而下的雪花,对唐燊予说:“我一下子想起了杜甫的《苦寒行》:三足之乌足恐断,羲和送将安所归。这座楼,就叫做安归楼吧。”

如今唐一一和唐燊予再次步入了安归楼,却没有再登顶了。唐一一病后依然虚弱,也没有什么力气去爬楼。三人只是坐在一楼,喝着唐一一最喜欢的花茶,闲谈着一些唐门内外的琐事。但唐燊予和唐博轩都明白,今天唐一一突然把他们叫到安归楼来,一定是有什么要事。

果然,当喝过了一泡茶之后,唐一一命令所有的其他弟子全部退出去,关好门。然后她对唐博轩说:“博轩,帮我做点事。去按一下青龙的左眼。”

唐一一所说的青龙,是安归楼一楼里所摆放的四座巨大的青铜雕塑,分别是青龙、白虎、朱雀和玄武。唐博轩这时候也已经过了六十岁,但在唐一一面前,却仍然如同当年那个听话的少年一样,不声不响地起身来到青龙雕像前,伸手按下了青龙的左眼。果然,那只左眼是活动的,唐博轩用力按下后,感受到青铜雕像一阵震动,地下传来机关运作的轰轰声响。

“然后扳动一下白虎的右耳。”唐一一说。

唐博轩按照唐一一的指示,依次发动了四兽身上的机关。他感到自己脚下的地板在剧烈颤动,然后三人所坐着的茶桌旁地面开裂了,露出一个地洞。唐燊予和唐博轩依然没有表现出什么意外,对他们而言,早就隐隐猜到了唐一一修建安归楼是有着特殊的目的的。

“扶我下去吧。”唐一一说。

两人搀扶着唐一一,沿着地洞的台阶小心地走下去,沿路点亮地道两侧墙壁上的灯火。在通过了这条不算太长的甬道后,两人的眼前豁然开朗,看到了一个巨大的地下大厅。大厅中整齐排列着许多石头砌成的书架,乍一看有如守墓的兵俑,书架上是大小厚薄不一的密密麻麻的书籍。

唐博轩走向离他最近的书架,随手拿起了一本书:“这是……庐山派的飞瀑剑法?”

唐燊予也翻开了几本书,似有所悟:“琼明宗的神女心法,苍西门的猛毒掌……您这是……把天下武林的武功秘籍都收集在了这个密室里?”

“不算全,但也差不离。”唐一一回答,“不只是武学秘籍,毒药丹鼎,铸剑锻造,算学土木,能搜罗的都尽量搜罗了。”

“这可得耗费很多的心力和时间啊。”唐燊予感慨说。

“倒也还好。”唐一一说,“我从四十七岁那一年开始着手做这件事,到现在做了快四十年,总算是完成得七七八八了。”

“您四十七岁那一年,也就是说,是从唐麟被您囚禁起来就已经开始了。”唐博轩算计着。他和唐燊予是为数不多的几个知道唐麟还没有死、并且被唐一一关在唐家堡的小院里的人。

“是的,虽然动手已经太晚了,好在我还算命长,大概这就是神憎鬼厌吧。”唐一一说,“不过我想,我还剩下的时间也不多了,这个秘密就必须得传达给你们了。当年唐麟跟我说,武林迟早有一天要遭遇毁灭的劫难,虽然我嘴上不信,心里却是相信的,或者说,至少有相当一部分是相信的。”

“所以这就是您为了未来可能的动**与灾难所做的准备?”唐燊予问。

“其实江湖最根本的是人。”唐一一说,“如果人都不在了,光剩下这些慢慢发黄的纸页,恐怕意义也不大——但总比什么都没有强。哪怕只是留下一些遗迹,留下一排排的墓碑,至少也能告诉后人,武林这个让人又喜欢又讨厌,又着迷又痛恨的破玩意儿,总是存在过的。”

“您会不会有一些过于悲观了?”唐博轩说,“这是一个已经运转了上千年的体系,恐怕没有那么容易被彻底摧毁吧。”

“正因为已经运行千年,所以一旦遇到不可遏制的灾难,大家可能都会不知所措,连应对的方法都找不出来。”唐一一说,“所以,就算是未雨绸缪吧。虽然我也不知道,当真正的大风大雨到来的时候,这点儿修补门窗的小活计能不能有用。”

“但是生在武林,死在武林,总是要做一些没有意义的事,才能彰显自己的存在吧。”

三个人退出了地下密室,唐博轩重新拨动机关,把密室关闭好。唐燊予看着唐一一:“您已经很累了,我让侍女赶快送您回去休息吧。”

唐一一扶着拐杖,喘了一会儿气:“我还好,过一会儿再回去。你们先陪我去坐一坐。”

“去哪儿坐一坐?”唐燊予问。

“试炼室。”

于是唐一一又坐在了试炼室门口。这个初夏的午后并不寒冷,和煦的阳光洒遍唐一一全身,让她感到温暖而惬意。她过去总是喜欢在夜间来到试炼室,看着试炼之火的光辉在无边无垠的暗夜里向着远方流淌,能给人带来一种撕碎黑暗的慰藉。但现在她才发现,即便是在白昼的日光之下,试炼之火依然闪耀,仿佛太阳神的光芒都无法将它压制。在年轻的时候,少女唐一一曾经真的坚信试炼之火永远不会熄灭,真的相信唐家堡会千年万年屹立下去;后来到了中年,唐门家主唐一一又开始产生了某些恐惧,担心有一天看见这团火只剩下冰冷的余烬,担心唐门最终成为历史书上几个久远的、被人遗忘的字符。

而现在,站在属于自己的漫长时光的尾声,衰迈的老妪唐一一发现自己进入了一种不悲不喜的境界,过往一生中的种种画面,就像眼前的火苗一样反复跳跃,反复变幻,时而清晰时而模糊。唐一一想,唐门也好,武林也罢,总会走上命运早已写就的轨道,就像朝阳终究会沉入西天,就像晨钟无法阻止暮曲的奏鸣。

她好像扔掉了身外的一切,只是作为一个人而存在,这个人的历史随着火光闪现、燃烧、消失,有如揽月楼里孤单的长影,有如冬夜奔涌不休的锦江,有如唐门后山低声泣诉的溪水,有如新年夜天空中闪烁而逝的烟火。那些历史鲜活而黯淡,快乐而悲伤,像一把刻刀,把唐一一刻在了时间的印记之中。

“我父亲死的很早,我甚至都不记得他的长相了。”唐一一忽然没头没尾地说,“后来我长大了一些,有一次,一位长辈告诉我,我父亲在临死的时候说,他这一生最大的理想,其实并不是什么光大唐门威震武林,而只是想制作一只能飞在天空中的木鸟。可惜的是,一直到死,那只木鸟也没能真正飞起来。”

“那您呢?您最大的理想是什么?”

“我的理想已经实现了。”白发如霜的老人在阳光下微微眯着眼,“我想要成为那只木鸟。虽然不能飞,但是我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