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骨

【第十五卷:故梦无垠,生变幽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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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没有不灭的生灵,没有不散的感情。

在从前,世间众情都会被四绪灯吸引进去,然后烧毁。而今四绪灯坏了,许多情便无处可归。除了被山吹吸收掉的那些,剩下的,便只能飘散于六界,不知落在哪个地方。

而幽冥海,它是六道轮回的前身,作用是集中融魂。这个地方,下有血色漫流,上浮厉鬼冤魂,于洪荒年间生出,在六界平分之后,便被封住。亿万年来,无波无澜,平和安生。

却不想……

有一天,那些无处可归的情,会飘到这里。如同饵料,它们唤醒了冤厉游魂。恰时星轨逆行、云分阴阳,六界之中有三大泽凭空消失。

九天之上,神官算出,东陆圣者的预言恐怕就要应在这千年之内。

如若无计可施,天盘即将崩塌,各界尽将毁灭,宇宙重归洪荒。

1.

起起沉沉好几遭。再话,便是人界轮过了一回沧海桑田,七百年之后。

这七百年里,我也是惹出了不少事情,天界从来没有放弃过抓我,但我到底是被追出经验了,一次比一次能躲。

夜浓如墨。

水红衣衫,持着酒壶,望着天念着什么,摇头晃脑的,没个正形。树林里最高的那一棵,枝桠上坐着个半醉的女子——

啊不,应该说,坐着个半醉的我。

这几天夜空极亮,天边的星子掉得勤快,算一算,大概几月有余了。

“再掉恐怕就要掉光了呐……看起来,最近天界不太平啊。”拨了拨被风刮到嘴里的头发,我喃喃着,“虽然不想认,但这一桩,怕也要追究到我身上。嗝。”

话音落下,沙尘忽起。便就是这时,远方有陨星划破长空,袭向这边。

“麻烦。”我转头甩手,酒壶便直直撞向那星石——

霎时间,轰鸣声惊彻野林,陨星与酒壶一同碎成粉末。

“啧啧,真是浪费我一壶好酒。”

跃下树枝,我稳稳落在地上,便就是这个时候,贴着鞋边蹿过去一只耗子……

我被惊着,脚下一跄就要往旁边摔去,正是这时,一双手从后边伸过来,稳住我。

“你现在,不是不能喝酒吗?”

一个稚嫩却沉稳的声音传来,我转头,望见那个半大的少年,感觉有些复杂。少年一身茶色,墨发半束,眉眼轮廓间依稀能看得出从前的影子,就是这身量还不及我。

我扬了扬手:“祭奠故人,不用酒该用什么?”

小因敛微微蹙眉:“你每年都要这样喝几场,每次都说祭奠故人。”

“那是因为……我原有许多故人,只是他们都离开了。”

说着,我心神一晃,移开了目光。山吹、沈戈,还有陆离,我最近总是容易想起他们,也不知是为什么。他们都离开了,离开许久了。

那时候,这真是一桩大事,大得天界几乎没有时间管我……

2.

六界之中,亿万万年来皆是平和宁静,却是这七百年里,搅出来大大小小不少事端。

而最大的那一桩,要说起因,还要追溯到余峨崖上,陆离为我挡的那一刀。

自因敛死后,我为了尽快集齐魂灵为他重塑灵体,没少和人交易,以我的能力换取他人魂魄,你情我愿。只是,也没少被人算计。

被算计得最恨的那一次,是在南海,那人要夺我体内的既生魄,于是设计我落入南海海底、漩涡深处的无垠洞窟。

每个人在洞窟里都会遇见自己命里记得最深、或者最重的东西,我也就理所当然在里边看见因敛。只是,没想到,我看见的,不是同他平和宁静的相处,而是我们因缘的初始。

在不晓得多久以前,凡界有一个制陶师,他叫秦萧,而他喜欢的女子唤作眉佘。

那是一个很俗套的单相思故事,秦萧单恋人家姑娘,爱得很是深切,深切到能往火海里冲进去,将人好端端救出来,自己却落得个满身伤疤。

我没那个福气,不是什么眉佘。我不欢喜她,但我能生出灵识,又实在是多亏了她。

眉佘身子弱,火海里呛了几口烟就病下去,临终之际,打着报恩的幌子嫁给秦萧,给家里挣了好大一份彩礼。而他恍若不知,是满心欢喜接过的,只可惜,娶过门的第二日,她便成了尸体。

那个什么叫眉佘的,我是打心眼里瞧不上哇……

你不喜欢人家就不喜欢,为什么要嫁给他?还是在明知自己要死的时候嫁给他?人家好歹救了你,你却要让人家当鳏夫,这是什么道理?

心底一阵滞气,我一边恨恨为他不平,一边又盯着故事进行下去。

也不晓得那个姑娘是不是什么灾星转世,在她过世之后,因敛……啊,不对,是秦萧为她守灵,却是守着守着,有风刮起纱帐,带落了蜡烛,整间房子都雄雄烧起。

而她原定的土葬,也就这么变成了火葬。

大火持续一天一夜,我瞧见自己放在心上那个人,他为此风露立中宵,面上麻木、眼底悲惘,火光映在他的眼睛里,烧得有些惨烈。

次日,火灭。他冲进屋子里四处找着什么,最后捧起一把白灰喜极而泣。

此后衣带渐宽,消沉许久。

但还好,后来他振作起来。作为一个制陶师,秦萧把这骨灰掺入瓷土,烧成了个精致的小瓶子。从此日日捧在手心里,白天晚上,再未放下过。

其实万物皆有灵,但要生出灵窍却是不容易。

我便是那一只瓶子。

本该平实等着被摔碎、寿终正寝,却因为瓷土里搀进了谁的骨灰而带上灵魄,渐渐生出几分意识。也是后来被他捧着走过山坡,偶然遇到一只带着太虚神甲的鸾鸟,在既生魄能量爆发的时候飞过,才有了这些因果。

佛祖说,因敛有佛缘。我不知何谓佛缘,但思量着,兴许与佛有缘便是佛缘。

在华魄生出时候,他护住被太虚神甲兜住的我,识魄因此被灼出个洞。恰巧,那时为了追回鸾鸟,天帝请了佛祖相助,当他来到这里的时候,便看见这样奄奄一息的因敛。

佛祖总是慈悲的,于是将他带回九天,收入门下,赐了个自带障法、可保他识魄不散的霜华殿住。可惜,最后他还是双目失明、前尘尽忘,那识魄,也是万年都没有长好。

因敛一直全心皈依,但佛祖讲他的慧根佛心敌不过尘缘未尽,他的选择不是看破红尘终得大道,而是因为始终有东西不曾记起,所以也就无法放下。

是以,从未真正让他拜入佛门。

我以前很是疑惑,明澈如他,到底有什么放不下的,后来才晓得,是这一桩。

却无法确定,这一桩,是因为我,还是眉佘。

唏嘘感慨过了几遭,我多了许多想不通的事情。

而最深最切的那一件,就是秦萧与眉佘的往事。我不大愿意接受,他之所以日日捧着我,只是因为我的原身里,掺了我情敌的骨灰。

消沉了好一会儿,我抬起眼睛,又看见什么新鲜画面。

这一段,是天界那万年里的平和日子其中的一点碎片。

偌大的霜华殿,因他怕吵,少有人来,只有我和他在那儿住着。

天界里没几个神仙,是真的不看重我外表,还与我交好。但陆离却是如此。

我那时候很羡慕他,觉得长得好看就是好,时常有女神仙送他东西,而我分明比他活得更久一些,却从没有人送过我。而他接过的礼物里,我印象最深的,是一支竹萧。

倒不是因为别的,只是那竹萧模样别致,陆离每每拿它在手上把玩,在我不晓得的时候,曾误以为那是一根擀面棍,还纳闷了好久,为什么他要每天拿一根擀面棍在手上。我这么一个不懂就问的性子,真是极好,好得不能再好。

尤其好的一点是,我不管什么东西,都爱问因敛,而不是旁人。

便是因此,我每回都要遭到他的嘲笑和打击,但若非如此,我后来也不能找着机会,问他讨来那根玉萧。

彼时,陆离看出来我对它感兴趣,他说:“喜欢么?若是喜欢,便送你好了。”

我没有要,不是不喜欢,而是不想要他的。回到霜华殿,我和因敛旁敲侧击了许久,见他装作不懂,又干脆直接问出来,同他赖了很久,白天晚上不停和他念,最后终于——

他嫌我聒噪,离家出走了。

等了好多日子才等到他回来,我那时候知情识趣,不敢再问,却是很多天以后在他的房里发现了一张图纸和一块白玉。那图纸上记得详细,是玉萧的做法,旁边还有笔记。

那时候我很是惊讶,毕竟么……

因敛的眼睛看不见,拿着这图纸有什么用?

现在想想,自己惊讶的点也是有些偏,完了以后,便是期待。我日日都在等,偶尔也会去他那里偷看,可他桌上的玉一块换一块,角落里的废料一日比一日多,就是没有一支成品。

才知道,原来因敛尊者也不是无所不能的。至少,手工方面,他实在是没什么天赋。

可我还是很期待,期待了个几百年吧,直到有一天,我终于发现他的桌台空了,以为他做好了,欢欢喜喜地跑过去,想要尽可能委婉地问他。

当时我想了很多种表达方式,最后,却只是在晚饭之后一拍大腿,我指着霜华殿外的月月轮问他——

“尊者啊,您今夜在这月光之下,便更显得风清天朗、十分耐看了呐。说起这月光,您看啊……今晚上的月亮像不像一支被打磨光滑的玉箫来着?”

而他动作一顿:“不觉得。”

说完就走了。

留下在他身后恹恹不敢再说话的我,“哦”了一声之后,一个人低头拿着筷子戳饭粒。

那个时候,我待他总是很小心,生怕哪里惹了他不开心。可如果能早些问他就好了,什么都早些说出来,也就不会有后来的来不及和空遗憾。

因为,在那之后不久,我便遇见了陆离、偷去了凡界,直至最后跳下菩提台。那一世的我,到死也没能见上一眼他给我做的玉箫。

却是留到了轮回之后的凡界,我才终于见到很久以前心心念念的玉箫,但他到底没有做得成功,只做成了一个小饰品。

——这个哪来的?

——捡来的。顺手灌了我的一魄进去,对你还算有些用,好生收着。

还说自己从不打诳语……

那指玉箫,他明明不是捡来的,也不是顺手灌进去的一魄。

3.

我沉在那些画面之中,一下难过,一下欢喜,情绪反复得很厉害。

无垠洞窟里边,真是有些玄乎的。

彼时我元气大伤被引进这里,又因为那些影像被搅得神思混乱,差点儿就困死在里边。

正是惦念着他的时候,手腕间缠上几缕灵气,我刚一低头就看见灵气化成实体,牢牢拽住我,往一个地方直冲过去。我虽然惊慌,却没有躲,因为认出来,那抹灵气来自山吹。

在从前,无垠洞窟这个地方,我只是听过。我还听过很多地方,譬如司命府上的水中邸、冥境最深的神魔井,还有,戾气极重、满是冤魂的幽冥海。

这世上有许多神奇的地方,唯有幽冥海,没有人知道它的具体所在。

我却晓得,它在南海海底的另外一头,要穿过无垠洞窟,才能到达。

在那时候,被灵气缠绕住手腕、从洞窟直直扯过去,我落地之后,环顾四周,还没来得及为自己这一桩发现惊讶,就瞧见站在坐在血泊里、容貌全毁,抱着沈戈的山吹。

她开口,如枯枝划过地面,很是难听。

“还好我认得你的气泽,不然,就没有人可以托付了。”那时的她笑得开心,一如我见她第一面时候的样子,“我知道沈戈和你不对付,但看在我拼着最后的力气,将你从无垠洞窟拉出来,你帮我把他带出去好不好?”

后来想到,我总会唏嘘,但那时,要不是我瞧见山吹的模样,却差点儿骂娘——

谁不知道活人是进不得幽冥海的?这个地方吞魂噬魄,比菩提台下的无妄川更加可怕,她竟然就这样把我弄进来了?还要我带沈戈走?!

姑奶奶要是能离得开这里,我至于被困在无垠洞窟吗?!

可她像是晓得我的心思,出声安慰,只是说的话并不那么可爱:“姨母,我有办法让你们离开的。你便是不喜欢沈戈,但也看在陆离的面子上,帮一帮他吧……”

她说着,擦掉从耳朵和眼睛里流出来的血。

“沈戈会进来,是因为陆离伤得太重。他想为他重塑躯体,可天界看他太牢,他没办法取出别人的,才会想到来这儿拿一些。”山吹大概是担心我拒绝,“哪怕你和陆离也不熟,但他会伤得那样重,也是为你挡下一刀的缘故啊……”

印象里的山吹懵懂天真,不会有这样凄楚的模样,我联系着从前,有些不忍再看。

兜兜转转一大圈,这些事情要追溯到最开始,原来还是因为我。

既然这样,也难免最终要落在我的身上。

然后,我便应下了。

只是,我不知道,这个傻姑娘,她嘴里说的那个出去的方法,是散出自己灵魄引开厉鬼,再祭出全部灵识破开幽冥海界。

——姨母,我有办法让你们离开的。你便是不喜欢沈戈,但也看在陆离的面子上,帮一帮他吧……

离开幽冥海,借着山吹的灵力,我回到熟悉的地方。

是那时候,我才反应过来,她一开始说的便不是我们,而是你们。而山吹,她没有出得来,却在最后,细心为沈戈收好了给陆离复生的魂魄。

那个莹白的小盒子,就放在沈戈的衣襟里。

其实我一直觉得自己和山吹不是很熟,可就算这样,我这好多管闲事的性子,也实在受不了看见她在我眼前死去。

于是最后关头,我收起了她的灵窍,去了一趟北天,把它放在了四绪灯旁,直到瞧见那灵力渐有复苏才离开。到底相识一场,尤其山吹还曾在余峨崖上助我,如果我真的不管不顾让她去死,那也太不厚道了。

离开之后,我便再不知道有关山吹的情况。

是借由四绪残灵复生,还是就此岑寂再醒不来,我都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在那之后沈戈如何了、陆离的情况又怎么样。

从那以后,我再没见过他们。

而后,幽冥海的封印破损、山吹身死。至此,六界之魂、六界之情便真再无处可去、无地可容,天地之间也是因此搅得天翻地覆,应了东陆圣者一桩大劫……

这便是这七百年里,最大的一件事情。

4.

吸吸鼻子,我有些难过,望向远天,却正巧看见熟悉的一颗。

于是我又兴高采烈指给他:“呐,银河里不止星子,还燃着许多魂灵。很多灭了就灭了,只有那一颗,它照着的人死了,它却还燃着。”说完一拍胸脯,我很是自豪,“我救的!”

小因敛无奈似的望着我,用温软的语气:“好,我知道你本事极大,但本事再大也要睡觉的,你身子不好,也不能喝这么多酒。”

小屁孩果然是什么都不懂,我不是身子不好,而是因为与人交易,以自身能力换他们灵魄给我,所以有些支撑不住罢了。除此之外,我的身子一直都杠杠的。

却还是老老实实靠上他的肩膀。

说起来,因敛复生这一桩,还是十六年前的事情了。

如今的他也算是我带大的,几百年里,我日日与人做交易,好不容易搜魂集魄聚起,让他回来。却不成想,回是回来了,却是成了个婴孩回来的。

可就算这样,我还是满足。看着他自小看到大,也清楚,他骨子里到底还是那个因敛。

只是……不晓得为什么,我现在对他,其实有些复杂。

因敛曾经说过,轮回之后,就算拥有同样的灵魂、同样的秉性、同样的容貌,也已经不是一个人了。如果这样说,那他呢?他还是他吗?

现下的我,有时候会把他们看成截然不同的两个人,分得很开,有时候,又会把他们弄混。甚至会混到生出错觉,以为他还是从前的他,我也一直不曾变过。

“怎么又盯着我发呆?又是因为缅怀故人?”他不解似的,“我同你的那位故人,真的这么像吗?”

我打个呵欠,酒意随着热气涌上来,弄得我有些困。

“和其中一个很像。只是,你比他年轻,他比你刻板许多,不可爱,也不和我亲切。”

“你是不是喜欢那个人?”

有谁在诱我说话。

“那个人,是什么样子的?”

就着这个问题,我回忆起从前的事情,分明有许多不好,可一想到他,却便感觉不到半点儿悲苦,反而是心底阵阵欢喜。于是傻笑不说话,弄得身边的人笑着叹开。

夜风吹得我一个激灵,我一抖,跌进一个怀抱里。迷糊间觉得那气泽可靠,于是放心地随着自己越来越晕,没有去克制。

也是因为这样,原本不过醉了七八分的我,在这翻上来的酒气下边,醉了个十成十。

接着,有个声音,问我说:“阮笙,你会喜欢上什么样子的人?”

啊……这人真是八卦。

我撇撇嘴,却难得善良,满足了他的八卦心:“这个说不好,其实很久以前,我曾想找到那样一个人。他最好皮实抗打,性子温良,能解我心意,陪我喝酒。同我生前岁岁相伴,死后共葬荒丘。”

揽着我的那双手紧了紧,像是要说什么,却在我开口的时候又止住了。

我嘿嘿笑:“可后来我喜欢上他,对照着看,其实他一样也不符合。唯一还算欣慰的一点,也只是他答应娶我,可我面上自欺欺人,心底其实晓得,他那不是真心的。”

那个怀抱僵了一下,沉默许久,久得我都差点儿要睡过去。

“为什么要喜欢一个不喜欢你的人?”

转向眼前人,昏昏沉沉一片迷蒙中,我看见个少年模样的人。

啧啧,真是太嫩了,难怪连这都不知道。

于是我拍了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如果你有一天,也遇到喜欢的人,你就会知道了。这种事情,看天意、看时机、看因缘,什么都能扯一扯,但就是轮不到自己决定。”

瞟了眼才到我鼻尖的少年,那脸上的婴儿肥都还没褪呐……

我叹口气,还是太嫩了。

5.

次日醒来,我躺在软塌上,对于这个,我早就习以为常了。这些年,我常常喝醉,而他每一次都会把我捡进屋子,顺便在第二天给我熬一碗清粥。不论我什么时候去喝,都是温的。

伸一个懒腰往门外走,我刚刚推开门就闻见饭菜香味。

“醒了?过来吃粥。”

接过瓷碗,我算了算,问他:“今个儿是我们住在这儿的第七日了吧?”

“嗯,东西已经收好了,等你吃完东西,我们就走。”

我点点头,一边打着呵欠,一边喝着粥。

近些日子,天界追我是追得越来越严了。我虽注意、也会施结界,但他们到底严密,于是我和因敛只能每隔七天就换个地方,以此躲避他们追捕。

“现在都晌午了,其实你完全可以早些叫醒我,或者不要做饭,等我们到了新地方、安顿好了再吃。这个样子,实在有些费时间。”我嚼着肉片,口齿不清地说。

“那怎么行。”他给我夹了一筷子青菜,“不要光吃肉。”

说完,还不等我开口,他便状似随意地提了一句:“上一回,你也是宿醉醒来不吃饭,说要直接走,结果吐了人家一马车,这桩事情,你还记得吧?”

我咽下去想反驳的东西,闷闷咬着青菜。

如果可以直接施用灵力,其实我一个跃步就能到很远的地方,只是在他面前,我总是下意识以为自己还是那个什么都不会的阮笙。说起来都是怪他,不然,我怎么会晕马车呢?

闭着眼睛一个劲吞着饭菜,我只想快些离开,却是这时候,他忽然开口。

“别吃太快,有一次,你也是吃得这么快……”

我呛得一口饭直接咽下去。

“你看,又噎住了……”

叹完之后,那个身影从对面走来,他蹲在我的身侧,随即后背抚上来只手,一下一下轻轻拍着。而我眼泪都咳出来,心底却只是疑惑,这个人为什么忽然莫名其妙老提原来的事情?

接过他递来的水,我喝一口,终于感觉好了些:“都说人老了才会时常回顾从前的,你今天总是提那些事情,是不是……”

“我倒是宁愿你把我往老了看,也不想看见你总是把我当小孩子。”

少年稚气的脸上浮现出几分认真,只是,吃着吃着也没发生过什么别的事情,他的这份认真实在是来得有些莫名其妙。

于是我打着哈哈:“只有小孩子才会这么执着,想快些变成大人,而像我们这种活过了万个年头的,总想回到过去,希望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又来了,总说这样没有依据的话。”

少年无奈地笑,就势坐在我的身侧,左手缓缓垂下,手指从我的手背上划过,酥酥麻麻的。这一刻,我觉得自己的脸“腾”地就烧了起来,手也一下子缩了回来。

“怎么了?”他歪歪头,有些疑惑。

而我顿了一会儿,故作沉静掰手指:“啊,没什么,抽筋了。”

心底却是羞恼得几乎想把自己埋进地里——

就算他是因敛,但现在看来,他实在只是一个单纯小少年的模样,即便如此,我竟然也能生出旖旎心思……乖乖哎,我是不是变态了?!

“其实不是执着。”

正在我心底纷乱的时候,他忽然开口。

“嗯?”

“我知道,很多小孩子会希望快点长大,那是想证明自己,但我不是。”他稍稍凑近我,而我下意识后仰,眼底映出一张认真的脸,“你相信感觉这种东西吗?我从很小的时候就知道,自己不该是个孩子,说不上来为什么,也许只是感觉,但我相信这是真的。”

我怔了一会儿,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

“你看起来很厉害,我却感觉有些不对。”说着,他的喉头滚出来一声轻笑,“我总觉得,你当是什么都不擅的样子,总是会惹很多麻烦,让人不放心,只能时刻看着你。”

这些话,由因敛说出来,哪怕是缩小版的,我也还是听得一愣。

“为什么忽然说这个?你是不是……有哪里不舒服?”

“不是忽然。”他摇摇头,“只是昨晚上做了个奇怪的梦,梦到自己好像死了,临死之前的那个我,托现在的我给你带一句话。”

临死之前,因敛……

睫毛在眼前一颤,我不由扯住他的袖子:“什么?”

而他嘴唇一动,却是忽的笑开,伸手揉了揉我的头发。

“等到你什么时候不再把我当小孩子看了,我便告诉你。”

说完起身坐回去,剩下我一个人,在骤然刮来的大风里边,有些凌乱。

沉默片刻,我抬头望他:“其实我觉得你已经长大了,真的,你已经长得比我还大了,这样的话,你看能不能就把梦里的话告诉我……”

“嘘。”他伸出食指抵在唇边,“吃饭的时候是不能说话的。”

说完之后,也不知是有意无意,他眨了眨眼睛,眸光微闪,带出几分狡黠,十分耐看。而我的声音就这样被扼在喉咙里,半晌才缓过来,却只晓得干巴巴问他。

“什么时候冒出来的这种规定?”

他又给我夹一筷子青菜:“刚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