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落山了。
唐一一走在清溪镇的石板路上,琢磨着到哪里可以露宿,是到树林里去呢,还是在街边的某一个屋檐下呢?总而言之,她的腰包里剩下的所剩无几的那么点银两都得换成干粮,以保证在归程中不至于饿死,住店这种事就不用想了。
天黑之前,她找到了吴老伯家,看着这个老人家徒四壁的惨景,一时间头脑发热,把几乎所有的盘缠都留给了他,剩下的一点点碎银子大概只够在回程时每天啃上几个干面饼。也就是说,从今天开始,她连住客栈的钱都没有,必须每天露宿了。
唐一一倒是不后悔自己的冲动,权当是为之前的愚蠢付出代价好了。她只是禁不住回想起一路上住店时的矫情,并且发现有一间能挡风遮雨的客栈房间住进去、有打更人在外面走动着吓走盗贼是有多么的舒适惬意。现在虽然是夏天,清溪镇四面环山多林,夜间的空气仍然是相当凉爽的,露宿的感觉绝不会好受,更何况——天空中已经开始飘下了细细的雨点。
“天亡我也……”唐一一喃喃地说着,在一个屋檐下席地而坐,看着毛毛细雨渐渐变大,织成密密的雨帘,在清溪镇的点点灯火中闪动着嘲弄的光芒,忽然间就很想哭。但她想,作为一个唐门女侠,这样哭出来太有失身份,还是硬憋着吧。
唐一一在屋檐下面硬憋着,把漫天的大雨想象成老天爷替她流的泪,直到身边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没地方去了?不嫌弃的话,到我家住一夜吧。”
“谢谢你。”唐一一饱饱地吃过一顿饭之后,觉得浑身的元气都回来了。
名叫姚雨露的中年女子微微一笑:“不必客气。晚上早点歇息吧。清溪镇夜里很凉,被子记得盖严实一点。”
“我睡不着,”唐一一叹了口气,“我发现这个世界并不像我想象的那样,这让我有一点‘过去十七年’白活了的错觉。”
姚雨露摇摇头:“第一次闯**江湖的人,总会有这种感觉的。江湖从来都不好玩,真实的人世也总会让人迷惘,把它当做是成长的代价吧。慢慢的就会好了。”
唐一一看了她一眼:“听起来,你对于这些东西也很熟悉?而且你说话的语气也不像是个普通人。你是哪个门派的?”
“门派……那些东西太遥远,我早就忘啦,”姚雨露的笑容里隐隐带有几分怅然,“我现在不属于那个世界了,也不想再提了。倒是你,那么年纪轻轻的,为什么就被唐门派出来办差呢?我没有记错的话,唐门子弟要满十八岁才能下山,而你看上去应该不到十八岁。”
“唐门的确有这条规矩,但是掌门人特批的就可以例外,”唐一一说,“当年我父亲的两位哥哥,都是十六岁就开始闯**江湖,名头响亮得很。”
“你父亲的两位哥哥?”姚雨露一怔,“要说唐门十六岁就开始闯**江湖的年轻子弟,那应当是唐夕和唐倾这一对孪生兄弟,他们都是掌门人唐庭远的儿子。照这么说来,难道你的父亲是……”
“是的,他就是上一代掌门人唐染,”唐一一说,“不过他在我四岁那年就死了,而且在我有限的记忆里,他一直是个瘫痪的废人,都很少和我说话。他留给我唯一的遗物,就是这个。”
唐一一说着,丛包袱里取出一件小玩意儿。那是一只很精致的木鸟,拉动脚爪,翅膀就可以扑棱扑棱地扇动。
“据我的叔祖唐恒说,我父亲在成为掌门人之前,平生最大的愿望就是制作一只会飞的木鸟,可惜一直到死也未能如愿,”唐一一说,“不过我觉得这只木鸟也挺不错的,至少比别人买给我的玩具都漂亮得多。”
“你把这只木鸟一直带在身边,其实……还是很想念你的父亲吧,是吗?”姚雨露问。
唐一一没有回答,默默地把木鸟收了起来。
床铺很软和,被子也很温暖,但这一夜唐一一心潮起伏,听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始终未能入眠。她回想着白天发生的一切,也回想着与父亲有关的模模糊糊的点滴记忆。这十七年中,她耳中所听到的与父亲有关的信息,基本上就是“他是一个了不起的掌门”“他在位的时候压制了雷霆帮”“他改进了好几项暗器的工艺流程”“他很擅长用各种计谋打击敌人”。总而言之,唐染在她心目中的形象更多的是一个厉害的掌门,是一个唐门的大功臣,而不是温柔的父亲。
她去询问平时对她十分照顾的唐恒,唐恒也总是含含糊糊地随口打发掉她,这更加激起了她对父亲的好奇心。在唐门内部看来是没有人愿意告诉她的了,所以她也一直盼望着能得到出门历练的机会,或许在唐门之外,会有人更多地向她描述一下父亲的形象。可惜的是,第一次出行就那么不顺……
唐一一胡思乱想着,思绪一会儿奔到东一会儿奔到西,直到听到隔壁传来一声轻轻的响动。在夜雨声中,这点响动几乎细不可闻,但唐一一还是敏锐地捕捉到了。她开始以为那是姚雨露半夜起身,但很快的,又传来了第二声响动,这次的声音居然来自大门。唐一一意识到有些不对,悄悄地起床穿好衣服,戴上鹿皮手套,把几枚暗器捏在手里。到这时候她才发现,这其实就是之前的路途中她一直期盼的“夜里发生点儿什么事”,但等到这个“什么事”真正发生的时候,她却抑制不住心里的紧张,以至于手都在微微发抖。
她蹑手蹑脚地拉开门出去,四下张望一下,并没有见到任何人。转头一看,却发现姚雨露的卧房房门微微打开了一条缝,门缝里还有烛光透出来。她心知不妙,连忙上前一脚踢开门,就地一滚冲进房里,双眼已经看清了周围的状况,并没有任何外人在。姚雨露平静地躺在**,似乎正在熟睡,连烛火都忘了灭。
唐一一讪讪地收好暗器,狼狈地从地上爬了起来,小声说:“抱歉啊,我听到有点动静,还以为是有人闯进来了,所以……”
说完这句话,她发现姚雨露仍然躺着不动,没有丝毫反应。唐一一心里一寒,慌忙向前走了几步,凑近一看,她禁不住“啊”的一声惊呼起来。
姚雨露死了。她面色苍白地躺在**,早已停止了呼吸,而死因也并不难查明——她的肩头上钉着一枚暗器,伤口处黑色的血液已经凝固。
死人了。唐一一站在原地,在好长的时间里脑子里只有这三个字。江湖似乎就是为了死人而存在的,在那些精彩曲折的故事里,也总是好人和坏人杀来杀去,留下一地的尸体。别的不提,光是唐一一记事以来,几乎每个月都能听到好几次唐门子弟被雷霆帮所杀的消息,倒也并不新鲜。
但这毕竟是唐一一生平第一次见到非正常死亡的人,而且这个死人就躺在自己的隔壁,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杀的。一想到自己可能和一个死人共处了一夜,她简直忍不住想要呕吐。过了一阵子,她的头脑才慢慢清醒,压抑住心里的恐慌,举起蜡烛走近,想要检查一下那枚暗器。
烛火照亮了那枚钉入姚雨露肩膀的暗器。唐一一看清了暗器的形状,登时愣住了。
那是一枚“三尾蝶”,击中敌人后,暗器的尖端会有机簧发动,伸出两另外两枚带倒钩的尖刺,令暗器可以牢牢钉在敌人的皮肉里,释放毒素。对于唐一一来说,三尾蝶实在是太熟悉不过的东西了,因为……
这是唐门的暗器。唐门初级弟子的入门暗器。
三尾蝶相较其他的暗器稍微笨重一点,唐门中级以上的弟子一般就不屑于用了,但对于暗器手法还没有掌握精到的年轻弟子来说,却算是不错的入门暗器,因为那两根尖刺可以加强杀伤力,即便内力不够也可以凭借机械的力量击伤敌人。现在唐一一的包袱里就装着两枚三尾蝶,那是出门之前凭着掌门的条子去兵器库领取的。
为什么姚雨露会死在唐门暗器之下呢?难道是有其他唐门子弟来到这里?可他为什么不和自己知会一声,就动手杀了姚雨露呢?唐一一猜测着,揣摩着,直到另一个念头不可遏止地跳了出来:唐门的暗器,未必只有唐门中人才能用。
而唐门之外的人用唐门暗器杀人,也许目的只有一个……听着门外渐渐传来的急促而凌乱的脚步声,唐一一忽然有了一种醍醐灌顶的彻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