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之后,唐一一打着马回来了,让韩玉聪很是惊讶:“你不是说得四天时间么?”
“姑奶奶已经练出了在马背上睡觉的绝技!”唐一一一把揪住韩玉聪,“快跟我去见方老板!快!”
“怎么又要见方老板?”
“见了你就知道了!”
方老板的人生状态仿佛就是被老婆罚跪或者准备被老婆罚跪。唐一一和韩玉聪闯入书房时,他正在老婆的监视下往搓衣板上撒煤渣,见到两人出现,不由大惊失色。唐一一二话不说,上前一拳头打在方夫人的脸上,方夫人胖大的身躯好似一株被伐倒的大树,重重砸在了地上。
“抱歉没时间等你们忙完了,”唐一一喘着气说,“我还有一个问题得问你。”
方老板看着被打昏在地上的老婆,脸上的表情与其说是惶恐,不如说是快慰。他怒骂了一声:“悍妇!你也有今天!”紧接着满脸豪情地转向唐一一:“你只管问!”
“上次我忘记了问你一个最关键的问题,不然你老婆也不至于白挨我一拳头,”唐一一说,“你的墙上挂了三幅画,两幅是名画,另一幅却并不值钱。可既然这幅画并不值钱,你又为什么会把它和另外两幅名画挂在一起呢?那样不是很不搭吗?”
方老板苦笑一声:“这个……怎么说呢?那幅画是我的一位恩人送给我的,他生平对自己的画作最为自负,我为了他的面子,才把这三幅画挂在一起的。其实他这幅画和另外两幅真是相差很远,但我也没办法,总不能惹他生气。”
唐一一走到那副山水图下面,借着烛光看清楚了落款:“果然是黄宗乐!”
“没错,就是黄宗乐先生,他曾经为我治好过伤寒症,救了我一命。但你为什么要说‘果然’?”方老板问。
“没什么。”唐一一摆摆手,脑子却一下子想起了之前和柳林镇上的唐门镖局镖头的对话。这位镖头化名在此打理镖局多年,素来消息灵通,对唐门的历史也很熟悉。
“黄宗乐和唐门之间,其实发生过一件不太愉快的事,”镖头告诉唐一一,“十三年前掌门即位大典,黄宗乐也受邀到来。他曾经对唐门有大恩,所以除了几个禁忌的地方之外,他可以在唐家堡内随意走动。但谁也没想到,两天之后,黄宗乐忽然从唐家堡的仓库里钻了出来,手里拿着一幅画卷,显得十分愤怒的样子,一言不发地不告而别了。”
“仓库?画卷?”唐一一很是好奇,“那是为什么?”
“后来我们才知道,几年之前,他曾经参加过上任掌门、也就是你父亲唐染的即位大典。你父亲知道他是老掌门的救命恩人,对他十分尊敬,赠以厚礼,他也回赠了一幅画,”镖头说,“但是那幅画……画工实在很一般,而唐门很讲究面子,倘若把那幅画挂在会客厅或宴厅之类的地方,难免被人取笑。然而不挂起来又未免伤了黄宗乐的自尊。所以唐染决定当着黄宗乐的面挂起来,等他离开唐家堡之后再摘下来。”
“但是没想到这个黄宗乐的记性那么好,多年以后还记得这幅画,而且发现画没有被挂出来之后,竟然跑到积灰的仓库里把它翻出来了,”唐一一马上明白了后来发生的一切,“我的天啊,这个黄宗乐表面上看起来慈祥可亲,没想到骨子里是那么小肚鸡肠的一个人!”
“所以后来唐门再邀请黄宗乐,他就声称身体有残疾,不再去了,”镖头说,“但恐怕那些都只是借口而已,根本原因是唐门大大地伤害了他的面子,他心里很恨唐门。”
“真是奇怪了,以前没有听说过黄宗乐会画画啊?他居然会那么在乎他的画作。”唐一一说。
“确实挺奇怪的,在那次即位大典之前,我们还真不知道呢,”镖头说,“过去人们所知道的黄宗乐,无非是剑术医术双绝,却没想到,他最看重的竟然是丹青。”
这就是唐一一从镖头那里得到的信息。现在她回想起来,似乎所有的一切都可以串起来了:黄宗乐生平有三大绝艺:剑术、医术和丹青,其中他最得意的是丹青,但按照方老板的说话,他的画技其实并不怎么样……黄宗乐曾经对唐门有恩,但他却因为唐门不愿意挂他的画而生气,于是推三阻四地不愿意接受掌门寿宴的请帖……黄宗乐同样对方老板有恩,而方老板因此把黄宗乐水准不高的山水画和另外两幅名家名作放在一起,因为“总不能惹他生气”……方老板家失窃了,墙上挂着的三幅画被偷了两幅,唯独黄宗乐的画没有被偷走……
“你家的画失窃的事情,黄宗乐知道吗?”唐一一最后问方老板。
“他当然知道,我老婆丢了两幅名画,心疼得当场就晕过去了,醒来之后就开始嚷嚷,嚷嚷到全镇的人都知道了,”方老板唉声叹气地说,“黄宗乐一听说我家的画失窃了,连忙赶了过来,我赶紧告诉他,运气不错,窃贼没有偷走他的画。”
“运气不错?”唐一一喃喃地说,“照我看,恐怕是运气相当地坏吧。他当时反应如何?是不是向你打听了很多失窃的细节?”
“他的确问得很细,还亲自看了现场,活像一个捕快,”方老板说,“你这么一说,好像是有些不同寻常呢。”
“大概是因为他也想当一个捕快去替你捉贼吧。”唐一一叹了口气。
离开方老板的布庄后,两人回到了韩玉聪新找的临时居所——一位聋哑老人家后院的地下。韩玉聪在这里挖了一个地穴,两个人刚好能挤进去,虽然也不大舒服,但总比睡在树上餐风饮露扮猴子要强一些。
韩玉聪小心地蜷曲起身子,缩到角落里,以免触碰到唐一一。唐一一却抱着膝坐在地洞口,抬头看着乌云中黯淡的月色,若有所思。过了许久,她重重一拍巴掌,吓了韩玉聪一大跳。
“我说唐小姐,虽然我们的房东是个聋子,也得提防隔墙有耳啊。”韩玉聪提醒她说。
唐一一不理他,自顾自地说下去:“我想我明白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了。”
“怎么回事?”韩玉聪忙问。
“杀死姚雨露的人就是黄宗乐,”唐一一说,“他要杀姚雨露,只是为了唯一的一个理由:姚雨露夜入方老板的家里,偷走了他挂在书房里的两幅画,却偏偏没有动黄宗乐的画。对黄宗乐而言,这是对他画作的巨大侮辱,所以他才要杀姚雨露泄愤。”
“这、这怎么会呢?”韩玉聪大张着嘴,“因为一个女飞贼没有偷他的画,他就要杀人?”
唐一一点点头:“对于黄宗乐而言,这个理由已经足够了。从当年发生在唐门的事情就可以看出来,这个人外表和善,内心却十分偏执,仅仅是因为唐门撤下了他的画作,他就可以从此再也不踏入唐门半步,甚至编造出自己残疾的理由。他把自己的画作送给方老板,方老板将他的画和两位名家的名画挂在一起,对他而言,肯定算得上是莫大的荣耀。但是姚雨露盗画时竟然对他的大作不闻不顾,只拿走了另外两幅名画,更糟糕的是,这件事经由夫妻俩、尤其是那个大嘴的胖老婆传播出去,闹得尽人皆知,黄宗乐一定觉得那个窃贼深深地伤了他的面子。”
“所以他就像捕快一样开始偷偷追查此事,直到找到姚雨露,”韩玉聪也明白了,“我以前只听说过因为东西被偷而杀人的,还是第一次见到因为东西不被偷而杀人的。”
“而且他不只是杀人,还挑选了很好的杀人时机,以便做到一箭双雕,”唐一一说,“我到这里来拜访他,他本来只是拒绝了请帖就算了,但发现我夜里住在姚雨露家之后,就决定趁此机会一举两得,既杀掉姚雨露,又陷害我。他当然和我没有任何仇怨,但我是唐门子弟,陷害我也就相当于陷害了唐门。他既然和唐门有旧,手里留有唐门暗器也不是什么新鲜事,多半是当年在唐家堡乱转的时候偷到的。”
“没错,后来在柴房偷袭我们用的也是唐门暗器,”韩玉聪下意识地揉了揉肩膀,“这个老头好狠哪。不过有一点我不太明白,既然那两幅被偷走的画让黄宗乐大丢面子,他应该把两幅画毁掉才是,为什么还会拿去卖钱呢?”
“我想,那是书童背着黄宗乐干的,”唐一一说,“黄宗乐应该是把两幅画交给了书童,要他把画毁掉,但书童发现这是两幅名画,舍不得毁,想要偷偷拿去卖钱。要不是他贪财,我们还抓不住这条尾巴呢。”
次日清晨,黄宗乐的书童扛着扫帚打开了大门,看样子是准备清扫一下门外的过道。他刚刚走出门,猛然间头颈被人扳住了,接着感到有什么尖锐的东西刺破了他脖子上的皮肤。
“不许出声!否则唐门暗器毒发无药可救!”一个少女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是你?那天那个来送请帖的唐门女弟子?”书童呆住了,声音里带着哭腔,“我和你无冤无仇,你干什么要杀我?”
“少废话,这不是见血封喉的烈性剧毒,只要两个时辰内服下解药就不会死。”唐一一低喝道。
“那你还不快给我解药!”书童真的哭出声来了,“我还不想死!”
“不想死的话就乖乖带我进去见黄宗乐,”唐一一说,“等我办完了事,我自然会给你解药。”
“可得说话算数啊!”书童眼圈红红的,声音颤抖地说,“你可千万别被他杀死啊,要先下手为强!他的剑术很厉害,瘸腿也是装出来的,你一定要小心……”
唐一一摇摇头:“遇到点儿事儿就连自己的老师都可以出卖,瞧你这点出息。”
“出息也比不上命重要嘛,”书童嘟哝着,“可你到底为什么要找他的晦气?不就是一个掌门寿宴吗?哪儿至于那么大的仇恨?”
唐一一叹了口气:“你就别假装了,我知道你试图偷偷卖掉那两幅名画的事情了。”
书童脸色煞白,不再说话,乖乖地在前面带路。唐一一手里扣紧了暗器,韩玉聪也握住了藏在袖子里的短刀,但当三人走进黄宗乐的书房的时候,里面却空无一人。
“不对啊,这个时间老师应该在晨读的……”书童说着,忽然面色大变,转身刚刚想逃,空气中传来一声尖锐的破空之响,他骤然捂住了咽喉,满脸痛苦之色,鲜血从指缝间流了出来,身子软绵绵地倒在了地上。
“不好,我们快退出去!”韩玉聪大喊一声,但却已经太晚了。四周传来一阵机械的轰隆声,随即四声沉重的钝响,四道铁闸落了下来,将两人困在书房里。
“这个老家伙,居然早就把他的书房改造成了铁笼子……”唐一一四下里敲打,确认这些铁板又厚又硬,凭自己的力量绝不可能凿破,只好放弃。
“我还可以试试挖地道,”韩玉聪说,“不过可能没有趁手的工具。”
“就算有,他也不会让你动手的,我们的下场可能会和这个书童一样,”唐一一看着书童的尸身,“不如想法子和他谈谈。”
话音刚落,从书房一侧传来黄宗乐沉闷的声音:“谈谈?还有什么好谈的?你们既然已经猜到了事实的真相,我自然不可能再给你们留下活路了。”
“喂喂,你不至于那么狠毒吧?”唐一一狠狠一跺脚,“不就是为了几幅破画么,居然要弄到连自己的书童也杀?”
“几幅破画?”黄宗乐的语调骤然间狰狞起来。韩玉聪眼疾手快,一把拽过唐一一,抱着她滚到了书桌下。噗噗几声,几枚锐器钉在了刚刚两人站立的位置。
他妈的,被这个蠢货抱第二次了,唐一一悲愤地想着,轻轻挣脱韩玉聪的手臂,从书桌外探出头去:“难道不是吗?你明知道那些画的画技并不怎么样,偏偏要把它们吹嘘成传世名作,那不是可笑吗?”
“可笑?”黄宗乐的声音陡然间愤怒起来,“你说这是可笑?”
又是几枚暗器飞了过来。唐一一及时缩回头去,暗器打在了书桌上。她怒从心起,不管不顾地继续叫骂起来:“当然可笑了!你好歹也是一个剑客,一个名医,为了那点儿可笑而廉价的虚荣心,竟然会不惜去杀人,你根本就是个无可救药的疯子!”
黄宗乐不再说话了。过了一会儿,西面的铁闸上打开了一扇活门,从活门里慢慢飘进来了一缕缕的淡蓝色烟雾。
“这毒烟不是唐门的!”唐一一绝望了,“我身上的解药没用了!”
毒烟慢慢累积起来,充满了整间书房。两个人徒劳地捂住口鼻,仍然不能避免吸入毒烟。唐一一渐渐开始觉得头晕目眩,仿佛整个世界都在疯狂地旋转,眼前有无数漂亮的星星在闪烁。
“对不起,是我把你拖下水的,”唐一一低声对韩玉聪说,“我真是个没用的人,忙来忙去,什么都没能做成,还连累了你一条性命。”
韩玉聪的状况也不比唐一一好到哪儿去,他脸色青紫,勉强笑了笑:“别这么说,能认识一个唐门的弟子,而且是个漂亮的女孩子,我就算是死也足够有面子啦。”
“临到死了,你这个笨蛋居然也学会嘴甜了……”唐一一吃吃笑了起来,却再也没有力气说话了。最后时刻,她的耳朵里充满了嗡嗡的声响,韩玉聪似乎还在对她说话,但她已经听不清楚他在说什么了。双眼也慢慢模糊,分不清是幻觉还是真实,她好像看到铁闸被打开了,黄宗乐狞笑着走了进来,果然此人的双腿并无残疾。
黄宗乐来到两个倒霉蛋的身边,拿过唐一一的包袱,从中取出了几枚暗器,看样子是打算让两人都死在唐门暗器之下,以便故技重施栽赃嫁祸。唐一一几乎可以想象到那位明察秋毫的县令会如何为此案下结论:“……唐门女逃犯和铁虎寨山贼沆瀣一气,试图在名医黄宗乐家行窃,后因为分赃不均大打出手,两人都死在唐门暗器之下……”
多么窝囊的盖棺论定!唐一一觉得自己快要哭出来了,回想自己的一生,好像什么可歌可泣的大事都还没做出来,就这样稀里糊涂地死掉了,而且搞不好还要遗臭万年。
眼前的一切都在慢慢变暗,眼皮沉重得再也无法张开了,唐一一最后一眼看到的是,黄宗乐手中握着一枚唐门暗器,正准备向她的咽喉上掷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