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夏夜,星辰灼灼,和和清风,极静。
我像是不小心入了另一个世界,周遭的一切都很是陌生,没有见过。可我晓得,这是在幻域里,而我所看见的,就是幻域里正在发生的故事。
这种感觉其实很奇妙,我清楚的晓得这是哪儿、我是谁、我看见的是什么;我能感觉到宋昱的神思、晓得将要发生的事;可是更加清楚,我对于这里的人而言,不过是个隐形人,没人看得见……
大抵是因为识魄与幻域相连,我什么都知道。而不好的,就在于不能出去,也找不到解决的方法,更加不知道山吹在外边怎么样。
却还是庆幸。
庆幸,以星河作引,拼上灵识和魂魄做契,连接昆仑镜与幻域的这一桩,我成功了。
软榻上睡着容貌较之外边年轻一些的宋昱,而我站在他的身侧,在捋这些事情。
幻域是为了供养谢橙心脏不死而存在的,这里边,有一具依她而生的灵体。宋昱一直想复活她,却始终无能为力,到了现在,甚至连自己也保不住。
如果说,我从菩提台掉下来,之所以还能以碎魄之体轮回转世,是因为既生魄,那么宋昱,在能量耗尽之后游魂不散,一定也是因为这个。可如今,他却以此与我交换,为了谢橙。
谢橙是他的徒弟,是他选定的主人,这一桩,知道他的人都会晓得。可除此之外,我想,宋昱一定很是欢喜她吧。
只是不清楚,这件事情,为什么没有听人谈过。
榻上的宋昱睡得很沉,我呆在这儿觉得无聊,刚准备出去,却是走到门口的时候,有人从外边推门进来,直直穿透我的身体走到宋昱身边。被穿透的身体处,燃出一阵灼烧感,我疼得直呲牙,好一会儿才缓过来。
随后,我听见不远处一个略带稚嫩的声音。那个声音很轻很小,软糯干净,却是带着些许的不平和郁卒。
这个声音……
我僵了僵,脑海中浮现出宋昱的记忆。
那是谢橙。或者,准确的说,是当年将将十四岁的谢橙。
“哼,说什么我不懂,我分明就懂。”女孩嘟囔着,“喜欢和感谢的差别这样大,谁分不清了?”
顺着这句话,我跟着宋昱的记忆,在一瞬回到许多年前。
那是距离如今很久远的时候。
当时,宋昱还是一只不通情事的剑灵,在上任主人战死之后漂泊许久,偶然之下,在旷野里捡到她。我沿着这条回忆,看见宋昱带着她到成衣店换去破烂衣裳,随后又带她至酒楼,吃了好些好的。
按理,这对于漂泊乞讨的小乞儿来说,简直是想都不敢想的事情,可谢橙却接受得大大方方。除却酒楼内,她抬眼望他时眸中那一闪而过的水光之外,再没有过半分波动。
也就是那个夜里,在他对她说要授她本领的时候,她仰着头,对他说自己不愿做他的徒弟,说她要做他的妻子,也说出喜欢二字。
彼时他的心底一震,却是面色淡然,对她道,你还小,不懂,这不是喜欢。
瘦弱的女孩仰着脸望他:“那什么才是真正的喜欢呢?”
摸摸她的头,宋昱笑笑:“等你长大了,你就知道了。”
“可是,可是……”女孩像是不甘,“可是 ,你长这么大了,你知道吗?”
宋昱没有回答。
他不过一把古剑生出的剑灵,除了神魔一战主人死去的那一刻,他没有过半分情绪,纵是此番将她捡在身边,也不过是为了找寻一个新的主人。他懂什么感情?
探到谢橙身体里未被开掘的强大能量,收回放在她头上的手,宋昱极是满意。
随即,他淡声向她:“时候不早了,回房歇息吧。”
那声喜欢,宋昱没有放在心上。
彼时的他,只当她是随便说说,只当她是漂泊许久,只当她是忽感暖意、对他感激。不过这么想也正常。毕竟她还那么小,她知道什么是爱呢?
回忆戛然而止,我还来不及唏嘘,蓦然看见她踮起脚,帖上宋昱的唇——
“呐,你想当我师父,我便让你当一当。当到我长大,我就嫁给你。就这么说定了。”
这样一句话,真是来得突兀。
还没来得及感叹“现在的孩子都这么早熟吗”,我的眼睛就不自觉酸了一酸,甚至酸得眉心处都微微疼痛起来,同着那颗堵得发慌的心脏一样,不由我控制,嚣张得很。
那不是我的感情,而是宋昱。
宋昱曾以为,自己身为剑灵,需要的,无非一个足够强大的主人,仅此而已。
而她呢?
她还小,离长大还有很久,她有足够的时间,去遇见她真正在意的人。等到那时候,她便会明白,什么才是真正的喜欢。
当时想得肯定,后来每每回想,宋昱却总是后悔。总爱说,若早知未来如此,还不如一开始就应下,也免得遗憾终身,时刻悔恨着由他亲手缔造出的结局。
2.
谢橙走出房间,抬眼便看见面饼似的圆月,像极了她几天前偷来的那个。
她摸摸肚子,低眸,不一会儿又像是想到什么,弯了眼睛。
直至如今,宋昱依然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喜欢上他。
毕竟相识也不过是一面和一天而已。没有任何缘故的一面、留不下什么东西的一天。但很多时候,一面、一天,这也算是缘故。谢橙喜欢暖春,而她遇见他,便恍惚以为是暖春。
那时候,她刚刚和野狗抢完食,果了饿了几天的肚子,满足得很。可也就是那个时候,野狗冲上来狠狠咬了她一口,几乎要咬掉她一块肉。
宋昱不是在这个时候出现的,他出现,是在野狗跑掉之后。其实当时被咬得很疼,可后来的谢橙每每回忆,却总不记得什么野狗和伤口。她只记得,那一日,是他出现,为她包扎。
谢橙一直记得,从前在茶馆偷吃的时候,她曾听过一段故事。故事里说缘分天定,倘若你遇见了命定良人,会有一个声音在心里告诉你,就是这个人。
——就是这个人。
充满惊喜的一面,意料之外的一天。可惜,因缘早定是命途,而无常二字亦不只是说说。
彼时的两人,宋昱和谢橙,他们谁都不知道,那个从初遇便一心想要嫁给他的女子,最后死去,便是因为他,并且,死在他的眼前。
次日,微风轻抚,落花簌簌。
在宋昱盘下来的这座小院里,谢橙蹲在地上,不知在捣鼓些什么。
“什么长不出来的无用种子……你们一定要快点开出花来证明他不对呐!”谢橙放下手中的小锄,拍了拍那片土地,泥沙沾了她一手,“我会和你们一起的。”
她说着,声音渐小,笑意却漫上眉梢,好像真的在做一件伟大的事情,要证明些什么。
3.
天边一轮圆缺,转眼便是一月。
这一个月里,宋昱教了谢橙许多东西。我看得出来谢橙应对那些很是吃力。毕竟再怎么潜力超凡,在遇到宋昱之前,谢橙也就是个普通人,哪能对什么都接受得那么快?
这几日,谢橙遇到了障。
她身体里的一处经脉有所凝滞,怎么都冲不过去。宋昱不甚在意,说着无妨,可谢橙却似乎有些着急,生怕他对她失望。
也便是如此,那一夜,她着急之下,修炼时出了岔子。
榻上的女子软软倒下,吐出的鲜血濡湿了衣衫墨发,她的眉头拧得极紧,气若游丝,昏迷之前吐出的最后两个字,是他的名字。
“宋昱……”
眼前有身影闪过,微风拂过青衫一角,待得衣角平复,宋昱已是将谢橙扶了起来,坐在她的身侧。随后,我看见他导出灵元探她,用着最危险的方法替她修复受损的精魄。
也许上心并不代表喜欢,但感情也是会变的吧。毕竟有一个词叫日久生情。
更何况,在那样长久的一段时光里,宋昱都那样专注,专注得只将注意放在她一个人身上……
看到这里,我忽然,有些羡慕。
5.
天色尚昏,不过破晓,可小院里的女子已经忙活了许久。
说来,那晚宋昱导出灵元助她,原本一切都好,却不想最后关头竟被她的灵元反噬,如此,便不得不借口风寒卧床静养。而这一养,便就是一轮四季。
这样久的时间,再怎么也该猜到与风寒无关了。
可谢橙却什么都没有问。在宋昱静养的时候,她就是这般模样,明明从未被人照顾过,却竟那样知道该怎么照顾别人。
尤其近日,看着宋昱似有转好,她也便更加勤快了起来。天还暗着便去市场买菜,回到院内来不及休息便开始忙活。杀鱼去鳞、剔骨剁碎,动作极其利落。
小火慢熬许久,谢橙舀起一勺试味,满意之后,盛好一碗端到他门前。
轻叩房门,谢橙候在门口。在得到应答之后,她弯了眉眼推门进去,将瓷碗放在桌上。
“药还没有煎好,你先喝了这碗羹垫垫肚子吧,已经不那么烫了。”说着,她将被灼伤的手掩在袖子下边,面上始终带着笑。
看着那一连串动作,我忽的想起前几日瞧见谢橙去买鱼。
那时,她好一通还价,在卖鱼的小哥嘟囔着说她泼辣的时候,谢橙只张扬一笑——
“奶奶的温柔都是攒给一个人的!”
谢橙不是什么温良的性子,她也打过无数的架、吵过数不清的人。毕竟常年漂泊流离,她只能自己护着自己,倘若没有一点儿的硬气,那真是活不下去。
而宋昱,我辨不清,现在的他,到底是幻域中的幻影,还是余峨崖上那个不顾一切守了她很久的剑灵。我眼前的这个人,实在太淡然了。
看着眼前女子,看着这曾经的一幕幕再次发生,他像是毫无波动,甚至在瞥到她手指的时候,也只是轻轻颔首,形容冷淡,不久示意她出去。
“你还有什么需要的吗?”
谢橙不喜欢唤他师父。好像不叫,他们这份关系就不存在,等她长大,便真的能嫁给他。
“我要一块拭剑的软布。”宋昱面无表情。
谢橙却因他难得的回应而弯了眉眼:“嗯,我很快回来,你等我啊!”
——我已经等了许久,我也没有什么风寒。谢橙,我这些年,其实一直在等你回来。
脑海里乍现出一句话,是宋昱的声音。我听得一懵,眼前的人却只是侧了身子,并不回头看她,眼神冷彻,姿态疏离。
6.
剑可以无主,剑灵却不可以,因它的魂灵不仅需要古剑来维持,还需要主人的能力,如此方可护其不灭。这就是宋昱捡下谢橙的原因。
起初,他会收留谢橙,不过是看见她的潜能,想找一个新的主人。而他问她要拭剑的软布,是因为阻碍她的障已经破了,他终于可以把剑交给她。
终于,这样平静的日子,就要过去了。
深夜,冥幽之境,冰火天里。
谢橙再怎么资质天纵,修炼上也不可能一气呵成,宋昱想,倘若要得到切实的经验,那还需要很长的时间,倒不如先结血契,余下的,日后再说不迟。
而在血契之前,这是最后一次试验。在冰火天的入口,他交给她一把长剑。
“倘若有危险便拿软布拭它,我会过来。”宋昱一顿,“不必逞强。”
谢橙的眸色坚定,她直觉,这一次自己的能否过去,会关系到许多事情。
“你在出口等我便好,我会去找你的!”
谢橙笑得自信,说完转身便走,极是干脆,一派的无惧无畏。她不知道,就在自己绕过拐角的时候,宋昱的眉头一皱,身形化烟,同时,她手中长剑极浅的一闪,像是注入了什么。
这儿是冥界边境,妖兽四伏,共有七重界,冰火天是第二重,虽有困阻,却也不至于太过危险。至少,在这个范围内,他有信心将她带出去。
可惜,意外这种东西,总是来得突然。
我跟着谢橙的步子,一路看她斩杀妖兽,幽绿血光溅在她的面侧,她却是一副无畏样子,只随手一擦,继续往前。
彼时,宋昱的计划是待她过了第二重境便带她出去,却不想待她终于闯到边境,却居然在界境之间迷了路。同时,那儿像是有什么东西,将他封于剑中,叫他动弹不得。
宋昱的灵识被困在剑里,而谢橙身子一僵,眼神在瞬间变得呆滞。她的手指一松,剑身便狠狠摔在一旁满是铁钉的地上,掷出“铿锵”一声,极重。
可也就是这个时候,不远处传来一声痛苦的闷哼,我转头就看见模样痛苦的另一个宋昱,而那个不顾一切奔向他的女子正是谢橙……
我见状大惊,认出来那是传说中的心魔,若非执念入骨,它便不得其生。但若执念入骨,没有人逃得过它的蛊惑。
而由谢橙执念生出的心魔,化作人形,竟是宋昱吗?!
与此同时,我身边的空气一阵波动,那阵波动来自长剑。我感觉到被心魔困在剑身里的男子几近癫狂,在不停乱撞……
会有这般反应,那是不是证明,这个宋昱,他并非幻境里造出的人?他是真的?可若真是这样,他又怎么会一直不动不作,只按着过去的轨迹走呢?
7.
幻域没有新鲜东西,只是不断在重复那段往事,是谢橙记忆中最为刻骨的片段。
而这一次,如若没有意外,按照过去再度重演,后边便该是谢橙被心魔蛊惑了心智,几番离合,最终与宋昱相对。
却不想,就是在这一个转折点上,被幻域封住神智的宋昱,竟会冲破限制,在这一刻觉醒过来。
从冰火天里出来之后,宋昱明显地连牙齿都在颤抖。我能感觉到宋昱的心情,虽然只那么一瞬,但他成功了,他真的从冰火天里夺回了她。
心下一紧,在替他们高兴的同时,我忽然想到自己进幻域的目的。我来这里,是为了谢橙的心脏、宋昱手中的既生魄,是为了毁掉他们最后记忆存放的地方,是来拿走这两条命。
之所以一直不动手,只是因为情景不完,我便无法找见那瓣心脏存在的地方。
我只是在等而已。
刚刚想到这里,天边忽然掠过了道强光,像是被劈开之后又重新合上,亮得叫人心惊。而就在这一瞬之后,宋昱的面上便恢复了冷静,谢橙也是须臾间失去了方才的记忆。
一切的一切,又回归到最初的轨迹,仿佛方才的一切都未曾发生过。
“你怎么这样莽撞?”
耳边传来宋昱冷淡的声音,我一愣,听得血液都几乎被冻结住,寒得厉害。
和宋昱记忆里的当年一模一样,这是出了冰火天,在回去的路上。
可这是怎么回事?
呵,能是怎么回事呢?幻域虽然是宋昱建出来的,但它也有自己的规则,既然是过往重现,那么,即便是幻域的创造者也无法改变幻域中的故事。
方才宋昱能有那样一瞬的自由,已是不易,可若真要再按他的想法进行下去,不止幻域会动摇倒塌,恐怕连谢橙最后一瓣心脏都保不住、会破裂碎去。
“我,我以为你……”
谢橙踟蹰着,分明是那样敢惹敢闯的性子,此时却竟这样小心翼翼。
方才受心魔所惑,她陷入幻觉里边,以为宋昱有危险,直直扑向火堆,差点儿就被吞了魂魄,也是差那么一点,就要害死被封在剑里的宋昱。
而后来……
后来,我在宋昱的记忆里清楚看见,就是因那冰火天中受心魔蛊惑,有人瞧见谢橙的资质和弱点,最后才会诱导她堕入魔道。
也正是这样,才会有之后,他们的生死相对,和数千年的爱恨遗憾。
身在其中,他有那样多“早知、何必”的遗憾,却偏生不能阻止。也是挺残忍的一件事。
沉默许久,宋昱开口,却只是淡声对她说:“太过执着便会变成顽固。谢橙,你可知道,古今有多少人是死在这上边的?”
月色下,女子像是含着说不出的苦,却偏生牵起嘴角望他。
“人生苦短,相思苦长,苦短有尽而苦长无尽。我什么也不曾有过,没有奢望,没什么可以失去,难得遇到在乎的,谁会愿意放手……死这种东西,如若它能尽了无涯之痛,那便算不得什么。而倘若除此之外,这分固执还能换得一时欢喜,那便是更值得不过了。”
这句话,听得我心底一震。
不是因为这些言语,而是联系到如今的谢橙,思及她破损心脏里残存着的执念,哪怕灵魄化灰都散不去……这一桩,到底是因为情深不悔,还是苦长无尽呢?
她那样专注地望着他,像是全世界只有他一个人可看:“我的一切都是你给的,而今,我也可以什么都不要,只要你给我一个答案……”
可是宋昱不肯看见她眼中的深深情思。
“荒谬。”
落下这两个字,宋昱拂袖,掩住眸底几分狼狈,转身离去。
8.
独自回到小院,宋昱等了很久,谢橙始终没有回来。
离开冰火天后,听见谢橙那番话,宋昱几乎是落荒而逃。而现在,站在院里,宋昱望着漫天繁星,看似专注,眼神却是空泛的。
自教导谢橙开始,宋昱便一直极尽严苛,因他对她,不是寻常师父对徒弟那样的教导,而是千古剑灵在为自己寻找最有能力的新主人。可谢橙都受过来了。
却不想,那一日,他的话于她而言竟甚于大多数的苦,是以,她受不住。
可其实他说的不重,不过两个字,一声“荒谬”,哪里重呢?受不住,不过是谢橙自己的缘故罢了。
星子闪烁,像是谁含笑的眼。
男子一时恍惚,蓦然想起曾经。那时兴起,他带着她去逛灯会,而她看见什么都新奇。当初的宋昱有些无奈,嘴角却不自觉微微弯起:“你怎么什么都想要?”
而谢橙的眼睛一闪一闪的:“其实我对什么都不感兴趣,只是同师父在一块儿,不知怎的,便看什么都觉得有趣了。”
宋昱知道谢橙的性子,也知道她不爱称他师父。而那日她难得乖顺,唤他一句,也是有目的的。他从来清醒,将她看作主人,其实他也不爱被她唤作师父,却不知道到底是因为恪守心底的坚持,视她为主,还是因为别的才不喜欢。
可即便如此,他仍遂了她去凑热闹,同她一起在树上挂那个红色绸布条。
记得那时候她背着他,不知在写什么,而他想了许久,最后落笔,鬼使神差写下她的名字,也仅写下她的名字。
最后两人一起将那绸布抛到树上,抛得极高,他没有许什么愿,无法判断灵是不灵。可谢橙却通过那一桩知道了一件事,许愿真是没有用的。
那日,女子笔下的红绸上,是两个名字和一句话。
名字自然是他们的名字,那话则是“愿君便似江楼月,只有相随无别离”。
9.
谢橙在那夜之后消失了一阵子,可不久又回来了,自然大方,待他如常。
可也就是那样的自然寻常,我却看得鼻酸,宁愿她哭闹一场。
她对他是一见倾心,可宋昱却真是个木头脑袋啊。古今多少故事,它们的遗憾都在于“未开口”,而宋昱和谢橙,却是因为“不相信”。喜欢二字,她遍遍同他说,他次次都不信。
或者说,他次次都在借口“不信”来逃避。
时间虽是分秒而逝,可攒的多了,也便久了。
在宋昱拾到谢橙之初,她不过一个乞儿,纵是面上不显,实际上却对什么都敏感,如今竟也出落得落落大方、明澈可人,潜能也慢慢被激发出来,不需他再多教什么了。
小院里花开花落好几度,望着手持长剑、招式凌厉的谢橙,宋昱笑得欣慰。
那时的宋昱,他没有想过,有一种意外,是关于失去。
宋昱的前主是一位仙君,命唤南酉,他在神魔大战中死去,仙躯葬于圣山之下,是天界的一位英雄。而近日,天界轰动——
是那位仙君恰逢天时,机缘之下聚魂重生,竟是活过来了。
便如曾经,没有人想过他会死去,现在也没有人想到他能回来。
可即便出人意料,但南酉复活重生,回到天界再任仙君,他当然也该取回自己的剑。
宋昱和谢橙的分离来得很是突然,突然得让人连反应都来不及。
在谢橙的记忆里,他们分开的时候,只那仙君简单同她言语了几句便携他离开,而从始至终,他只是看着她,却没有同她说哪怕一句话。
而后,便是若干年的寂寥、若干年的挣扎、若干年的诘问,也是数千年的想念。
谢橙不知道这些年里自己是怎么过来的,印象里,只有每日每夜不眠不休的修炼,每日每日不眠不休的惦念。
彼时,她的心思单纯,只想着努力变得强大,然后便去寻他,却不想也便是因了这份过深的执念而被曾在冥界偶遇过她的某只妖察觉,接而引诱她接受一份世间难得的能量。
可都说了是难得了,纵是谢橙资质天纵,却也不是那么好掌控的——
那是既生魄的能量,世间少有人能承而不亡,即便没有意外,也不会完全无碍。
也正是如此,谢橙在消化那份能量的时候,不仅没有吸收,反而不甚灼伤灵识,以至堕入魔道,最终,与他站在了对立的两面。
而那个诱导她接受既生魄能量的人,在我看见他的脸的时候,背脊不禁一凉。
那是沈戈。
10.
谢橙堕入魔道后很是痛苦、可她生生捱过的后几千年,对于身处天界的宋昱而言,不过是寥寥数日。
可即便如此,再见,他依然觉得恍若隔世。
宋昱在天界便有所耳闻,说凡界出了个绝世的魔,所能足以毁天灭地。也是巧极,他才不过刚刚听说天界下旨命仙君下界收降,便接到消息,说那魔要与他约战。
与他,一个剑灵,而不是南酉仙君。
在接到消息的时候,宋昱生出些不好的预感。毕竟他非仙非神,谁会知道他呢?
再见的时候,绯衣女子眉眼弯弯,眸色明澈,分明是与从前一般的模样,却叫宋昱觉得陌生,陌生到心底都不自觉的微微发疼。
玄云低沉,寒风凛冽,圣山之巅。
有人在笑,言语轻轻:“你可还记得我?”
宋昱不言不语,只是那么看着她。
“看来是记得的,你知道吗?我原以为只要你记得我便很开心了,不想……”女子说着,苦笑,“你为什么这样看我?你似乎很忌惮我。可这又是为什么?我伤谁也不会伤你的。”
圣山与天离得近,却从来无雪,千载万载,都是艳阳普照。
想来,今日格外冷,怕便是这数万个春秋攒下来的。
相对无言许久,并没有对战时候的剑拔弩张,可她终于还是开口。如今的谢橙,连声音都带着几分妖冶蛊惑的意味。
“天界要对我动手了罢?即便没有今日我同你的约战,怕也不久了罢?”谢橙勾唇,“你今日赴约也是有任务的罢?或者,说不定还有埋伏?可你为什么不动手呢?虽然是我约的战,但并不一定要我先动手的,对着魔界中人,谁都是不必守规讲礼的啊。”
宋昱沉默良久:“你怎么变成这样的?”
“其实我没有变过,一直没有,只是你从来也没有真正懂过我,不是吗?”谢橙眨一眨眼,“你不出手吗?要我先来吗?”
沉默半晌,宋昱抬起眼睛,眸光霎时寒彻。不知怎的,他就是觉得心底堵得发慌,也辨不出是失望还是伤心,只是有些烦,说不清是哪句话之后,莫名的感觉闷烦。
然后,他开口:“若你真决定了,就来吧。”
谢橙怔了好一会儿,半晌,突兀地笑出声来。
“我不过逗你一逗,怎的那样认真?‘伤谁也不会伤你’这句话我才说了多久,你是不是已经忘了?还是,我说的话,你从来就没有听进去过?”
分明是她与他约战,可如今,她却又对他说出这些话,这是什么意思?
突兀的一声长叹,谢橙拨了拨头发,看似轻松地开口。
“宋昱啊,我活不久了。有一样东西在我的魂里烧,听说六界中没有人承受得住它,我以为自己可以,没想到我也不济。我每天都很疼,却都忍住了,因为我想再见你一面。”
宋昱将所有的疑惑都写在了眼睛里,却就是不说不问。
谢橙顿了顿:“时至如今,你是不是已经没有什么想和我说的了?不过,你好像从来就没有什么想和我说的,从前相处的那些日子,不是修习、就是练功,我其实早就习惯了。”
也许是宋昱不知该说什么,也许是他有太多话,反而不知道该怎么说。于是,当谢橙沉默下来,四周便都静了。良久,抬眸,谢橙看起来有些难过。
“我没有把你当师父过,也不想成为哪把剑的主人,我一直想嫁给你,总觉得等等就好,只可惜,没有机会了。”
话音落下,谢橙勾唇,有光色从她的眼底生出,如同赤色流云凭空绽开,又如三千花色灼灼其华。那一瞬的美,着实是有些决绝。
见状,宋昱眼神一晃,像是预感到什么。
刚想说话,可宋昱还没来得及开口便愣在原地。不可置信似的,他的双眼骤然睁大,因眼前忽的生出华光万丈,那绯金色的强光自她胸口迸开,撕天裂地般让人心慌。
而那华光后边,是女子眼含水色却笑得灿烂的模样,同着蓦然涌来的能量一起,直直撞入他的魂识深处。
我看见他们的最后一日,便就是那一日。
谢橙的魂魄碎去四散,自此湮灭于世,却将自己没能承受得住的那份既生魄能量封在灵元里,交给了他。
此处从来是万般暖,千秋万古无寒意,今天,却是例外。
良久,强光消散。
倚在宋昱怀里的女子低着眼睛,看上去很是满足。
“我从未想过与你对决,我邀你来战,也并不是想同你打一架。今次,我是做好了准备,要死在你的手上,虽然我担心过你会不忍动手的……”
她说着,笑笑,虚弱得仿佛下一秒就要消散了去。
“其实,我就算不来,晚不过今夜子时,我也要死。本想求个壮烈,死在你的手上,可我刚刚后悔了,我又不想死在你手上了,那该多疼啊……于是我想啊,既是如此,那我便死在你的面前罢。”
“为什么……”
她笑笑,眼神澄澈明朗,孩子一般,模样却虚弱。
“你问我……为什么?”
有人随着身体化灰,神思也随魂魄散在了空气里,而我捉到几抹,在其中读到一些残碎的句子——
那是谢橙在最后一瞬也不敢说出来的话,甚至心声都放得那么轻。
她说,为了那个答案啊,这样,我便能晓得你是爱我不爱了。你说我太过执着,什么都想要,可我也早同你说过,实际上,除了你一句话之外,我什么也不稀罕。
你曾对我说,我那样执着,难免有一天要把命也搭上来,你说得对,你总是对。
那个答案,你不肯给,既是如此,我便自己想办法拿罢。
哪怕你真的讨厌我呢,哪怕那个答案是不好的呢?
我很想知道,我在你心底,究竟算什么。
“宋昱,如果再给我一次选择的机会,我可能不会喜欢上你了……”
这句话后,谢橙的身体慢慢变得透明,风一吹,便散了个干净,而他拼尽全力,也只护住一瓣心脏。
我便是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最后的谢橙,会给他留下一句谎话。分明我在她的神思里,听见的是“不悔”。
11 .
“你不就是想要我承认喜欢你吗?我知道的,都知道……我,我不是不肯,我是不敢。我错了。”
她以为他不喜欢她,以为他因此躲避,是讨厌她。可她以为的,从来不是真的。
那样多个朝朝暮暮,那样多的满心一人,其实他早就爱上她了。
只是,她不知道,有些人就是这样,心底越喜欢一个人,就对她越疏离冷淡,而不放在心上的那些,却可以肆无忌惮。
“谢橙,我错了,你能不能回来?”
那样淡漠的一个男子,此时,他伏在草地上,怅然若失,一个劲的念着,一个劲的唤着,生怕失去。却终究没有办法挽回那个已经离开的人。
自虚空处慢慢走出个影子,我眼前的画面却渐渐消散了去,对着那个面容呆滞的男子,我尽量将声音放轻:“都过去了,她还在,我会帮你重塑她的身体,带她走出幻域,复活她。”
说着说着,我就那么停住了。因为我晓得,自己说的都是假的,我只是在哄他给我那份能量而已,在骗到之后,就会拿走她的心脏。
没有资格谈什么忍不忍心,总归是要做的,讲多了,实在虚伪,
然而,在这个时候,我也是真的讲不下去。
这里是幻域,靠着宋昱精魄撑出来的世界。
如今故事终了,一切也终于变回他进入幻域之前的样子。
即便在这段故事里消散干净,但事实上,谢橙在这个世界里边,却仍是那个依着执念存或着,被封在一具散魂之躯里的姑娘,安静的生活在某个角落里。
每逢故事轮过一遍,她便会有那么一段时间的平静,成为什么都不记得的样子。不曾爱过,不曾怨过,不曾受过伤害。在最坏的那个结局里,这是最好的一件事。
而我一直在等的最好动手的时候,也就是现在。
“谢谢。”
宋昱低着眼睛,刚刚转过身子,却是一个踉跄。我见状,立马上去扶他,却不想他眼神一凛,剑光刮过,直直刺向我的命门——
“你做什么!”我险险避开,颊侧却仍被剑气划开一道口子。
见一击不成,宋昱也不慌,只是冷着眼睛朝我走来。
“你不是要帮她救她回来吗?你不是说了,会复活她吗?阮笙是吧……这桩交易算我对不住你,但我需要你身上既生魄的能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