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掌门人大会演变成了天下掌门人比武大会,而且不只是掌门人,一些独来独往的江湖豪侠也加入了进来。抗击异族的事情,说起来固然让人热血沸腾,真要做起来恐怕麻烦多多,倒是武林盟主很实际,这笔帐大家都会算。
比武进行了七八天,随着武功较低者慢慢被淘汰,比武的水准也越来越高,就连唐染都看得津津有味。唐恒却不怎么高兴,因为唐门的掌门没有参赛,这让唐染心里很惭愧。他想,要是二哥没有自杀就好了,以二哥的武功,说不定可以去争取一下这个盟主之位呢。
最后武林盟主究竟给了谁,唐染已经记不大清楚了,好像是武当掌门,好像是华山掌门,管他呢。武林盟主也管不了唐门和雷霆帮的仇恨,无论怎样,争斗还会继续。再推选出七八十个武林盟主,这些仇杀也不会停止。
离开嵩山时,唐染不断地回头,想要从离去的人流中找到路语谣的身影,可惜未能如愿。武林那么的大,人那么的多,想从中找出一个人来,谈何容易。
唐染回到了唐家堡,生活依然照旧,但围绕在唐染身边的人们发现,经过了嵩山之行后,唐染不但没有沾染几分江湖中人的大气豪情,反而更加显得畏首畏尾。具体的表现是,过去当长老们提出打击雷霆帮的某处分舵或是产业时,唐染都会看看大家的脸色,点头答应,现在他却开始犹豫不决起来,似乎雷霆帮死人对他而言是某种痛苦。有人开始猜测,兴许是武林大会让唐染产生了和平的幻觉,所以不愿意对敌人施展辣手。
“你怎么了?难道是看到那个小姑娘生得好看,就生怕伤到她了?”还是唐恒老辣,一下子猜到了事情的关窍。
唐染胀红了脸不敢回答,但他的表情已经说明了一切。唐恒拂袖而起:“荒唐!为了一个和你半句话都没有说过的女人,你就要置唐门的尊严于不顾吗?”
唐染差点冲口而出“我和她说过很多句话”,幸好立即反应过来这话说出来更糟,于是悬崖勒马,硬生生憋了回去。他转念一想,路语谣虽然年纪轻轻,实在已经是个很厉害的角色了,想来不会在那些小行动里翻船。想通了之后,为了让长老们放心,他破天荒地主动策划了几次行动,虽然成效都一般,却令所有人十分欣慰,觉得终于到了这位掌门开窍的时候了。
“四月三日,郑州道上,成功铲除雷霆帮所保护的唐门叛徒黎晟,另杀死雷霆帮子弟十一名。我方死三人,伤七人。”这些冷冰冰的报告和死亡数字,过去都会让唐染觉得一阵阵不自在,但看多了也就麻木了。每次看到雷霆帮的死亡数字时,他甚至会感到一些欣喜。看来我越来越像掌门了,他不无自嘲地想。
但很显然,唐恒并不这么想,他对于唐染心里惦念着路语谣这件事耿耿于怀,并且雷厉风行地找到了解决的办法。
“成亲?”唐染愣住了。
“你已经十八岁……快十九岁了,”唐恒说,“这个年龄才开始谈婚论嫁已经算晚了。你是唐门的掌门人,必须要娶一个门当户对的女子进入家门,壮我唐门的声势。”
唐恒接下去啰啰嗦嗦回顾了很多过去的历史,唐染的祖父娶了青城派掌门的女儿,从此青城派和唐门联手,在蜀中再无敌人,连峨眉派都得让我三分;唐染的曾祖母是武林豪门岳州杜家的掌上明珠,唐门和杜氏由此成为盟友;唐染的曾曾祖父……
唐染不停地点头,作认真倾听状,心里却有无数纷乱的思维在搅来搅去。我要成亲了?和一个过去从来没有见过面的女孩子?当然了,这一定是唐恒精挑细选的名门闺秀,和她结合又会提升唐门的实力。而且成亲也并没有什么不好,至少自己可以多一个伴,而且还可以生一个孩子——如果能把他培养成一个争气的唐门俊才,早一点继承掌门之位,自己不就可以早点退休了吗?
不知不觉中,唐染已经想到了二十年后的事情了,但在想完这所有的一切好处之后,他仍然禁不住去想起一张清秀中带着狡诈的小脸,虽然这张脸的主人曾经很明确地说,她不会嫁给唐染这个没用的掌门,但他还是无法克制地要去想到她。
我真的要成亲了?真的永远也不可能和那个阳光般明媚、月亮般狡黠的女子在一起了?
唐恒是个典型的行动派,决不肯浪费哪怕是一盏茶工夫的时间,立即召集长老们开始商量,看江湖中有哪个实力与名誉都不错的帮派家族正好有适龄的年轻少女,然后派人去考察一番。谢天谢地,他们总算还要先考察考察,不至于只听到对方的名望就迫不及待去提亲。
唐染也因此得到了几天相对空闲的时间。在签完那些表示同意的名字之后,他把自己的身体缩在掌门专用的太师椅上,并很快发现再不能像小时候那样,把整个身体团成球塞进椅子了。他已经十八岁,身材比唐恒更高大。
真可笑啊,他想,担任掌门并不能让我意识到我已经长大了,反倒是一把椅子提醒了我。
我已经长大了。我已经长大了。唐染反复在心里念叨着这句话。长大了的人,是不是应该有一些自己的决定了呢?
唐染在屋子里想了两天,想得头都大了,像一条没有吃饱饭的狼一样在屋子里窜过来窜过去,后来他的视线无意中投向了屋角的工作台,那是他用一张废旧的木桌自己改制成的,可以在上面很方便地进行他的手工制作。
工作台上放着那只未完成的木鸟,许久没有碰过,早就积满了灰尘,在月光下更加显得黯淡。让这只木鸟飞起来,曾经是唐染人生中最大的目标,而现在,他已经快要忘了这只木鸟的构造是怎么样的了。他成为了掌门,赫赫有名的蜀中唐门的掌门,但他却似乎更情愿用掌门的位置去换一只能飞起来的木鸟。
唐染怔怔地望着木鸟,完全被积灰掩盖的木鸟仿佛在向他暗示着什么。他咬着嘴唇,揪着头发,在屋子里绕了三圈,最后猛地一跺脚,转身出了门。
事后回想起来,无论怎么样唐染都觉得那一晚发生的事情是那样的不可思议。他觉得自己做的事情完全不符合自己的性格,或者说,他做梦都没有想到过自己敢那样做,可他真的做了。堂堂的唐门掌门人趁着黑夜悄悄溜出了唐家堡,然后变卖掉自己随身的一块玉佩换取路费,出了四川,向着江南的方向一路前行。
唐家堡不可避免地陷入了一片忙乱,他们搜遍了唐家堡的每一处角落,尤其是掌门人过去最喜欢去的藏书楼,却始终找不到唐染的半点踪迹。而从房内的情况来看,没有丝毫凌乱或者打斗的迹象,也不像是被绑架了。
唐恒毕竟最了解唐染,他很快得出了正确的判断:“这小子想逃婚!”
于是唐门精英尽出,沿着出川的道路一路找下去。但唐染第一次独自上路出川,走了两天后就迷了路,花了好久才找到正确的方向,恰巧和追兵刚刚好错过。结果唐染真的出了川,坐上了顺江而下的大船,当唐恒最终抓到他的时候,竟然已经在鄂州了。
“你可真能耐啊,”唐恒说,“我本来一肚子气,一想到你头一次自己出行,竟然能在唐门的追赶下从川西一路逃到鄂州,又觉得你总算有了那么一点掌门人的本事了。”
唐染也听不出唐恒究竟是在说真话还是在讽刺他。他看着滚滚流逝的长江水,一声也不吭。所能确定的一点是,他不会到达江南,也不会再有下一次出逃的机会了,路语谣终将离他远去。
唐染跟随唐恒回到蜀中,所有人都装作没有任何事情发生过的样子,只是堡内的戒备大大加强了,唐染除非武功再高出五六倍七八倍,才有可能再次脱逃。而事实上,即便没有那些森严的防卫,他也不会再起逃心。那一次临时起意的出逃,仿佛已经耗尽了他全部的勇气。他打算认命了。
公允地说,唐恒对于唐染的婚事还是很在意的,他所考察的世家小姐,绝不仅仅看家世威望,对于女子本身的才貌品德也要求很严,以期望最终的结果能让唐染满意。唐染无可无不可,对唐恒所提出的人选都没有拒绝,但也没有表现出特殊的偏好,最终唐恒为他选定了太原府铁枪王老爷子的孙女。
“年方二八,才貌双全,知书达理,精善女红,”唐恒活像一个能言善道的媒婆,“而且王老爷子对这位掌上明珠宠爱有加,一直舍不得让她习武,所以她压根不会武功,也不必担心婚后欺负你,哈哈哈哈!”
唐恒笑得很开心,唐染只能陪着笑两声。不会武功吗?他又想起了那个夜晚,自己被大头朝下吊起来的情景。那个女子把自己放下来时,顺手让自己摔了一个屁股墩,很疼,可那未必不是一种美好和幸福。
掌门没有异议,唐恒就亲自携厚礼前往太原府提亲,并专门邀请了当地有名望的武林人士做媒,礼数分毫不少。王老爷子显然也对攀上唐门这样的亲家十分满意,当场就答应了亲事。一来二去,婚期被定在了三个月之后。
“别再逃跑了啊,”唐恒在唐染耳边说,“婚期已定,再跑,丢的就是整个唐门的面子!”
其实他不说这句话,唐染也不会再跑了。他平静而努力地操持着掌门所应打理的一切,等待着婚期的临近。两个多月后,就在婚期之前的三天,唐门所派出迎亲的得力子弟将新娘安全地送到了唐家堡,就等着三天后的吉时行礼成婚了。按照规矩,在此之前,唐染和王家小姐不能见面。
成亲之前的那天夜里,唐染躺在**,辗转反侧,心情有些沉郁,也有些隐隐的期待。不管怎么样,王家小姐是个美丽温柔的女子,这一桩婚姻总不会太糟糕。至于爱情这种东西,原本就是可遇不可求的,没有也无所谓,婚后再慢慢培养吧。
这时候他听到屋外不远处有人说话,像是个女子的声音,推开窗一看,原来是一名跟随着王家小姐陪嫁过来的侍女,正在和他院里的守卫讲话。她似乎是替王家小姐过来送什么东西的,守卫随口问了几句,就让她进来了。
唐染开门让她进来,侍女进门后,忽然转身插上了门,然后用手在脸上一抹,路语谣的面孔就这样出现在唐染的眼前。极度震惊之下,他甚至于说不出话来。
“你这个未来的老婆真是个废物,”路语谣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当然你们唐门派出去迎亲护送的保镖也都是废物。我半道上绑走了一个侍女,再扮成她,居然没有任何人发现。”
唐染想要说“果然是你的风格”,但冲口而出的却是另外一句话:“你到这儿来,太危险了!”
路语谣耸耸肩:“不危险的事情,做起来有什么意思?我说,我千里迢迢跑到唐家堡里面来看你,可不是和你讨论危险不危险的。”
唐染给她倒了一杯水:“你为什么要来这里?”这时候他才有空上下打量一下路语谣。大半年不见,路语谣似乎更漂亮了一些,看得他有些目眩神迷。
路语谣不回答,站起身来,盯着他看了许久,眼神有点奇怪:“我问你,半年之前,你是不是有一次从唐家堡逃跑了?”
雷霆帮对唐门的情报果然掌握得很详细,如果不是唐恒动作快,自己搞不好已经成了雷霆帮的阶下囚。唐染一边后怕一边回答说:“是的,不过刚逃到鄂州,就被抓回来了。”
“你去鄂州干什么?”她继续问。
“我不是去鄂州,只是在鄂州被抓而已,其实我要去的是江南。”
“你去江南干什么?”
唐染犹豫了很久,还是慢慢地说了下去:“那时候伯父想要我成亲。不知道怎么的,我总是……总是想起你,所以我想要到江南去找你,问你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路语谣站到唐染的身前,直直地盯着他的眼睛,让他无从躲避。
“我想问你,你说过肯定不会嫁给我,那句话……有没有可能更改?”唐染深吸了一口气,“虽然我知道答案多半是否定的,可是我,就是很想听你亲口说一句,你说完了,我就死心了,不然的话,和谁成亲我心里都放不下这个包袱。”
“那现在呢?你为什么又答应成亲了?因为你被抓回来了?”路语谣的眼睛里闪动着奇异的神采。
“因为……因为我……”唐染嗫嚅了很久,“因为我没有勇气了。其实那一次出门,是我这一生中所做过的最勇敢的事情,但我从离开唐家堡的时候起,就开始后悔,等到了鄂州,就算伯父没有找到我,我也已经几乎不敢再向前多迈出一步了。我那时候想,我如果找到了你,九成九的可能性你会告诉我,你不会考虑嫁给我;就算你真的改口了,我又能怎么样?我是唐门的掌门,终究……终究还是不行的。”
路语谣眼睛里的神采慢慢黯淡了。她退开几步,重新坐下,语气变得冷冰冰的:“我明白了。”
“可你还没有告诉我,你冒险潜入到唐家堡来是为了什么。”唐染说。
“我只是被一个人打动了,”路语谣轻声说,“我听说,有一个什么本事都没有的笨蛋,竟然离开了家,冒着被雷霆帮炸成粉末的危险,一个人向着江南进发,而只有我一个人知道,他的目的是为了寻找我。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我被深深地打动了。所以当我听说这个人将要成亲的消息时,我才会那么的震惊,想要见见他,亲口听听他心里是怎么想的。”
“我想……我想……”唐染结巴了,发现自己无法再说下去。
“如果我现在要你跟我走,你愿意吗?”路语谣忽然说。
“走?走哪儿去?”唐染一惊。
“你离开唐家堡,我离开雷霆帮,”路语谣的脸上带有一种唐染从未见到过的情感,“把打打杀杀的事情留给他们去解决,然后我嫁给你,好不好?”
唐染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也许路语谣就是这样一个女子,从她嘴里说出什么话都不足为奇,但唐染不是。路语谣同意嫁给他,这句话在几个月前会让他狂喜得拿大顶,但现在,他却不得不想到很多。他明天就要结婚了,有一个无辜的女人正在等待着他,如果现在跟随路语谣而去,那就是悔婚、逃婚,会让太原王家从此对唐门恨之入骨……唐门的声誉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头,让他忽然发现,自己已经没有办法摆脱“唐门”这两个字了。
可是路语谣的面孔就在眼前,那么美丽而真实,有好几个瞬间,在汹涌的情感冲击之下,他几乎就要冲口而出“那好吧”,如果那样的话,他的人生之路将会从这一夜开始被改写,他会失去很多,但他会得到一种他一辈子从未拥有过的东西,这种东西叫做幸福。但在这几个瞬间之后,他只是嘴唇动了动,终于还是没能说出口。在内心激烈的斗争中,唐染深深感觉到命运是那么的喜欢捉弄人。
路语谣的笑容消失了,一种冰的寒意出现在眼眶中。这种寒意在那一刹那浸透了唐染全身,以至于在后来的生命中,他总是莫名其妙地感到冷。他很清楚,从此以后,他也许不会再有和路语谣在一起说话的机会了。
“你终究不是我要等的那个人,”她摇了摇头,“我走了。”
唐染伸出手,想要拉住路语谣,但手伸到一半又缩了回来。路语谣推开门走到门口,回过头来说:“不管怎么样,我说过的话始终算数。今天之后,如果你落到我的手里,我不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