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被人陷害的!”唐一一梗着脖子,大声对县令说。跪姿让她感到屈辱,双膝也十分疼痛,但她一时顾不上这许多,一心只想先证明自己的清白。
县令捋了捋浓密的胡须,哼了一声:“每一个罪犯都会声称他自己是被陷害的。老爷我办案,讲求的是证据。现场没有其他脚印,很多人都亲眼见到你跟着姚雨露回到她家里,当天晚上有条件作案的人只有你。更何况,杀死她的是唐门暗器,而你正好是唐门的子弟,你的包袱里还搜出两枚一模一样的暗器来,简直是铁证如山!”
“如山个……”唐一一好歹明白此刻不能惹县令发怒,硬生生把后面那个“屁”字咽了回去。
这已经是三天里的第三次堂审,唐一一虽然每一次都矢口否认自己是凶手,但现场证据确实对她不利。如县令所说,姚雨露的屋子里当晚只有唐一一这一个外人,并没发现其他的足印。而连夜的降雨破坏了屋外的足印,无法找到外人入侵的证据。
当然最糟糕的就在于姚雨露是死在唐门暗器之下这一点,简直让唐一一百口莫辩。她只能不断向县令指出自己并没有任何杀人动机,但捕快们在姚雨露家里挖地三尺,找到了一些十分惊人的新发现。
在那副温柔和善的外表之下,姚雨露其实是一个女飞贼!捕快们在姚雨露家里找到了一个暗室,暗室里竟然藏着许多值钱的珠宝、古玩、字画等等,其中有一些是已经有记录的失窃物品,最早的丢失记录竟然可以追溯到十余年前。这个女人在清溪镇也住了得有十年了,一向与人为善,人缘极佳,谁都猜想不到她居然是一个大盗。根据粗略的估算,这些脏物的价值加在一起,至少得有好几万两,所有清溪镇居民的财产加起来还不够这个数。
“所以说,你的作案动机再明显不过了,”县令说,“姚雨露收留你,也许原本是想要从你身上偷一些东西——我知道你们唐门暗器在江湖上很值钱——却没想到引狼入室,反而被你发现了她的秘密。于是你动了歹念,半夜潜入她的卧房,用随身携带的唐门暗器杀了她。多么完美的推理。”
“完美个……”唐一一简直快要哭出来了。她意识到自己陷进了一个可怕的阴谋里面,似乎是早就有人想要杀害姚雨露,但却一直没有好的机会,她这个唐门弟子的到来让对方有了可乘之机。杀死姚雨露,栽赃给唐一一,一切天衣无缝。
不过另一方面,也幸好她是唐门子弟。唐门在四川势力庞大,各种官场中的关系盘根错节,县令纵然想要秉公办案,也不敢轻易处置,所以只是暂时把唐一一收监,然后将此案呈报上级。
唐一一也清楚,到最后她不会有事,以唐门的能量和一贯护短的风格,肯定有办法把她捞出来,平平安安送回唐家堡,这一次被收监,注定只是有惊无险。只是这么一来,有了被堂审和吃牢饭的经历,唐一一小姐的名誉算是彻底毁了。她过去在唐家堡像螃蟹一样横着走,谁都敢惹,什么都敢违反,现在离开了唐门却一下子现了原型,被人轻轻松松地算计陷害,沦落到身陷囹圄、靠家族与官家的关系去解救的地步。她几乎可以想象唐家堡上上下下的人们会用什么样的眼光去打量她:看看看看,这就是唐家堡无人敢惹的小魔头,平时在家里不可一世见谁欺负谁,其实不过是个窝里横的货色。
窝里横的货色蜷缩在**,眼泪终于不争气地流了下来。县令毕竟还是顾忌到唐门的颜面,给她安排了一间单独的囚室,让她可以不必在其他的囚徒面前丢脸。因此她可以放心地哭泣,放心地痛骂诅咒,放心地发泄一切情绪。
其实还不如被和其他的囚犯关在一起,唐一一恶狠狠地想,那样姑奶奶至少还可以寻衅滋事,好好地揍几个婆娘出一口气。她转念一想,堂堂唐门精英,前任掌门的女儿,沦落到殴打普通囚犯泄愤,这事儿要是传出去了。只怕会更加丢脸吧?
唐一一叹了口气,站了起来,在囚室里来回走了两圈,越想越觉得窝囊窝心,不自觉地狠狠一脚跺在地上。
出乎意料的事情发生了,卡擦一声,她这一脚踩下去之后,地面竟然塌陷了一个大坑出来。唐一一猝不及防,从坑里掉了下去。幸好她及时捂住嘴,才没有惊叫出声。
这是怎么回事?下坠中的唐一一呆呆地想,我就算是再练上六十年的功,也没可能一脚踩塌坚实的地面啊,哪怕是踩一个脚印出来几乎都是不可能的。但是这个坑又明明白白地摆在眼前,绝不是幻觉。
直到被一双坚实有力的手臂接住,唐一一才闹明白,这一脚其实只是踩破了地面的表皮而已,表皮下面的这个大坑,原来是被人挖出来的。挖坑人此刻就站在坑底,伸出胳膊接住了自己,嘴里还在高兴地低喊。
“老大!我终于把你救出来了!”挖坑人带着哭腔说。
啪的一声闷响,唐一一狠狠给了挖坑人一耳光,然后挣脱了对方的臂弯。
“滚蛋!谁是你老大!”唐一一低声骂道。
“咦?老大,你怎么变成女人了?”挖坑人十分惊讶。
“放屁,谁‘变成’女人了?姑奶奶就是女人!”唐一一气不打一处来,“你是谁?跑到监狱的地底下挖坑想要干什么?”
对方有点懵了,老老实实地回答说:“我……我叫韩玉聪,挖坑是为了救我的老大。这么说来,我挖错地方了?”
“你的老大是男是女?”唐一一反问。
“当然是男的!我们铁虎寨压根就没有女人。”韩玉聪回答。
“那就是你这个笨蛋挖错方向了。”唐一一没好气地说。
“挖错方向了?”韩玉聪傻了,“怎么可能呢?”
“废话,你老大是个男人,你挖到了女监的地盘,当然是挖错了!”唐一一恨恨地说。
“好吧,就算是我挖错了,可是……你不也因此可以逃出去了吗?你不谢谢我也就算了,干什么要那么生气?”韩玉聪不明白。
“我……谢谢你也要谢,但是我就是生气,你管不着!”唐一一扭过头去,心里简直想要大哭一场。刚才我就算是被男人抱住了吧,她想着,为什么第一次抱我的男人完全不是我想象中的年少风流的英俊少侠,而是这么一个又蠢又呆的家伙,而且还是个山贼!铁虎寨,听这个名字就土不啦叽的,真是倒霉透顶。
“喂,你刚才说,你叫什么名字?”唐一一问。
“韩玉聪。”对方又重复了一遍。
“你这么笨头笨脑的人,哪儿配得上这个名字!”唐一一撇撇嘴。
等到从地道里钻出去之后,唐一一才发现,原来这个韩玉聪固然呆头呆脑,相貌倒还相当不错,一张脸端正清秀,并不是那种獐头鼠目的凶悍山贼,假如添置一身行头好好打扮一下的,冒充一个贵介公子倒也不成问题,心里对他的恶感稍稍减弱了一些。我们的唐小姐一向有以貌取人的优秀品质,看到对方长得不赖,也就收起了早已准备好的一箩筐讥讽揶揄。
“那个……你刚才说,你是来救你老大的,你老大也被关在这里?”唐一一没话找话。
“是的,已经被关了有半个月了,可能会被转到京师,那就麻烦了,”韩玉聪说,“我花了好几天才挖出这个地道,没想到居然挖错方向了。看来还得再挖一次。”
“你是白痴吗?”唐一一哭笑不得,“现在我已经通过地道逃出来了,他们发现这个地道之后肯定会加强防备,你再玩一次这一招不是自投罗网吗?”
“说得也是,”韩玉聪很是气馁,“可是我该怎么办呢?老大要是被送到京师,说不定就要掉脑袋了。”
唐一一打量了他一下,若有所思:“看起来你挖洞的本事还不错,也挺有毅力的,也许能派上用场。”
“什么派上用场?”韩玉聪莫名其妙。
“没什么,”唐一一连忙说,“你老大犯的是什么罪?杀人了吗?”
“没有,我们铁虎寨一般不杀人的,”韩玉聪说,“他就是下山做生意,结果眼神不好没看清楚,撞上了送官银的车队……”
“你们还真是笨贼一箩筐啊!”唐一一大摇其头,“抢劫官银是比较麻烦,不过没有抢到还算好,多花点儿钱,再通通关系,关个一年半载兴许就能放出来了。”
“我们没钱,更没有关系。”韩玉聪说。
“可是我有啊,”唐一一说,“我是唐门的人,听说过唐门吗?”
韩玉聪连连点头:“当然听说过。不过姑娘你既然是唐门的人,又怎么会被关在这里呢?”
唐一一有些狼狈地摆摆手:“过去的事就不要再提了……总之,如果你答应帮我一个忙,我就想办法帮你救出你老大。”
说完这句话,她紧张地注视着韩玉聪的反应,生怕对方说出“我用地道救你出来已经算是帮了你大忙了”之类的话。但韩玉聪的反应出乎她的意料,他竟然一下子跪在了地上,双目含泪:“多谢姑娘高义!铁虎寨上上下下永感大德!”
唐一一狼狈不堪地伸手把他扶起来,心里想着,这样欺负一个老实的笨蛋真的好吗?她又想,这样的事情过去在唐门里也老做,可为什么那时候觉得理所当然,现在却心里有点隐隐的愧疚呢?
于是韩玉聪成为了唐一一的跟班。由于唐一一现在是个逃犯,压根儿不敢在公众场合露面,所以全部的事情都得交给跟班去做。
“先到镇上去问一圈儿,看看这个姚雨露平时为人怎么样,有没有什么朋友或者仇家。”唐一一下令说。
“但是我就这样去到处找人问,会不会让人怀疑呀?”关键时刻韩玉聪倒也不笨。
“说得也是……”唐一一想了一会儿,咬咬牙,从包袱里取出了一根碧绿的玉簪子。她的包袱原本被官府扣押在物证室,但她逃狱之后又翻墙把它偷了出来。
“这根簪子你拿去当掉,”她说,“然后去好好置办一身行头。”
“置办行头干什么?”韩玉聪不明白。
“有人问起你的身份,你就说你是京师六扇门派来的神捕。”
“我?神捕?”韩玉聪下意识地退了一步,“那不是开玩笑嘛?”
“你打扮打扮没问题的,”唐一一鼓励他说,“相信我的眼光。”
韩玉聪没有办法,照着唐一一的吩咐做了,他去隔邻的镇上当掉了那根碧玉簪子,换来一身像样的衣着,看上去居然有那么几分贵气。
“记住,说话要言简意赅,能少说一句话就说一句话,”唐一一叮嘱他,“你身上呆气比较重,话说多了绝对会露馅,但是少说几句话反而可能会让人觉得你很深沉。”
韩玉聪深沉地点点头,转身走向了小镇,唐一一躲在藏身之处——一间废弃的柴房里——无事可做,只能祈祷韩玉聪千万别出岔子。好在县令在发现她借地道逃走之后,立即判断她已经远走高飞逃回唐家堡,所以反而没有在镇上进行搜捕,因此呆在这里暂时还算安全,这大概就是所谓的灯下黑。只是那种无事可做的空虚感以及把命运交在别人手里——而且这个别人还是个笨蛋——的紧张感着实有些难熬。
到了晚间,韩玉聪总算是回来了,唐一一连忙问:“打听得怎么样?”
“先吃东西。”韩玉聪把手里的一个纸袋递给唐一一,里面装的是热乎乎的夹肉烧饼,也就是四川人俗称的锅魁。她这才想起来,在柴房里等了一天,竟然还没有吃一点东西,闻到烧饼里透出来的油香和肉香,忍不住肚子就开始咕咕叫。她骤然间一阵温暖,发觉在这样的艰难处境中,竟然还有人记得关心她,而这个人只不过是一个被她抓了壮丁的陌生的冤大头。
“谢谢你,”唐一一的声音微微有些哽咽,“我……我对不住你……”
韩玉聪一下子慌了神,不知道说什么好。好在唐一一很快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微笑着招呼他:“过来坐下一起吃吧。”
韩玉聪受宠若惊。两人一起坐在稻草堆上,也不敢点火烛,狼吞虎咽地吃完了烧饼。唐一一这才顾得上问:“查得怎么样了?”
“我问了很多人,没有任何人觉得姚雨露像是个盗贼,甚至有人干脆就说,一定是县令搞错了,”韩玉聪说,“姚雨露在镇上住了有十年了,平时生活俭朴,靠卖自制的点心面饼维生,听说味道不错价钱还公道,平时街坊邻居谁想要赊一两块糕点她从来不会拒绝。谁有难处需要帮忙她也一定会主动伸出援手。”
“十年了,一直住在这个小镇上过着简朴的生活,但是偏偏偷了很多东西……”唐一一有些难以理解,“那她偷这些东西图的是什么呢?收藏癖吗?”
“也许是没有找到销赃的渠道?”韩玉聪说,“我们铁虎寨最开始的时候抢到点字画瓷器什么的也挺头疼的,后来才……”
“废话,十年了还找不到销赃的渠道吗?就算是你那么笨也该找到了吧!”唐一一凶巴巴地说。韩玉聪乖乖地闭嘴,不多说了。
唐一一托着下巴,愁容满面,好在反正是在黑暗中,韩玉聪也看不见。两人沉默了好一会儿,韩玉聪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对了,还有一件事挺奇怪的,这个小镇上除了姚雨露之外,似乎还有其他的窃贼光顾。”
“其他的窃贼?怎么回事?”唐一一问。
“我路过一个布庄的时候,听到有人吵架,是布庄老板和他的老婆,”韩玉聪说,“他们家好像丢失了几幅画。”
“布庄老板?不就是那个方老板么?”唐一一立即想起了那天方老板策划用来欺骗他老婆、却又被自己莽撞拆穿的计谋,“快讲讲!”
韩玉聪说:“我听到布庄老板的老婆说:‘你确定没有吗?会不会是你年老眼花看漏了?’而布庄老板回答说:‘当然不是。我反反复复比对了赃物里所有的画作,也把我们家丢失的那两幅画向衙役形容过了,确实没有。说明就不是姚雨露偷的。’然后他们俩就吵起来了,他老婆骂他太笨了,说即便不是姚雨露偷的,也可以硬栽是她偷的,那样的话兴许还能骗到一点赔偿什么的,要不然干脆冒领别人的失物,也算是挽回点损失。他老婆凶得厉害,骂了几句之后,布庄老板就不敢吭气了。”
“方老板家丢了两幅画……但是在姚雨露的赃物里并没有找到?”唐一一思索着,“按理说,如果那两幅画是姚雨露偷的,她连十年前偷到的东西都好好地收藏着没有卖出,那两幅画也应该留在手里的。除非……”
她猛地一拍巴掌,吓了韩玉聪一跳:“小声点,别把人招来了!”
唐一一不理他,兴奋地说下去:“除非杀死姚雨露的人就是偷画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