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回妙计布疑云英雄被绐孤身陷敌手女侠受惊
1
在这个时候,常龙、常虎被程远大声呼醒,各从地上爬起,忙问程远何事?程远怒道:“你们不要假作态!你们看,常凤到哪里去了?”
二人回头一瞧,不见了常凤,便也惊异起来道:“咦!我妹妹到哪里去呢?好不奇怪!”
程远道:“真是奇怪,我的宝剑和毒药镖也都不见了!”
常虎道:“啊哟!程先生的剑和镖怎样会失去的呢?”
程远大怒道:“不是你们的妹妹盗去了,还有谁呢?你们快快说出来!她盗我的东西究竟怀的是什么意思?你们断无不知之理!”
常龙、常虎道:“我们都睡得很熟,哪里知道呢?”
程远道:“不要赖!”他一边说时,一边从镖囊里忽又摸出一样东西,乃是一张小小纸条,上面写着道:
程远先生伟鉴:我很佩服你的本领高深,因为你能够将我的鬓边花击落,真非容易之事。但我很有好胜之心,所以把你的镖和宝剑乘间取去,和你是相戏的,你能取还吗?请你不要错怪我的哥哥。
凤白
程远看了这张纸条,见笔迹很弱,又有几个是别字,象是女子写的,当然是常凤和他相戏了。但又不知含有什么作用,对于自己弄什么玄虚,深悔自己太喜欢和人家兜搭,以至于此。若不早将东西取还,岂不要耽误我的行程吗?于是他将这纸条抛给常龙、常虎看了。常龙道:“程先生,你是明白的人,上面写得很是清楚,我妹妹一时好胜,和你戏耍罢了。你若要使物归原主,只是要你自己去找常凤好了。”说毕哈哈大笑。
常虎也说:“有了这个字条,便可证明非我们弟兄之咎。”
程远冷笑一声道:“你们休要假撇清,自家兄妹,安得不知?现在我又不知她藏在哪里,人生地疏的,我往哪里去寻找呢?你们弟兄倒反若无其事。哼!我不问你家妹妹要物,好在有你们二人在此,我只向你们要便了。”
常龙道:“那么你将怎样办呢?”
程远道:“要你们二人领我去同找。”
常龙、常虎听了,面对面地看了一会,常龙遂说道:“在这里附近有个明月村,那里我记得有一家熟识的人,我妹妹也许走到那边去。我们不如陪伴程先生同去吧。倘然找不到时,我们也无法可想了。”
程远冷笑道:“既有这个地方,去了再说。”大家穿好了衣服,开了房门,喊打水,彼此洗过脸后,吃毕早饭,三人遂一齐出门。
程远不知明月村在哪里,自然跟了常氏兄弟闷走。常龙、常虎走了一段路,前面是一条河,常龙回头对程远说道:“到明月村去,走旱路太远,不如走水路较为近些。”
程远道:“随便你们走旱路,走水路,只要将我领到明月村便了。”于是三人沿着河边走去,只见那边泊着一只小舟,常龙便高声喊道:“船上有人吗?”
跟着见船上钻出个老汉来,问道:“客人们要往哪里去?”
常龙道:“我们正要坐你的船往明月村去。你年纪老了,待我们自己来摇吧。”
老汉道:“很好,本来我也摇不动哩。”
老汉把小舟靠近岸边,自己走上岸来。常氏弟兄便和程远跳到舟中,常龙走到船梢上去摇橹,常虎立在船头将篙点着水,这船便渐渐向前移动,回头对那站在岸上的老汉说道:“你放心吧!我们从明月村回来,可以把船交还你的。”常龙摇着橹,一声蠳乃,小船便摇向前边去。摇了一大段水程,河面渐阔。程远坐着,有些不耐,便向常虎问道:“到明月村究竟有多少路?”
常虎摇摇头。程远又回转身问常龙道:“什么时候可以到达?”
常龙答道:“这却难以知晓。”
程远听听他们弟兄二人的话,忍不住又跳起来道:“怎的你们二人既答应伴我前往,怎么又不知晓?”常虎将篙子一横在手里答道:“我们弟兄本不是摇船的人,也不认得明月村在哪里,只好摇到何处是何处了。”
程远大怒道:“呸!你们既不认得路,又摇什么船,显见你们三人串通一气,又想把我骗到什么地方去了。”
常虎哈哈大笑道:“你又不是十六七岁的小姑娘,我们要把你骗到什么地方去呢?这都是你强逼着我们的啊,怪人家作甚?”
程远心中大怒,又说道:“哼!你们都是坏人王八羔子的,待我先收拾了你们,再去找寻你家小丫头!”常虎把篙子指向程远说道:“你骂人吗?不要欺侮我们弟兄无能。来,来 !我们较量一下,狗养的怕你!”
程远被他一激,立即跳到船首,说道:“好!待我先来收拾你这小子。”
常虎正要将篙子横转来打程远,早被程远抢住在手,右脚一起,已把常虎踢落水中。此时常龙在船梢上瞧得清楚,放下橹,把手指着程远骂道:“姓程的,你怎敢害我兄弟!”
程远心里正十分恼怒着,遂回身抢到船后来说道:“索性也把你收拾了罢!”一手使出那个狸猫捕鹊的解数,扑上前去,抓取常龙。常龙见他来势凶猛,不及躲闪,忙把身躯往后一个翻身,扑通地也跳到河里去。
只剩程远这一人在舟上,他又不会摇船的,又不认识路径,虽然将常氏弟兄打落水里,但自己却怎样办呢?常氏弟兄和他们的妹妹都非好人,我悔不该和他们同行,以致着了他们的道儿,他们说的明月村,又安知不是伪语欺人吗?不如回到寓中去再说。于是他就走到船头上把篙子点着水,正要回船,却见这船滴溜溜地在水中很快地自转着,自己险些站不住,便喊:“奇哉,怪也!莫不是今天我遇着了鬼么!”
他正在惊异之际,又见船梢后水里钻出一个黑脸来,正是常龙,程远骂道:“小鬼,原来你没有死,快快跳上船来,拼个你死我活。”常龙笑道:“姓程的,你莫要逞能,请你水里来吧!”说着话,把船梢一扳,程远说声“不好”时,这船早已一个翻身,船底向了天,程远跌入水中,心里明知常氏兄弟乃是精通水性的,不料又着了他们的道儿。刚要挣扎,早被一个人揪住了他的头发,向河底直沉下去。程远一张口,咕嘟嘟地喝了几口水,狠命地伸手要打那人,但是他的手方才伸上时,又被一人紧紧按住,相助着把他压下去。
这样在水中打了一刻,程远喝的水一多,立即昏迷过去,不省人事。及至他醒转来时,不知怎样地被常氏兄弟把他紧紧缚住,睡在河边,身上却又换了一身干的青布衫裤。看看河中船也没有,人也不见,常氏弟兄又不知到哪里去了。他躺着,觉得有些疲软无力,想想常氏兄妹的行径,不知有何作用?若是他们真心要杀害我,那么早可将我沉死,何以又把自己救起,抛在这里,似乎含有戏弄自己的意思。我吃了这个亏,又将如何报复呢?心中恨恨的咬着牙齿,希望有人前来,可以解缚。
一会儿,只见前面有一个人很快地走来,象是个女子,及至走近身时,原来正是找她不到的常凤。他心中又气恼,又惭愧,只苦自己被缚着,不能和她一拼,所以双目怒视,向常凤表示着忿忿的意思。但常凤却含着笑对程远说道:“程先生,我家哥哥太卤莽了,尚乞恕宥!待我来解缚吧。”
一边说,一边将程远松了束缚。程远立起身来,对常凤说道:“姑娘,我倒要谢谢你了!你将我的镖和剑盗去,又有什么意思?我上了你哥哥的当,在你们的面前失败,我亦无颜再见哩。”说毕,他脸上露出一团懊丧之色,不顾常凤答话,掉转身飞也似地走去。他恐怕常凤要追住他说什么,所以施展他的飞行功夫,一会儿已跑了六七里路。
前面是一个山坡,山坡下有一座黑松林,他回头不见有人,立定身子仰天叹了一口气。自思我奉师命下山,自谓艺已大成,不料失败在凤阳花鼓女儿手里,足见我的阅历太浅,易受人绐。他们虽无意害我,然而这个玩意儿已闹得我大大丢脸了。我要去找常凤,却等她来解缚,这不是大笑话么!总而言之,我无面目见人了,不如死吧!
2
他这样一想,脑中充满了轻生之念,便走进黑松林,解了腰带,打了一个结,向树枝上一套,自己一伸脖子,挂了上去。眼前一黑,心里一阵难过,模模糊糊地什么都不知道了。但是经过了若干时,自己的耳畔听得有很尖脆的声音在唤他,睁开眼来看时,自己并没有死,却软软地睡在常凤怀中。
常凤席地盘膝而坐,正用她的纤手抚摸他的胸脯。更觉愤怒与羞愧交并,跳起身来,对常凤说道:“我自己寻死,干你甚事?要你来解救作什么?”
常凤见程远责问,她却一些不发怒,带笑说道:“你这个人太不识好歹了,我紧紧跟着跑来救你,却反给你骂吗?”
程远道:“我既失败在女子手里,无面见人,所以自尽。你何必来缠绕不清呢?”
常凤又道:“好好一个男子汉,前途方长,却效女子寻短见,这算什么呢?难道你为了失去东西便要死吗?那么,我也好还你的,请你不必发急。我们兄妹和你并无恶意,聊作游戏,你却就要认真吗?所以我赶来看你情形,哪知你出此下策!即使你负气,也何致于此!你要找我,我在这里啊。”
程远听了常凤的话,也觉得她说的话很合情理,而又婉转,自己确乎不该如此轻生,就是不服输,也该再和她正式较量较量。又想常凤这小姑娘确乎有些本领的,不然我的飞行术自信是很好的,她怎能跟得上我呢?他这样想着,所以低倒了头,倒没有答话。
常凤见他这个样子,象是有些悔意,便又说道:“程先生,你是聪明人,现在觉悟了吗?料你吃了一些小亏,心里总是气得很,不肯和我们干休。那么,你我不妨用真实本领决个雌雄,我若输了,情愿把东西还你,并且叫我两个哥哥向你陪罪。你若输了,怎样?”这句话直说到程远心窝里,他本气不过他们用诡计暗算,以致自己失败,且要瞧瞧常凤究竟有多大的本领,敢出此言。顿时提起了他的精神,说道:“这样很好,我若输了,也不再向你们要东西。从此披发入山,一生不再跑到人间。”
程远说罢,遂先走出林子去,常凤跟着也走到外面。两人对立着,各使个旗鼓,交起手来。程远起初因要试看常凤的拳术,所以退让三分,见常凤果然身手敏捷,拳法精妙,一步一步地向自己紧逼过来,倘然自己不使出个特别的解数,休想取胜,也许要败在她的手里,所以他不敢怠慢,遂把王五教授他的几路杀手使出来,果然常凤抵敌不住了,额上香汗向下直淋。然而她还不肯示弱,依旧左跳右闪,上格下拦地招架着,得个间隙,一拳打向程远的腰里来。
程远早料到她有此一手,等到她的拳近时,身子一弯,给常凤打个空,而程远早已回手一拳望常凤肩上击去。常凤向右边一闪,但不知程远这一下是虚的,刚才打出去早已收还,趁常凤左边闪避时,使个银龙探海踏进一步,一伸手搭住常凤的腰肢,轻轻地一把提将过来。还防常凤有什么解救的手法,所以不敢就将她扶住或是放下。哪知常凤并无抵抗,反把身子倒入他的怀里,说道:“我输了,你的武术真是不错。我既被你擒住,任凭你把我怎样办吧。”
程远一听这话,便将她好好地放在地上,说道:“得罪了!我把你怎样办呢?方才你赶来救了我的性命,难道我此时还要和你过不去吗?你们既然和我玩的,那么请你现在把东西还了我吧。”常凤笑道:“程先生,不用性急,当然要还你的。我们且到旅店中去再说。我哥哥也在那里等候呢!”
程远踌躇一些,点点头道:“我就跟姑娘回去也好。”
于是程远跟着常凤便走。常凤把脚步一紧,向前飞也似地跑去。程远放出功夫追随后面,相差仅一肩,任常凤跑得怎样快,而程远总是这样地相差着。将近原处里许时,程远便把脚步放快一些,早抢出了常凤。常凤也把脚步加紧追上去,两个人好似比赛一般,这一里路程,一霎眼已走完了。来到一座小桥之前,方才立停脚步。常凤和程远相差三步路,常凤便带笑对程远说道:“你的飞行术十分神速,使我佩服。”
程远道:“不敢,不敢!姑娘的功夫也已到了上乘了。”
常凤把手向桥下一指,便见那里有一只小船摇过来,船上立着一个老汉,撑着篙笑道:“姑娘和先生平安回来吗?我方摇到这里呢。”
常凤遂请程远上船,说道:“这一遭不敢戏弄你了,归去吧。”二人到得船上坐定,老汉把船摇回去。常凤陪着程远在舱中谈笑,程远问道:“你们兄妹虽是唱凤阳花鼓的,却有这种好本领,使我很佩服,大概你们是江湖上的能人吧?我总有些怀疑。”
常凤张着小嘴笑道:“程先生,不用怀疑,我们兄妹是走遍天涯访寻仇人的,所以化装唱那花鼓戏,也知道早晚瞒不过程先生眼的。”程远道:“你们的仇人是哪一个,现在哪里?”
常凤道:“这事稍停,我哥哥自会告诉你的。”程远见她不肯说,也不便再问,就和她闲谈起来。常凤口齿伶俐,娇憨动人,足够解去途中寂寞。午后已回到了清风驿,二人上岸,由常凤付去了舟资,步入旅店。
只见常龙、常虎正立在房门口盼望,一见二人回来,便道:“好了,好了!你们大概已和解了。”程远心里还有些放不下方才水里吃亏的一回事,只点了一点头,不大理会,大踏步跨入房中,在沿窗椅子上坐下。常龙、常虎却走过来向他作揖道:“程先生,我们适才和你相戏,请你不要见怪为幸!”
程远只得说道:“好!你们弟兄二人的水中功夫果然高强,我中了你们之计,跌翻在二位手里,惭愧得很!”
常龙道:“这事不要提了。我们自知真实的本领不及程先生,所以聊施小计和程先生游戏三昧,触犯尊怒,千祈勿怪!”常凤又从她的褥底取出程远的那口“百里”宝剑和毒药镖,一齐交还程远,且带笑说道:“这两种东西始终没有离开这里,是我故意写了字条,激你出去的啊。”
程远接过,也带笑说道:“这都是我的卤莽,以致于此。幸蒙赐还,感谢之至!”
此时常龙早吩咐店小二摆上酒饭,请程远同用午餐。程远肚里正饿得很,大家入席,狼吞虎咽般将饭吃毕。常龙又拉着程远到窗前,对他说道:“方才的事,我们虽然和你相戏,却也想借此有两个要求,征求你的同意,不知你能不能允诺?”程远问道:“什么要求?凡是我可以允许的,我总可遵命。”
常龙道:“程先生尚没有家室,我这妹妹年方十八,虽然不是出身在闺阁之中,而容貌尚称不错。她的武艺你也见过了,比较我们二人来得高强,一向想找个俊杰之士和她配偶,现在逢见程先生,是个少年英雄,多艺多能,所以我们冒昧奉询,倘蒙不弃,便叫她侍奉巾栉可好吗?”
程远起初对于常凤本不放在心上,经过一番交手,觉得常凤的本领和自己相去不远,小小女子,有此能耐,倒也难得;并且生得很美,说话又讨人喜欢,所以他的木强之心也有些动了。今常龙先来向他征婚,他略想一下,便答道:“我是个光身的汉子,无才无能,若使凤姑娘下嫁于我,岂非鸦凤非偶吗?”
常龙哈哈笑道:“不要客气了!你能够同意,我们已不胜光荣。”
这时程远偷偷瞧常凤坐在床边低着头,好似静听他们的说话,不免仍有些含羞之态。常虎双手叉着腰,睁大着眼睛,立在桌子边,也在听他们说话。常龙又说道:“侥幸,侥幸!第一个要求你已答应了。我们都是自家人了!再说第二个要求吧,我们本来居住在浙江的海岛上捕鱼为生,此番出来,从海道到了山东,一路乔装改扮,唱花鼓戏掩人耳目,正要到济宁去找仇人报复。但是我们的仇人也非弱者,倘得我和我们同去相助下手,便可无虞了。好在你也是到济宁去的,当然答应。”
3
程远问道:“你们的仇人是谁?我去那里是奉师命帮助叶氏父子的。”
常龙道:“我们的仇人是那里的恶霸,姓柴名振海,他的武艺很高,羽翼甚多,若得将他除去,也为地方除害,所以我们要请你帮助。”
程远听了,便道:“这样也好,我就跟你们同去把那恶霸除掉吧。”常龙大喜,便拖着程远走到常凤面前说道:“一言为定,你们两口子将来成为夫妇,真叫做‘有缘千里来相会’,现在大家握一下手,就算文定了吧。我们江湖上是很爽气的,不用什么繁文。”于是常凤娇躯微抬,和程远握了一下手。常龙、常虎都笑起来了。
这一天,大家仍在清风驿过夜。次日付去旅资,四人一齐向前进发。常虎仍戴着面具,避人耳目。到得济宁,就在城里一个小客寓内住下。到得晚上,常龙、常虎又叫人端整了酒菜,和程远、常凤一同畅饮,又对程远说道:“事不宜迟,今夜我们便要到姓柴的那里去下手,早日复仇,以快我心,也好使程远兄事毕后再到叶家去。”
程远听了点头道:“很好,我初到这里是不识途径的,全仗你们引导我。”常龙道:“我兄妹都认得。”
席散后,四人静坐一回,听听外面已无人声,常龙便道:“我们好去下手了。”于是大家脱下长衣,扎束停当,程远自己挂上镖囊,背插宝剑,瞧常龙手里已拿着一对雪亮的钢叉,常虎也背着一柄朴刀。而常凤右手握一宝剑,左手却握着一个圆如车轮的东西,上面有一排锯齿,又有一排钩子,四面都是钢条,一双手恰巧伸在轮中,有钢条护着,不怕被敌人损伤。程远奇怪地问道:“这是什么兵器?我倒没有见过的。”
常凤笑嘻嘻地说道:“这是我自己发明的,使动这家伙时,轮形便不停滚转着,上面有齿,可以挫伤敌人的兵器,上面有钩,可以钩住敌人的兵器;而且使急了,可使敌人不能进攻,是防卫一己的利器,唤作‘老虎轮’,我是熟练的。”程远道:“好个老虎轮,这真是可攻可守的家伙,今夜要看看你怎样使用了。”于是熄了灯火,开了后窗,四人轻轻跳上屋面,离开客寓,由常虎为导,曲曲弯弯地向前紧走。
这夜月亮也没有,夜色昏黑,街道上静悄悄地没有人声。四人一路走着,无人知觉,早来到一个高大门墙的人家前面。常虎又领着他们走到侧面去,有一垛墙比较低一些,四人一齐轻轻跳到上面,鹤伏鹭行地向里面有灯光处走去。
但是走到里面,一进房,屋上却都布满着绳网,叫人难以行走。程远便将“百里”宝剑去剁开那些绳网。常虎有些不耐烦,先跳下庭心中。谁知庭院里有人防守着,一见屋上跳下一人,知道有人来了,连忙跑到里面去报信。常龙等见仇人已有防范,四人索性站在庭中等候他们出来厮杀。一会儿,屋里喊声大起,有许多壮士拿着军械照着火把杀将出来,当先一个老者,手横宝剑跳到庭中说道:“狗盗!想来复仇吗?老夫等候多时了!”
常龙、常虎便使开手中家伙,和老者战在一起。程远见那老者一口剑舞得白光霍霍,料知本领不弱,正想上前相助,却听里面大喝一声,有人说道:“狗贼!休要依仗人多,你家小爷来也!”便有一少年跳出,手中张弓拈矢,蓦地里一箭向程远面前射来,程远即忙将头一低,那箭忽地从他头顶上掠过,射去了一小绺头发,头皮上也微觉疼痛,吓了一跳,因 他没有防到这一着,险些送去性命,急挥手中百里剑,正要上前,常虎一见那少年,便丢了老者,抢上前去和少年决斗。
那少年放下弓,挺起手中棍棒接住常虎便战,一边却说道:“原来就是你这坏东西来了吗?”将棍棒使开了,只向常虎下三路扫去。几个回合,常虎早被他摔了一个斤头,爬起来再战。常龙恐防兄弟有失,连忙赶上前相助。
老者哈哈笑道:“你们都不要和老人作战吗?须知我年纪虽老,手中宝剑不老!”他正说时,常凤早跳过来,娇声喝道:“你这老头儿,休要口出大言,待我来结果你的性命!”
老者一瞧,来的是女子,便说道:“呸!女贼来了!”一剑便望常凤胸中刺去,常凤将剑架住,一面使开老虎轮和老者酣战起来。
程远在旁看着,觉得常凤的武艺果然了得,剑轮并进,战得二十余个回合,已把老者渐渐逼退。又见当老者的宝剑刺进去时,常凤手中的老虎轮在老者的剑头上绕转了一下,已把老者的剑钩住,老者正要用力夺还,而常凤右手一剑,已很快地向老者头上扫去,老者不及闪避,早削去了半个头颅,仰后倒地。
这时那少年一根棍棒使急了,如龙飞凤舞,常龙手中一松,也被他摔了一个斤斗。他见他的父亲被常凤杀死,顿时怒气冲天,目眦欲裂,将棍棒就地一扫,常龙、常虎急退时,那少年一个箭步已跳至常凤面前,要代他父亲报仇。不料程远立在一边,手里早托着一支追魂夺命毒药镖,因为他见那少年的棍棒实在使得厉害,正想乘隙以报一箭之仇。现在见他窜过去时,立刻觑准少年背后发出一镖。
那少年的精神全在常凤身上,没有防备,所以这支毒药镖早中他的右腰,大叫一声,跌下地去。常凤跑过去,手起一刀,又把那少年的一只臂膀砍下,骂道:“你这个王八,把我们兄弟大摔斤斗,你现在再能起来使你的断命棍棒吗?”
再想加一刀时,程远早拦住说道:“他中了我的毒药镖,一定不会活命,你又何必再动手呢?不知屋中可有羽党?”
常兄摇头道:“没有了。”
程远道:“那么走吧。”于是四人回身跃上屋顶,跳出围墙,一路回转客寓。大家坐下,将兵器放好,程远低声说道:“凤妹妹的老虎轮果然不错,那老者便吃亏在这个上啊。”
常虎道:“那小子的棍棒也十分厉害,不知怎样地被他抡急了,碰在他的棒头上,自 己就立足不住,马上跌倒了。”
程远点头道:“这种棍棒使用的大都是能人,其功用专在摔人跟斗,别种兵器很难抵挡,除非护手钩可以破它,或逢到空手入白刃的人,也可抵敌,所以今夜你们弟兄二人吃了一些亏。还有我看他的弓箭也很厉害,因此我发毒药镖伤了他,然而现在我心里却有些可惜他哩。你们不是说他们是恶霸吗?但我看他的情形却并不象啊,这是什么道理?”
程远说罢,常虎耐不住,扑的一声笑将起来,这一笑,却更使程远怀疑,便又追问道:“你们究竟和他家有什么怨仇,要把他们杀死,那家是不是姓柴?”
常龙答道:“那家姓叶,他们父子二人就是我们的仇敌。因我兄弟常虎以前也被那小王八射中一箭,养了一个月的伤,方才好呢。”
4
程远一听这话,止不住跳起来道:“呀!我又上了你们的当了!你说姓叶的,莫非就是我要保护的人吗?”常龙道:“不敢相瞒,真是这俩人。我们以前在途中因为听你说起要到济宁去保护叶家父子,他们已很厉害,怎样可以再加上你呢?所以我们不放你走了,一路嬲至此间,先去动了手再说。我们自知大大对不起你,请程兄看在我妹妹的面上,宽恕则个!”
程远此时恍然大悟,知道明月村的一回事就是他们牢笼自己,我虽知他们有些作用,却不料依旧堕入他们的彀中,不是鬼摸了头吗?他越想越气,越懊恼,便指着常龙、常虎说道:“你们总不该这样作弄人!大丈夫凡事都要光明磊落,岂可设计陷人?”
常龙笑道:“请你原谅,我们也是不得已而如此。倘然和你说明了,恐怕要请你袖手旁观不管这事,也是不可能的,怎肯帮着我们去动手呢?”
程远大怒道:“你们为自己打算,可以说称心适意了,但是我呢?我此次下山,乃是奉着师父龙真人的嘱咐,特地赶到这里为叶家父子帮忙的,现在反而帮了人家去把他们杀害。一则怎样对得起叶家父子,二则叫我如何可以回崂山去复命。害得我进退狼狈,不如和你们拚了吧!”说着话,跳起身来,一拳就向常龙胸口打去。常龙急忙跳在一边,常虎便提着两个拳头嚷道:“你真的要拚命吗?我弟兄也有拳头,此番却不让你了。”
程远道:“谁叫你让?”跳过去一伸手要抓常虎,常虎一闪身,跳至桌上,刚要还手,常凤早奔过来把程远双手拦腰抱住,说道:“此事木已成舟,你们在这里闹什么?若给店中人听了,那么外面正要出血案,于我们大大不便的。闹穿了事,我们怎能出得这济宁城呢?况且你们现在总是自己的人了,有话好说,何必动手!”说到这里,又对程远说道:“你宽恕了他们吧,倘然你一定不肯干休时,请你先把我打死了可好?我总不还手的。”
程远被常凤一说,心中的气稍平一些,真的要闹穿了,大家都不方便的。他立住脚步,一声儿不响,常凤又娇声问道:“你听我说话吗?”
程远道:“你放了手再说。”
常凤道:“我先要你允许之后方才放手,否则我宁死不放的。”
程远道:“有你这样赖皮的吗?我一准不动手便了。”
常凤听程远已答应,便放开来,又用手抚摸程远的胸前道:“你不要气了,一切的话,明天再谈。”程远叹了一口气,退到椅子上坐下。
常虎也从桌上轻轻跳下,说道:“妹子,都亏你解了围。这是我们的不是,我也自知对不起人家的。”
常龙道:“程兄是明白的人,当然不和我们计较。”程远却不说什么。隔了一歇,大家脱衣安睡,于是这一场黑暗中的纷扰告终。
直到天明,程远第一个先起来,因为他昨夜有了心事,未能安睡。常龙、常虎却睡得酣适。常凤恐怕程远要负气私逃,所以也不能安心睡着,一见程远起身,她也跟着起来,带笑对程远说道:“今天我们断不能再在此间逗留,须要早早回去了。”
程远瞧了她一眼道:“你们回去了,事已了结,当然自很快乐的。但我无家可归,崂山又不能再上,辜负了我师父的意思,无面目再去拜见他。从此天涯海角,一任此身漂泊去了。”
常凤道:“你休要这般灰心,我既配给了你,将来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我们都要回转丽霞岛,当然也要请你同去的,怎能放你一人独走呢?”遂过去把常龙、常虎唤醒,说道:“时候不早,你们忘记昨宵所做的事吗?快快动身离开这里吧。”
常龙、常虎被常凤唤醒,连忙披衣,开了房门,大家洗脸漱口。用过早餐,常龙去付了店资,立即动身,又对程远说道:“有屈程兄同我们一起去吧。”
常凤道:“我早和他说明了,自然一同走,便是他要离去时,我也不放他走的。”说罢,又对程远嫣然一笑。程远一时自己难定主意,就跟他们同行。出得店门,走在路上,早听有人在那里讲起昨夜叶家的血案。四人匆匆地出得济宁城,幸喜没有露出破绽。此番不走海道了,却取道江南。程远一路跟着他们走,常凤总防他要走开,所以一步不离地监视着他。
程远心里虽然为着此事很不高兴,自悔在路上和人家多兜搭了,以至上了常氏兄妹圈套,把这事情弄坏,现在自己回不得崂山,又和常凤订了婚,只得跟他们到海岛上去再说。且看常氏弟兄待得自己很好,而且常凤也如小鸟般依依可爱,有一种魔力如磁石吸铁般地把他吸引住,因此也不想走到别处去。途中无话,到了乍浦,雇得一只海船,回到了丽霞岛。程远见岛上壮丁很多,好象都服从常氏弟兄的,所以他们回来时,大家都出来欢迎。又见常氏兄弟的住宅很是宏大,以为他们在岛上很有势力的,心里也有些猜疑。
常氏兄弟回来后,马上筹备常凤和程远的婚事。吉日也早择定,程远做现成的新郎,大小的事,一概不问,到了吉期,便换了新衣,和常凤成婚。岛上的人见程远这丰姿豪爽,气宇不凡,都啧啧称赞说:“好一位新郎!真配得上这一位美丽的姑娘。”拜过天地后,送入洞房,华烛影里,程远见常凤艳装凝坐,更饶美丽。他就上前走到她身边,笑了一笑握着纤手,同入罗帐。这一夜的风流恩爱,当然这一对儿都是甜蜜蜜的,忘记了别的一切。
婚后的第三夜,常龙、常虎从岛上带着众健儿坐船出去。程远虽不知他们为了什么事,心里却已瞧料了数分,便向常凤探询。常凤带笑回答道:“我们的秘密,索性告诉了你吧。你是爱我的,当不致于鄙弃我。我们兄妹三个并不姓常。”程远听了,大奇道:“唉!直到如今你们还是弄着假姓名,对我守着秘密吗?”
常凤将手一捏程远的肩头,说道:“你不要奇怪,这是我们的不是。我和你做了夫妻,自然不该再瞒,并且这里也不得不说明了。我们姓高,我大哥名蟒,二哥名虬,他们都有翻江倒海之能,在这丽霞岛上干的是海盗生涯,一向横行海上,附近官兵都奈何我们不得。今天他出去,也因好多时候没有在海面上作买卖,所以要出去搜拢一些油水了。”程远听了这话,徐徐说道:“那么,你也是一个女海盗了,你的名儿可真吗?还有济宁的一回事,我还有些不明白,你们究竟和叶家父子有什么大仇呢?”
常凤道:“我的名儿仍是一个‘凤’字,不过换了姓罢了。那叶氏父子和我家二哥有仇,只因以前二哥曾独自往山东去做买卖,到了济宁,闻得济宁城内富户很多,所以他施展本领,盗劫了数家,官中捕役捉他不得,未能破案。有一次他到叶家去下手,因为叶家也是富室,不料惊动了叶家父子,非但不能得利,反被那叶家的小子射中了一箭,险些伤命。
回来后把这事告诉了我们,于是我们兄妹三人便去报仇。半途行至济南,恰巧遇见了你,得知你就是去帮助叶氏父子的人。起初我们想暗中把你除掉,后来我大哥见你是一位英雄,不忍杀害,所以想出这条计策把我配与你,骗至济宁,先去叶家动手杀害,好使你懊悔不得。这也是我们的一种苦心啊。却给你时常怪怨呢。”
程远又点头说道:“原来是你们的苦心,但是那时候你作什么主张?”
5
高凤对程远笑道:“你想我也舍得把你杀掉吗?倘然我不要你时,恐怕你没有今日了。你虽有本领,尚非惯走江湖之人,怎防得到人家的暗算?”
程远笑道:“不错,我倒要谢谢你哩。我确乎是个没有经历的人,以至上你们的圈套。”高凤笑道:“你还懊悔吗?”程远不响。
高凤别转脸去,自言自语道:“一个人的心是难买得到的,大概你的心思总——”程远不等她说完,便过去拉得她的手,又把她的脸儿推回来说道:“我的心给你了,我没有懊悔,你放心吧。但你的心又如何呢?”
高凤喜道:“我的心吗,早已到了你的肚子里了。”说着话,把她的螓首钻到程远怀中来,程远便抱住了她,和她接了一个吻,这样可见程远早已做了高凤妆台下不叛的男人了。高蟒、高虬回来后,因为此行很是顺利,大宴部下。高蟒知道自己妹子已把真相告诉了程远,遂对程远说道:“你现在不要唤我常龙了,这条龙变了蟒,在海里兴风作浪,要害人的,你赞成不赞成?幸亏有只凤是没有变,请你也入伙吧!做海盗也很逍遥快乐的。”
程远听了,只得点点头。高蟒便请他率领一部分的健儿,做了头领。程远虽是如此,他究竟是个好人家的子弟,在崂山上又时常听龙真人的教训,现在陷身不义,心里总有些不愿意,不过被高凤笼络住了,他不得不屈身为盗。可是他在岛上,除了饮酒看书以外,时和高凤练习武术,难得出外和高蟒、高虬去行动的。高蟒也不能十分勉强他。
不多时候,高蟒、高虬又邀了怪头陀法喜和志空和尚两个来入伙。那怪头陀虽然本领高强,可是他明说是出家人,而对于酒、色两字却不能守戒,每天非喝三四斤酒不能过瘾,最好每夜有妇女陪他同睡,数日不御女,他就打熬不住了,即使高蟒不出去打劫,他也要拖着志空出去采花。这样,他的一生不知糟躏死了多少良家妇女,积着一生的罪恶,一些没有觉悟。因此程远对于这两个贱秃十分鄙视,不和他们亲近的。高氏兄弟虽然粗鲁,而对于女色却不放在心上的。
自从怪头陀等入伙以来,行劫时常要带一二妇女回来,专供怪头陀行乐,程远在旁看得十分气闷,只为了高凤,他勉强在岛上留住。不料事又出人意料之外,高凤和程远婚后,便得了身孕,肚腹渐大,到了临盆时期,遇着难产,岛上又无接生能手,所以高凤痛了两日一夜,小儿还不落地,她就香消玉殒,长辞人世了。程远和她爱好,见她惨死,抱着尸身放声痛哭,经众人再三劝解方止。高蟒、高虬自然也不胜悲哀,没奈何只得把高凤厚殓了,便葬在岛上,一块黄土长眠芳魂。
程远本来无意为盗,屈居于此的,现在他的爱妻又死了,人亡物在,触景伤情,心里郁郁不乐。高蟒见程远如此,只得用好言安慰,且允许程远将来必要代他找到一个好女子重续琴弦。程远大有曾经沧海之感,含糊答应着,后来高蟒虽曾劫得一二面目较好的女子回来,想要送给他作妻,然而程远哪里看得上眼,一一拒绝,却都给怪头陀奸污。程远便对高蟒说道:“令妹死后,我心已灰。请你不必再代我想法。世间美貌女子固然不少,但欲求象令妹精通武艺的人却不可多得啊。何必去劫了来给别人糟蹋,重增我的罪过呢?”高蟒听了这话,知道程远的意思,遂唯唯称是。
这一次高蟒得到手下谍报,到海面上来行劫,因程远好久没有出去,勉强要他出来相助,却不料遇到了琴、剑二人,虎斗龙争般在海上剧战了一番,剑秋中了程远的毒药镖,玉琴给高蟒在水中擒住。一行人回转岛上,其中最高兴的要算是怪头陀和志空了。怪头陀便告诉高氏兄弟说:“这女子便是在北方著名的荒江女侠方玉琴,还有他的同伴岳剑秋,都有非常好的本领,同属昆仑门下,和峨眉派一心作对,自己曾在杭州逢见过,在旅馆中行刺过,未曾得手。竟不料这一遭,男的中镖,女的被擒,大大地出了一口气,要求高蟒弟兄把玉琴交给他,由他去处置,代峨眉派复仇。谁知高蟒心里别有用意,遂含糊回答说待自己问清了口供,再作道理。他遂将女侠禁闭在铁牢中。
这铁牢的墙壁都是铁做的,屋上只开了两个小窗洞,有些亮光透入,可以知道昼夜,但是窗洞上下面都有极粗的铁丝网遮盖着,任你有本领的人,也难以出走。墙上又有一个小洞,有铁板关着,大约是送饭送水的。玉琴到了这里面,身上束缚虽解,而手里的真刚宝剑早被高蟒取去,手无寸铁,怎能出得这铜墙铁壁的牢狱呢?她席地坐着,觉得身上尽湿,很是难受。一会儿墙上的小洞开了铁板,有人抛进一套衣服来,她连忙取过,觉得很软很滑,都是绸制的,便将身上湿衣脱下,将那套衣服穿在身上,不长不短,恰是正好。
她穿好了衣服,在牢中徘徊地走着,见旁边只有一扇小小铁门紧紧闭着,四面毫无出路,难以逃走,不觉长叹了一声。又想起方才在海面上血战的一幕,自己陷身盗窟,凶多吉少;又不知剑秋的下落,心里非常气闷,然而她的一生,天南地北,受过了多少次数的危险困难,所以心里尚能镇定。他们既不即杀,且待以后见机行事再说吧。
不多时,外面小窗洞上的铁板一开,便有光亮射进来,有一个人把一盘饭和菜从洞里传送进来,说道:“姑娘,吃晚饭吧。”玉琴腹中早已饥饿,便走过去接了,且吃饱了肚皮再等机会。她吃了两碗饭,仍把那盘传出去,那人接过,把铁窗依旧关上走去了。玉琴坐下地来,一会儿天色已黑,牢中又无灯火,更见黑暗。她没奈何,依着墙壁而睡。听得门外又有足声,好似在那里巡逻一般。她想起了以前和剑秋在宝林寺坠身狮窟之内,危险万分,然而幸有剑秋同在,大家商量法儿,到底能够出死入生。还有那大破螺蛳谷时,自己也被风姑娘诱坠地坑中,但有那头忠义的金眼雕救她出去。
此刻剑秋不知何在?金眼雕也早已为主殉身,自己陷落在海外岛上,更有何人能来相救呢?且思剑秋一人独战群盗,不知他究竟如何,能否逃生?倘然他没有被害的话,他或能设法前来救我。即使我死在盗手,他也必要代我复仇的。
所可虑者,不要他早已遇害了,那么我们俩死在海上,我师父和云三娘等也不知道这回事啊。她想了好多时候,方才有些疲倦。这样睡着了好一刻,睁开眼来,上面小窗里已有一些晓色透入,知道天已亮了,遂立起身来,走了一回,重又坐下。隔了一歇,又有人送早餐前来。她吃罢早餐,自思海盗并不杀她,这样把自己幽禁在此,作何道理,倘然天天如此,自己不要闷死吗,反不如爽爽快快地好。
她心里正在发急,忽见铁门开了,有四个海盗走进来,用一具钢铁手铐把自己的手反铐住了,对她说道:“你快跟我们去见头领!”玉琴闻言,毫不惧怯,跟着他们便走,穿过了几进屋子,来到一个方厅上,见那活擒自己的黑面海盗正和一个美少年坐在那里,海盗把玉琴推至高蟒面前,高蟒便问道:“你就是江湖上著名的荒江女侠方玉琴吗?”
玉琴毅然答道:“正是。你们这些狗盗在海上杀人越货,凑巧被我们碰见,所以追来,要把你们除去,不幸被擒,惟有一死而已。”高蟒听了,便回头对程远笑道:“程兄,你看她虽是个女子,倒这样十分倔强,不愧是个女侠了。”
程远笑了一笑,没有答话,他尽瞧着玉琴。玉琴见程远气宇不象绿林中人,心里也有些生疑。
高蟒却并不发怒,又对玉琴说道:“我们这里是丽霞岛,我就是头领,姓高名蟒,别号翻江倒海。陆地上由你们称能,海面上惟我独霸了。你的同伴姓岳的,早已死在海中,你被我们擒至岛上,欲归无路,只要我的命令一下,管叫你立即丧生。倘然你能够顺服的,只要听我的说话,将来幸福无量。”玉琴因要听他的下文,所以耐着性子不响。
6
高蟒以为玉琴已有些软化了,便指着程远向玉琴带着很和缓的声音说道:“这位就是程远,别号踏雪无痕,精通剑术,本是我的妹夫,这因我妹妹不幸故世,他如今还没有续娶,立志要得一个有本领的女子为妻。现在我瞧你的本领确乎不错,且看你也是个没有嫁过人的姑娘吧。若能情愿作程兄的妻子,我代你们做媒。”
玉琴听高蟒说出这些话来,两颊通红,心里又气、又怒、又羞,便大声骂道:“呸!你们这些狗强盗,安得生此种妄想!我方玉琴并非贪生怕死之辈,可杀而不可辱,岂肯跟你们这些狗强盗?亏你们落掉了狗牙,说出来的,狗强盗,快快闭口!”
高蟒被玉琴狗强盗、狗强盗地痛骂,心中顿时大怒,便指着玉琴说道:“小丫头,不识抬举,你要死吗?我把你宰了也好!”
程远忙凑在高蟒的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高蟒点点头,又对玉琴说道:“你休要不识好歹,我们有心免你一死,所以如此。现在给你三天期限,让你自己细细思想,过了三天,再不服从时,决不轻恕。”说罢,吩咐部下把女侠软禁在水榭里去,且叫两个女人陪同一起,待她自己觉悟。
于是那四个健儿奉了高蟒之命,把玉琴推出去,尽向东边而行。不多时,见前面有一个很大很阔的水池,中间有一块陆地,陆地上有两间小屋,屋边有两三株柳树,倒也有些风景,海盗到得池边,无舟是不能过去的。但那边有一只小划子船停着,海盗押着玉琴一齐坐到舟中,两个海盗打着桨把船摇过去,池水很深,水声汩汩。
一会儿早到得水榭边,海盗推着玉琴上岸,到得小屋子里,见屋中床帐桌椅俱全,并且窗明几净,比起昨天那个铁牢好得多了。四个海盗把玉琴送到了,两个坐船回去,两个守在屋子外面。
玉琴手上的铁铐没有开锁,所以两手仍反铐着,不能活动,且坐在椅子上。再说隔了一歇,有两个中年的女仆坐船前来陪伴玉琴,所以吃饭时并不开锁,由女仆喂给她吃的。玉琴虽觉不耐,也无可奈何。
午后因房门并不关闭,所以走出去散步,见那两个海盗手中各抱着鬼头刀立在屋子前后监视着她,又见那水榭孤立在水中,无舟不能飞渡,自己断乎难以逃走。她散步了一些,回到室中坐着,自思:“被他们这样软禁三天,倒也很难受的,我何不如此如此,佯作允许了,到时再想法子,或可比现在自由一些;倘事不成,同是一死,岂不较胜于此吗?明天我准口头允许了,看他们如何?”她心中主意已定,预备挨过这一夜。
天黑时,女仆代她点上了灯。吃过晚餐,女仆便问玉琴可要睡眠,玉琴摇头道:“且再停一会。”两个女仆伏在桌上打瞌睡,室中灯光受着风吹,摇转不定,玉琴枯坐着,没精打采,呆呆思想。忽听窗外有人轻轻在那里说话,不多时那掩上的房门蓦地推开了,跳进一个人来。玉琴定睛看时,胖胖的身躯,凶狠的面目,手中握着一只槟铁禅杖,正是那怪头陀法喜。
怪头陀见了玉琴,张开嘴笑一笑。笑得玉琴心里也有些惊惶,知道那厮来意不善,连忙立起身来,同时那两个女仆也已惊醒,抬头见了怪头陀,说声“啊哟!”怪头陀将手一挥,说道:“去,去,去!”吓得两人连跌带爬地都出去了。
怪头陀回身把房门关上,窗边倚了铁杖。见玉琴立在墙边,面上满露着冰霜,星眸怒视,便走过去说道:“女侠,今夜你顺我则生,逆我则死。你是个美丽姑娘,虽是我们的仇人,我却不忍就杀你,待我和你欢乐一番,包管你快活,而且可以使你不死。”
玉琴骂道:“贼秃!还不与我滚出去!”
怪头陀冷笑道:“俺既已来了,安肯便去!好姑娘,请你慈悲些吧!”一边说,一边紧紧逼上来。玉琴双手被铐,难以抵挡,忽地将身向上一跳,想要冲破屋椽逃出去时,却被怪头陀跟手跃上,将玉琴双足握住,猛力望下一拖,玉琴倒跌下来,恰巧滚在榻上。此时怪头陀双手将玉琴娇躯按住,要去脱她的下衣,好似一头疯狂的狮子,张牙舞爪地将把玉琴吞入肚中去。
第六十二回恶梦初回设谋离虎穴清游未已冒险入太湖
1
玉琴被怪头陀双手重重将她的**按住,仰卧在床,自己双手被铐,不能抵御,气得她脸色尽变,几乎喷出血来。
怪头陀力大如虎,腾出一手,正要剥下玉琴的亵衣。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忽听啪的一声,靠外的一扇窗倒将下来,跟着托地跳进一人,手里横着明晃晃的宝剑,指着怪头陀大声喝道:“你这贼秃!胆敢瞒着人家到这里来做什么!别人让你逞能,我程远却不肯放你如此猖獗!”
怪头陀好容易将玉琴擒在掌握之中,好事垂成,败于一旦,心中异常忿怒,只得放下玉琴,回身对程远骂道:“你这小子,和我苦苦作对做什么?你也无非想尝鼎一脔。现在我与你拼个死活存亡,谁胜谁得吧!”
一边说,一边跑至窗边,取过那只槟铁禅杖,跳出窗去,程远也跳出去,说道:“很好,你这贼秃,本要除掉你,现在我们俩决一雌雄吧。”一剑便望怪头陀头上劈去,怪头陀说声:“来得好!”把铁杖望上一迎,当啷一声,早把程远的剑拦开一边,乘势一禅杖向程远头上打来,程远收剑架住禅杖,忽地一跳,已至怪头陀背后,一剑很快地刺向他腰里去。怪头陀不及招架,把身子向前一跳,跃出七八尺外,回转身大吼一声,一禅杖着地扫到程远脚边来。程远向上一跃,躲过这杖,将剑一挥,正要进刺,怪头陀又是一杖,使个乌云盖顶,直打向程远的头上来。这一下十分迅速,难以躲避。
玉琴此时早已立在窗边观战,虽然这二人都是自己的敌人,可是她的芳心不知怎样地却希望怪头陀败北,眼见这一禅杖,势甚凶猛,不觉代程远捏把汗。程远却并不闪避,仗着他身子灵便,将头一低,在禅杖下直钻出来。怪头陀打个空,而程远已至身边,一剑刺向他的胸口。
这一下也是出其不意,非常难御的,怪头陀怪叫一声,将铁杖向地下一拄,身子凌空而起,向右边打一个旋转,好容易避开这一剑,但是程远的剑尖已触着他的布衲左乳下,划开了一小条,皮肤也有些微伤。怪头陀吃了这个亏,怒火更炽,抡开禅杖,又对程远杀过来,程远也把百里剑舞开,剑光霍霍,变成一道白光,向怪头陀上下左右进攻。两个人斗在一起,杀得难解难分。
玉琴虽作壁上观,而觉技痒难搔,那时候水面上一只划子船摇来,跳上一人,背后又有两个健儿,高举灯笼,正是高蟒来了。他手里也横着两柄钢叉,高声大叫:“自家人,休要认真,快快住手!”
原来当怪头陀到水榭里来时,看守的海盗连忙过去通信,恰巧先撞见程远,程远听了这个消息,大吃一惊,立刻坐船前来干涉,女侠没有遭着强暴的污辱,也算她的侥幸了。怪头陀见高蟒也已到来,便吼一声,将手中禅杖扫开程远的剑光,托地跳出圈子。程远也收住剑,退在一边。怪头陀横着禅杖,双目圆睁,兀是怒气未息。高蟒早已得到部下的报告,知道这事,所以立即过来解围。他当着二人之面,不便说什么,又不好派怪头陀的不是,只得说道:“在这夜里,你们不去睡眠,却来这水榭上打什么架?快快回去吧!明天我请你们喝酒。”
怪头陀究竟贼人心虚,心里有些惭愧,便答道:“很好,有话明天再讲。”他就跑到水边,跳上一只划子船,独自先去了。高蟒便带笑对程远说道:“我倒没有料到怪头陀出此下策的。若不是程兄得信较早,立刻赶来时,恐怕姓方的难保不被他奸污了。”
程远道:“可不是吗,我来的时候,那贼秃已把女侠按倒榻上,欲行非礼了。其间真不能容发,好不危险!”
高蟒道:“你如此相救,姓方的总当感激你了。”玉琴在室中听得他们讲话,却缩到里面去,装作不闻不见。高蟒又吩咐把守的海盗说道:“你们奉令在此把守,除了我和程头领外,其余的人一概不准到此。如有故违,你们拦阻无效,马上就来报告,我当再派四人在那里看守船只,不许有人偷渡,或可无事了。”
高蟒吩咐女仆好好陪伴,和程远在室中看了一回。女侠别转了脸,不去瞅睬,二人就回身出去,也坐着船回去了。
室外人声渐静,两女仆回身入房,关了窗和门,说道:“好险啊!那个怪头陀怕死人了。”又请玉琴安睡,玉琴点了一点头,两女仆遂服侍玉琴睡了。她们就睡在地上,转瞬间鼾声大作,都已入梦。玉琴因方才受了一个很大的惊恐,脑中受了刺激,虽然睡在榻上,却是辗转不能成寐,暗想:“怪头陀真是可恶,而他不要杀我,然要奸污我,以致我险些被他玷污了清白之身,幸亏那个程远来解了围。虽然他的目的也是对我有野心,却救了目前的紧急,所以我明天决定答应了,免得这样锁铐着不能动弹。咦!程远这个名字似乎在哪里听过的,并且瞧他模样也不象个江洋大盗啊!”
她想了又想,遂想起龙飞买剑遇见龙真人的一回事来,龙真人不是和自己说过吗,他收了两个徒弟,都不归于正,那娄震甚至卖剑欺人;还有一个姓程名远的下了山,不知去向。龙真人正要找他,却不见了,他在海岛上入了强盗的伙呢。那么,我何不如此激他一番,包管他入我彀中。
玉琴打定了主意,心里稍觉安宁,便觉有些疲倦。朦胧之际,耳畔忽闻窗外又有声音,她心里不由突地一跳,慌忙睁开双眸,月光下只见一扇窗轻轻开了,那个怪头陀又跳了进来,自己喊声“啊呀!”正要起身,不知怎样地手足都软得无力,况两手又不能动,无法抵抗,而怪头陀早已跑至床边,伸出巨灵般的手掌,又将她重重按住,她虽想用足蹴踢,也是不可能。说时迟,那时快,自己的下衣已被怪头陀褫去。
玉琴出世以来,从来没有遭逢着这种奇耻大辱,咬碎银牙,睁圆星眸,大喝一声,要挺起身来作最后之挣扎。这时窗外又有人喝道:“贼秃不得无礼!俺踏雪无痕程远来也!”
果见程远横剑飞入,怪头陀遂丢下玉琴,回身向程远骂道:“你二次破我好事,与你势不两立!有了你,没有我;有了我,便没有了你!”遂抢过铁杖来抵御程远的剑。二人在室中交手,不及数合,怪头陀足下一绊,向前倾跌下去,程远趁势一剑斜飞,怪头陀早已身首异处。
玉琴见了,不禁大喜,说一声:“死得应该!”又见程远放下了宝剑,笑嘻嘻地走过来对自己作了一个揖,说道:“荒江女侠,我一心爱慕你,可惜你铁一般的心,石一般的肠,不能听了高蟒之言,和我同圆好梦。而那怪头陀却背着我要来奸污你,且喜已被我诛掉了。
我两次救了你,为的是什么?想女侠刚强的心,必能转软。现在我要再问你,可能爱我吗?”
玉琴听了这话,换了别的时候,早已恼怒了芳心,但她决定想用计引诱程远入彀,所以一些不作怒色,便答道:“你这样热诚相救,我岂有不感激之理?若你确是爱我的,那么你且把我的手铐松了再说。
2
否则,还当我是个俘虏呢。”程远道:“当然要解去。不过我现在还没知道你的心是真是假,万一开了手铐,你不要反抗吗?”
玉琴有些焦躁地说道:“当然先要你放了我的,我一个人在此岛上会有什么法儿逃去呢?”
程远道:“我尚难相信,必要先有一个表示。”玉琴问道:“什么表示?”程远笑道:“你要情情愿愿地让我在你的樱唇上亲一个吻,然后可以证明你是真心愿意了。”这句话叫玉琴怎能立刻答应呢!不防程远却不等她的回答,伸手上前将她拦腰紧紧搂住,抱在他的怀中,玉琴虽要挣扎,而觉丝毫无力,程远早低下头把他的嘴凑到她樱唇上来,她忙别过脸去说声:“不好!”醒过来时,原来是南柯一梦,桌上的灯火摇摇欲灭,已近五更了,额上微有些香汗,把心神镇定住,自思:“大概心里存了警觉之心,所以有这幻梦哩。幸而是梦,倘然是真的,我又将如何呢?”于是她更不敢睡了。
一会儿,天色已明,她心中稍安,方才睡着了一炊许。等到她起来时,洗脸水和早餐都已送来,两女仆遂助着她洗脸吃粥。
玉琴不能自由,难过得很。她心里气恼坐在椅子上,瞧着屋椽,呆呆无语。在这大海中的岛子上要求救星,一辈子梦想不到的。剑秋又不知死活存亡,非得自想方法不可,那么只有这一条苦肉计了。她正在思想,忽见女仆对着门外立起来道:“程爷来了。”接着便见程远一个人走进房来,对玉琴笑了一笑,又点点头。玉琴瞧他手中没带兵器,面上也露着和颜悦色,知道程远对自己始终没有恶意,暗想机会来了,我倒不可错过。
程远早走上前说道:“玉琴姑娘,今日已是第二天,你的心里究竟如何?我很可惜你白白死在这里啊。并且,我也知道昆仑门下都是行侠仗义之人,一向很敬爱的。姑娘剑术精通,为隐娘、红线之流,当然是巾帼英雄,羞与我辈为伍。但我程某本来不甘为盗,屈身于此的,倘蒙姑娘垂爱,我们将来别谋良处。”他遂把自己的出身,以及如何从龙真人学艺,如何奉命下山,受骗到岛上等经过事情,约略告诉一遍。玉琴听了,方知道程远果然不是盗跖一流人物,正好利用他,便把头点了一点道:“既然这样说法,我就——”说到这里,假作含羞,低下头去。
程远见玉琴已表示允意,心花怒放,便道:“姑娘能够允诺,这是我的大幸了。姑娘被絷已久,我就代你先解了缚吧!”遂走到玉琴身边,代玉琴松去了手上铁铐。玉琴想起昨夜的梦景,不由脸上微红。程远以为她有些娇羞,更觉可爱,把铁铐抛在一边,回头见两女仆正立在门外,带着笑探头张望。程远便叫道:“你们走远些,我有话和姑娘讲哩。”
吓得两女仆倒退不迭。玉琴两手恢复了自由,舒展数下,方觉得爽快,便对程远说道:“我要谢谢你了!昨夜那个怪头陀,我和他曾结下冤仇,所以他前来想要玷污我,其实我是誓死不从的,只因双手被铐,不能抵抗,幸蒙程先生来救了我——”
玉琴没有说完,程远早摇摇手道:“何用道谢!这是义不容坐视的。如姑娘这样可敬可爱的女侠,怎可让那贼秃**?我和那贼秃素来不合意的。他名唤法喜,和他的同伴志空一同到此入伙,专作采花的勾当,不知给他奸污了多少妇女。自从你姑娘被擒来岛后,他就蓄心积虑地要把你得到他的掌握之中,都给我们反对,他就想出这恶毒的行为了,不料又被我把那厮驱去。他对我非常怀恨,所以今晨忽然失踪了。查问之下,方知怪头陀已独自一人背着我们悄悄地离开了丽霞岛,往他处去了。现在请姑娘放心吧!”
玉琴微微一笑。程远遂请她在窗边坐下,自己探首窗外,见近处并没有人,遂在玉琴身边坐定。正要说话,玉琴却向他问道:“程先生,你是崂山龙真人的高足吗?”程远答道:“正是。我师父是剑仙,他已将上乘的剑术教授我,且赐给我一口百里宝剑,削铁如泥,可惜我未能十分精谙,功夫尚浅,已下山了。”
玉琴点头道:“真是可惜的。你师父正在找寻呢。”程远一闻这话,不由脸上变色,急急问道:“姑娘,你怎知道我师父在找我呢?”玉琴笑了一笑,遂将龙飞买剑,遇着娄震,演出卖剑盗剑的一回事来,然后遇见龙真人把娄震带回山上去,且谈起程远他走等事,详细告诉程远。程远便觉得非常惭愧,叹口气说道:“我真是一个罪人!都是高氏兄妹害了我也!我始终自觉没有面目再去拜见我的师父了。”
玉琴见程远说到这里,在他的脸上充满着懊丧之色,遂说道:“君子之过焉,如日月之蚀,只要你能够改过,将来再可以见你的师父。并且我师一明禅师和龙真人也是朋友,我可恳求他老人家代为缓颊的。倘然你长此干那盗匪的生涯,不但埋没了你一生,你又永远休想见你师父之面了。我是真心的话,你听了如何?”
程远把双手掩着脸说道:“本来我在这岛上,非我素愿,一向如芒刺在背,清夜扪心,时觉惭愧;现在给姑娘一说,好似疮疤重发,心里苦痛得很,我非得早日离开这岛不可了。”
玉琴见程远已入她的彀中,暗暗欢喜,便说道:“象你这样有根底、有本领、出身书香门第中的人,前途真可有为,你若愿离开这里的话,我心里更快活了,情愿跟你到随便什么地方去的,我总不忘你救助之恩。”程远就把双手放下,说道:“有姑娘这样慰藉,我好似黑暗中遇见了明灯,我愿意和姑娘一同想法脱离这岛上。现在我可以去和高蟒说姑娘已答应我了,再要求他不要把你幽禁在这水榭里,由我引导着,便在我前妻高凤房里住下,然后我可预备船只,背地里瞒了高氏弟兄远走高飞,脱离这个魔窟,照这样办法可好吗?”
玉琴道:“很好,不过你须要依我两个条件。”
程远听了,一怔道:“姑娘有什么条件?”
玉琴道:“我有一口真刚宝剑,是我师父赐我的,数年来常常带在身边,非常心爱,现在你可知此剑落于何人之手?请你要设法代我取回。”
程远道:“这剑被高蟒取去,确是稀世难得的,无怪姑娘不忍舍弃。我见高蟒已把这剑挂在他的外房壁上,我常到那里去走的,我可以想法盗回。还有第二个条件呢?”
玉琴道:“我虽然答应了你,可是不情愿草草地在这强盗窝里成婚,须得离开了海岛再定吉期,你赞成不赞成?”程远道:“如此也好。我们既然决意要离开这岛,当然到别地方去再行结婚。只要姑娘爱我,不负我便了。”
玉琴点了一点头,于是程远快快活活离开这水榭去了。
到了下午,程远又走来对玉琴说道:“我已和高蟒说明,现在把你放出去,你千万要跟着我走,免得危险。”玉琴道:“自然跟你走啊。”程远遂带着玉琴走出水榭,坐了划子船,还到那岸边上,一路走到内屋里去。到得一间精美的室中,程远请她在椅子上坐定,说道:“这是你的房间,自从高凤死后,我只住了数夜,因为一切景物足以触动我的悲伤,所以一直住在外面客室里的。今夜有屈姑娘在此独宿一宵。”
玉琴也不说什么,程远又叫两女仆在此陪伴玉琴,他和玉琴闲谈了一回,便走出去了。这天夜里,玉琴仍戒备着,不敢多睡,自思现在我双手已得自由,即使有人前来,虽无宝剑,也可抵挡一阵,不致于如那夜的任人欺侮了。但是这一夜却平安无事。
3
次日,程远陪着高蟒、高虬一同前来和她谈笑,且说大后天要吃喜酒了。玉琴知道程远在他们面前必然说些谎话,所以佯作娇羞,不说什么。高蟒拍着程远的肩架道:“这里独有你享艳福,将来不要忘记了我这个大媒。”
高虬也说了几句笑话,然后退出去。黄昏时,玉琴对着灯光坐了等候,因为日间程远曾趁着人少的当儿,走来凑着耳朵告诉她说:“船只早已预备,今夜可以走了。”所以她打起精神,期待着,然而不见程远到来,两女仆坐在旁边打瞌睡。她心中正在嘀咕,闻得室外轻微的脚步声,程远悄悄地走来,先唤醒两女仆,说道:“今夜你们到外边去睡,由我在此陪伴姑娘。”
两女仆答应一声,对着玉琴看了一眼,带着笑说道:“方姑娘,你早些安睡吧,我们去了。”退到外边,程远就把房门关上。
玉琴又听两女仆走在外边说道:“我们不要作讨厌虫,今夜他们俩可以欢乐一宵。程爷自从凤姑娘死后,长久守着空房,所以他等不及大后天的佳期了。”带着笑声远远地走去。
玉琴听了,虽然难堪,却也只好由她们说笑了。程远闻女仆早已去远,便低声对玉琴说道:“我已买通一个姓刘的人,偷得一只帆船在海滩边等候了。那姓刘的是去年掳来的人,一向勉强在此地,他因我曾救过他的性命,常称我为恩公。他能驾驶船只,现已升为头目,所以我暗中和他说明了要离开此岛,他自然表示同情于我,答应我,把他所管的船独自驾着,今夜在海边等候我们出走,这样你好放心了。”
玉琴喜道:“你办得很好,我的宝剑呢?”
程远道:“你的真刚剑已被我取得,放在我的房里,只因我此时不便携来,少停我们出去时,可以给你。今夜高氏弟兄正在里面畅饮不已,我推托头痛,先退出来,大约他们必要喝醉了。我们出走,决没有人拦阻的。”于是二人静坐着,等到外面人声已静,将近三更时,开了窗,轻轻跳到屋面上,程远在先,玉琴在后,越过了两重屋脊,程远回头对玉琴说道: “下面正是我住的客室,你且在此等一回,我去去就来。”说罢,跳将下去,不多时跃上屋面,手里捧着一柄宝剑,双手递与玉琴道:“完璧归赵,请姑娘收了吧!”
玉琴接过一看,果然是自己的宝剑,心中大喜,把来挂在腰里。又见程远腰边也悬着他的百里宝剑,背上又驮着一个青布包裹,遂说道:“多谢你费神,我们去吧。”她跟着程远,大家施展出飞行功夫,离了盗窟,跑至海边。玉琴听见波涛声,一颗心顿时又活跃起来,星月光下见那边停着一只很大的帆船,程远击掌二下,便听船上也有人回击了二下,跟着有一个汉子走出来说道:“程恩公来了吗?快上船吧!”
程远遂和玉琴跳到船上,在舱中坐定。舱里也没有灯火,黑暗中那人问道:“就开船,可好?”
程远道:“只得冒险夜行了。”
那人道:“恩公,请放心,你不是吩咐把船开到镇海去吗?这条水路我是很熟悉的,无论日夜,决没有危险的。”程远道:“这样好极了。”
那人遂挂起一道巨帆,把舟向海中驶去。这夜,两人在船里当然不便睡眠,便坐着闲谈些岛上的事情。玉琴心里总是放不下剑秋,他前番听了高蟒之言,有些不信,遂又向程远探问道:“我们懂武艺的人最爱宝剑,视为第二生命,我多谢你取回了真刚宝剑,心里很是安慰。但是我的同伴岳师兄也有一柄宝剑,不知落于何处,你可瞧见?”
程远被她突然一问,没有防备,无意地答道:“这个,我却不知道,因为他——”说到这里,忙又缩住。玉琴连忙问道:“难道姓岳的没有死吗?”
程远只得说道:“他是受了伤,落在海里的,所以我们没有得到他的宝剑。姓岳的不通水性,堕入这大海中,又受了伤,自然必死无疑。”程远说这句话,是因为自己用毒药镖把剑秋打伤,恐怕玉琴知道真情,必然要怨恨他,故而含糊回答。但玉琴听了程远和高蟒的话,有些不符合的,暗想剑秋既然受伤堕海,当然也要被他们提去的,岂肯放走?也许剑秋没有死,逃得性命,无论如何他总要来想法救我的。但是此刻我已离开这岛了,将来他不要扑个空吗?然而事实逼得她如此,也顾不得了,只要大家没死,将来终有一天重逢的吧。程远见她不说话,也就不再说下去,大家瞑目养神。听着水声风声。
不知行了多少路。玉琴睁开眼来,从船舱里望出去,见天空有些曙色,远远地在东边水平线上映射出五颜六色的光彩来,一会儿紫,一会儿红,一会儿黄,转瞬之间,千变万化。渐渐儿一轮红日探出了它的头来,天空中和海面上更觉光耀,海波腾跃,好似欢迎着太阳。不多时,红日已完全变成了金黄色的阳光,照在深蓝的海水上,更觉雄壮美丽兼而有之。她见程远正低着头,迷迷糊糊地睡着,遂唤醒了他,一同走到船头上来看日出的海景,海风吹动衣袂,很觉精神爽快。
看了一会,见海面上远远地已有一点一点的帆船来往,程远走到后梢上向后面望去,幸喜没有追赶的船,离开丽霞岛已有好多路了。姓刘的也说道:“今日下午可到镇海岛上,高氏弟兄虽要追赶,恐怕已来不及了。”又对程远说道:“程恩公,你们二人可觉饥饿,船舱板底里藏有干粮和清水,你们可以去吃。”
程远道:“很好,你要不要吃?”
姓刘的答道:“我在此管舵,不能走开,好在这里我也有些食物可以吃的。”
程远道:“那么,辛苦你了。”于是程远回到船舱里,取出干粮,请玉琴和他同吃,因此二人得以果腹。
下午时,已到镇海,傍了岸,程远便对姓刘的说道:“我们要上岸了,你要到哪里去呢?”姓刘的答道:“我舍不得抛下这条大船,在三都澳那里,我有一家亲戚,是业渔的。所以我想投奔那里去了。”
程远听说他已有去处,遂说道:“那么我们后会有期。”便从他包裹里取出二十两银子送给他,但姓刘的一定不肯接受,他说道:“以前恩公曾救我性命,自憾无以报答,今番随恩公出来,略效犬马之劳,岂肯受赐!况且我得了这艘帆船,无异一种产业,今后当在海边作个良民了。”程远见他坚决不受,也就收转银子,背上包裹,伴着玉琴走上岸去。姓刘的也驾舟南下去了。
程远和玉琴到了镇海,便在城中歇宿一宵。次日便向玉琴问道:“我们走向哪里去?”玉琴道:“我想回到荒江去,然后和你结婚。”
程远虽然不赞成,却不敢违拗,只得听她的说话,所以二人又向会稽方面赶路。这一天,到了会稽城,在一个客寓里住下,晚上二人谈些武艺,很觉有味。更深时,各卧一榻而睡。但是等到明天早上,程远醒来时一瞧,对面榻上不见了女侠,吓得他跳起来四面一看,房门依旧关上,惟有东边一扇窗虽然掩着,而没有搭上插销,说声:“不好!难道玉琴照抄高凤的老文章么?不,她决不会如此的。”
再一看枕边的镖囊、壁上的宝剑,依旧存在,惟有玉琴的真刚宝剑却已不见,可知玉琴明明是抛弃他而去了。这样看来,我不是上了她的当吗?遂开了房门,见店中人正在起身,便想玉琴此次私走,我和她同睡一间房里,尚且不觉,那么去问这些呆鸟做甚呢?店小二见程远起来,以为他要赶路的,所以连忙端整洗脸水来,又问程远要吃什么,喝什么?但不见了玉琴,自然有些惊讶。
程远满以和玉琴缔结良缘,以去鼓盆之戚,所以想了心计和玉琴一同脱离海岛,弃邪归正,迷途早返,谁知刚走到这里,玉琴的心也已转变,背地里一走了事,倒反恢复她的自由之身,自己白白辛苦,岂非又给人利用了吗?走到玉琴睡的榻边去搜寻,也并未有什么纸条儿,竟无一言半语和他留别,真是狠心极了。他越想越气,要追也追不着,要找也找不到,发怒有什么用呢?颓然倒在椅子上,觉得万念俱灰,世界虽大,自己实无容身之地。自尽吗?这也不必,高凤不是劝我的吗?这样看来,还是死者多情,待自己着实不错呢,可惜高凤早夭了。他心里充满着愤怒怨恨,悲伤失望,忘记了自己在客寓中,竟拍着桌子狂呼起来,将桌子拍得震天价响。惊动了店中人,都来门边窥探,不知怎么一回事。
店小二便告诉众人道:“这位客人和一年轻貌美的姑娘同来借宿的,但是今天早晨只见这位客人在房里,不见了那位姑娘,大概那姑娘背地里瞒着他跑掉了,所以他十分发急,变得这个样子。不过,小店里是不负责任的,谁知道他们的内幕呢?”一个人便接着叹口气说道:“知人知面不知心,一个人本来是难料的。张村上的憨三官,他的小养媳忽然逃走了,害得他哭了一场,好似死人一般,四处去寻,找到如今,还没有找到呢。”
4
程远听着他们的说话,有些不耐,便走到房门边去对众人说道:“便是我这里不见了人,干你们甚事?议论纷纷做什么?”众人见他的脸上充满着怒气,估料他不好惹的,也就四散走开。程远心里益发气闷,自己打不定主意走向哪里去。这天天气温度忽然降低,天上布满了云,潇潇地下起雨来,因此程远仍住在客寓中没有动身。
见那雨点点滴滴地下个不住,檐流滴个不停,纸窗上风吹雨打,倒好似秋日一般。他闷坐了一天,独自一人尽喝着酒,到晚上已喝得酩酊大醉,倒在榻上,昏然睡去。半夜里,觉得非常难过,大呕大吐了一阵,到次日竟卧病起来,头脑昏沉,有了寒热,只得耽搁在客寓里,等到病好了再走。
然而玉琴在那天夜半带了真刚宝剑,趁程远熟睡的当儿,便悄悄地里开了窗,跳上屋顶,离了客寓,丢了程远,独自出走,因为她此时早已脱险,再也用不着程远,况且程远对自己有一种妄想,而自己为了一时权宜之计,勉强允许了他,哄得他十分相信,死心塌地同自己离开丽霞岛。在这时,自己若不和他早日离开时,他倒反难以解脱。
这个样子虽然我对于他有些忘恩负义,然而因此他也可以脱离海盗生涯,重入正路,也未始没有益处的,我只好顾不得他了。她一边想,一边走,正走到一条僻静的街上,要想出城去,忽见前面有个黑影从墙后溜出来,见了自己,忽又缩去。她啐了一声道:“见鬼吗?”连忙跑过去,却见一个矮小的汉子,背着一大包的东西,躲在墙脚边,遂拔出宝剑对着他面上一晃,喝道:“你这厮,鬼鬼祟祟地做什么?”
那人见了剑光,吓得跪在地上,低声说道:“我是个小偷,正从梁家富户里偷得一些东西逃出来的,请你饶了我吧!”玉琴听说那人是个贼,笑了一笑道:“你偷得银子吗?”那人道:“偷得一百数十两银子,其余的都是衣服。”
玉琴道:“那么,你将一百两银子快快献上,方才饶你的性命!”那人便从包裹里取出一包银子,战战兢兢地双手捧上。玉琴拿着便走,自思盘费有了,这种不义之财,乐得取它。遂望着城墙处走去,飞身越出了城墙,望大路赶奔。
走了不多路,天色已明,她心里惦念着剑秋,想自己不如仍回到杭州去,那里地方较大,也许有些消息,于是她遂渡了江,到得杭州,独住在一个客寓中。想起第一次来时,不但有剑秋相伴,还有曾氏弟兄,窦氏母女游山玩水,非常有兴,却不料现在旧地重来,胜景如昨,湖上的绿柳,依旧在春风中摇曳有情,而自己形单影只,冷清清地一些不知有乐趣了,况且剑秋的生死问题尚是不明呢。
但闷坐了多时,不得不出外去散步,她遂走向堤上去,立在湖边,眺望远近风景,却听背后马蹄声。回头看时,堤上尘土大作、有两匹骏马疾驰而来,马是坐着两个衣服华丽的美少年,扬着马鞭,快意驰聘。第一个身穿湖色绉纱长夹袍子的,面貌俊秀,似乎有些相熟。玉琴正在她脑子里思索,那少年一见玉琴,早已把马勒住,跳下马来,背后的少年跟着也将坐马收住,徐徐下鞍。
那在前的少年丢下马鞭,先向玉琴一揖道:“原来女侠在这里清游。”
玉琴一边回礼,一边仍记不得这是谁,只得问道:“先生怎样相识的?”
那少年见玉琴不认识自己,便笑道:“姑娘不记得吗?鄙人姓夏,名听鹂,以前在官渡驿曾见过女侠和岳剑秋先生的。”玉琴被他一说,方才想起红叶村神雕引路搭救剑秋的一回事,遂答道:“原来是夏先生,想不到在这里重逢!”夏听鹂道:“鄙人归后,时常遐思,今日无意再见,非常快慰。”
遂代那个同来的少年介绍道:“你来见见这位,便是名震北方的荒江女侠方玉琴姑娘,也是昆仑门下的剑侠,没有缘分不会相见的。”那少年慌忙也向玉琴深深一揖,说道:“久仰英名,何幸得识玉颜。”
夏听鹂同时对女侠说道:“这是我表弟周杰,和我一样,喜欢武艺的,可惜不能精通而已。”
玉琴笑道:“不要客气。”夏听鹂又道:“自回家乡后,本要预备到关外去做事的,却因自己饮食不慎,生了一场大病,而家母身体也时常有些不适,所以贱恙虽愈,家母不放我远行了,我遂株守家园,无事可为。恰巧我那表弟周杰从白门迁来同居,因此我们两人在一起驰马试剑,研究武艺,以遣光阴。前数天,表弟想游西湖,我遂伴他到此。今天游了灵隐寺回来,却不想会和女侠见面,岂非幸事吗?但不知剑秋先生现在哪里,何以女侠独自在此?”
玉琴闻夏听鹂问起剑秋,不觉眉头一皱,说道:“他和我游了普陀归来,在海面上遇着海盗,彼此失散。现在我从海盗的岛上脱险出来,正在找他呢。此事非三言两语所能道尽的。”
夏听鹂听了,便道:“原来有此一番经过,想岳先生本领高强,必然也能够化险为夷,重逢之期不远了,请女侠不必忧闷。我等现住在清泰旅馆,倘蒙不弃,请移玉趾到那里一谈如何?”
玉琴本来一个人,感觉寂寞无聊,苦无同伴,夏听鹂虽然不是十分熟识的,然而也是个倜傥之人,不觉讨厌,所以颔首允诺。夏、周二人大喜,遂拾起鞭子,牵着马,陪了女侠,回到寓中去。二人便叫店中预备了上等的酒席款请女侠。于是玉琴又将自己和剑秋分散的事,详细讲了一遍。二人听了,都以为剑秋一定没有死的。玉琴闻言,稍觉安慰。
夏听鹂又问起云三娘,玉琴回答说:“自从重下昆仑以后,云三娘便没有同行,因为她自己也是有要事回到岭南去了。”夏、周二人素来敬慕剑侠,现在见了玉琴,更是快活,就请女侠移到清泰来住,玉琴也答应了,便在二人的间壁开了一个房间住下。二人又伴着玉琴在杭州游玩了数天。二人想要回转苏州,夏听鹂便对玉琴说了邀请玉琴到苏州去小住。玉琴一想,自己一人耽搁在杭州,也非长久之计,剑秋一时不能见面,不如跟他们到苏州去游玩一番,剑秋若再不见时,我便回到天津曾家去。
剑秋倘然找不到我,也许要往那里探问的,比起滞留在南方好得多。便对夏听鹂说道:“上有天堂,下有苏杭。苏州也是很好的地方,既蒙二位盛情相邀,我就到尊处去盘桓数天也好。”夏听鹂和周杰听玉琴答应,都很欢喜。夏听鹂又去买了许多杭州土产,预备带回家去分赠亲友。次日又代玉琴付去了房饭钱,动身返苏。玉琴却在杭州城内外的高墙上,有几处用粉笔写上一行字道:“琴去苏,剑见即来。”
在南高峰的石上也有这个题字,以便他日重逢。她的用心也苦了。那时候交通不便,轮轨未设,所以他们雇着一只大船,从水道回转苏州。
夏听鹂是住在胥门外的枣市,也是那里有名的富室,屋宇很大,周杰也住在夏家的宅里。夏听鹂请到了玉琴,便请他老母和妻子等众人出见,又端整上等的酒席代玉琴洗尘,又打扫一间上等的精舍为玉琴下榻,好似到了大宾贵客,招待得非常周到,非常恭敬。过了一天,夏、周二人先陪玉琴到城里玄庙观、沧浪亭各处游玩。玉琴见吴人果然大都是文弱之辈,风气也很奢靡。象夏听鹂、周杰那样好任侠习武艺却是很少的了。
吴下山软水温,风景幽静,当此春日,虽不及西子湖边佳妙,而名胜之处也不少,嬉春士女蜡屐游山的甚多,诸山都在城外各乡。夏、周二人在次日雇了一艘画舫,陪伴玉琴到天平山去游玩。夏听鹂的老太太和妻子都一同去的,很尽一日之欢。游罢天平,明天,玉琴慕虎丘胜迹最多,想要往游。虎丘离枣市不远,寻常的女子当然要坐舟前去,但是玉琴很想春郊试马,所以愿和夏、周二人乘马前去。好在夏家厩中本养着数匹好马,一匹名唤梨花霜,全身毛色洁白,跑时非常迅速,不过有些野性,难以控御。
夏听鹂便叫马夫牵出,请玉琴试坐,自己和周杰也各自跨着一匹好马,三个人催动坐下马,出了枣市,望阊门这边跑来。行至半途,那匹梨花霜发了性子,迎风嘶了一声,放开四蹄飞也似地疾驰而去。好玉琴,绝不慌忙,两腿紧紧夹住,一任这马奔跑,越跑越快,她心里越快活,累得夏、周二人恐怕赶不上,各在马上连连加鞭,跟着玉琴奔驰。
玉琴因为不识途径,所以常常跑了一段路,勒住马回头问询。不多时,已到虎丘。三人下马,走到山上,去四处游览,剑池、真娘墓等处,玉琴一一都去凭吊过。英雄美人,千百年后留得这一些遗迹,供后人凭吊而已。
夕阳衔山时,三人乃纵辔而归。又次日,夏、周二人陪着玉琴往游云岩,因为明朝要到邓慰山去,所以下山后不回苏城,便在木渎镇上旅店里开了两房间住下。
黄昏时,三人吃过晚饭,正坐着闲谈,玉琴因为日间在云岩山上望见了烟波渺茫的太湖,便向夏听鹂问起太湖的情形。
5
夏听鹂正将洞庭东西的风景古迹讲给她听时,忽听店外头有女子哭泣的声音,很是凄惨,跟着便听店中主人的叹气声,又有人骂强盗声。三人忍不住,便一齐走到外间来探问,见一个中年妇人和一个女佣带着一个破散的包裹坐在店堂里哭泣。
夏听鹂先向店主询问,店主答道:“这位太太姓姚,是住在苏州的,据她说以前曾开过米行,现在很有些钱。前天带着她的儿子和媳妇到香山去扫墓,且乘便向香山一家典当铺提取八百两银子的存款回来,不料船上遇见了盗船,不但把他们的银子抢去,而且又把姚太太媳妇、儿子都抢到太湖里去。
姚太太和女仆此时方才赶到这里,身边分文俱无,要借宿我店中,我们自然只能答应她。不过她受到这种恶意的不幸,当然要哭泣不休。太湖里的强盗,现在一天猖獗一天,她的儿子、媳妇,既已被掳,一定凶多吉少,也许强盗早把她的儿子杀了,把她的媳妇添作压寨夫人了。”
那妇人闻言,哭得更是凄惨。店主又劝她道:“姚太太,你此时哭也无用,苏州的官府听到太湖里强盗行劫的消息,哪一个不头疼?去年太湖厅曾会同驻守的官兵到太湖里去进剿,但是送了许多官兵的性命,一个强盗也没有捉到。今年太湖厅索性装聋作哑了。听说强盗不久要聚集喽罗到各乡镇来骚扰哩。唉!现在变成强盗世界了,有什么话说呢!”店主见店堂里的人越聚越多,便引那妇人和女仆到里面一个房间中去打坐,众人方才散开,但是口里却在讲强盗的厉害。
玉琴随夏听鹂等回到房中,便问夏听鹂道:“你们苏州地方难道没有人吗?怎样让强盗猖狂到如此地步?这些官既然都是脓包,地方上的人士难道也是木偶吗?请你且把详细情形讲给我听听。”
夏听鹂被女侠一问,不觉面上一红,回答道:“吴人文弱,自古已然。我也不必讳言,惭愧得很。
据闻太湖中的盗匪占据在横山一带,作为他们的巢穴,已有多年。起初时,有盗魁三人,一名混江龙蔡浩,本领最是高强,能得盗人欢心,还有孟氏弟兄,乃是火眼狻猊孟公武和海底金龙孟公雄,两人都擅水底功夫。孟公武听说在前年死于北方,但是近来又有个羽士名唤雷真人的加入其中,又增加了不少羽翼。也有人说到了邪教的余孽,图谋不轨,所以湖匪的势力愈大,劫案愈多。而苏州的文武官吏竟如方才那人所说的装聋作哑,置若罔闻,连巡抚大人也畏盗如虎,这又有什么话可说呢!”
玉琴听夏听鹂说起雷真人,便对二人说道:“原来是邪教的余党又在此地作祟。据我所知的,邪教中有四大弟子,两男两女,就是雷真人、云真人、风姑娘、火姑娘这四个人。云真人早已死在我师一明禅师的手里,风姑娘在玄女庙中也被我们诛掉,火姑娘在云南被云三娘逐走,只有雷真人一向未闻消息,却不料在这里联络盗匪。你们不要以为小丑跳梁无甚道理,须知蔓草难除,养痈贻患,将来吴人都要受殃的。”
周杰搔着头皮说道:“女侠的话,很是不错,然而我们力量有限,没有雄心去冒险。况且地方官吏尚且不肯为力,我们怎可越俎代疱呢?”
玉琴听了这话,不由冷笑一声道:“那些官吏,自然都是酒囊饭袋,不足与言。如二位,都是俊杰之士,须知诛暴除恶,为地方除害,自是游侠当为之事。记得我在荒江独歼洪氏三雄;入关后,韩家庄、天王寺、螺蛳谷、邓家堡、乌龙山、抱犊崮、玄女庙等处都被我们一一除去,甚为痛快。你们二位倘能助我,何不到太湖中去一探盗匪窟穴?”
夏听鹂道:“我等极愿意执鞭相随,可是那横山正在西太湖,地势极险,非有舟楫,不能飞渡。我们三人前去,也恐孤掌难鸣,于事无济,不比在陆上啊。”玉琴道:“这样说来,我们也只有坐视其猖獗了。”夏、周二人默默无话。
隔了一歇,玉琴又问道:“从此地到太湖有多少路?”夏听鹂道:“不远的,从这里到香山,便入太湖了。前番官军去了七八百人,大小战船百余艘,结果不免杀败。实在太湖中形势险要,港汊纷歧,外人进去,大是不易的。”玉琴点点头,知道他们虽习武艺,胆子尚小,哪里有剑秋的胆气!也许他们尚不信任她的勇武咧,所以也不再说下去。大家又谈了一刻闲话,玉琴方才回到自己房中去安寝,夏、周二人也就脱衣安眠。
到了次日早晨,夏听鹂和周杰起身,天气甚是晴和,预备伴同玉琴去游邓尉,但是女侠室门紧闭,迟迟不见起身。
二人有些心疑,又守候了多时,再也忍耐不住,打开房门进去看时,**空空的,哪里有女侠的影儿,壁上的宝剑也没有了。周杰不觉嚷道:“哎哟!方姑娘到哪里去了呢?”
夏听鹂呆瞪着双眼说道:“莫非她一人悄悄地背了我们,独自到太湖中去了?但这是很危险的事啊!”周杰一眼瞧见桌上砚底压着一纸条儿,便取过来和听鹂同看,见上面写着道:
我今独游太湖,兼访盗踪去也。君等请在此稍待,或返苏城亦可,二三日后我即当归来,幸乞勿念。
亦望勿必冒险寻我,以蹈不测也。
琴白
夏听鹂看了便道:“果然不出我所料,女侠冒险入太湖去了。唉!她虽然武艺高深,胆气雄大,可是湖中盗匪都非弱者,尽有能人在内,她一人前去,倘逢盗党,岂肯放过她?又是外来的人,不明地理,不谙水性,我们代她想想,真是非常危险的。”
周杰道:“昨夜她和我们的谈话,不是很有意思要去走一遭吗?恐她还要笑我们胆小如鼠呢!此行动机,完全出于昨夜听到那姓姚的妇女被劫而起。她不是说过,她的一生时常蹈险如夷吗?”
夏听鹂道:“我从来没有见过这种勇敢的女子,无怪她的大名在北方很响的。我们虽为男子,自愧弗如,真羞煞须眉了。我希望她能够平安回来,那是最好的事。”
周杰道:“她大约从香山方面走去的。你且在这里等候,让我往香山去一行,寻找她的芳踪,也许可以知道一二的。”二人商议之下,于是夏听鹂留寓,周杰坐船到香山去。
浩阔的太湖,三万六千顷,七十二峰沉浸其间,更兼藏着不少杀人吮血的毒虫长蛇在内呢。而女侠扁舟一叶,浩浩****的向前去,躬身踏险。
第六十三回醉酒狂行水中闹趣剧游山闲话湖畔访异人
1
太湖为五湖之一,地跨江浙两省,烟波浩渺,帆樯接天,气象十分浩大。这一天,风和日暖,水波不兴。湖中船舶,东西往来的很多,有一只小船,挂着一道短帆,从香山方面驶来,船头上坐着一个女子,盘膝撑腰,婀娜中含有刚健之气,正在那里闲闲地眺望着湖景。金黄色的阳光照射到湖面上,映着碧波非常晴艳。远远地有许多小山,高的低的,大的小的,忽隐忽现,若近若远,与风水相抗,就是那洞庭七十二峰了。水天相连处,有许多帆船一点一点地浮着。还有那些湖中的网船,他们是浮家泛宅,终年在湖中生活的。
出来打鱼的时候,张着布帆,全凭风力向前推进。所以两船为一列,大家系住了网的一端,乘风前进,非常迅速。又有许多浪里钻的小船,一半船身好象浸在水里一样,稍不留心,便要沉没的。然而舟子们打着桨,似飞鱼一般,在波涛中疾驶,常常可以超出那些普通的船只。那女子瞧看得悠然神往,遂信口扣舷唱道:天苍苍兮水茫茫,扁舟独泛兮水云乡,挥我宝剑兮歼虎狼!
听了这歌声,便知道这位女子非寻常裙钗了。原来她就是惯踏虎穴龙潭的荒江女侠方玉琴。她在那天,背了夏听鹂和周杰,存心要独自冒险入太湖,去和那横山上的盗匪见个高低。所以寻得香山,便到湖边去雇舟游湖。有些舟子问她到哪里去?她说到横山,大家都摇着头拒绝。有的说那边风波险恶,有的说不及来回,不肯载她去。因为大家都知道,那边正有湖匪,怎敢冒险载一女子前去呢?后来玉琴明白了,又走到一处停船的地方,雇得一艘小船,只说自己要到西洞庭去。起初船上人见她是个单身女客,不敢接这生意。
玉琴恐怕又不成功,便允许给他们十两银子,雇用三天,自己的饭食也由船上供给,回来时另有小账赏赐,先付五两银子。船上人见了雪白的纹银,遂答应载她到湖中去了。
玉琴在北方历游名山,南下后虽遨游过西子湖,到普陀山时,也曾在海上饱看海景。但是,那清秀浩**的太湖,却还是第一次得见。所以她胸中觉得非常舒畅,一洗尘俗。不知不觉地口里唱起歌来了。横山是相隔很远的,舟子听玉琴说的是到西洞庭,他们自然把舟驶向那里去了。
午饭后,玉琴又走到船头闲眺。见前面已有一山相近,便问舟子:“这是什么山?”舟子答道:“这是龟山,将近东洞庭山了。姑娘要到西洞庭,还有许多水程。我们要绕着东面驶过去,恐怕到那里已要天晚了。”
玉琴道:“那么,我不要去游西山了。”
舟子面上露出欢喜之色,忙说道:“我们不如到东洞庭山泊舟吧。东山风景不输于西山,而且山上果树很多,尽客人大嚼的。”玉琴道:“我也不想游东山,要到横山去瞧一瞧呢。”
舟子听玉琴说要到横山去,脸上立刻变色,对玉琴又仔细看了一下,问道:“姑娘,你到横山去做甚?”
玉琴故意装做坦然无事地答道:“有人告诉我,说那里风景很好,大可一游,所以我想前去。”舟子听了这话,不由笑道:“姑娘,你是不是说着玩的?”
玉琴正色道:“谁和你们说着玩?我要到横山去,你们须得带我驶往,我一样给你们钱的。”
舟子把头摇摇道:“姑娘,你不要上了人家的当。你既然不知情,我来告诉你听吧。近年来,在这太湖里,十分不安静,因为有了湖匪。”
说到“湖匪”二字,把声音低一些,又向四边瞧瞧,并无别船相近,有两只网船早已去远了,遂又说得响一些道:“那湖匪便盘踞在横山上,非常厉害,常常出来行劫往来船只。太湖厅曾率官兵去剿,也被湖匪杀得大败而还。所以,我们靠水面上赶生意的人,轻易也不敢到湖中来,恐怕碰见他们。你是年纪轻轻的姑娘,被湖匪见了,不是玩的。平平安安地到了西洞庭,已是谢天谢地谢神明了。怎样要到横山去游,不是自己送上去吗?姑娘,你听谁说的?这不是好人啊!”舟子说时咋着舌,好似很害怕的样子。
玉琴冷笑一声道:“凭湖匪怎样厉害,总是一个人。我们也是人,为什么要怕他们呢?”
舟子见玉琴听他告诉了山上有匪,却仍泰然,没有一些恐慌之状。又听她说话强硬,不觉诧异起来。船屋上的舟子听听他们的对话,也走到舱边说道:“姑娘,你以为我们说谎话吗?昨天湖上还有行劫的事,传闻有一个妇人被掳去。姑娘难道真的不知吗?我们说的,句句都是实话。生意岂肯不做的呢?”
玉琴道:“有匪也罢,无匪也罢,你们只管带我开到横山去就是了。如有祸殃,决不怪怨你们。你们怕湖匪,我却不怕的。”
先前的舟子又道:“好姑娘,你倒有这般胆量,但我们却不敢去。金钱虽是贪的,然而性命也是重要的。做什么去白送性命呢?我们此次驾舟到湖中,载姑娘到西洞庭去,不过贪了姑娘的十两银子,方和伙计们冒着这个危险的。若是要到横山,我们情愿不要钱的了。”
玉琴带笑道:“再加你们五两银子,可好吗?”舟子摇头道:“不去,不去。不要说五两,五十两也不敢去的。我们穷人的性命也很宝贵的啊!”玉琴听了心里虽有些不快,而不欲用高压的手段去强逼他们,便道:“你们真是胆小如鼠,所以盗匪这样猖獗。”后面的舟子又道:“从这里到横山,湖面更阔,恐有风波,尽我们的力驶到那边,也要夜半了。况且山边港汊甚多,我们又不认得。不要说有盗匪在山上,便是太平时候没有湖匪,我们也答应不来的。在西山那里的船户,他们常在湖中往来,识水性的也很多,对于湖中诸山大都熟悉。他们的胆子比较我们大。请姑娘到了西山,另去雇舟前往吧。”
玉琴听他们如此说,只得先游了西山再作道理。遂回到舱中憩息。不觉又想起剑秋来,若是今天我和他在一起,那么他便有主张,助我同往。程远说的话,不知是真是假。倘然他还生存在天地之间,将来我总有一天和他重逢的。万一他已遇害,那么天壤间,再也难得这个知心的同伴。我也只有削发入山,不履红尘了。想到这里,她心里又觉得非常难过。从头上取下那佩戴着的翡翠小剑来,把玩之下,睹物思人,一颗芳心又飞向天涯去了。良久良久,方把那翡翠剑戴上,叹了一口气,立起身来,又走到船头上去眺望风景,以解郁结。水声****,这只船向前驶着。前面已望得见隐隐的岛影,舟子告诉她说:“西山快到了。”其时夕阳西坠,照到帆船上来,天已近暮。忽见那边水中有几艘小小的渔船,在那里打鱼。
玉琴的船驶近去时,见渔船上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