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被绑在屋内,我终于明白,原来什么都是宋昱打算好的。
封印被我强硬破开了一半,可我不晓得该怎么控制和运作,那份气息外露,他早就察觉到我体内的能量了。
他太清楚,单凭我,即便能让谢橙离开幻域,也没有办法补全她的魂魄,如此,她仍是不完整的。而唯一的办法,只有既生魄。他需要这种能量。
说来,当年在谢橙自毁散魂之后,他把她的心脏封在幻域里,然后便是等。宋昱等了几千年,等一个同样拥有既生魄能量的人,他要除去那人,夺得能量,救回她。
该怎样让那人晓得自己、怎样取信于那人、怎样将其引入、如何将那能力取出来,一步一步,他算得精细,没有半点疏漏。而后,他真的等到了、做到了——
倒霉如我,真的信了他。
这样说来,宋昱真是很厉害,非常厉害,什么都算得精准。
只可惜,有一点是他所没有想到的。是谢橙。
这一场幻域里的往事重演,大抵是因为参入了他的气泽,叫她感应到之后,产生了极大波动。本该是没有记忆的这一阶段,谢橙却记起所有也知道了全部,甚至来这小屋找到了他。
劫后重逢,一切都好。
可正当我以为自己这次真的完蛋了的时候,谢橙对他开口,说她不愿意同他出去。
不止是宋昱,在听见她那句话的时候,连我都傻了……
这个姑娘,她真的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被绑得死死的我,愣在柱子上,看着眼前两人相对,四目相接。这般画面,竟让我错觉,以为这短短一瞬早被定格成了千秋万世。
而他们过去的重重悲欢,也全就缩在了这一瞬里。
半晌,宋昱开口,嘴唇有些苍白。
“为什么不肯和我出去?”
我看不清谢橙眼底的情绪,只能看见她笑得温婉:“我在小院里栽下的种子,它已经开出一片小花了,你从未注意过吧?当初你说它开不出来,你看,你错了。”
“我……”
“宋昱,我不想出去,我早死了,外面容不下我的。这桩事情连我自己都知道,难道你不知道吗?”谢橙始终带着浅浅笑意,我却恍惚听见她说不出口的苦涩。
她的声音放得很低,问他:“你想的,未必是我愿意的,即便看起来像是为我好。说来,现今的我有些不明白,你这样费心救我,到底是因为愧疚,还是对我有情呢?”
宋昱闻言愣住,谢橙等了许久,等到期许落尽都没有等到他开口。
“若是愧疚,便算了,你其实不欠我……”
“不是,不是那个样子,我……”
总是一副清冷模样,纵然成了游魂也不失气势的千古剑灵,在这个时候,也成了个陷入情感之中的普通人,会无措、会悔恨,也慌乱、也着急解释。
可谢橙却像是真的死心了。
“哦?可是,宋昱,你若是真心想同我在一起,在哪里不是过活,为何非要出去?你来寻我,说着救我,其实根本就不是因为感情。你是愧疚、是遗憾,是觉得对我不起,是不是?”
清风微寒,吹得人心底发冷。
那后来呢?
后来的那一幕,即便出了幻域、过了许久,我仍忘不掉。
是宋昱眼帘一颤,随即走近女子,动作坚定快速,一把将她揽进怀里。
“不是那样……我对你不是愧疚,我陪你留下,留在这里,就我们两个人,好好的过活。这不是幻域,是我们的家。”
2.
超乎于六界之外,幻域是宋昱撕裂时空,凭空而建,靠他的精魄支撑着的地方。这是幻域的壳。而那里边的运转,靠着的,全是谢橙的执念和那心脏之中既生魄的能量在维持。
可如今,我拿到了谢橙残损的心脏。也许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宋昱早把她的灵元,也就是既生魄的能量放在了心脏里,也是如此才能维持住她执念化魂不散。
而现在,幻域里只留下她的一缕残念,而他自己的精魄也在源源不断输给幻域……
——我陪你留下,留在这里,就我们两个人,好好的过活。这不是幻域,是我们的家。
宋昱最后说的那句话,直直蹿进我的脑海里。可是,一个日益消弱的剑灵,一缕居于它躯的残念,两片活不长的精魂,谈什么好好过活。
站在崖上楼阁内,我望着眼前水镜般波动着的空气,有些发怔。良久叹出一口气,从身体里抽出刚刚收到的那瓣心脏,犹豫了许久,终于没有向前送去。
这时候,山吹不晓得从哪里冒出来,满脸兴奋:“姨母,我在这里等了你好久,你终于出来了……哎,那个人呢?你眼睛怎么红了?”
“那个人,出不来了。我杀了他们。”
顿了好一阵子,像是在感觉什么,山吹凝眉,良久开口。
“我嗅见你的思绪了,原来你在那边看见了这些事情。唔……看见那段故事之后还能下得去手,姨母你可真是狠心,果然,女人狠起来真是可怕。”
“……”
听那个语调,我还以为,山吹最次也是要安慰我来着。
不过,如果说女人狠起来可怕的话……
“那你呢?”
“啊,对……我似乎也不是男人来着。嘻。不过,宋昱本来也快支持不住了,就算你不来,他早晚也要死的。幻域崩塌,谢橙也会因为这个而消散。”山吹说着,歪歪头,“这样讲来,还不如让你把这东西拿走,物尽其用嘛。”
虽然我也这样想过,但到底,心底也不是个滋味。拿他人的生命来补自己所愿,这种事情,怎么说都达不到合情合理的地步。
“算了,做都做了,不要多想。”山吹长辈似的拍了我的肩膀,“毕竟想了也没用什么用,左右你也不会把这块心脏再放回去了。”
“你说得对,左右我也不会再把这心脏放回去的。”
深深一叹,我抬手,取下紧连着幻域之壁的昆仑镜,在它缩回小块铜镜的同时,那雾墙也一抖之后慢慢散去,最后化尽,不留痕迹。
3.
正在将铜镜收好的时候,我瞥及阁楼门前那个玄色身影,那人缓步走来,艳若女子的脸上带着诡谲笑意,笑得我呼吸都不禁一滞。
“姨母,你已经拿到这个东西了,你什么时候带我去找沈歌?呀,也不晓得是不是我想到能去找他,有些太开心了,我几乎都感觉到了他的气泽呐……”
我艰难地开口:“不然你回个头,可能不是开心的缘故,你大概,是鼻子比较灵。”
话音落下,山吹一愣,回身,再一愣。
我小小退开几步,沈戈的眼睛却是死死盯着我,单用眼神便能把我钉在原地一样。
他的声音仍是那样带着些些华丽的低沉味道:“你,竟真拿到了,我果然没看错……”
那个错字好像被噎住了,变成短促一声“呃”,我在沈戈的脸上看到一抹惊讶,想必此时的自己也是如此。
毕竟,能在这样凝重又严肃的时候,不顾一切猛扑上去,大概是没有谁的。可紧紧扒住沈戈的山吹却好像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对。
“沈歌,你那天怎么忽然走了?我找你好久了……啊,你又长回来了,真好!唔,也不是说原来的样子不好,小小的也很可爱……”
潜意识里,我觉得沈戈来者不善,有些害怕和忌惮。可现在瞧见他黑着脸想推开山吹,却怎么也没办法把她从身上扒下来的样子,又实在有些想笑。
两种截然不同的情绪在内心冲击着,却没办法一一表现出来。在这个分明应当剑拔弩张的时候,我却是几乎扭曲得脸都要抽了,完全没办法控制住自己。
轮番试过,终于发现,连灵力和诀术都奈何不了她,沈戈挣扎许久,终于红着脸大吼出声,带着几分郁卒、几分恼意——
“你,你给我下去!”
“哦。”
不成想,山吹真那样乖乖下来了,却还是亲昵挽着他的手,另一只手摸摸他的头:“乖,不生气,我们去吃那时候山洞里你说过的烧鹅吧!”
见着沈戈脱离束缚,我找着时机就准备开溜。
虽然记性差,但我从未忘记过,眼前这一只妖,从很久以前,久到谢橙那个时候,就记挂着“既生魄”。而今他来到余峨崖,大多也是为了它。
脚步刚刚挪动,不防沈戈眼神一厉直直向我望来。
“想走?那也得留下些东西!”
语落寒锋现,回首间有凛凛锋芒贴着我的眼睫掠过,带着浓重杀气,我一旋躲过,不想下一秒它又转过来——
这东西是活的吗?竟还晓得追我!
心底刚来得及闪过这么一句话,我已被逼到阁楼最内。足尖一点跃起,脚边书案刹然被寒光斩成两截,这时,我才发现那竟然是一柄刀刃,只是之前动作太快,叫人看不清楚。
骤惊,飞速旋身闪过,寒刀追着我一路而来,划过梁柱屏风,转眼间满地荒痍。
4.
“姨母!”
“阮笙!”
两个声音,都在唤我,我却实在没有力气回应,生怕不小心就要被刀光追上。
可就在绕过悬梁往下俯冲的时候,我踩着碎瓷脚下溜滑,一个不稳就要摔下去,闭眼前,我看见离我只剩半尺、慧锋般的凛光,心道,这次玩完了。然而预料中的疼痛却没有传来,反是身上一重,耳边一声闷哼。
“你来做什么!”
随即炸开的是不远处的沈戈,他像是慌忙,赶紧往这边跑来。也是这个时候,我才有力气睁开眼睛,瞧见帮我挡刀子的那个人。
“陆离?”我有些不可置信,“你怎么会在这里?!”
而他强撑着起身,温热的血淌在我身上,不一会儿便浸湿我半边衣衫。
“咳,这,这种时候,不应该说谢谢么……”他坐了一会儿,又往后边倒下去,“虽然,也不必谢,当初,说,说好的,两肋插刀……我如今,才为你插上这么一刀……”
沈戈蹲下身子将他扶稳,眼睛却是望着我,目光凛然,较之方才的光刃更冰。
“你来做什么?”
“我不来,莫非,就等着你杀了她……取她灵元么?”
陆离断断续续,一句话说了很久,而沈戈起先耐心在听,最后却沉一口气,拧了眉头,一字一顿往外蹦。
“你以为,你来了,我就不取她灵元了吗?!”
沈戈实在是个不能捉摸的人,脾性无常,行为也无常。这句话之后,他右手一挥带出数道光刃,密密麻麻,便是我插翅瞬移也躲不开——
却仍是奋力一跃,跃起之时,原本被揣在衣襟里、谢橙那枚心脏不甚掉了出来!我一惊之下分了神,脸侧和脖颈间被寒刃划了许多道。
那刀很利,一割便能见骨,却是庆幸,没有一道穿透了我的身子。
原本提起的气倒了方向,我俯身下冲,直朝着那瓣心脏而去,却在指尖就要触及它的最后一刻,眼看着它被刀刃穿过,碎成点点尘光漫在周围。与此同时,有哪一刃从后转下,刺入我的背部,再由心口处出来……
刹那间,天崩地旋。
我重重摔落在地,余光只看见惊愣原地的山吹、身侧昏厥的陆离,还有半抱着陆离、眸光阴兀的沈戈。
5.
识感随着心窝处的鲜血漫淌出来,我其实也算是经历过几场生死,只是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倒了八辈子霉,没有一次是平和死去的。
每一次,都这样疼。
头脑发昏,我的身边不一会儿就积了一处小血泊,衣服也粘哒哒贴在身上。然后,我看见沈戈站起身来,走向我,伸手覆在我的头顶,有强大的吸力自上而来。
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意志,在我自己都觉得自己要死了的时候,我忽然想再挣扎一下。
强自聚起将散的灵识,我与他对抗着,冷汗随鲜血一起冒出来。
便是这时,周围的气场蓦然生变——
谢橙心脏化出的那些个光点碎片,在这一刻,径直向我而来,一点点往我心口飞去,不一会儿便补好了被刀捅穿的那个窟窿。
接着,我再一眨眼,脑海中的混沌便被一片清明取代,瞬间灵台如洗,过往的残碎记忆慢慢变得充盈,而我的身子,也渐渐轻了起来。甚至,我莫名便能感知到六界之中所有事情。
站起身来,揉一揉手腕。
当我再次对上沈戈的时候,心底的恐惧早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满心安然。
我凝眸,伸手划出一道光色,接着,自光色里凭空生出长剑向他而去,一道在飞去的过程中变成数道,就像他方才对我那样,却不料,那些剑尖统统停在了他的身前。
感觉到灵力波动,我侧目,看见山吹画出一个结界。
“你做什么?”
随后就看见她急急跑来护在他的面前:“姨母,你,你不要伤他!”
“哦?”
“我晓得,方才他让你流血了,可你不要伤他。”
在山吹过去的那一刻,沈戈定在原地的身法已是解除。而他恢复自由的第一时间,便是用了最快的速度,带着陆离跃出楼阁,临了,也只随意看了山吹一眼。
我瞟过去,恰捕捉到他一抹衣角,可就是这一瞟,他又停在了原地,不能动弹。
“他可不止是让我流血,沈戈啊,是要我的命。”
也许是晓得说不通我,山吹咬牙:“可我今天,说什么也要带走他!”
语毕朝我挥袖,一时间,万千风沙携着悲苦欢愉种种情绪朝我涌来,我能挡得住攻势灵力、剑刃暴击,却抵不住心底被它勾起的那些思绪……
——再往那儿靠,就要嵌进去了。你靠着的,其实是一根竹子。
——倘若能再做一次选择,我可能不会进来了。是可能,不是一定,但一定没有如果。
——星辰为烛,流水做酒,高堂霞帔,日月为鉴。我娶你。
酸涩、欢欣、难过……
等所有的情绪在我心口走过一遭之后,眼前早已经没有了旁人的影子。
果然,山吹是这样厉害的角色。只可惜,她看上了沈戈。
叹一口气,朝着楼阁外,我缓步走出去。随着每一步踏出,四周便更亮一分,而等到我站在余峨崖上,周遭已经化作白茫茫一片光雾,将万世都拢在了里边。
而我站在光魄的最中心,只一个眨眼,四周霎时暗下。
抬眼,云层坠地,低眸,海水倒灌天界。而后,我就在这一片混乱里,走到余峨山巅,望着广袤天地,伸出手来,反复地看。接着,我指了指那倒灌的海水,它便停下了。
却发现,即便拥有这些能力,好像也很无趣。
“因敛。”
喃喃唤出个名字,我望一眼天边,正巧看到云层之上朝我而来的一列天兵,他们气势汹汹朝我而来,像是来捉我的。虽然我不晓得,自己到底是犯了什么错。
我只知道……
“我有些想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