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骨

【第七卷:不问何去,不问何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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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同今时极为相似、却是一个早就过去的夜里,也是这样一条长街,容貌半毁的她,跟在一个模样俊朗却没有头发的男子身后。不久,男子停下,微叹。

“怎么尽惹事,在天界惹了还不够,还要来凡间惹。”

她死死扯住他的袖子,偏生还要嘴硬:“你谁啊?我没见过你,你凭什么说我。再说我惹事又没惹你,干你什么事情?!”

男子笑意清和,仍是那温文的模样,带着些些纵容:“莫要闹。”

短短三个字,激得她眼睛一红,抽抽几下,揩了把鼻涕就往他衣袖上拍。

“这样久没见了,你就只有这么一句话吗?”

“这样久没有见,一见面,就给我添麻烦。”

当时的她闷哼一声,赌气般扭过头去,没有反驳。却是后来才回过神。

她在人界觉得时间过得久,是真的过了这么多天,而且还加上了想他。可他在天界,这些日子于他而言,便不过须臾片刻,快得很,怎会久。

接下来的那一刻,时间被无限拉长,在她耳朵里,是他认命似的声音——

“也罢,麻烦就麻烦吧。总归是你,躲不掉了。”

1.

眼前是片深浅不一湖光颜色,有水寒凉刺骨,浸透我的五识,猛兽一样将我的魂魄撕碎扯开,抽离我的身体。

我沉在水底,抬头就瞧见他在水面之外,焦急的面容随着波纹晃成一幅鬼脸,看得人有些好笑。可我却笑不出来。

自打我决定跳下菩提台,就没打算再活下去,就没打算再见到他。

可既然见到了,哪怕是出于礼貌,也还是告个别吧。

于是,无妄川里,我忍着魂魄撕裂的痛,挥着手吐着泡泡朝他笑:“因敛……”

本来是没什么事的,可这一声唤出来,我的鼻子忽然就有点酸,一时没忍住,我“哇”的一声就哭出来。这尊神仙,我看了他近万年,以后再看不见了。

周遭景象和那份心情随着我的眼泪一起流出来,朦在眼睛里,模糊成一片水色。

我哽咽着,抽个不停,弄得喉咙一阵发痒,咳得胃里翻来翻去。

“呕,呕……”

我眯着眼睛一个劲干呕着,也不知道想吐出来什么,只是周围有风吹过,想来,我是上了岸,要吐水。

“不舒服吗?”

有人把我放在了什么地上,随后开始拍我的背,力道很轻,声音也轻,轻得让人想打瞌睡。我睁开一条缝,看见自己趴在河岸边上。

只是奇怪,我眼前的这条河有些干,没什么水,水草稍微长长就能出来了,根本不足以让人沉下去,而我的身上,也是干爽的。

一时间有些傻,我抬头,看见秦萧脸上挂着的几分担心,开口,我下意识想唤“因敛”。可事实上,我真正讲出口的,却是——

“滚开。”

我很累,全身都是疼的,脑子也因为那个半忘没忘的梦有些乏,可这身子却一点也不体恤我,硬撑着要站起来。

“你又不记得我了?”

我当然记得,怎么会不记得。毕竟,我一直都在等你。

背过身去抹了把脸,我被那力道蹭得直想叫,尤其是在看见自己手背上鲜红一片的时候。甩甩手,我看见自己随意地将血擦在了衣服上,迈开步子就要走。

“等等。”

正在我心底焦急的时候,秦萧沉着声音喊住我,可我的脚步没有停,甚至还更快了些。

“你不是阮笙。”他从身后单手扳过我,眼神有些凌厉,看得人一阵发冷,“你是谁,怎么会在她的身体里?”

他发现了!我激动得几乎想跳一跳,眼珠却自顾着一转。回头,走近,我在他眼里瞧见自己那副鼻青脸肿的样子,带着几分难过表情,心底不觉咯噔一下。这身体,它想做什么?

伴着这份惊愣,我忽然感觉膝盖一软,若不是秦萧反应快,伸手扶住我,我恐怕就要跌下去。可也就是这个时候,我的双臂软软抬了起来,极其自然地环住他的脖子,在他耳朵旁边吐气,那温热的气息熏得我自己都有些热……

“你说,我不是她,那你为什么把我救出来?嗯?”

秦萧推了我一把,奈何这双手抱得太紧,他没推开。

眼见着自己的血滴下来,滴在他的衣裳,染出一片红色,我心底的羞耻感一个劲往上冒,压都压不住……

占着我身体的到底是个怎样的东西哇!你就算要调戏人家,能不能也先照照镜……

我心里那阵火燃得极高,几乎要透过自己弯着的眼睛里冒出来,却在下一刻,又熄灭在了他惊诧的眼神下边。

对于这么一个总是喜怒不形于色的人,能够清楚看见他眼底的情绪,大概在这件事过于意外之外,还有一个原因——

我们真的凑得太近了。

也不知道他是不是被这突如其来的一下吓傻了,我感觉不到他的鼻息,只觉得唇上一阵温软,而我就这么贴着他,启唇:“你说,我不是阮笙,又会是谁呢?”

那种酥痒的感觉自唇瓣直直激到我的背上,却没有办法自由地打寒颤。

接着,我感觉到自己轻笑着舔了他一下,而他被烫着似的将我一把推开。瞥见他脸上沾着的我的血,我心底的恼意腾地一下烧到了头发尖尖,喉咙里却发出一声压低的笑。

“这反应也忒大了。”我遗憾似的叹一声,歪头望他,“至于吗?”

“你自己离开,或者,我打散你的精魄让你离开,选一个吧。”

秦萧像是真的生气了,散发出与以往截然不同的气场。

而我往身后缩了缩,瘪着嘴:“你又不是没看见,我这一身的伤,无故被打成这样,心里委屈,我就逗你一逗稍作发泄,你怎么就要赶我走了?”

“这不是你的身体,你心里清楚。”

我低下头,像是在细细思索,却也就是这个时候,趁他不备,我的指尖聚起一团苍色雾气直直打向他去——

没能看到秦萧的反应,我转身提气跃到了河岸的另一边,飞檐上几个起落间已经走了很远。我一边着急想停下,一边却被这双腿带到很远的地方,心焦得厉害。

忽的,腰间一紧,我刚刚低头就被闪着了眼睛,那是道流光编成的绳索,它紧紧拴住我,而绳索的另外一头,被他稳稳握在手上。

我望着立在枝上单手持绳的秦萧,还没来得及高兴,便感觉到腰间绳索越勒越紧,几乎要嵌进我的皮肉里去。可是很奇怪,一点儿也不疼。

惨叫声由我口中发出,震走了附近一片的鸟儿,而他毫不留情,手腕一动,那绳子便慢慢收了回去,连带着被捆住的我也离他越来越近。

停在他的身前,我怔忪地看着他眼中痛苦得蜷缩起来的自己。

而他像是不忍,稍微侧了侧眼,手上一个动作,绳索瞬间断裂,化作流光点点散在我们周围,而随它一同散去的,还有我身体里冒出来的苍色烟雾。身子一虚,无力感阵阵泛上来,我瘫在他的怀里,听见他的声音,带着些些温柔:“没事了,睡吧。”

我试着动动指头,已经没有了障碍,终于放下心来。

于是脑子里一直紧绷着的那根弦就这么松开,我往他身上蹭了蹭,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依赖:“你可别让我摔下去。”

他笑,胸膛处闷闷的在震:“好。”

不过一个单字,偏偏就让人感到安心可信。我不自觉弯了弯眼睛,在他的怀里找了一个舒服的位置靠上……

好像已经很久没有睡一个好觉了。

2.

有光自一双眼中迸发,世间所有的颜色在这一刻融汇在一起,混乱一片,搅了许久,又由那最后落下的一点中分离出来,拼出一轴轴长卷,混乱的展开。

霜华殿、菩提台、无妄川、师父、因敛……

坠入黑暗只一刻,接下来,便是无数的画面交错,没有时间顺序,碎片似的扎进我的脑子里,也不管我看不看得清、能不能接受。站在旁观者的角度,我被动地接收着那些过往,遥远陌生得像是属于一个和我完全无关的人。

——呐,秦萧,你猜我叫什么?我叫阮笙,阮琴的阮,笙箫的笙。

最后,停在了这一帧。

不管他为什么会用秦萧这个化名,我很喜欢,比之从前日日念在心里、谁都晓得的无双尊者那个名字,我更喜欢秦萧。

接着画面一转,我看见沈戈。

北天虚境,有灯长明。燃烛为情,妄阻其行。

像是第一次经历这个场景,我一阵心惊。

四绪、取情、燃魂……

从没有人自愿进来过这个地方,也没有人知道进来这里会发生什么。因为,进来的,不管你有多大本事、不管你是什么身份,没人走得了。

可他为我进了这四绪虚境,只是为了我。

如此,也不枉我欢喜他许多年,甚至为他跳下无妄川,撕魂裂魄,便是得了师父相护转世今生,也连个实体都保不全。

“醒了?”

耳边传来几声鸟叫,周身的疼痛散去,如泠泠泉水流过。往昔的画面也就在这一刻停止闪现。我隐约觉得自己还有什么没记起来,那些过往虽然细碎,却没有一点是不重要的,而今我只笼统地捡到其中几块较大的记忆碎片,没捡全,我有些不甘心。

但是,也够了。

虚虚咳了几声,我分明是知道的,只要一睁眼就能看到他,可当真的再次看见他,不知怎的,我竟生出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做什么一直盯着我?”

他眉眼温和,微带笑意,我却只顾盯着他的唇瓣,一动一动的,单是看上去就觉得温软,接着,我不禁想到什么,蒸得我面颊一阵发烫。

“阮笙?”

他的声色清和,此时语调又温柔,这时候,我仿佛与当年喜欢因敛的阮笙重合起来,再见他,便激动得脑子一抽——

“你是谁来着?”

说完,我同他皆是一怔,他怔的,大抵是我的反应……而我怔的也是这个。

我怎么冒出这样一句话来着的?一遇到无措的情况就把自己埋进沙子里,还装什么失忆?阮笙哇……你长了这么多年,怕真的是白长了,脑子呢?!

羞愤之下我怕暴露出什么东西,于是立马转了身子背对他,咬着被角满心纠结。

而纠结半晌,我得出的结果便是——

不管了,话说出口不能收,他本就爱嫌我笨,这样反复一阵,那就显得更蠢了。在心底用力点几个头肯定自己,我想着,左右在这四绪虚境,几乎每一层境里,我都不记得他,他或许也习惯了。

“又不记得了吗?”

我定了定神,回头,避开他的目光:“记得什么?”

他欲言又止,最后只是无奈地笑一笑。

“没什么,我是秦萧,而你叫阮笙。前些日子出了意外,你大概伤了脑袋,忘了一些事情,在这里,你可以信我。”他顿了顿,补充,“除了我,最好不要相信旁人。”

我闻言一愣,干咳几声,想起初入虚境里我打他骂他那一桩,忽然就有些心虚,却是勉强掩饰着。

“你说,我可以信你,也只能信你……”没话找话地说出这句之后,我的脑子一转,一份期待便冲出口来,“这是为什么?我们是什么关系?”

眼前的人明显怔了怔,低眼想了好一会儿,然后抚上我的头,看起来很是认真严肃。

“虽说自幼将你带大,听到这句话难免痛心,但徒儿毕竟是出了意外,不记得为师,倒也无妨,总归是能好起来的。”他正色对我说,眼底却有黠光一闪而过,随机抬起袖子抹了把脸,那张脸一下子就老了十几岁,“唉,徒儿莫慌……”

我木在原地。

这个发展,好像有哪里不对?

可眼前的人一本正经还带着略微痛心的表情,实在真切……我看着看着,赞叹之外,差点没忍住翻出个白眼。

如果此时,我真是失忆,处于刚刚醒来神思松散的状况,可能真的就信了。

还好是假的。

因敛这个人啊,果然一点都没变,还以为变成秦萧以后不那么无聊了,然而……对了,是不是有一个词叫做本性难移来着?用在他身上真是再适合不过。

“那个……”

“嗯?”秦萧抬眼,一副沉在悲伤的回忆里忽然被打断的模样,“徒儿怎么了?可是哪里不适?”

我低着脸,咬咬牙,酝酿了半天才终于准备好表情望他。

“如果我真的是你徒弟、自幼随你一同长大,为什么会有人叫我野丫头?”扶着头,我做出痛苦却隐忍的表情,“方才我零零碎碎记起一些事情,好像是我过往来着。我看见,小山村里,有人追着我打,可你不在。”

哼,演戏谁不会?来战啊,来啊来啊,看谁演得过谁!

“你为什么不在,你不是我师父吗?我是不是真的是野丫头?”

满意地看见呆滞住的秦萧,我在心底不住偷笑,接着藏在被子里边的手狠狠掐了一下大腿根,逼出一包眼泪。

然后,我疼得声音都打颤,却也不忘继续演:“师父?”

他顿了顿,俯身,环住我的肩膀,话里满是坚定。而我就这么靠在他的肩上,眼睛不受控制地睁大。

“以后不会了。”

在这句话落下的时候,我原本悬在眼眶里、被自己掐出来的眼泪,就那么掉了下来。不知道他是不是感觉到了,于是环住我的手又稍稍紧了些。

他重复一遍:“以后不会了。”

这,这……这是哪一招?有没有什么方法能解它来着?我想了许久都想不到,到了最后,也只是回抱住他,才发现他的腰身劲瘦,挺好抱的。

把脸埋在他的肩膀上,我本该窃喜骗过了他,却忽的鼻子一酸。但因为在这种情况下痛哭流涕实在是莫名其妙,于是我吸吸鼻子,忍住了。

现下清寒,而他的怀抱很暖,这是他第一次抱我。虽说,我的喜欢和这个拥抱之间,隔着近万年的距离,但比起许多……

“你方才……”他一顿,“是不是把鼻涕蹭在为师肩膀上了?”

“……”

我沉默了阵,原本感伤的情绪乱乱飞散,心底一声咆哮——

这个人啊!为什么永远都在破坏气氛!

你就不能不说话吗!

3.

接下来,在我“失忆与记起”反反复复不稳定的这段日子里,秦萧最爱做的,就是问我偶尔想起的的所谓过去。一遍一遍,直到问到我编不下去、假装头疼的时候,他才停下。

好一度,我都怀疑,他是不是看出来了什么,想在我露出马脚的时候拆穿我。

可后来却发现,他只是想确定这一次的虚境给我灌输的是怎么样的记忆,他是在关心我,在每一个稍可能的机会里,他都在想办法,为了我被四绪夺走的情魄。

只是,他想的方法实在幼稚得很……

谁会因为放个风筝钓个鱼就能重新生出什么情魄啊?蠢货!

于是日子就在我默默的吐槽声中度过,他全然不知。也不知道,现在的我,其实几乎什么都知道了。

前夜星月分明,他说,次日的天气一定很好,早早就约好我出来逛逛。我不知道自己的情魄到底怎么了,分明现在的我也不是没有情绪的。

记得沈戈说,需要我生情。难道还不够吗?我知道啊,我喜欢他,一直喜欢。

摘下一叶长草,甩着手走在堤坝上,身后跟着的,就是那个我喜欢的人。虽然他为了占我便宜、让我叫他师父,把自己弄老了这么多,可到底是传说中那个风华无二的尊者,即便是这个样子也很好看。

“喂,你为什么每天找理由要我出来晃?”我话刚出口就立刻停住,担心自己露馅,于是怯怯补上一句,“师父?”

而他从思索中回过神来,没回答我,却是继续上一次我没答完的“所谓过去”接着发问。

“他们为什么打你?”

我转回身来,一边无奈翻着白眼,一边装作楚楚可怜,细着声音回答他。

“不是说了吗?在那儿我是外乡人,没人管没人爱的。”都是说过的话,我有些编不下去,于是随手指向不远处,“喏,其实我就是这儿的人,可他们看不起这个地方,说这里生活的都是野蛮人,我自然也就是没人要的野孩子。”

他听了,一阵沉默之后,轻叹出声:“原是这样。”

“就是这样。”

那段不全的回忆里,我记得在霜华殿的时候,时常被他气得没话回,那种感觉实在憋屈。所以,现在他信了我编出来的谎,我便有些报复的小快感。

正捂嘴偷笑,却不想他忽然走到我的身侧,声音平淡却正经。

“我从前来过这儿,那时候,这里还是个繁荣的地方。”

“啊?”

对上我疑惑的脸,他却是一派正色,一点一点,编出这个地方的过往。而我就静静听他说,“从前”这里的千家灯火、万人空巷。

随着他的描述,我仿佛真的看见了这个地方曾经是如何的繁华热闹……

只是,轻一眨眼,那些景象又从眼前消失了去。

他、他为什么会编这些话说给我听?

我不解,却不好问,只是干笑几声:“你什么时候来的这里?”

“千百年前吧。”

千百年前?!你是不是忘记了,自己现在的身份只是个凡人?

“你看。”秦萧指向不远处一座高桥,而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你看那出桥洞,那样高,可知从前能够通过多大的货船。”

他顿了一会儿。

“所以,阮笙,我说的都是真的。”我的影子被映在他的眼睛里,而他声音温柔,“你不是小地方出来的野丫头,这样说你的人,是他们没有见识。”

明明是那么拙劣的谎话,模样却是莫名的可靠。不管因敛还是秦萧,他总是这样,可以一本正经地把瞎话带出来,说得和真的似的。

可就是那一刻,我望着他的侧脸,从眉骨到鼻尖再到下颌线,轮廓分明。

心里哪一处,有阵温热凭空生出来,流遍我周身脉络,充盈我破损的魂魄。才发现,之前的我,原来一直是冷的。

也是这个时候,我听见脑海深处有一个声音在念,就是他了。

可这不是早就确定的一件事吗?

“师父是在安慰我吗?”我低头,掩住眸中情绪,“感动得我都想以身相许了。”

“你想得美。”

他哼一声,一句话便将方才涌上来的暖流尽数击退,弄得我僵在原地。

呵呵,这个人果然还是不要说话比较好呢。

4.

也不晓得是不是因为我的那句“以身相许”,即便后来我和他说那不过是句玩笑,但他也还是与我疏远了些。虽然不明显,我却很清楚。他在忌惮。

天界盛传,因敛是当今佛祖座下最具佛性的一位尊者,身无沾系,不偏不私,谈道论法皆玄妙,有着难得的悟性。

只有我知道,当初他虽被佛祖所救,后借佛光为障,修复魂魄,却并未真正被佛祖收入过座下。因敛确是被称为尊者,但事实上,他从未真正入过佛门。

只是佛祖从来微笑不言,三千弟子不喜妄舌,而他在佛界一呆就是近万年,才有了这样的误会。久了,甚至连他都忘记这回事,习惯了心存戒律、待人慈悲如一。

可我记得清楚,记得曾经听见的那句,说他的慧根佛心敌不过尘缘未尽,如今他全心皈依,是因为始终有东西不曾记起。所以,也就不能放下。

佛祖还说,倘若有朝一日,他能够了了全部因缘,度化自己,自可成佛。

思及至此,抬起手来拍了拍自己的脸,我几番感慨过后,忽然发现一件事情……

这衣服,莫不是洗着洗着就变大了?早上穿它时候就发现有些不对,只是没有多想,但现在看着这袖子竟也长出一截,实在奇怪。

正在我扯着袖子端详的时候,秦萧从树下经过,抬头的第一句话就是——

“我怎么感觉你这几天越来越年轻了?”

所以……

“我原来很老吗?”

拽着袖子从上树上跳下来,一下子落到他的面前,动作特别干脆利落。只是,我还没来得及被自己的身手帅到,就发现好像有哪里不对。

我从自己的头顶直直划过去,比到他身上,竟只到他的胸口。来回几次之后,我有些愕然:“你是不是长高了?”

秦萧不语,只低着头看我,莫名冒出一句话,有些严肃。

“我原以为我们还在虚境的第三层里,没想到,已经到了第四层。”

心底一个咯噔,我有些慌。

着急之下,我开口,刚准备问清楚来着,可一下子又记起自己现在是“没有记忆”的,于是一堆问题又憋了回去。是了,沈戈说过,四绪虚境有四层幻梦,每一层都是为了把人留住,在灌入记忆之后给那人编故事,激出散魄。

可一路走来、直至现在,我从没有想过,为什么我会突然恢复记忆、甚至连同许久以前的东西一并记起……

原是因为,到了最末一层吗。

“师父在说什么?”把衣袖当水袖晃来晃去,我试探着问他,“什么第四层?是发生了什么事吗?师父会长高,是因为你说的那个东西?”

“我不信你没发现。”他环臂俯视我,望得我一阵紧张,生怕他发现了什么。然而他再度开口,说的却是,“不是我长高,是你变矮了。”

他说得没错,是我变矮了。或者,更准确的说,是我在变小。

一天等于一年,一岁岁的缩,直至回归婴儿状。只是,类似于回光返照,在最后一刻之前,我会有一小段的时间,变回原本模样。倘若在那时候,我仍没有生得出情魄、出不去这虚境,我们就会被葬在这里边,魂魄归于烛火。

夜里,我偷摸着缩在秦萧房门口,本是来找他商量买新衣服的事情,毕竟这样拖拖沓沓实在不方便,却意外在那里听见沈戈的声音,还有,他说出来的那一些话。

我蹲在门口消化着这些内容,可就是消化不下去,消息如鱼刺一样死死哽在我的喉咙里,让人难受得紧。

原以为他们已经说完了,深吸一口气,我刚想离开,一个人静静,却不想沈戈再度开口。

“为了维系四绪不燃,我的灵力用得有些快。不如尊者先告诉我小歌的消息,这样,也好让我更有动力撑住啊。”

沈戈的声音还是那样好听,华丽且有辨识度。可我却只有听见特定那个人,才会心底发紧。也许,喜欢的人,什么都是最好的,是那种可以忽略客观性质的好。

“呵,说是这么说……事实上,只要我一告诉你,你便会立刻撤手离开,不是么?”

“那倒是。”沈戈毫不避讳便承认了,“说起来,倘若你们在前面三层,我随时可以将你们带出来,但如今这最末一层,我却是管不到了。如果这次真的栽在里边,尊者可后悔?”

屏住呼吸,我忽略掉酸麻的脚,蹲在门口等着他的答案。其实我自己也不知道在期待什么,就算他说不后悔,谁又能说那不是譬如佛祖“割肉喂鹰”的大爱呢?

“当然会。”

可他这么回答。

我嘴角一抽……秦萧也是很实诚啊。

“倘若能再做一次选择,我可能不会进来了。”

接着,他笑笑。

“是可能,不是一定,但一定没有如果。”

我一愣,在这一瞬间,心底迸出几点不知哪儿来的的火星子。

这个人总是喜欢说绕口的话,绕得人心底发紧,只能似懂非懂听着受着,一句都接不上。所以,他就算说着后悔,但事实上,他是不是想说那是他愿意的来着?

次日再见到他,我的袖子已经可以垂到小腿附近,衣服也松松挂着。早晨对着镜子照了照,如今的我,不过是个十一二岁孩童的模样,看起来软糯好欺负得很,让我有些不大开心。

可是,在看到他那副惊诧得几乎怔在原地的表情时候,我又稍微恢复了些心情。这个人,他可能要被我连累死了,可我没办法和他道歉,也不知道该怎么告诉他,其实我一直喜欢他。

随着他的脸渐渐凑近,我的脑子也越来越乱,最好不晓得哪根弦一瞬崩断,于是我就这么朝着蹲下身子的他伸出手去——

“师父,抱!”

隐约听见什么碎掉的声音,我想,也许那是我的底线。

“你……”

“你不是我师父吗?”

既然碎了,索性让它碎得其所,不要浪费。

眨眨眼睛,我厚着脸皮走近他,扯着他的手好一阵晃,晃得我自己都掉下一身鸡皮疙瘩。

说完,我眼瞧着秦萧满身不自在似的动了几下,似乎真的在考虑这件事情。而我意识到这桩之后,有些惊悚,但在惊悚之余又莫名有点小期待。

良久,他不自在地转过身子。

“等你,咳,等你再小一些,出门再不便一些,师父便抱着你。”

从前长于言辞到能把人气死的人,他也有说话结结巴巴的一天,还是因为我。在临死之前能看到这样一幅场景,也是挺值的……

只是,他却有些不值得。

5.

接下来的几天,果不其然,我一日日变小,且这种变化一日较之一日更为明显。几乎是被原本的衣服包裹住的,我咬着松软的糕点,窝在他的怀里,心想,其实变成孩童也不是没有好处的,至少能让他像这样抱着我。

只是不知道,如果他知道了怀里孩子带着的是成年心智,会生出多精彩的表情。但我是绝不会让他知道的,毕竟这种要死也要装傻充愣占便宜的做法,说出来,连我自己都没耳听。

夜里,秦萧把我放在石桌上,自己坐在一边,一脸清闲的在看风景,半点不着急。虽然,对着这么一个奶娃娃,要想着情魄这样的事情的确是困难了些,可他就这样放弃了悠闲等死,势头也实在是不对啊。

“师父父,你从来都是这样的吗?看起来对什么都不着紧似的?”那个带着奶气黏黏糊糊的口水音有些奇怪,偏偏是我自己发出来的,都不能好好嫌弃,“你就没有什么着急和在乎的事情吗?”

“当然不是。”他放下茶盏,望我一眼,原本凝肃的面色瞬间被笑意冲破,但很快又忍住,“这已经是第四层虚境,而你的情魄还没有生回来,我其实很在乎。”

哦,我真是看出了你很在乎呢。

“大抵是命吧……可既然我选择了进来,后果便只能自己承担。只是可惜,我原以为至少能把你救出去,现在看来,我是高估了自己。”

我一愣,接着就被他捏住脸蛋。

“但下来一次,看见你这副模样,还挺值的。出家人讲究因果,你为我跳一次菩提台,我为你入一次四绪灯,这样也算扯平,以后,便再无挂碍了。”

在这虚境里边,我过得并不好,却只有两次是真的觉得难受。第一次,是在我知道自己可能要把他连累得死的时候,另一次,就是当我听见他的这句“再无挂碍”。

原来你会入这虚境,甚至前边几次那般为我,都只是觉得欠我而已么?可我那么做,要的并不是你的愧疚,从来都不是……

我的心情,你是不是从来感觉不到的?

沉入这样的思绪里,我有些难过。

难过得没有发现星月相逢,慢慢聚成一道浅浅光柱,投在我的身上。

可他却似是惊讶,眼睛里边,映着我变化的过程。先是轮廓慢慢长开,随之身形稍稍越大,渐渐的,我不再是婴孩模样,那衣裳终于也不再只是包着我。

“我变回来了?”开心没多久,我忽然想到什么。

啊,变回来了的话,是不是就说明,我要死了?

他看我的眼神带着满满的担心,眉头也死死皱着,虽然我抚上去的时候,他不躲开,但也还是抚不平。

“怎么,你是不是遗憾我变回来了?你就那么喜欢小孩子?”我笑笑望他,“如果你真那么喜欢,不如我们生一个吧。”

他叹一声,没什么心情说话似的:“别闹。”

“才没有闹。”我耸耸肩,做出一派轻松,“今夜月光正好,我们出去走走怎么样?”

秦萧深深望我,良久,才轻一点头。

而我笑得满足,就那样站在他的身侧,跟着他往外走,难得一次安静的并肩同行。

6.

路上,看见流萤点点,他不说话;遇到一片花圃,他不说话;溪流淙淙不说话、鸟儿停在我的指尖,我举给他看,他还是不说话。

秦萧虽然嘴巴坏,但从来都是笑着的,因敛也是,虽然总是带着些疏离,但也是真的心无挂碍。对着他们看得太习惯,我便难免有些不习惯此时的他。

不过,也许今晚之后,我连不习惯的他都看不到了。

思及至此,我的心绪反复,忽的生出一个想法……

我提气跃起,落在枝上,足下是氲着月色的溪涧,身后是闪烁流华的幕空。

然后微微仰头,眼睛却低着,也许现下的我看起来是一副倨傲模样吧,可我手脚背脊都是僵硬着的,如果不这样,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掩饰自己的紧张。

“秦萧,我不是在开玩笑,这些话我想了许久,一直想要同你说。我总在找一个机会,可是哪一次都阴差阳错说不成,今次却正好。那么,我便说了。”

紧了紧手指,我深吸口气,朗声向他。

“星辰为烛,流水做酒,天地当高堂,日月可为鉴,而这枫林绵延百里,勉强算个霞帔。”

从前对着他,我面上不显,心底却总是小心翼翼的,导致留下许多遗憾,心底记得最深的那一桩,不是没有告别,而是没有告白。

我定了一定,转向他:“秦萧,今日我把自己许给你了。我数三声便跳下来,你若愿意,就接住我,若不愿意就不要管我。若你不愿意,正好我跳到河里清醒清醒。然后,我今日说的,你便只当没有听见就是。”

树下站着的那个人,他低着头,我看不见他的反应,甚至看不清楚他的模样。在这一瞬间,其实我有些后悔,但如果能回到方才那一刻,我还是会这么说。

彼时天界,我总以为时间很长,于是肆意蹉跎,却不成想,到了最后,我竟连和他说句话的时间都没有。

是啊,时间的确是没有尽头的,我却不可能与天地同寿。这些曾经存在心里的话,它已经随我死过一次。我很担心,现在不说,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我数着数,等他的回应,可他始终不回应。也许,不回应就是他的回应。

“三。”

闭上眼睛,我觉得鼻子酸得发疼,正准备跳下去,却不想,那个人脚尖一点跃上高树,抱着我直直栽入树冠里。

我睁眼,有些错愕,眼见着自己从枝上跌进茂密的绿色里边,林叶纷纷擦过他的脸颊,划开一道口子,血珠滴下来落在我的脸上,有些烫。

“你……”

一句担心的话还没问得出来,他揽住我的手骤然收紧,我一愣,回抱过去。

没有人知道此时此刻的我有多害怕,我很怕他的答案是拒绝,很怕他冲上来,只是因为不愿意让我为他落水,引得他愧疚。

陷入自己的思绪里,我很难过,却不得故作轻松拍拍他的肩膀:“其实你不用这样,还特意上来,我淹不死的。”

话音刚落,就感觉到他搭在我身上的手僵了一僵,然后耳边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

“好。”

我有些反应不及:“什么好?”

“星辰为烛,流水做酒,高堂霞帔,日月为鉴。我娶你。”

酸涩的感觉从心底生出来,直直涌出了眼睛。

我愣愣回抱住他,无论如何都反应不过来。

那些很久以前的过往,它们争抢着浮现在我眼前,连出一卷不完整的过去。

我不晓得自己忘了哪些地方,也不晓得拼出来的那一些,占整个曾经多大比重。可我知道,从见他第一面,我就将这尊神仙刻进了眼睛,继而入心。

我也知道,其实他一心修佛,不懂情爱。

“这一声好,你知不知道,它对我而言,有什么样的意义?”

于是不自觉便开了口,我清楚地听到自己声音里的颤意。

“你这句话,是为了哄我重生情魄说的,还是出自真心呢……”睫毛轻颤,我一阵眼花,有水珠顺着落下去,“因敛?”

他一僵,接着,有无限光华自那颗泪里生出,笼罩住天地,吞噬了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