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来之后,唐一一发现自己躺在**,身边的一切很是眼熟。她拍了拍沉重的头颅,细细一想:这不是前些天住过一夜的姚雨露的房间么?
她慢慢回想起之前发生的事情。她和韩玉聪找到了了杀害姚雨露的真凶黄宗乐,于是闯入黄府去找他对质,结果被关进了装有机关的书房,黄宗乐用毒烟迷倒了两人,从她的包袱里搜出了唐门暗器……然后……然后……
然后的事情她就完全没有印象了。我已经被杀死了吗?她想,可是人死了不是应该在阴曹地府里吗,怎么会在姚雨露的房间里呢?
正在纳闷,门被推开了,一个人走了进来。唐一一抬眼一看,不由愣住了:“怎么是你?你不是早就死了吗?”
“我没有死。如果我真的死了的话,那你和你的朋友就死定了。”姚雨露微笑着回答。
“黄宗乐的武功的确不错,但想要偷袭我还不太够,”姚雨露说,“那天晚上他刚刚来到我的卧室门外,我就已经醒了。本来我是打算先装睡,然后趁他不备反偷袭他的,但我眯缝着眼,发现他拿出了唐门暗器,一下子明白了他的用意。我在这个镇上住了十来年,黄宗乐的底细早就摸得一清二楚,一想到他的目的不只是杀我、还想要陷害你,我突然就有了主意,决定挨他一下,然后装死,唐门毒药虽猛,却还难不倒我。至于装死……”
“我懂的,我们唐家堡就会配置假死药物,不过我偷了好几次都没有偷到配方……”唐一一郁闷地说,“可是你为什么要那么做?你差点害死我。”
“我就是想要看看,面对着这样的突发事件,你到底会怎么应对,”姚雨露说,“你既然是唐染的女儿,就不应该会束手待毙。”
“你认识我父亲?”唐一一更加吃惊。
“认识,当然认识,”姚雨露的笑容里有一丝抹不去的淡淡忧伤,“不过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就是因为他的关系,我才想要借机历练一下你,也算是替你父亲历练一下你。当然,后来你做得还不错,就是直愣愣地去闯黄宗乐家实在太冒险了,幸好我到得及时,也幸好你在唐门干的那些调皮捣蛋的事儿居然能救命。”
“我干的调皮捣蛋的事儿?救了我的命?”唐一一更加糊涂了。
姚雨露伸出手,手心里摊着几块铁片,唐一一定睛一看,叫出了声:“这是无边落木?”
“是你亲手打造的无边落木,”姚雨露说,“当时黄宗乐手里拿着这枚无边落木想要杀害你,没想到你的手艺不够精当,他还没有来得及发射,暗器就在他的手心里炸裂开了,而且正巧有一枚钢针从他的眼球穿过,直刺入脑,让他当场殒命。”
唐一一听得瞠目结舌:“天哪!我这次可是改进了工艺的,没想到还是在手上就炸了,但是这枚劣质的无边落木却偏偏救了我的命。”
她又有些后怕:“穿透眼球直接入脑……幸好在唐家堡的时候只是穿透了手掌而已。”
“在唐家堡就已经炸过了?”姚雨露一怔。
“都是过去的事情了,就别提了,”唐一一连忙摆手,“那现在黄宗乐的尸体怎么办?已经交给官府了吗?”
“我委托布庄方老板去办这件事了,”姚雨露说,“毕竟我的女飞贼身份已经败露,不方便露面。方老板除了怕老婆之外,其他方面的品德无可挑剔,而黄宗乐的家里除了那两幅画之外,还有唐门暗器等其他的物证,县令会秉公处理的。”
“我有点不明白,你的本事那么好,为什么要做女飞贼,偷盗了东西却又从来不拿出去卖?”唐一一问,“而且既然你和方老板那么熟,为什么还要偷他的画?”
“做女飞贼只是骨头痒痒而已,”姚雨露手里把玩着唐一一父亲留下的木鸟,“就像鸟儿,长着翅膀就是为了飞翔。我早已退出江湖,不问世事,但难免有些时候会觉得想要活动活动,于是就找一些为富不仁的家伙,把他们的东西借来玩一玩,然后看他们哭丧的脸,简直好玩死了。”
原来你还有这样的童心,唐一一想,“好玩死了”,能给出这样的理由,还真有点像我呢。
姚雨露又说:“至于偷方老板的画,那只是为了惩罚一下他家的母老虎,方老板倒是个好人。偷画的前几天,方老板路过我的点心摊子,不小心跌了一跤,把手摔破了,我把方老板扶到我家里替他敷了点药。就因为这个,母老虎居然跑到我家来叫骂,说我勾引她的男人。我当然要惩戒她一下了。你是不知道,那两幅画一丢,母老虎直接昏了过去,三天三夜没下床。”
唐一一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但姚雨露接下来的一句话却让她的笑声戛然而止:“另外,你也不要太恨黄宗乐。其实他也是很可怜的一个人,我原本想救他的,但那枚钢针劲道太猛,直刺入脑,已经没得救了。”
唐一一不解:“他差点杀死我,还试图杀死你,你为什么要说他可怜?”
姚雨露叹了口气:“其实黄宗乐原本不是那样一个人,他过去真的善良而宽厚,是他儿子的死改变了一切。”
“他儿子?他还有儿子?”唐一一更加吃惊。
“黄宗乐中年得子,但儿子生下来就得了一场重病,从此以后脑子一直有问题,虽然活到了二十岁,头脑却只像一个五六岁的孩子,完全无法离开旁人的照顾。但这个孩子虽然别的事情都学不好,却偏偏有一样天赋,那就是画画。黄宗乐自然想方设法培养儿子的画技,也算是从中得到一些慰藉。”
“但是就在黄宗乐去往蜀中唐门为掌门人唐庭远治病的那一次,留在家里照顾儿子的老仆却突然中风死去。他的儿子没有人照顾,自己又完全不会做饭,于是在他的药房里胡乱翻检可以入口的东西充饥,误食了一些剧毒的药物,就那样生生毒死了。”
“黄宗乐回到家里才发现了这个惨剧,儿子的死对他打击太大,让他的性格骤变,变得阴沉残忍,而且把儿子的死迁怒到唐门身上。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黄宗乐开始沉迷于绘画,仿佛那样就能找回他和儿子之间的联系。所以他才会对他的画作那么在意,其实在意的并不是画的本身,我猜是在他的心目中,每一幅画……都寄托着儿子的灵魂吧。”
原来如此。唐一一闭上眼睛,想象着一个二十来岁的青年人像五岁小孩一样在屋子里饿得哇哇大哭,到处寻找着可以入口的东西、迫不及待地往嘴里塞的情形;想象着两鬓斑白的老人带着疲倦和喜悦回到家中,只看见儿子腐臭的尸体时悲痛欲绝的情形;想象着古稀之年的老人生平第一次握起画笔,想要在那一道又一道的山水阡陌中看到儿子的面庞的情形,忽然觉得好象有虫子在心头爬过,一阵一阵的难受,对黄宗乐的仇恨也没有先前那么浓烈了。
也许每一个人的内心深处都有一个悲惨的故事,她想,这才是真实的人生,只有踏入江湖才能体味到的真实的人生。有了这种体味,这一次出远门就算是不虚此行了。
两个人沉默了一会儿,唐一一终于想起来了:“对了,我的朋友呢?他在哪儿?”
“他比你醒得早,已经去勘察地形去了。”姚雨露说。
“勘察地形?”唐一一先是愣了愣,随即反应过来,“他还想挖地道救他的老大呢?这个一根筋的笨蛋。”
姚雨露轻笑一声:“许多年前,你的父亲也是这样一个一根筋的笨蛋,有些时候,女孩子并不只是喜欢英俊潇洒风流倜傥的美少年,一根筋的笨蛋也能打动人心呢。”
姚雨露这句话像是在说她自己,又像是在说唐一一,唐一一不敢多想,咳嗽一声:“你和我父亲好像很熟的样子。能不能给我讲讲,他到底是怎么样的一个人?”
“你的父亲……”姚雨露双目凝视着遥远的虚空,黑色的眼瞳里仿佛罩上了一层雾气,“我也很难说清楚,他有时候像一个十足的傻瓜,有时候又像一个绝顶聪明的智者。在别人的眼里,他或许是个杀人恶魔,但我知道,他的内心深处仍然留着一些温情与柔软。他会默默地抛弃自己过去的生活,坚守着他并不喜欢的唐门掌门的职位,却又会为了喜欢的女孩子而违抗长辈的命令,出门逃婚……”
“逃婚?他还干过这种事?”唐一一惊呆了,旋即有所领悟,“是为了你吗?他逃婚其实是为了你,对不对?”
姚雨露微笑不语,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连同唐染的木鸟一起递给她:“这根簪子我替你赎出来了,当年你母亲被迎娶到唐家堡的时候,我曾经假扮她的侍女也一起混了进去,所以见过这根簪子。这应该是她留给你的遗物吧,和这只木鸟一样,都是父母留给你的宝贵物事,还是好好保存为好。”
唐一一紧紧握着手里的玉簪和木鸟,一时间心潮起伏,姚雨露轻轻抚摸了一下唐一一的长发:“就这样吧,我要走了,等方老板解决掉那些剩余的琐事之后,你也可以安心回唐门了。后会有期。希望你不负你父亲之名。”
姚雨露走出了大门。唐一一站在门边,望着她渐渐远去的身影,终于忍不住大声问:“喂!能不能告诉我你到底是谁?”
“回去把我的名字告诉唐恒,倒过来一念,他就会明白了。”姚雨露头也不回地说。
“倒过来念?”唐一一微微一愣,“露……雨……姚……路语谣?你的名字叫路语谣吗?”
背影已经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