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染的婚期被迫推迟了一个月,因为就在原定成婚日的前夜,唐门遭到了炸药的袭击,死伤了不少弟子。在如此严密的防御之下,这名袭击者竟然能混入唐家堡内部,实在令人匪夷所思。但更为奇怪的是,好容易进入了唐家堡,他并没有选择诸如藏书楼、试炼室之类堡内的重要目标下手,爆炸的目标都是些无足轻重的普通房屋,似乎只是为了单纯泄愤。偷袭者最后没有被捉到,只是唐染总觉得唐恒看向他的目光里多了几分意味深长,心头一阵一阵的心虚。
一个月后,婚礼还是如期举行,唐染有了自己的妻子,自己的家庭。唐恒的眼光是很好的,王家小姐的确貌美温柔、贤良淑德,各方面都无可挑剔。唐染和她生活在一起,并没有感到什么不好,反而越来越觉得舒适惬意,虽然偶尔还是会想到另一个人的脸,但那张脸在记忆里已经不再清晰,越来越模糊,终于只剩下一个遥远的影子。
而这一年唐门对雷霆帮的战争也稍微占据了一些上风,虽然总体上还处于劣势,但差距已经缩小了很多,和太原王家的联姻果然是好处多多。王老爷子虽然早已经宣布金盆洗手退隐江湖,但他当年庞大的关系网依然存在,都可以被唐门利用起来。比如他的知交故友中包括了河北三冀会的老帮主,三冀会控制了磁州、邢州大部分的冶铁生意,可以为唐门打造暗器提供材质最好的精钢。
与之相反的坏消息是,朝廷和异族的战争再次以失败告终,割让了大片土地,不过这个消息对于江湖中人来说,相对显得遥远一些。中原如此广大,割几块地好像也没什么,而少林寺掌门大会的热血在大会一过就不知道该到哪儿去寻找了。武林盟主倒是很认真地和各大派掌门商议了一下武人们组建义军的事宜,但此事牵涉到的各方利益实在太多,谁出人去送死?谁掏腰包支付军费?谁负责指挥(或者说谁能指挥得动这些天南海北的江湖汉子)?假如某个门派出人太多了,被仇家趁虚而入怎么办?……商讨起来没完没了,结果义军还没来得及组建呢,仗已经打完了,计划只能不了了之。
唐染自我感觉这两年自己在掌门的位置上做的还不错,至少比前三年要进步了许多,唐恒对他的批评训诫也慢慢减少了一些,但显然并不是所有人都这么想,不同寻常的挑战因此降临了。
“你说什么?弹劾掌门人?什么意思?”唐染很是吃惊。
“意思就是说,有人认为你在掌门的位置上是不合格的。我们唐门的确遵循着很严谨的血统制度,但这并不意味着掌门人可以完全不受任何限制地在这个位置上坐下去。如果家族里有人认为你所做的一切当不起掌门的称号,可以提出弹劾;而如果有足够数量的人认为你真的不合格,你就得下台。”唐恒解释说。
唐染搔了搔头皮,脸上有一些迷茫,但并不显得慌张,唐恒忍不住夸赞了一句:“看起来,至少你面临大事时足够冷静,有那么点掌门的派头了。”
“我不是冷静,”唐染老老实实地说,“如果真的有人弹劾我,对我而言……也不算什么坏事。我并不是非做掌门不可,假若有一天被弹劾下去了,那就让位呗。”
“朽木不可雕也!”唐恒仰天长叹,背着手气哼哼地离开。
细节很快弄清楚了。弹劾唐染的是他的一位族谱上的侄子,但实际上年龄比他还要大很多。这位名叫唐嵩的侄子今年三十岁,是唐门近些年来在江湖上声名很响亮的一位人物,凭借着出色的暗器手法,已经让多位江湖高手折在了他的手下。唐嵩的父亲在唐门与雷霆帮的争斗中丧命,所以他对雷霆帮恨之入骨,巴不得早日发动全面攻击。
可惜此时的掌门人是唐染,近百年来最没用的掌门,这些年来始终优柔寡断,导致了双方势力上的此消彼长。唐染在掌门之位上坐了五年,唐门和雷霆帮的力量对比倒了个,这让唐嵩的复仇宏愿愈发渺茫,所以他想要唐染下台,换一个更强硬的领导者,倒也情有可原。
按照唐门的族规,弹劾一旦提出,就将在所有唐门子弟面前公开,然后大家会有一个月的时间来考虑此事。一个月之后,所有人都要投票,假如超过半数的人支持弹劾,被弹劾的掌门就得退位让贤。
唐染并不是很在意,某种程度上,他还隐隐有些盼望自己能被赶下台。他就像完全没有听到过这个消息一样,还是如常地处理着手头的事务,没有半点“挽回民心”的多余举动。
不当掌门也好,他想,回家陪着妻子平平静静地过日子吧。这样的话,我的儿子或者女儿也不必被培养成掌门了,多好。
唐染的妻子已经怀孕八个多月。
然而令他极度意外的事情发生了,赞同弹劾的人并不多,距离一半人数还有相当的距离。普遍的说法是,唐染虽然能力不够强,但毕竟也是在尽心尽力为唐门做事,别无二心,何况这两年唐门的颓势也渐渐有了起色,没有必要撤换他。
唐染自己深知,这些理由其实并不充分,人们需要的是一个能带领唐门前进的领袖,掌门的位置也不是用来栽培后进的。但很奇怪,人们众口一词,就是不支持唐嵩,这让唐嵩气得三十岁就有了不少白头发。
“你的性格的确有点不可救药,但有趣的是,正是你的性格帮了你大忙,”唐恒说,“你知道为什么大家都不愿意你下台么?不是因为你多么有魅力多么受人欢迎,只不过是你在位的这五年,受到家规处罚的人还不如你父亲在时半年的人数多。”
“我确实不太喜欢处罚人,总是心软。”唐染点点头。
“而唐门本来一向是一个对本门弟子约束极严的地方,”唐恒说,“人们习惯了战战兢兢地过日子,突然有了你这样温和的掌门,恐怕人们心里都在喜出望外吧。而唐嵩是一个脾气暴躁的家伙,人们自然要掂量了,如果唐嵩上台,一来对内的处罚肯定成倍增加,二来对外也会掀起大量的战事,一开战就会死伤很多人,也许还不如你在的时候好呢——虽然窝囊点,但活得更舒服。而舒服这种东西,一旦习惯了,想要更改可就难了。”
“虽然窝囊点,但活得更舒服,”唐染若有所思,“我还是头一次发现我有这样的好处呢。”
“如果江湖中的掌门人都是你这样的话,也许武林就不会成为武林了。”唐恒意味深长地说。
既然这样,那我就接着当掌门好了,唐染想。五年掌门的经历已经让他学会了随遇而安,或者说,逆来顺受。既然人生总要经历一个又一个无法反抗的不如意,那就索性闭上眼睛享受好了。
他这么想着,独自一人来到藏书楼。这个地方他已经有差不多两年的时间没有来过了,因为掌门的事务总是那样琐碎繁多,让他根本分不出时间去考虑其他的事情,自然也就用不着翻书。现在他来到藏书楼,也只是想要站在高处清静一下而已。
他来到了第九层,站在最开阔的那扇窗户前,眺望着远处徐徐坠下的夕阳。五年之前,也是在一个黄昏时分,他的二哥唐倾就从这扇窗户跳了下去,摔成一摊肉泥。
第九层存放的都是一些很偏门的书籍,平时基本无人来此,虽然有人定期打扫,仍然难掩那一股尘土的气息。唐染把头探出窗外,深深吸了一口气,回过头时,他的视线无意中向上一瞟,发现在窗户上方的墙壁,有一根凸出在外的铁钉,铁钉上挂着一块破碎的布条,看来已经非常陈旧,至少得有好几年了。
奇怪,这个地方怎么会挂着一块碎布条?唐染抬头看着这根铁钉,脑子里模模糊糊想到点什么,就在这时候,他听到了一点很轻的声音,好像是脚步声。
他没想到除了自己之外,竟然还有人会跑到这层楼上来,于是向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走去,边走边问:“是谁?”
对方没有回答。唐染又向前走了几步,突然腿上一麻,低头一看,一枚唐门的银针正钉在大腿上。他张开了嘴,还没能叫出声来,就已经觉得头晕目眩,倒在地上昏死过去。
醒过来时,他已经躺在自己家的**,大着肚子的妻子正在充满担忧地看着他,见到他睁开眼睛,才长长松了口气,泪水忍不住滴落下来。一旁的唐恒一脸严肃地对他说:“唐门可能出现了内奸。”
唐恒告诉唐染,他能捡回一条命来,全凭侥幸。就在他被袭击的时候,两名唐门弟子即将出发执行一项紧急任务,需要掌门批准他们领取暗器,因为时间很紧,所以他们被批准直接到藏书楼上去找唐染,结果正好发现了昏迷不醒的掌门人。此时他的脸色已经变得乌青,倘若再晚一炷香的工夫,脸色转黑,那就无药可救了。唐染听到这里才知道,原来自己足足昏迷了两天两夜。
“那枚银针是直接从试炼室偷出来的,所以查不到发针人是谁,”唐恒说,“现在长老们有两种意见,一部分人认为,这是雷霆帮派出的内奸,但我不同意这种观点。”
“你的观点是什么?”唐染问。
“雷霆帮不会暗杀你的,因为诚实地说,由你来当这个掌门,对他们有好处,”唐恒直言不讳,“所以我认为,这是唐嵩眼看弹劾你不能成功,于是铤而走险。”
“唐嵩?”唐染心里一沉,“同为唐门中人,他居然会那么狠毒。”
“可我们没有证据啊,”唐恒说,“没有证据就没办法对付他,所以你仍然处于危险中,现在除了加强对你的保护,也没有其他办法。”
“我自己没什么关系,”唐染说,“我担心他们会伤到她,能不能先把她送回到太原府住一段时间,躲开这次的危险?”
“可以,我会派专人保护她回去的。”唐恒回答。
这个决定做出之后,唐染稍微松了口气。相比较而言,他自己并不是如何怕死,但妻子的安危一直挂在心头。尤其现在,他已经快要有自己的孩子了。
有些事情想起来真是不可思议啊,他想,五年前自己还是个无人问津的窝囊废,一个性情古怪的少年,现在已经是一派掌门,一个家庭的丈夫,一个即将出生的孩子的父亲。世事无常,可见一斑。而他的性格也因为这两年的婚姻生活而发生了一些变化,总体而言,他比过去更加积极了,更加主动了,这或许是他体会到了男人的责任的缘故。尤其是还没有降临到世间的儿子或者女儿,那是唐染生命的延续,每当想到这一点,他的心里就暖烘烘的。
他安心地在唐家堡里等待着唐嵩的下一次暗杀。但这次唐恒安排的护卫十分到位,而唐嵩毕竟也是唐门中人,不敢过于明目张胆,所以一个月过去了,第二次暗杀并没有发生。弹劾的投票按期进行,唐嵩仅仅获得了不到三分之一的支持,所以唐染的掌门之位可以继续下去了。
“看来你的运气不错,”唐恒也终于松了口气,“来,喝一杯。”
唐染并不爱喝酒,但他不想让唐恒不高兴,于是接过了杯子,看着唐恒往里面倒了满满一杯酒。杯子举到嘴唇边,还没喝入口,门外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接着敲门声响起。
“进来!”唐染放下酒杯,意识到有重要的事情发生。
“掌门人,不好了!”进来的唐门弟子带着哭腔,一进门就跪倒在地,“夫人出事了!”
唐染猛扑上去,一把揪起对方:“你说什么?出了什么事了?”
“是不是遇到雷霆帮了?”唐恒也赶忙问。
“不是雷霆帮……”弟子慢慢说清楚了所发生的事。倒真和雷霆帮无关,护送夫人的车队刚刚出川,遇到了两帮江湖豪客火并,似乎是为了争夺某地的贩马生意。唐门的人并不想管这种闲事,于是选择了绕路而行,不料刚刚绕开没多久,那场火并就升级了,激烈的厮杀中,几匹烈马受到惊吓,沿路狂奔而逃,恰巧冲撞进了唐门车队,把夫人的马车撞翻了。
“夫人怎么样了?”唐染大吼着问,两只手几乎快要把那名弟子肩头的肉抓了下来。
“夫人受到撞击,早产了,”弟子哭着说,“婴儿活了下来,但是大人……大人……没有保住。”
唐染两眼血红,放开了这名弟子,脑袋里一片空****的,似乎所有的思想都被什么力量驱逐出去了。唐恒扶着他坐下,他便乖乖坐下,却仍然做不出任何反应。过了很久,他才大叫一声,一口鲜血狂喷而出,晕了过去。
这之后的三天里,唐染一句话都没有说,每天只是呆在房间里,陪着那个初生的婴儿,也就是他的女儿。他试图在女儿的脸上找到妻子的影子,但遗憾的是,女儿长得并不太像妻子,倒是和自己的脸型有几分近似。
整个唐家堡都为了掌门夫人的去世而服丧,唐恒几乎一有空就过来看他,但他在唐恒面前也是神情木然,说不出话来。唐恒很忧虑,不断地对他说:“你要想开些,不管怎么样,你已经有了一个女儿。为了你的女儿,你也得好好活下去。”
唐恒仍然没有回答,但是三天之后,他却有了一些古怪的举动——他开始动手为女儿做玩具,尽管刚刚出生的女婴恐怕还没法玩这些玩具。手工活是他少年时代的爱好,自从当了掌门之后,已经有五年没碰过那些工具和原料了。现在他又重新拾起来,唐恒反倒松了一口气:至少他有事要做,不至于寻死了。
至于唐嵩,大概也知道掌门夫人的死毕竟因自己而起,始终没有去探望过唐染,即便是掌门夫人的丧礼,他也托病没有去。当然了,他只是有些不好意思见唐染,而并不是害怕,这位庸庸碌碌的掌门人,想来也不能对他怎么样。
所有人都有着近乎雷同的心思:掌门人这一次恐怕是真的完了。过去两年间,家庭和美带给他的那些许男人的尊严和自信,很有可能在一夜之间消失殆尽。他好容易有了一些长进,有了一些掌门人的气派,现在突然遭受如此沉重的打击,那些小小的进步很可能会烟消云散。看起来,唐门或许真的到了需要更换掌门人的时候了。
不过总算还好,唐染还是一点一点地恢复过来了。时间慢慢流逝,又是两个月过去了,唐染看起来已经基本回复了常态。虽然眉眼里还带着几丝悲戚,虽然一有空还是关起门来拼命给女儿做小玩物,但他已经开始重新打理掌门事务,说明他已经决定把生活扳回到正轨上来。虽然人们都认为,他的崩溃只是时间问题。
“你今年也不过二十一岁,还是个年轻人而已,”唐恒仍旧安慰他说,“生活的路还长,日后再续弦也就是了。”
唐染每次对这种话题只是安静地听着,既不表示赞同,也不表示反对。到了女儿百日的时候,向来不喜欢铺张的唐染出人意料地为女儿举行了一个庆祝百日的盛宴,邀请了家族里所有的重要人物参加,唐嵩也在此列。
现场的气氛相当热烈。人们都看出唐染今天心情不错,自然要努力帮助他维持这样的心情。唐染怀抱着满百天的女儿,手里拿着一只竹节蛇逗弄着她,在筵席中穿来穿去,微笑着和大家打着招呼。
经过唐嵩身边时,唐嵩的表情略有些尴尬,但还是站起身来道贺,唐染的微笑不变,和他寒暄了几句,忽然叫道:“哎呀,这小东西又尿了!”
他顺手把竹节蛇递给唐嵩,唐嵩接了过来,突然之间,唐嵩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在所有人惊讶的目光中,唐嵩倒在了地上,滚了几下,就不动了,面色变得乌黑,显然中了奇毒。再仔细看,可以看到那只竹节蛇竟似有生命一般,正用毒牙咬在他的虎口处。这只竹节蛇,正是唐染为女儿精心制作的玩具。
唐染把女儿交给女仆,来到宴厅正中央,一字一顿地说:“叛徒唐嵩,勾结雷霆帮,已被我处死。”
人们还没能从震惊中恢复过来,宴厅外走进来一个精干的年轻子弟。他没有搭理其他任何人,径直走向唐染,向他低声汇报了几句什么。唐染的脸上又露出了笑容。
“川东青马牧场已经被收为唐门的分支,”他高声宣布说,“川东铁枪会不服从唐门的收编,已经被灭门。”
人们的惊骇程度进一步加剧:川东青马牧场和铁枪会,正是那起导致掌门夫人丧命的大混战的当事双方。大家这才一点一点地明白过来,在过去的一百天里,唐染究竟做了些什么。他们看着唐染的眼神里,不再是往日的随意与轻蔑,而是混杂着尊敬、钦佩和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