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从上古燃起,直至如今,作为世间所有感情最后的归处,四绪灯从未断过。灵魄灭去,情怨归烛,这几乎成了常识,是一个定律。
没有人想过,如果有朝一日,四绪灯灭,那些散不去的情,该怎么办。也没有人知道,四绪灯火一旦熄灭,会发生些什么。
说起来好像很可怕,可事实上,当这一天真的到来,却好像没什么大不了。只是,天地之间,除了既生魄这种异能外,又多了一个不容于六界的存在。
传言,四绪灯坏之后,世间众情相聚不散,有魅灵自其而生,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她将原本供给四绪的万物之情尽数吸收,渐成形状。可是奇怪,分明那只魅灵极为厉害,没有人奈何得了她,不知怎的,她之后竟一个想不开,又跳回灯里当了烛心……
后来,晓得这件事的人,在谈及她的时候,做过很多猜论,却没有一个定数。
于是只能枉顾事实,将她上升到一定高度,赞叹道——
一介魅灵也能这么为天下苍生考虑,牺牲自己重修四绪,真是伟大啊。这天下众道,真该好好学学。
那只魅灵,唤作山吹。
1.
当神思再度恢复清明,我早已经不在四绪灯内了。躺在石榻上,我望着周围的凹壁灰岩,认出,这里是沈戈的小山洞。
“你们……竟真安全出来了。”
一个好听的声音,低沉华丽,却没有了之前的气势,取而代之,是满满的虚弱感。
接着,松了口气一样,声音的主人问:“小歌在哪儿?”
我转过头就看见苍白着面色、模样落魄的沈戈。说实话,当时真是吓了我一跳,哪怕是当初被秦萧困在灵压下边也能应对自如的沈戈,他如今,怎么变成了这样?
下榻朝他走去,他们一道看了我一眼,我不晓得该说些什么,愣了半晌,终于憋出一句:“早上好啊!”
秦萧明显地一愣,眼神里透出些些无奈。而我摸摸鼻子,站在他的身侧,不再说话。
偏过头去,秦萧望向沈戈,面色如常,气息平顺,好像并没有受到虚境影响。
“沈歌的躯壳如今已和那缕仙魂融合在一起,也是因此才能完好地保存下来。你若硬要分离他们,难保那躯壳承受不住,要化灰散去。”
这句话之后,沈戈的眼睛骤然睁大,猩红了眸色,嘴唇几下颤动,接着,便是失去理智一般朝着秦萧猛扑上来——
“你骗……”
“我本就只答应告诉你他的下落,如今更是好心提醒,哪里骗了你?”
秦萧只一抬手,沈戈便被定在原处。我怎么给忘了呢?他是那样厉害的一尊神仙。收回下意识护住他的手,有些后怕,我悻悻缩了缩脖子,被他揽在身后。
“沈歌的身体里早就没了灵魄,他剩下那几缕魂也是养在你的体内才没有散去,人可以轮回,可妖死了就是死了,你其实明白得很。”
有些东西,知道是一回事,被说穿又是另一回事。揉一揉方才被沈戈划伤的手,我不晓得秦萧话里的怒意是哪里来的,只觉得,对于沈戈而言,这几句话实在太重了些。
有那么一刻的呆愣,很快,沈戈的眼睛更红了几分:“小歌是我的弟弟,他死没死我最清楚,用不着旁人多做口舌。”
“你冷静点儿。”我瞧见他疯了似的想挣扎,却始终动弹不得,有些可怜,“说是说妖死不能复生,但你弟弟的魂不是还在吗?正所谓留得青山……”
“你说得对,小歌的魂还在……没有躯壳有什么关系……只有,只要有既生魄……”
我的话非但没有安慰到他,反而激得沈戈更不正常了些似的,直勾勾盯着我,一字一顿,牙齿咬得极紧。只是……
既生魄,怎么又是既生魄?这三个字如同利刃捅进我的脑子里,搅得我神思混乱,隐约觉得,我那残缺的记忆碎片里,想不起的那些东西,与它有关。
便是这时,一双手牵住我,源源暖意自那边传来,慢慢抚平了我不安的心绪。
“那具躯壳,你想找就去找,只是,如今他不再是妖,而是天界的一只小仙。他唤陆离。”秦萧忽然截断他,“但若你动阮笙,我敢保证,沈歌的事情,你不会成功。”
语罢,他牵着我便走出去,在出去之前,我余光看见四绪灯盏外有光色闪现,那光很弱,蹿到一只盒子里,随即消失不见。心下一动,我隐约有种预感,感觉像是要发生什么事情。
这预感来得莫名其妙,对我的触动却实在大,大到我甚至没有余的心思来在乎方才秦萧说的那句话。他说,沈歌的躯壳里住进一缕仙魂,于是成了神仙。
那只神仙,叫做陆离……
等等,陆离?
没来得及想太多,我已经被他牵到外边。山洞外边是一处高崖,崖下滚着巨浪,水汽几乎要触到我的裙角。而秦萧叹一口气,捂住我的眼睛:“别看。”
我微微愣住,接着点头。
随后便感觉有一双手揽住我,脚下一轻,凌空而起,虚飘飘的好像很好玩。这么想着,我偷偷眯开条缝儿……
“妈啊!”
我们几乎是擦着最高那头浪在行进着,海上波涛如熔岩一般,水汽在半空就变成了火星。这儿无边无际,四周又没有落脚处,在这样的情况下凭空而度,即便是神仙也是需要能耐的。
而我呢?哪怕在我还是神仙的时候,也是胆小没本事,更何况现在了。
死死箍住秦萧不肯松手,在呼啸而过的风声里,我听见他带着嘲笑的一叹——
“自找的。”
这一刻,我的心气一下就上来了,他居然这么说我?这个人啊,分明都答应娶我了,居然还敢这么说我!不论那是怎般情境、有何原因,总之君子一言,答应了就是答应了,既然如此,那他就不能嫌弃我。
我被火气烧得睁开眼睛就想吼回去,想振一下妻纲来着,可就在睁开的那一瞬,我又立刻眯了起来——
“对对对,我自找的,不该不听你的话,你可抱紧一点,千万别松手哇!”
嗯,心气这种东西,来得快去得也快。唯有能伸能屈之道,自万年前便深谙我心。
我,并不是因为怂。
叹息之后,接着就是一声轻笑,我光顾着害怕,没听见他说什么,但左右不是什么好话。他这个人啊,嘴巴很坏的,还好遇见不嫌弃他的我。
刚刚想到这里,耳边的风声忽然就停了,原以为是到了岸上,睁开眼睛却发现只是他为我捏了个诀术,将四周隐去,无风无浪,看起来平静得很。
“这样就不怕了吧?”
我哼一声:“从来就没怕过!”
“我有话问你。”在我不解的应了一声之后,秦萧笑着摇摇头:“差点儿忘了,你在灯里消耗太大,等到了岸上,先带你去吃些好的,歇会儿再说。”
“装什么体贴……”
故作不满,我小声嘟囔着,眼睛却自己弯了起来。
“只是怕你撑不住、晕过去,我背不起。”
笑意僵在脸上,须臾散去。
“哦。”
看不见熔岩、听不到暴风,我扒在他的身上,有些无聊。
他说,他有话问我,会是什么话呢?我从来不清楚他在想些什么,只知道自己现下最为在乎的,就是他应了要娶我那一桩。也是我现在最想和他确定却也最不敢提的一件事。
虽然的确是压了两世的心思,但会说出那番话,完全是那时我以为自己要死了。我了解他,所以知道,有些事情一开口就是要被拒绝的,于是我从来不说。
可他应下了,我的眉头自顾着皱得发紧。他不该应下才对的。
他不答应,还在我意料之中,能够接受。可他若是应了又反悔,我大概承担不了。
“喂,秦萧……”
我不自觉唤了他一声,可唤出来以后,又不晓得要问什么,只是对着他的侧脸发呆。
“做什么?”
稍稍往这边偏了些,他没有转过来。
低眼又抬头,我最后开口:“我饿,再不到岸,可能我就要咬你了。”
不过是玩笑的一句话……可那个人啊!不知道是当了真还是恶趣味又泛上来!在我对上他的眼睛之后,瞬间就感觉自己被定住了,连骂人都发不出声音!
“这海有点儿大,路有点儿远,为了防止发生什么意外,你就安静定着吧。正好,省得聒噪。”
“……”
不管是因敛还是秦萧……
果然,都是一样的让人讨厌啊。
2.
倒一杯茶,我摸摸撑得发胀的肚子,不太想同他说话。
北天海面上他将我定住,我原以为不过玩笑,不成想他竟真就那么将我定了那么许久,直至岸上才解开。等到恢复自由的时候,我已经僵得连脖子都歪了,感觉现在都没恢复过来。
“还在生气?”
秦萧夹给我一块糖糕,我抬起眼睛,刚准备嫌弃说没看见人家吃撑了吗,却不想正正看见撑着脸歪着头轻轻笑开的他。于是微愣之下,一筷子就那么夹了起来……
从没见过他这样笑呐,嗯,挺好看的。
“你做都做了,现在问这句话是不是晚了点?而且换你的话你不生气吗?嗝……”
一个饱嗝冒出来,瞬间就打破了我的气势。许是方才我说话声音有点大,搅得周围许多人都往我们这边望过来,还有人在议论着我们什么,怪尴尬的。
稍微听了几句,也是这时候,我才发现,刚才说出来的话有些歧义、容易惹人误会。于是轻咳一声,一个个把他们瞪了回去,可瞪完一圈,耳朵却不觉有些发烫。
“我想了想,之前是我没考虑周到,在这儿和你陪个不是。”
他又夹了一块给我,我望着那块糕,心底的怒意几乎要喷发出来——
你知不知道,我再吃下去就要吐了!你还夹个没完了!
面上却是不动声色,夹起来一口吃掉。
“你觉得这样的道歉有用吗?”我面无表情望他。
“这个倒是不知道。”秦萧收回托着脸的手,撘在桌上,实诚地说,“只知道,如果我什么都不表示,你一定会生更大的气。”
他面色认真,眼睛里却闪过几分狡黠。
不打算继续这个话题,我轻咳几声:“话说,海上的时候,你想问我什么来着?”
不知怎的,在听见这句话后,秦萧的神色立马变了几变。揪着手指等了好一会儿,秦萧始终都只是那么望着我,弄得我一阵紧张。正当我准备再问一遍,他却忽然开了口。
“你在虚境里,是不是唤了我因敛?”他极轻极缓问我,“你怎么会知道那些事情?”
原是这个,我还以为他要谈那一件事,害我白白慌了很久。
“什么叫那些事情?那难道不是我吗?既然是我,我会记起来,不是很正常吗?”在接收到他不晓得怎么生出的凝重眼神之后,我眨眨眼,“但也不是全都记起来了,只是零碎的许多片段,拼不完整……说起来,你是不是第一面的时候就认出我了?”
秦萧的模样更加凝重了几分。
“你说得没错,过去的那些,全都是你,只是……”
他停在这里,没有说完。直到很久以后,我才知道,这句未完的话,后边是“不该”。
坠入菩提台没有能留得住魂魄的,我算是顶幸运的人,可就算这样,那也等于重堕轮回。就算拥有同一个灵魂,但有谁轮回之后还是自己呢?
他想得对,我会知道从前的事,这一桩,确是不正常。可那份不正常,在我身上,实在又正常得很。因我这份记忆不是存在神思里边,而是存在那份被封印的能量里。
所以我并不是记起了那些曾经,只是因为虚境里边灵体散动,我身上曾经落下的封印渐有破损,与此同时,那份承着前世记忆的灵力,在我的身体里苏醒。
对,我不是记起,而是看见。
只不过,现下的我并不知道罢了。
正如我不知道,此时的北天海域,沈戈在我们走后倒下,原因是灵力不支。
4.
四绪灯燃燃灼灼上万年,从来不曾灭过,要在没有烛火的情况下支撑它不停下运作,哪怕对于神器的主人而言,也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倒在小山洞的地面上,沈戈从前绝美的面容显得憔悴,脸色也白得发青。
也就是这个时候,四绪灯明明灭灭,最终熄下。
与此同时,有浅浅光色由灯烛飘向旁边的盒子,盒盖自动打开,里边的荧光与外边的相汇,那点点亮意散满了整个山洞,最后聚在一起,随风舞出个人形。
女子自光亮中生出,披帛一挥便是满室生辉。她的模样极为妖冶,纤细而柔软的腰肢、殷虹的唇色与指甲,墨黑的发和眼瞳,很是惑人。偏生气质天真干净,泉水一样明和澄澈。
有这样一种说法,初生的动物幼崽,会认第一眼见到的东西作娘亲,而她或许也是这么个理。在初初化出灵识的时候,她第一眼见到的人,就是沈戈。
所以,不管他是何模样、怎般脾性,她就是觉得他亲切,亲切得只这么一面,便喜欢上了。妖魅之间的感情总是简单,尤其是初生的妖魅,从不像人,复杂难懂。
昏睡着的男子在慢慢缩小,她见了,觉得好玩,下意识便随着他缩小。不一会儿,山洞里便出现了两个粉雕玉琢的娃娃,代替了原来容颜绝世的男女。
她在旁边守着,戳了戳沉睡中孩子的脸,不想,就这么一戳,他就醒了,圆圆的眼睛带着些许好奇,这么将她望着。而她吓了一跳,下意识收回手,不知道该说什么。
“你就是传说中那种可以和我一起玩的小伙伴吗?”原本沉睡的孩子一下子坐起来,满脸新奇拉着她问,“你是不是特意过来陪我玩的?是不是?”
想了想,她点点头。大抵是吧,她不晓得怎么到的这里,可一到这里,就看见了他。这么说来,也许她就是为他而来的。
“真的吗?哥哥果然没有骗我!”他笑得眼睛弯弯,“你是我的第一个小伙伴,我叫沈歌,唱歌的歌,你呢?”
“我?”她歪歪头,想了想,“山吹,我叫山吹。”
小小的沈歌很是惊讶:“啊,姓山吗?好厉害,好少见!”
她不好意思挠了挠头:“唔,只是因为我的身子刚刚还没有这么清楚,透明得像拼成的,差点儿被一阵风吹散了……而那风似乎是从山里来的,带着草木味道。所以我叫山吹。”
“啊,所以你没有姓吗?这样不好的。”沈歌皱着眉头,脸颊鼓鼓,“不如,不如你和我一起姓沈吧!怎么样?”
山吹的眼睛一下变得很圆,很是开心的样子。
“嗯嗯!”瞬间又想到什么,她问,“只是,你的名字是两个字,沈山吹是三个字,是不是不好听?”
“那不然……叫沈吹?”沈歌挠挠头,“或者沈山?”
山吹点点头,眼睛眯得弯弯的:“都行!”
他们之间的缘,起于四绪,终于四绪,没有人知道山吹曾这样喜欢过一个妖。而像我这种稍稍知道些的,也并不清楚,后来,她怎么就那么心甘情愿为他去死了。
不过是一次见面,不过是沈歌玩笑似的分给她一个姓。
只是,虽不清楚,却总觉得可以理解。毕竟我也曾做过类似的事,也许外人会觉得不值,但真正身处其中,谁会考虑这一些事?
5.
夜幕渐临,星子闪烁,而我们身边也有这么一条光带,倘若从云上往下看,便和天上星河差不多。那是花灯随流水漫漫而下,将河里染出灼灼亮色。
人界的花灯节,我只看过两次,而上一次已经隔得很远了。
不同于虚境里边,真真假假凑在一起,连感情都让人觉得不真实。此时此刻,我踩在切实的地面上,眼前的流水是真的,人潮也是。一切都让人安心。
我看得有些动情,恍惚回到很久以前:“你还记不记得,很久以前那个晚上,你问我在看什么,我说不过在看万家灯火,春风可亲的?”
“哦?有过吗?”
果然,他已经不记得了。可他怎么能不记得呢?
“当然有过啊!你那时不就是因为下凡伤及识魄,所以才厥过去,最后惹出那么多事情的吗?”我瘪瘪嘴,转向他,“如果不是这样,我做什么要跳下菩提台,自寻死路。”
眼见着他的喉头动了动,眼睫也是一颤,当他开口,我以为他要说些什么安慰我的话,可事实证明,这个人从来不晓得怎么安慰人。
秦萧顿了半晌也只是笑笑:“所以,你现在是要同我算账吗?”
“不是,只是想告诉你,那时候我没把话说全,漏了最后一句。”稍微走到前边一些,背对着他,我的脸有些烫,“当初我其实想说,万家灯火,春风可亲,衬你刚好。”
他一愣,不晓得怎么回应似的,只低着头笑了笑,难得的没有拿话堵我。
灯上街边,夜有星月,在我眼前站着的人。
这个瞬间与过往里的点滴重合,我第一次意识到,真是有轮回这种事情的。真好,错过的、缺失的,都有机会补回来。
恍惚中,我们又回到那个时候,我还没有死过一死,他也还不晓得我喜欢他。
彼时,我和他赌气,因此与陆离偷下凡界,混了许多天,每一天都过得浑浑噩噩。唯一真实的,是那个晚上,我被人欺负,而他就那么出现在我面前……嗯,在我被打了之后。
这个人,总是出现得不及时。可到底他来了,在识魄尚未修复、不能离开霜华殿佛障的情况下,冒着这样的危险下来找了我。
“你总是爱逞强,心性又浮,若不磨一磨,便难免要吃亏。”
当时我在心底一边郁闷一边又庆幸,我知道,自己是爱逞强,心性也浮……
但每次吃亏不都还有你么?
这么想着,不自觉便有了笑模样,却在视线触及因敛的时候慌慌想要转移话题。谁都有爱美之心,兴许,看见好看的神仙,就是会让人心慌的。
这样的想法窜进脑袋里,我瞧着他,不自觉想起了自己……
我好像生来就是这个样子,脸上半布着裂纹似的赭色疤痕,密密麻麻,除了一个“丑”字,其它什么都看不清。我不晓得自己是什么神仙、原形又是什么样子,只是觉得,什么东西都不该化出这张皮囊哇。
于是我去问师父,但师父只是灌一口酒:“你也知道叫我师父,没叫爹啊,那我又怎么知道你原形是什么?一边儿玩去……哎哎等等,玩完回来给我捎壶酒,这壶要喝完了……”
除了这句,他再没回答过我别的。
思及至此,我抬起眼睛。
“因敛,你说,容貌是不是真的那么重要?”
他顿了顿,像是想到什么。
“那你说,眼睛又是否重要?”
问出这句话的时候,他微带着笑意,侧目歪头,难得的温柔。
我很早以前就听过“因敛”这个名字,也是从那时候便对他感兴趣。倒不是因为佛法和传说中他的本事,而是那些个女神仙总是八卦,讲霜华殿的因敛尊者风姿独一、天朗风清,说他是整个天界最好看的神仙都不为过。
虽然我长成这样,但总有爱美之心,于是慢慢的,就对这个传说中的人生出了好奇。后来得了因缘,能去照顾他,我一边偷摸着笑,一边又有些想哭。
站在他身边,那不是显得我更丑了吗?
还有,那样好看的一个人,他瞧见我,怕是会嫌弃吧?
那个时候,我磨了师父许久,他一通嘲笑后终于告诉我:“因敛这个神仙吧,性子温和、佛性极重,不在意皮囊这种东西,就算看得见,也不会嫌弃你的,更何况他瞎。”
人界灯火灼灼,带着天界所没有的暖融落在河里,粼粼波光一下一下涌来岸上。而因敛,他就那么站在岸边,所有的光色都消失在了他的脚下,独独站着就像一处风景。
我望着站在身边那个神仙,他的眼睛很清,泉水一样明澈,仿佛能盛下世间所有,也带着万千流华。然而,这双眼睛却看不见。
再想回之前的问题,我有些沉默。
比起容貌受损,我觉着啊,倘若有朝一日,我再不能看见这朝暮光景,再看不见这旦夕颜色,看不到落星,看不到云霞,甚至连霜华殿是什么样子都看不到……
我一个激灵,活得那样无助,还不如让我死了好。
“佛法有云,万千法相皆是虚妄,形形色色,全都是空。”他的声音很轻,说着,浅笑一声,“但有些时候,我还是想看一看这世界,哪怕入眼是一片疮痍都好。说起来,许是从未看见过,我连那所谓疮痍是怎般模样都想象不出。”
我看见的因敛,仍是那样的清和模样、疏淡笑意,与以往没有不同。
“现下是在凡界罢?我也想知道凡界是什么样子。可仔细想想,我连天界都没看过。”
他难得这样多话,是以,我从不晓得,原来他一多话,说出来的东西便让人难过。
“其实没什么好看的,天界凡界都无聊得紧,哪里都没什么好看的,还不若你……”
说着,我一个嘴快,之后立刻停下。
我方才是在说什么?
他一愣,随后笑着在叹:“你啊……”
“说起来,你站在那儿,鞋子是不是湿了?”我着急挽回道,“呐,其实你想知道的话,不一定要看的。你不是也说过吗?看事情不一定要用眼睛。”
而他听了,笑着摇摇头,不置可否。
月色昏黄,似一盏旧灯,是霜华殿中他每日点的那一盏。也是我每每添油时候,离去之前还要再回头检查一遍、多有留心的那一盏。
“发什么呆?”
我回过神,将目光从他身上移开:“才没发呆,只是正好在看风景罢了。”
“哦?在看什么。”他饶有兴致问道。
“不过,不过是在看万家灯火,春风可亲。”我咽下几欲出口的下一句话,强自转移话题,“对了,我方才说看东西不需眼睛,那你知道,我说的是怎么看吗?”
看见因敛配合的摇头,我弯了眼,犹豫了一会儿,终于握起他的手,点在他的面上。他许是没有预料到我的动作,手有些僵,却还是随了我。
“感觉到了吗?”
我的目光随着动作落在他的五官上。天界中人,怕是没一个能如我这般近距离接触这位尊者的罢?说出去,想必要让许多神仙羡慕。
想到这里,我有些得意道:“喏,你的鼻子是这样的,然后是眼睛,眉毛,头发……啊,对不起,你好像没有头发。”
凡界天远,星月高悬,不再是我记忆里的落落光点,然而这尊神仙却与我接近起来。算一算,这或许是我们万年来最为亲近的时候。
接着,他轻一弯唇,我便恍惚以为这该是梦了。
而后来呢?
后来的事情,我便有些迷迷蒙蒙、不甚清楚。
只隐约记得,我好像往他那儿俯了身,而后,诸如什么温软的触觉、因敛怔愣住的脸、还有他捏向我的诀,便同这许久以来都看不清楚的梦境一般,在我醒来之后,被忘了个干净。
唯一还能晓得的,不过是回到霜华殿后,我突发奇想,央着让他施个术法,化去我面上痕迹,好让我能看一看自己究竟是什么模样的。说起来也是挺心酸,万年了,我竟从不晓得自己长什么样。
他那时刚刚从凡界回来,识魄受震,将要昏厥。后来想想,也许因敛当时会拒绝我,就是因为他的灵力已经捏不出诀术,可他没有说。
他只是无奈对我:“你若想知道自己原本的模样,不妨用纸笔录下自己的轮廓五官,余的什么也不必加。那便该是你最初应有的样子。”
也便是因为这句话,一向闲不住的我,那段日子窝在书房许久,执笔落墨,安静得很。
可是……
到底谁告诉的你们,师父是画仙,弟子就会擅丹青的呐?!
6.
“想什么呢?”
从回忆里惊醒,我对上他,不自觉就想笑。
“在想,你还是有头发更好看一些。”
他沉默了一会儿,忽然对着我笑得灿烂,灿烂得让我心肝儿一颤:“你也是,骨头上还是挂着肉和皮比较能看。”
这个人啊,为什么总是这么小心眼儿?
“说起来,你来凡界,是为了找我的吗?”
也不知道是不是我说错了什么话,话音落下,秦萧的脸色明显就变了一变。接着,他抬头望天,表情凝重站了好一会儿,像是在听什么。
我见状一怔:“你怎么了?”
“只是忽然发现自己不太称职。”秦萧抿了抿嘴唇,“我会下来,是因为司命星君说凡界将有异动,只是他说自己探不全,也没有人知道那是怎么回事。在你被抓走之前,我之前一直在查、在想该怎么预防,而今却不必了。”
“是事情已经解决了?”
“不。”他叹一声,“是因为已经发生了。”
他只说事情发生了,却无论如何不肯告诉我是什么事情,这种说话说一半的人,真是可恶啊。我翻着白眼站在边上,看着他在堤旁打坐。
一边纳闷着,好好一个人怎么说打坐就去打坐了,一边伸出手就想把他给推下去。
可我不止不能这么做,还得在这儿守着他。
夜凉如水,我抱着胳膊站在他的身边,思绪翻涌,一浪浪滚上来。这个人,虽然我总说他有千万个不好,但那从来只是说说。
若要讲究真心,那么,在我看来,他便连半点不好都没有了。
只是他实在爱骗人,我总是记得,人界初时见他,他告诉我他是来找人,找的那个人,唤作阮笙。最初没有感觉,但在想起这些东西之后,我是有那么些些小感动的。
我还以为,他下来,真的只是为了找我。
说起这件事,当时他还框我来着,在我问他寻的那人与他是什么关系的时候,他不回我,只是装作不适岔开话题,和我说了他的“旧伤”。
而我……
我也真是好糊弄得很,一下就把这件事情给翻过去。
“你从前看不见吗?很不方便吧。”那时的我被岔开思路,瞬间就开始担心他的身体。
而他装得还挺像,一叹一顿,真的似的。
“习惯之后也就没什么方不方便了。只是,有一个人,每每想起自己曾与她相处那样久,最后却竟连见上一面的缘法都没有,便难免有些遗憾。”
“是你要找的人吗?你不知道她长什么样子?”
他摇头,抬眼看我,欲言又止。我出于好奇心,刚想继续问,却不想他先开了口。
“那时虽未能见她,但我有一幅画像,是她画的自己。”
“是吗?”我好奇问他,“我能不能看看。”
在秦萧从怀中拿出画像的、而我接过的那一刻,我便在心底默默开始吐槽了。我吐得那叫一个欢实,全然没有发现他脸上那个意味不明的笑。
说起来,似乎我边吐槽边还打了两个喷嚏,原以为是着凉来着,现在想想,只怪自己蠢。
我望着画卷:“你是不是说过,那个姑娘长得不好看来着?”
他忍笑:“皮相不过虚妄,不重要。”
我点点头,继续认真看那幅画。
当时,我想的是,如果说,那姑娘生得不好看,那她便真是个实诚的人哇。同时,我也很想知道,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才能长成这般“鬼斧神工”的样子。
全不晓得,原来我吐槽的那个人,就是自己。
蹲在那儿望着他,许久才反应过来,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我一直在笑,笑得脸都疼了。揉一揉脸,我站起身来,灵台陡然一昏……
我,忽然有点儿困。
不是累也不是想睡,只是因为眼前一阵迷雾漫过,我吸了些进去,这种感觉实在叫人心慌。挣扎着向他走去,但只几步就跪在了地上,我想喊,喊不出,想伸手却没力气。
在渐渐模糊的视线里,原本安静打着坐的秦萧,不知怎的,竟化作雾气,同弄晕我的那一阵混在了一起……
“阮笙,他走了,我也带你离开这儿,好吗?”
最后的意识里,有人这么对我说。
那声音很是熟悉,我却想了很久才想起来,身边的人,该是陆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