鞘归人

第一百零二章 风雨如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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赫连雄轻咳了一声道:“苏总管,对这鞘归人所说,你以为如何?”

苏肃轻笑道:“狮子匪是生是活,暂且不论。且问喻总使,你说我处心积虑,与你口中的北城临,也就是小刀勾结,犯下这连串凶案,我究竟是为了什么?倒是喻总使,一而再再而三地替鞘归人开脱,造出一个莫须有的人物来,实在令人生疑。”

喻红林道:“你与小刀狼狈为奸,你这般出力替龙王谋划,自然是没安好心所图之大。当日你亲口承认北城临之事,怎么又要抵赖?”

苏肃反问道:“我何尝承认过?除了喻总使,还有谁可曾听到?

漠风第一个摇头,秦云叶怔了怔,也连连摇头道:“未曾听过。”

喻红林气急,当日在清流据点,通仙塔上只他孤身一人。

连唯一的见证也只剩下无忧子的那具死尸,也毁在了大火之中。

旁人无从知晓,却也无可奈何。

漠风露出狞笑,道:“喻总使在家莫不是太过劳累,产生了幻听?”

喻红林道:“个中曲直,你我心知肚明!”

赫连雄道:“喻红林,老夫给你一个机会。此事关联甚大,你去将鞘归人请来,或者将他的行踪道明,老夫另派人去请。若是他来,我们再商议此事不迟。”

喻红林如实道:“赫连总管明察,鞘归人所在,我实在不知……”

“唉,你到底还是糊涂!”

赫连雄脸上方有的一点儿神色飞快地飘走,身子虚浮差点就从软椅上摔了下去。

喻红林等人急忙去扶。

苏肃让漠风将赫连雄重新抱回到了**。

叶白水一直没有开口,今日他脸上分外沉重,没有一点儿笑意。这时问道:“赫连总管如此病危,如何还能代城主处理邦城政事?”众人听了,脸上一暗无人回应。

过了一会儿,赫连雄方才醒转,见众人都围在窗边,神色紧张者有之,神色澹然者有之,神色默然者有之,皆是难猜。云护精英今日却这种形式齐聚,他长长叹了一口气,声音低缓而无力。

“可惜老夫等不到城主回来那一日了……”

赫连雄还未说完,胸中一痛,竟就吐出一口黑血来,险些又晕了过去。

喻红林几人皆是流泪道:“赫连总管!千万不要如此胡想,聊云城只有一个云护府总管!”

赫连雄挤出一丝笑:“聊云除了聊帝,其他诸人皆无足轻重,老夫又岂能例外。诸位不必再谈了,老夫的时辰不多了。可惜啊,这一生没再见到有人拔出那把石中剑……”

赫连雄闭目静静躺了一会,不到半炷香的时间,但窗边的云护府诸位皆觉得这漫长得如旧年的暗夜。

他又有了些气力,眼睛还闭着,开口唤道:“苏肃苏总管,你可还在。”

苏肃颔首道:“赫连总管,苏肃在这儿。”

赫连雄道:“近年来你我同府为官,车马劳碌,赫连雄无德无能,云护多赖有你操持。城主多有体恤,赐你三旬休假,你却说天下未平,不敢享用。此事只有你我城主三人知晓,可是也不是?”

苏肃不解其意:“不错,城主离城前夜天河殿上,确有此问,但苏肃无功怎敢受禄。赫连总管不想却还记得。”

赫连雄握住苏肃的手,真挚地道:“今后云护聊云,可都交给你啦。”

“赫连总管……你……”苏肃低头一看,一时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众人这才发现赫连雄方才撤手前,将一块美轮美奂的环形玉决留在了苏肃的手中。

云龙玉令,一分为二,关系聊云一城废立,事牵数十万百姓生死。

同时得到两片玉决之人,便如城主亲临。

众人皆是了解此玉的重要和它的无可替代。

当年先城主离去前将一半玉决交由赫连雄,眼下赫连雄又将它交给苏肃,此中的含意不言而喻。

赫连雄颤颤巍巍地道:“拿着它,云护靠你了。也靠你们诸位了。”

苏肃动容地道:“苏肃定当不负赫连总管重托,与诸位总使齐心协力,保卫聊云。”

“这就好,这就好……”赫连雄看向喻红林,厉声道,“喻红林,你身为猎卫总使,擅自行动,恣意妄为,又私开云护密信,罪上加罪。念在长门老总使在天之灵,我不重责与你。但今日起,你便再不是鹰扬门人,也不再是云护府的袍子了!你听明白了吗!”

“赫连总管,您……您要将我逐出鹰扬门……”

“这是我代你师父,长门老总使。”

纵然赫连雄极为克制,可在场众人的脸色也立时大变。

尤其是秦云叶与叶白水二人,更是阴晴不定。

逐出鹰扬门,对于一个猎卫来说,这是比生死之刑更重的罪杀!

喻红林虽有准备,却也想不到是这个结局,颤声道:“赫连总管,你为何不相信……”

赫连雄不耐烦地打断道:“我的话应该已经很清楚了。”

喻红林急道:“聊云的未来,赫连总管你可不能随随便便就交给这种尚未洗清的人!你纵然不信我……”

他抬起头,发现苏肃正在用一种近乎怜惜的眼神看着他,接下去的半句话也生生断了。

一声长叹。

赫连雄躺了下去,轻声道:“我累了,你们都出去吧。诸位,云护……”

疲倦的眼皮渐渐阖上,狭窄的屋内也只剩下云护府总管独身一人。

……

……

“让我进去,我必须要和赫连总管解释清楚。”

喻红林站在风暴堂大门口大叫,但回应他的只有冷冰冰的木板响声。

他颓然坐倒在台阶下的武士雕像旁,他伸手摸了摸那不屈英魂的面庞,那毅魄仿佛在恸哭。

天上轰隆雷声,毫无预兆般,将一股大雨倾泻下来。

喻红林未有察觉,浑身上下尽被淋透。

雨水顺着他的头发挂下来,流进他的衣领,从胸口滑过。不知为何,一种奇异的彻骨的冰凉和恐惧油然而生,瞬间就占据了他全部的思维。

雷声一炸,他仿佛也都消无在那一声咆哮之中了。

雨声哗啦,到底是谁的泪呢?

这上天,云神在上,是在怜悯他,还是在为整个聊云城,这三十万百姓的未来而忧心忡忡呢?

一只伞靠了过来,撑伞的人:“喻红林,先回去吧。眼下不是难过的时候。”

喻红林的声音也湿透了:“你说,为什么赫连总管不相信我呢?”

“他根本没有相信谁,这只是一个不得已的选择。”

秦云叶俯身,取出手绢,替喻红林擦了擦脸。

拭去的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

“不得已?”喻红林笑了,“他明明可以选择……”

“如果你是今天的云护之主的话,你也会做出一样的选择。”

叶白水不知何时出现,他撑着一把和秦云叶一模一样的白伞,伞上有着长门二字。雨水溅过他的鞋面,叶白水哇了一声,取出白布擦去上面的泥渍。

“师哥,还有师姐,好巧啊。像这样只有我们三个一块儿的场景,让我算算,三年,嗯不止。咦,好像是整整六年了!”叶白水忍不住笑了出来,“我好想念你们,想念从前的日子,师哥师姐你们呢?”

喻红林道:“趁我还没发怒之前,你还有时间离开。”

叶白水道:“人生也真是奇妙啊。本来从来分开过,情同手足的同伴,过了一个坎儿之后,竟就形同陌路了,谁也不认识谁了。此后一生同处的时间也比不上从前的一天多。”

他吐了吐舌头:“最可惜的是,失去了这样的同伴之后,再不能找到替代品。”

秦云叶道:“你来了这儿,不去苏肃哪儿?”

叶白水笑道:“自然和师姐你一样,来安慰咱们的师哥呀。”

“安慰?”喻红林声音变冷,“你带了剑来,你带了几把?”

“自然。”叶白水朗声应道。

雨水湿透剑锋,雷声乱斩珠帘。

长空如墨翻一色,风林不待人歌而大响!

影锋剑上一道滚痰的暗金色纹路一闪而过,如不断的雨珠一样飞快地打击着剑身,那纹路也愈发耀眼起来,最终渐渐化为一道实体。叶白水目中肃穆,缓缓握住那天青色的剑柄。

喻红林皱眉道:“影锋剑,有道之兵,你拿得起吗?”

他用力一掀,腰畔上用白布缠得密密麻麻的剑鞘随之而动,虬龙出水,冰然成声。

一道湛然剑影陡然现世,在雨帘中翻转不停,那些胆敢接近它的无根之水尽是在一念之间被削成数瓣。

这名剑之声,直如破阵之曲,让人耳中如洗。

叶白水喝一声彩:“好一把白墨,断剑亦是如此。”

影锋剑如有感召,也发出如古筝般四面埋伏的杀机之乐,与白墨一山一海,呼啸成林,互相呼应。

秦云叶丢开伞,大叫道:“你们疯了不成,这可是在风暴堂门口!”

叶白水道:“那就有劳师姐替我和师哥把风咯。”

喻红林道:“云叶,你不必插手。今日长门留门下,合当一战。”

“师哥,这可不是垒塔那么随意了!”

“你若不倾尽全力,也许我一时失手,就要如愿所偿了。”

“没想到,三年过去,你还是这样恨我?”

“便是再过一甲子,师父也不能再活过来了。”

“哈哈。”叶白水忽大笑起来。

“你笑什么?”

“我笑一甲子之后的事情,你我怕是都看不到了。不是想得太多吗!”

剑光星起,白墨与影锋在雨中发出剧烈的碰撞,仿佛扭曲了这场大雨一般,雨声潇潇,直往交战二人的眼眸中刺去!

秦云叶见二人互不相让,奇招迭出,竟以死生相拼,不由大急道:“你们都快给我出手!我可不想收拾你们的烂摊子!”

她想要出手终止,但左右都不好相帮,胡乱插手,只怕弄巧成拙,伤到了二人。

叶白水舔了舔嘴角的血,笑道:

“师姐,若等会我死在了师哥剑下。你可不能偏心,也要替我收尸啊!”

秦云叶见二人仍无休战之意,又叫道:“喻红林,当年若非白水,你我早已死在那人手下。师父临去前也有言,生死有命,你我都不得强求!难道你都忘了吗!”

喻红林道:“师父教诲,如在耳边,我终身不敢忘。”剑锋仍是不停。

“师哥的脾气,师姐你还不清楚吗?不要再浪费口舌啦,还是快去替我们看一副好棺材吧。”

叶白水还未说完,被喻红林一掌打中胸口,踉跄退后数步。

喻红林丝毫不让,挺剑上前,哪知叶白水驱动影锋,一式“土火凝华”随性而来。这一招使得恰到好处,喻红林阵脚登时大乱,右臂也被划破一个口子,血流不止。

两人相视皆笑,战意大作,又要驱动剑刃。

这时忽有一道虹霓快光袭来,将二人手中兵刃同时打落在里,却是秦云叶与枫余剑。

“师兄师弟,都是疯子!”秦云叶冷冷地看了二人一眼,叫道,“还要打么,来啊,我替师父教训教训你们这两个不成器的东西。”

叶白水摆了摆手:“师姐生气了,看来今天打不成咯。师哥,改日再约。”

喻红林道:“悉听尊便。”

当即收剑回鞘,冒着大雨往云护府大门踏去,身后两道叫声全没听着。

走了一路,魂魄也被浇透了。

胸腔里原本烧着的那颗铁也像是掉进了井里。

冻得一寸热也不剩。

喻红林忽然想起了白以的话,风潮将起,不如归去不如归去。

待他回到路次小院,已是第二天傍晚。

聊云的雨下了又停,停了又下,三遍有余。

他发现屋中焕然一新,被人仔细地打扫了一遍。

“喻哥,你回来啦!”

一个胖子跳了出来,却是早等得心急不已的白迟。

他见喻红林身前古怪,没半点说话的意思,也不多问。”

喻红林走进屋内,发现自己原本乱糟糟的书桌也变得井井有条。

他问白迟是不是他做的好事,白迟连连摇头。

不是你那会是谁?

二人正面面相觑,听身后一个声音道:“喻大哥,你手上怎么受伤?快坐下来。”

喻红林回身一看,鹤拾遗不知什么时候又自己回来了,手里正端着一碗刚煮好的茶汤。也顾不得烫,鹤拾遗连忙放在桌上。

喻红林道:“没事儿,血已经止住了。”

鹤拾遗撅着嘴道:“你这布袋是谁给你包扎的?这人也太马虎了。”

白迟脸一红:“我这可是猎卫独门法门,不传之秘。”

“尽吹牛。”鹤拾遗嗤之以鼻,伸手便去解喻红林臂上的绳结,“别动。我给你重新包扎。”

喻红林本不想再多此一举,但见鹤拾遗这样认真的样子,也只得默许。

鹤拾遗随手带着一个小包,里面什么银针,画笔,糖果各种稀奇古怪的东西都有。白迟瞥了一眼,看见有不少人皮面具和化妆用的胡须,眼睛都直了。

鹤拾遗取出一个红口的小瓶子,白迟问道:“这是什么药?”

喻红林咦了声道:“难不成是雁山的轻肥丸?”

鹤拾遗笑道:“喻大哥好眼力。”

敷上伤药之后,鹤拾遗替喻红林换上新的布带,固定调试了下松紧,这才大功告成。喻红林心道,这新的包扎和方才白迟的手艺果然有云泥之别。

喻红林道:“多谢你了。”

鹤拾遗道:“可不能光嘴上说,你心里也得记着我的好才是。”

“也许。”喻红林又对白迟道,“近日来可有韩姑娘的消息,自打上回她离去后,我便再没见过她了。”

白迟抓了抓脑袋道:“韩姑娘去找药师,九墟堂那边还没消息,兴许仍还没回来。”

鹤拾遗问道:“韩姑娘是谁?”

“你连九墟堂的小药师都不知道?”白迟道,“上次喻哥中了奇毒,也全靠她妙手化解。”

“九墟堂?我只听说过九墟峰。”

“在哪儿?”

“雁山啦,笨蛋。”鹤拾遗哈哈笑道。

“白狐怀璧前辈说,我所中之物药理复杂,并非寻常毒药。想来要破解此物,以药师之智,一时半会也是难以成事。”喻红林摇头道,“我打算近日便离开聊云城。草秋大师与我是旧交,他是方外之人,我此番离开聊云不知何时才会回来,本当去与长者作别,聆受提点。可眼下,想来也没这个必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