鞘归人

第一百零六章 火狱寂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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喻红林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手臂,果然是完好无损,也个伤口都没有。

有人叫了声:“喻红林?”

血液如同刚刚解冻,遏制的心跳有节奏得一下下恢复过来。

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胸中的乏闷随之化解了大半。

全身都仿佛刚刚经历过锤炼,每一寸肌肤都被敲打得绷紧,传来一阵阵疼痛。

锥心刺骨,冰冷的寒气像爬虫一样钻进他的衣内。

又听见一声轻咳。

喻红林蓦地循声看去,只见狭窄的门口涌着里外三排金袍云龙卫,于此剑阵之中簇拥着三个他熟悉的面孔。

云护总管苏肃面沉如水,双手藏在身后宽大的黑袖中,冷然静观。目光却是始终放在对面的那堵白墙之上。恭立在他身后的两人皆着银甲,不置一言。

如果喻红林更清醒一点的话,他一定会察觉到这时候房中的气氛非常诡异。

三人的神色除了漠风,依旧那般跋扈,苏肃和邱冷都是有些不对劲。

场面莫名的冰凉沉寂。

喻红林看见邱冷身后之人。

秦云叶两颊微寒,朱唇轻启,脸上神情莫名古怪。

眉宇之间仿佛是两个字——“当真?”

喻红林想说,可话方要出口,他便后悔了,接下来的话也说不出。

秦云叶脸上似划过一声惋惜。

他忽然怔了怔,他想起他是来访草秋大师,可那杯茶中却加了谙无花香。

草秋说他曾经有过一个北城敬的名字,然后呢?

他晕死过去,梦见一个倚剑人,醒来就看见一屋子的云龙卫,还有苏总管与三位总使。

所有人都没开口,没说话,冷漠地看着他。

那种眼神喻红林再熟悉不过,那是看待阶下之囚的目光。

喻红林觉得喉咙在烧,她指了指茶杯:“是谙无花香!”

漠风打破沉默,冷笑道:“喻总使啊喻总使,我可是越来越佩服你了。谙无花香乃是杀人无形的剧毒,这在江湖里谁人不知谁人不晓,你怕是睡糊涂了吧?”

苏肃低喝道:“你为什么偏偏选在今日?”似乎是不解,又似乎是可惜。

喻红林道:“我来向草秋大师辞行。”

苏肃重复道:“我是说,为何是今日!”

喻红林听出不对,叫道:“苏总管有什么想说的话,直说便是,用不着给喻某留什么情面。”

邱冷道:“羽卫接到可靠情报,说钥匙今天会出现在枯凉塔中。”

狮子匪的情报?

“他确实在这儿,但很快就又走了。”喻红林看了周遭一眼,低声道,“可你们不仅发动了三卫,还调动了城备军,只是为了围这小小的枯凉塔,是不是有点儿小题大做?”

漠上风上前来,笑道:“也真是见了鬼了,整座枯凉寺一个法师也不剩。难不成都跑去逛窑子了不成!”

喻红林目不斜视,喝道:“漠总使,你若再敢上前一步,休怪喻某不念同袍旧情。”他伸手去按剑柄,却惊讶地发现腰畔已空!

漠风嘿笑一声,变色道:“喻红林喻总使,你好大的胆子。”

喻红林道:“受漠大人一句夸赞,喻某深感荣幸。苏总管,你们为什么只站在门口,不进来。这屋子里难道有什么邪气?”

漠风阴惨惨地道:“喻总使,你不如亲自回头看看。都到这个份上了,我看你还怎么抵赖!”

秦红叶闭上了眼睛,双唇轻咬。

“瞧就瞧,难不成我会惧了你!”

喻红林缓缓地把头别了过去,脸上的表情顿时彻底僵住,眼前的画面让他不寒而栗。

“这……”他终究没能说出第二个字。

草秋倒在灰墙上,一柄铁骨断剑准确无误地刺中他的左胸,他瘦小的身子像版画一般被生生钉在墙上。就在一个时辰前,这位尊敬的老者还在与他品茗论道。

不料不过一梦,已成眼前这副景观!

殷红的血浸透雪白的僧袍,漫过草秋手边散落的念珠。

一双眼睛里布满惊恐的神色,还有怨恨。

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那极大的恐惧和震惊都未能消散。

他手掌心里还握着一把茶叶。

而喻红林的剑鞘是空的。

那是白墨。

身后漠风厉声喝道:“喻红林,草秋大师身上的剑,可是你之物?”

“是。但……”

“你只需回答我是或者不是。”漠风打断他的话头,丝毫不给他机会,“行凶被抓了个正着,如今你还有什么话好说!”

喻红林大声道:“药师非我所杀!”

漠风道:“谁能作证!”

喻红林道:“无人!”

苏肃眉宇间蓦地一凝,出声道:“李岳,王麟,将此人拿下,送入火狱交由审慎司。如有反抗,格杀勿论。”

身后二将听了,皆是肩头一震:“这……”

王麟倒也罢了,卫子彰手下的名将,城备军河内指挥使,北壁守护使。虽与云护府少有往来,但喻红林在聊云城各军之中享有盛名。王麟素来敬服他的为人。

而李岳更是喻红林的直系下属,更是他一手提拔的上旗,往边城访案回到聊云还不到三日。喻红林解职在家,闭门谢客,李岳忙着交割案子,更是忙得连面都没见过。

此番三卫齐出,围剿枯凉塔,猎卫一府的指挥便是李岳,他顶了陈冲的缺。

苏肃对他的器重一点儿也不弱于叶白水。皆因叶白水虽然剑法了得,在猎卫之中毕竟根基深浅,近千猎卫人心不服,他要想真正要掌握这金令还需一段不小的时间。

苏肃的这道指令一下,两人不由得都是迟疑,面面相觑,一时间不知道该不该前进。

苏肃还未开口,漠风等了一等,见两边两人都无动静,不由得大叫道:“都反了不成!不拿下此人,等着他逃走?”

“事情没有水落石出,喻某不会逃。”喻红林心中感激,却更不愿让他们为难,大步走上前来:

“不必。喻某自己会走。是非曲直,自当明朗!”

李岳脸白道:“总使……”

喻红林压住他的话头:“李副使说什么话,这里是有疑犯,没有什么总使!”

苏肃道:“有什么漂亮话,也都会审慎司再说不迟!”

喻红林道:“谨遵云护总管之令。”

王麟暗暗摇头,越过李岳,上前给喻红林套上铁枷。喻红林向他道了声谢。

二人走过门口的时候,喻红林忽听耳旁一人用极低的声音轻轻问道。

“那是你的剑?”

“不是。”

喻红林停了一秒,差点跟后面的人撞上,他不得不马上接着跟上。

那是秦云叶的声音,她的手还放在枫余上。

邱冷挡在他们二人之间。

……

……

两日之后。

云护府,风暴堂,天潮居。

书安前苏肃运笔不辍,虽是白日,屋中仍烧了一只小小的白烛。

光芒微小,若非仔细几乎不能察觉。

苏肃每写完一段,或产生些疑问,就会抬头看一看那烛光,这仿佛已成了他的一个习惯。从没一个人敢去擅自熄灭那点光亮。火烛散发出柔和的白光来,也映出了灯下人鬓角的那几缕霜丝。

发觉砚中墨已尽了,苏肃不得不暂时搁下了笔。正想叫屋外的文书进来添墨。这时一人脚步声却从门口传来。

苏肃并未抬头,仍继续反复地审视手中的公文,想挑出其中是否还有纰漏。

来人径自走来,缓缓地走到了桌前,只听苏肃淡淡地道了声:“好文章啊!可惜无用!云叶,你来瞧瞧?”

“好。”秦云叶颔首,开始研墨,“苏总管,这篇好好的文章,岂会无用?你冤枉它啦。”

“这篇文章上说,猎卫府总使竟然是帝城命案的元凶。这样的消息若是流传出去,谁会相信呢?”苏肃摇摇头,“若是让我知道是谁写了这篇文章,我一定让他把我书房里的墨汁全喝尽去。”

秦云叶笑道:“那那人岂不要成了地上的文曲星?”

苏肃道:“成不了,成不了,顶多是个瞎眼的书生。”

秦云叶道:“就算是瞎眼的书生,也能舞文弄墨,指点江山。”

苏肃又从头到尾看了一遍,愈是啧啧称赞好文章。

秦云叶还没停。苏肃将公文放下,低着头边读边道:“风,可以把云慢慢地吹散,也能让云快速地聚拢。云是风的影子,谁又会相信呢?风生云。无风便无云,天离乱不久。秦副使,这墨可不必再磨了。”

“苏总管,我知道你也相信他不是凶手。”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一棵双生红木,若要禁受真正的风暴,他就必须要先接受疾雨的洗礼。”苏肃抬起头,看着她的眼睛,“我相信与否,并不重要。但有些时候,我只能选择这么做。”

苏肃走出天潮居,缓缓道:

“云叶,你知道一场大雨,有什么作用吗?”

“他会戳穿任何的泥土的掩饰,冲刷走一切无用的枝叶,千尺浪,万竿斜,留下来的就是让人欣喜的真相。不管凶手是不是她,我们都只要耐心地等待。我已经传下去命令,不准任何一个人泄漏此事。”

窗外数点黄鹂飞过庭院小柳,柳色交织脉脉流水声,一川山河,一海星火。

“去找到鞘归人,他知道太多我们还未了解的事情。”

苏肃指着落在书卷上的那道白光,郑重开口。

……

……

“且听你叫不叫唤!”

“老大,这小子的骨头倒贱!都快两个时辰了,半天也不哼哼!”

“哎哟,老大你干吗拿铁耙子敲我!”

“饭桶!我拿这玩意儿敲你,你不会去敲他!天明前再不能撬开这厮的嘴,火狱之王可要废了你!”狱卒牢头大声呵斥。

受了头头一顿教训,狱卒更是鼓足了劲,准备再大干一场。

这也叫火狱的特色,任凭你是哪一路的牛鬼蛇神,哪一朝的帝王将相,凡是进来都要先受这一套杀威酷刑。先打的你皮开肉绽,屁股尿流,进来三天便赛在外头活过十年,爹妈不识,也不怕你不招!

火狱之王?难道是那个黎矮子。

喻红林垂着头,忍不住笑了一声。

“哈嚯,原来你是不哑巴啊!”狱卒在手里打了打鞭子,不好好意地看着他,“看你这厮也是条汉子,早点交代,签字画押,早早了解,也不必受这份苦!你我也都省力!”

“你……你瞪什么瞪!”狱卒心里发毛,他不由得退了两步。

喻红林低声道:“别怕,我不会伤你。”

待意识到对方眼下根本不得动弹,狱卒像是受到了羞辱,莫名地愤怒起来,再次猛地抽起鞭子来。血痕上于是再添血痕,身体仿佛是被注入了烫水,麻木得没了知觉。

也不知多了多久,汗水因为伤口带来的疼痛,又为这疼痛拧湿衣一般挤了出来,打湿了他这件华丽的新狱袍和乱糟糟的头发。

火盆里像是在烧着鲜血,空气中充满了死人的腐烂气味。

这里是火狱。意识清醒。

喻红林咬破了嘴唇,这才发现满嘴都是血泡。他讨厌血的味道,可也没力气吐出来。

一道鞭影直贴着他的下巴扫来,他胸中血气一撞,支撑不住,再次昏死过去。

浑沌之中,似乎有人终于大发慈悲,上前来解开了他手上的两个铁铐。喻红林手腕上早已勒出两圈血痕,陡然失去支撑,他立刻就从十字钉架上摔了下来。

两个带刀狱卒走近,拖猪狗般将他从昏沉的通道里拖过。

一炷香之后,喻红林回到了他像是久违多日的“笼子”。

牢门推上的一刻,发出沉重的响声,如同一声哀鸣。

又提审拷打了几日,不管多严苛的刑罚,喻红林死死咬住了这口气,照样什么都不肯说。

第三日,他要见黎无救,狱卒牢头冷笑着看他,就仿佛是在看戏班子里的受伤老虎。

喻红林躺在茅草堆上,听得一阵阵悉率声响,夜半忽而醒来,三四只拳头大的白毛老鼠正从他腋下穿过,不由得一阵凄凉涌上眼前。

他心中恻恻,自打被关入这暗无天日的火狱,已快五日,竟无一人来探监。他想起秦云叶,他想起鞘归人,他又想起白迟和陈冲。他开始责怪他的思绪,这让他感到既困倦却又清醒。

定是苏肃从中作梗,如今他手握云龙金令,俨然就是新任的云护之主,这黎无救与他沆瀣一气,不磨死自己,怎会罢休。自己曾以命得罪过他,眼下他终于要取走这份赌注。

自己此番怕是凶多吉少,想到这一层,喻红林反倒有点欣喜起来。

他宁愿没一人来瞧他,这样就没人会受到伤害。

接连三天,狱卒既不送饭,也不送水。

喻红林饥渴难耐,嘴唇便像是焦了一般。他开始有些发昏,记不得日子,过去的记忆也开始混乱起来。

天外魂飕,鬼门半步,忽听得一人的脚步声和声音。

有人记起他了吗?

这帮昧了良心的狱卒终于悔悟了么!

喻红林早已口渴难耐,从来人手中接过水囊,就往嘴里拼命倒去。

几日的火狱之行过后,他除了身上多了十几条狰狞的鞭痕,以及享受了精神上的极端疲软之外,倒没有其他的收获。

这时候喻红林才知道,这还是火狱买了猎卫府的面子。

喻红林将水囊扔在地上,大口地喘息,新鲜的空气迅速地挤进他的胸腔。

铁栏外一个声音低泣道:

“想不到这帮人这样狠毒,喻大哥你不过才进去六日,就被他们折磨成这样!”

“是谁?”喻红林听这声音莫名熟悉。

“喻大哥,是我啊,小鹤。”

他抬头一看,发现鹤拾遗正红着眼圈看着他。

她穿着一身黑色的公袍,胸前挂着还有一块火狱牢司的令牌。

天知道她是从哪儿搞来的。

“鹤拾遗,是……当真是你。”

喻红林见到她的第一眼,也被她吓了一跳,几乎以为自己出现了错觉。

她戴着一张人皮面具,这面具极为精致,喻红林若非听她的声音,万万也猜不出她的真面目。

这火狱戒备森严,黎无救常自吹自擂,有他在火狱,连只苍蝇也飞不进来。这黎矮子看来也不过如此!

见鹤拾遗哭得难过,喻红林挤出一丝笑来:“你喻大哥天生命硬,这点招数还伤不着我,别为我难受了。我听着都疼。”

鹤拾遗止住哭声道:“都这种时候了,喻大哥你还说笑。喻大哥,究竟发生什么事了?他们说你杀了人,这怎么可能呢!你才不会做这样的事。”

“如你所知,堂堂药师竟然会死在我身边。我醒了,人赃俱获,我就进来了。”喻红林自嘲般一笑,“其他人呢,白迟他可跟你在一块?”

鹤拾遗泣声道:“我不知道,我只是好担心你。白胖子好像说,总使出事了,冲哥不在,他得赶紧给什么人写信。”

喻红林道:“他们公务在身,怎么会有空回来。你回去告诉白迟,让李岳几位兄弟切莫为我的事情挂怀,早日擒住那贼寇,为民除害,方是正事。”

鹤拾遗犹豫了会,吞吞吐吐地道:“喻大哥,熊莽,那个大个子他死了。”

“熊莽死了?”喻红林惊道,“什么时候的事?”

“有人说出事的前天熊莽见了你,他就失踪了。两日前无定河边浮上来一具尸体,嘴里含着一块令牌,脸上都已经泡肿了,那些金袍儿说这死尸就是熊莽。”

“简直胡说八道!是谁说我见过熊莽兄弟?”

“听说是水运司的一个吏使,他一口咬定,因为当晚只有两个人划了船出去,第一个是喻大哥你,第二位是个壮汉,身材就和那具浮尸一模一样。喻大哥你划出去不久后,这壮汉也追了上去。”

“那天晚上……熊莽在跟踪我!”

喻红林心中猛地划过一个念头,若是这吏使没有说谎,熊莽划船追赶,还是说他有什么重要的事情想要告诉我!

可不论这其中有什么秘密,熊莽都已活不过来。

蠢死的憨熊!喻红林心中焦怒不已,他要查明真相,可现实这漩涡却似乎再跟他开玩笑,将他活活困在这里!

“令牌,你是说……狮心门人……熊莽怎么可能会是?”喻红林心中一撞,靠倒在墙上,“鹤拾遗,杜浪……那个怪人他还在不在路次小院?”

“在。喻大哥你走后,这怪人就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一步也不出去。”鹤拾遗显然并不在意此事,焦急地道,“喻大哥,你快告诉我,怎样才能救你出去。”

“拾遗,喻红林请你帮我一个忙。”

喻红林用手指撑着额头,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

他现在能救的人不多,只有他自己。

而能救他的人更少,也只有他自己。

鹤拾遗连声道:“喻大哥你快说,只要能救你出去,这聊云城我也给你炸了!”

喻红林听了却笑不出来,只道出了那个对他们而言再熟悉不过的名字。

“鞘归人,他就在聊云。”

“可我找不到他。”

“他还在聊云,那间酒肆,只要你去,他一定会看见你。”

“他会答应见我吗?”

喻红林摇头叹道:“我不知道他这一刻是燕四,还是楚荆。”

鹤拾遗想了想道:“除此之外,可还要说什么?”

喻红林道:“不必。他看到这个东西,自然就懂了。”

她撕下肩头的那朵红叶,塞到鹤拾遗手中,说道:“喻红林并非贪生怕死之辈,小刀肯定还会继续杀人,一定要阻止他!阻止龙王,救出城主!”

鹤拾遗泣声道:“我的喻大哥,你怎么还想着这些有的没的。就算你再想要当英雄,你首先得确保自己还活着。”

喻红林道:“眼下并非谈此事的时机。”

鹤拾遗见喻红林催得急,不敢怠慢,从铁栏缝里递进来几盒吃食,掩泪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