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出了火狱,便从车夫手里牵过马缰,便飞也似地往城西驰去。
经过城中心,闹市区熙熙攘攘,不通车马。
鹤拾遗认识一间客栈的老板,那是她刚来聊云时的落脚点。
她便将白马寄托在他那儿,自己步行过去。
金水街上有几个小童正拿着一叠黄纸,上面似乎还印刷着一些黑字,逢人便塞上一张。
这黄纸纸质轻薄,不一会就纸张满天飞。
鹤拾遗随手从空中抓过来一张,看了一眼,双眼圆睁,就把这撕了个粉碎。
她逮住一个小童,问道:“这东西是谁教你们乱发的?”
小童见鹤拾遗半张脸戴着面具,像是朵柔嫩的桑叶,一上来却就凶巴巴的,登时被吓白了脸。
“是个大哥哥。”另一个小童替他说道。
周围人渐渐有几个涌了上来,鹤拾遗想起自己身上还穿着黑袍,连忙将那小孩放下,又转头柔声道:“小朋友,那个大哥哥现在在哪儿?”
小童一句话也不说,哇哇大哭起来,较之先前更厉害了。
“一个大男人,欺负个小孩,算什么回事?”
“这身黑袍,不会是火狱的吧。那地方的人,啧啧,快走快走。”
鹤拾遗脸上一红,连忙低头,用帽子挡住脸,生怕惹来更多人来,索性就将几个小童手里的黄纸都抢了过来。
大约三十四张,被她放在手心,几下就撕成了无数片纸花。
鹤拾遗将纸片揉成一团,扔进金水河中,碎片浮在河水之上,盛日之下,便如点点金斑。
舍了这几个小童,鹤拾遗冲开人群,飞奔而去。
不多时,终于来到了喻红林所提的那条胡同。
遥遥看见一杆青布酒旗之下,果然藏了间酒肆,屋内极为狭窄,在外搭了个雨棚,酒桌都布置在其下。旧地重游,和前番来的心境却是两种。
而那鞘归人也不知躲到何处去了,一点儿动静也没。
鹤拾遗暗暗好气道:“若是逢上雨天,这家的生意定然大受影响。”
她也顾不得多想,走进门内,看见屋内也有三、四张长桌,零散地坐着几个酒客。
整个屋子里弥漫着一股陈年老酒的味道。
一个四十来岁,留着两撇精明的小胡子的中年男人正忙着从酒柜上搬酒。
掌柜不认得鹤拾遗,但识得他身上的黑袍,忙迎过来哈腰笑道:“大人,来点什么酒?小店有上好的草果酒和痴儿酿,滋味醇正,价格公道。”
鹤拾遗皱眉问道:“你们这的小伙计呢?”
掌柜愣了愣,心道,为何这一日有这么多人来找燕四的麻烦?嘴上忙道:“他难不成犯事了?大人明鉴,他自个是一码,我和我这小店是一码,小老头可和他没任何干系!”
鹤拾遗心道:“好混账的掌柜。”嘴上应道:“自然不干你事。他人现在在哪儿?”
一提到这事,掌柜顿时变得气愤起来:“这小子,这正忙的工夫,不知道偷跑去哪儿玩去了。不行,我非得再扣他点工资不可。年轻人啊,就是缺教训!”
发了一通牢骚,终于记起来要紧事,问道:“大人,您找燕四干什么?他到底犯了大事儿?”
鹤拾遗道:“他真的就叫燕四?燕子的燕,四根指头的四?”
四根指头,那还有一根呢?掌柜固然糊涂,也急忙点头道:“我们这就这一个伙计,包管错不了。”
鹤拾遗确认无误后,边独自坐在窗边,边喝茶边看风景,不觉等了一个时辰。破旧的小酒肆内人进人出,却始终没有她想见的那一人。那一人就像是刻意避着他,死活都不肯现身。
我的天,这世上怎么会有这样冷血无情的家伙?
鹤拾遗越等越生气,越是生气便越想大叫。
她心中气急,眼下喻红林身陷囹圄,正万分危难。它难道就像个傻子一样,在这里继续等下去?
若是这鞘归人存心了见死不救,她难不成要在这里等上一辈子?也不消一辈子,再不到七天,六司会审一毕,也就没有再等的必要!
鹤拾遗已经等不下去。
她扫视四周,发现周遭的酒客都拿又惊又惧的神情打量着自己。满脸都是,火狱的人怎么会在这里?
鹤拾遗正要回斥,忽想道:“这些人中间会不会就是鞘归人的眼睛!好你个狡猾的楚荆,三年前在雁山金蝉脱壳。得罪炎剑尊和他宝贝女儿的是你,却害得我的喻大哥为你做替罪羊,你倒是天南海北恣意潇洒。”
心中的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再难熄灭。
鹤拾遗把心一横,索性一下子就跳到了正中的那张木桌上,随手抓起一张板凳挥舞起来。大叫道:“楚荆!我知道你在这里,你看得见我!你为什么不敢出来!”
她憋着这口气已经大半天,便是再难酿的酒也该飘香!
“哎哟!”
酒客们险些被这板凳波及,被吓得连连后退,纷纷避开。
“什么人呐!”
“你这人有毛病了不成!啊啊,快跑啊,诸位!”
小酒肆中顿时混乱不堪,酒瓶被打翻了一地。几个酒客避让不及,轰的一声就撞在一起。还有几人误以为这火狱的人在发酒疯,连忙从窗子口跳了出去。
“我的大爷哎!”
生意搅黄,掌柜叫苦不迭,连声哀求鹤拾遗赶紧下来。
可他敢要接近,就被那条凶悍的板凳给逼了回去,一时间只能干着急。
鹤拾遗不管不避,我行我素,也不要什么矜持,大骂起来。
“楚荆!你无情无义!当年要不是林鸿羽在雁山替你还情,你哪能像今日一样逍遥!”
鹤拾遗喘了口气,将手中板凳用力摔在地上,掌柜围上来想抓她,她一大步就跳到另一张方桌之上。什么汤锅瓷碗,筷子签筒全被她一脚踢翻。
“楚荆!你麻木不仁!你空有这一身的本领,却纵容恶人作奸难,好人受戕贼。你这个懦夫,只就一个观众一样躲在戏台子下!有种你一辈子也别出来!你就躲到死好了!”
“别再叫了。哎,你们还没给钱呢!”
掌柜几乎急得要哭起来,这火狱的大爷一闹,他不知要流多少血。
鹤拾遗大叫着,跳着躁着,随手将一个酒壶猛踢了出去,正好砸中了一旁的酒柜,登时掉下来十几个酒瓶,摔碎的声音声声刺痛。
酒留了一地,顿时空气中都弥漫着那股刺激的味道。
鹤拾遗见了,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掌柜抱着胸口,眼睛一白险些就昏死过去。
“楚荆!你还配享有那两个字吗!”
“你眼中只有自己,哪还有别人!”
“林鸿羽真是世上最蠢最笨的家伙,居然还会选择相信你。你却故意躲着不去见他!”
“你算什么朋友!你根本就不是!”
说完了最后这一个字,鹤拾遗整个人彻底松垮下去。她坐在桌上,失去了最后一点力量,抱着膝盖开始轻轻地啜泣起来。
小酒肆里一片狼藉,早已逃得一个人也没有。
话方出口,她一下子就忘了自己刚说了什么,她几乎也不相信自己曾说了这许多的话。
“说的好,说得太对,在下简直不能再同意。”
一片意外的死寂之中,忽然响起了一人的鼓掌声。这掌声有力,不迟钝,就像刀的光一样璀璨。
鹤拾遗睁开眼,好像看到了一抹刀光。
那鼓掌声:
“这世上,我太久没有听见这个名字了。楚荆?”
来人目光如炬,留着淡淡的胡须,神情里带着半分慵懒,半分憔悴,还有一种难以言说的东西。他穿着一件最普通不过的青布短衣,系着一根灰腰带,手上带着一双麻布手套。
鹤拾遗发现自己有点难以形容此人,好半天她才搬出几个词来——寂寞的疯子。
这世界,谁人又不寂寞?
“你好,雁山来的赏金猎人。”燕四笑了笑,“我很惊讶,会是你来找我。喻红林在哪儿,他还活着吗?”
鹤拾遗用讥讽的口气:“你这乌龟,可算出来了!你再不来,他可真就没命了!”
燕四道:“这三年来找我的人不多,但陌生的人,你是第一个。”
鹤拾遗再无怀疑道:“喻总使让我把这个交给你,他说你还有点良心,是刚从狗嘴里抢回来的。”
燕四看了一眼那片绣着红叶的白布,笑道:“他现在已经是别人的阶下囚,还算得上哪门子的总使。在火狱里喝西北风吧,其实里面也挺安全的,很适合他这种人。”
“都这个时候了,你还有心情说风凉话?”鹤拾遗压住怒气道,“他是被冤枉的,我相信喻大哥不会杀人。”
“相信,相信,我也相信。”燕四边收拾狼藉的地面边道,“看得出,你很尊敬他?”
鹤拾遗点了点头。
燕四道:“你当时若也在现场,人证物证俱在,他为什么不可能是凶手?”
“什么人证物证,我统统都不信,这些都是假的!”
“人证草秋,物证佩剑。”
“草秋都已是个死人,而佩剑虽然是喻大哥的,但会使剑的人并不只有他一个。比如说,用白墨杀人的人就可能是你。”
燕四笑道:“有时候死人说的话远比活人可信。”
鹤拾遗道:“你也说了,那是有时候。”
燕四道:“照你的话说,我也可能是凶手。而实际上,那天夜里我正在河里洗澡呢。”
鹤拾遗想不出什么话来反驳燕四。
她只好道:“大黑夜的,你去河里洗澡?”
燕四笑道:“可惜水不够热,我只洗了一个时辰,就再洗不下去。”
鹤拾遗暗道:“好古怪的人。”
燕四遗憾地道:“整个晚上,枯凉塔里只看见了他和草秋两个人,喻红林这会可真是一百张嘴也说不清了。”
鹤拾遗道:“这些事情你是如何得知?”
燕四扬了扬夹在手指间的黄纸,笑道:“江湖事,江湖志。猎卫总使杀人现场遭擒,锒铛入狱。消息没长腿,比人跑得倒是快多了。”
鹤拾遗急道:“不知道是那个道听途说的混账,在乱起风波。”
燕四冲鹤拾遗眨了眨眼睛:“我看你也别瞎忙活了,喻红林走后,聊云城里谁还知道你的身份?我如果是你,开心还来不及呢。”
鹤拾遗惊极反怒,大声道:“楚荆,没想到你竟是这种人!”
燕四道:“这里又没有别人,你我何必惺惺作态?到时候,我还指望你对我多多关照呢。”
鹤拾遗道:“喻大哥真是昏了头,竟然会让我来找你帮忙。告辞了!”
燕四面色不变,忽叫道:“站住。”
鹤拾遗没好气地道:“还有何事?”她一只脚已经跨出了大门。
“你还想不想救你的喻大哥?”
“你有法子?”
“若是没有,他也不会让你来找我。”燕四神秘地一笑道,“跟我来。”
“那你刚才……你是在试探我?”
“彼此彼此。”
“你这个丧尽天良大混蛋!”
“谢谢。”燕四躬身一礼,“光临缘来酒肆。”
……
……
黑色的水滴从冰冷的狱壁上一滴滴地掉下来。
滴在喻红林的额头上。
火狱虽然以火为名,它的深处却是密不透风,寒冷彻骨。
火狱的火,只是心火。
气孔中露出一线光明来。喻红林睁开眼,这突然的明亮让他有点儿不适应。
有人扔了一个东西进来。
好像是一个圆酒坛。
“小子,有人给你带的酒。”
一个奸猾的声音说着。
喻红林拿手掂了掂,酒坛却是空的。
“滋味不错。”这句话落地,狡黠的笑声,铁门马上又重新封死了。
喻红林记得他的声音,曾经是猎卫府的新兵,后来任务里受了伤,被陈冲安排到了这里。
听他的语气,似乎里面还着当年的怨气。这利息值得。
酒坛发出咕咕的声响,在地上滚动着,恰好在喻红林脚边停了下来。
数层铁牢之外,火狱阴森如地府般的索魂堂中,一身白衣的胖子正在和看守激烈地争执着。
“我为什么不能进去?”
“狱主有令,没有他的手谕,不可探视。”
“我就进去看一眼,马上就出来。你这人怎么就说不透呢?”
“一眼也不行,这是狱主的令。”
“嘿,那我还有苏总管的令呢!”白迟嗓子说破,也换不来一个好颜色。
他不由得气急,身后一个声音质问道:
“是谁竟然敢拦风暴堂的白迟白文书?”
这句话说得很谦恭,又很倨傲,似乎有点儿慌张,但分明又底气十足。
原先拦在白迟身前的两人一听见这话,就如同耗子看见了猫须,顿时噤若寒蝉,纷纷将铁剑收了回去。
白迟环顾四周,没有看见说话之人。他不由得纳闷,是谁在说话?
“在这儿,白文书。”黎无救笑了声。
白迟眼睛一亮,低头一看,脚前站着个圈腿麻脸,身材不足四尺的侏儒,相貌可憎,一双鸽蛋似的小眼睛不停地转着。脱口叫道:“火狱之王,原来是您,怪不得怪不得……”话方出口便后悔了,可惜覆水难收。
有很多人曾嘲笑过他的外貌,也有人曾经直接轻蔑地将他唤作死矮子。
据白迟所知,做过这些事情的人统统都没有什么好下场。
黎无救面无变化:“火狱之王,过奖了。”
白迟直接说出了黎无救的外号。
他对待囚犯心狠手辣,动辄便用酷刑,这件事在聊云城里也多有流传。
有些犯人恨不得吃他肉,饮他血,表面上客客气气叫他一声火狱之王,其实后面还有一个巴字。
黎无救起初还洋洋得意,自从知道了这个小秘密之后,立时大发雷霆,那一天火狱天明前就运出十余具尸体。
这个外号从此也成为他的禁忌。
现在白迟敢当面叫出,黎无救的脸色未变,袖子下的手势却已悄然转变。
黎无救还在说着:“不敢当,不敢当。”
白迟拱手道:“黎狱主是火狱的金字招牌。堂堂大好男儿,在下一向佩服得很。”
黎无救欣然收纳:“风暴堂公务繁忙,白文书既深得苏总管的赏识,怎么有空拔冗,到我这小小的火狱来?”
白迟道:“黎大人是个明白人,怎么会不知道我的来意?我要见人。”
黎无救笑道:“老黎不是个明白人,这时却也看得出,白文书是糊涂了。”
白迟道:“白迟为官日浅,不懂得黎大人的语中深意。”
黎无救道:“赫连总管和源将军铁面无私,白文书虽然隶属于云护府,也该有所听闻。若是今日我放白文书进去,明天掉脑袋的就要轮到我黎无救!你我同城为官,何苦相互?老黎不妨这里给白文书指条明路。”
“什么明路?”
“源将军礼贤下士,最爱惜人才。白文书少年才俊,若……”
“源将军?”
黎无救故作讶然道:“难道白文书还不知道,今日天明,巡野军的前军就已抵达聊云城外。今晚源将军便要回到他阔别二十年的聊云城了。苏总管已命人在天河殿设下盛宴。”
白迟道:“我白迟只知有城主,不知什么将军。”
“就算聊云城主亲到,也需得卖三分薄面给将军。”
“这条路太窄,容不下白迟,还是狱王自己漫步吧!”白迟讥讽道,“方才白迟一路进来,发现这火狱可还真是人丁兴旺,喜乐安康啊。”
黎无救笑道:“要是没有猎卫府,我火狱这么多空屋子哪里来住得满?”
白迟怒道:“好你个黎无救!”
黎无救道:“白文书,这里可是火狱,注意你的剑,你们练剑之人不是切忌,不可走了剑气吗?对,是我忘了,白文书何须用剑?”
白迟放开握剑的手,压住火气:“好歹让我再见喻总使一面。”
他久不动剑,手法生疏,这一点也被黎无救看在眼里。
黎无救的脸庞一下子阴沉下来,他丢下三个字,便有无穷兵刃一同祭出,拦在白迟身前。
足可鉴人的剑锋之上,依稀还带着血渍,只要白迟妄动一动,他们就会毫不留情地刺出。
“不可能。”
黎无救转过身去,从无数道铁剑所编制成的剑阵底下钻过。
剑阵之刺最低的那根恰好还离他的头顶有两寸的距离。
“白文书,如果你也能像黎某这样走过来,我倒是可以考虑考虑让你进去。”
黎无救的声音极为阴森,听来便如同淬毒的匕首一般。
白迟的眼睛猛地跳动了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