鞘归人

第一百一十五章 贪生入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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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后忽有一道杀意袭来,喻红林听声辨位,翻身一剑,正好刺中那人腿肚。

只听“啊”的一声痛叫,偷袭的紫甲兵头盔掉在地上,露出一张青涩的面庞。大约不过二十年纪,抱着小腿不住呻吟。喻红林向战圈外一望,已是满地哀嚎,他心中已震,再难下得去狠手。

“还要再死伤多少人?”

“到底还要再死伤多少?”

喻红林心中涌过一阵绝望,出剑的手也慢了下来。

他仰天看去,只见天空罩着一层灰霾,云气散尽,只存幻影,东北角却有一股星气进逼而来。金袍令临死前那庄严如宣誓般的话语仍在他耳边来回飘**。

乱剑之中,秦云叶回身之际看见喻红林面庞冰凉,触目与天,任凭剑刃围身,仍不为所动。

此情此景,好似又回到了少年时,她心里一个念头划过:“纵然是今日和他死在这里,我也无怨无悔。”

秦云叶一阵清明,剑路更是流畅,宛如行云流水。躺下十人之后,数息之内无一人再敢上前。

便在这时,突听喻红林大叫道:“不要打了!”

秦云叶闻声回身一看,只见喻红林已经放下武器,任城备兵绑住手臂,将他往巷外押去。

秦云叶大急,眼见喻红林从自己的视线逐渐消失。他微微摇头,却是满眼的不忍,似乎在劝她不要再为他用剑,为他出鞘,枉造伤亡。

秦云叶想要追上去,被七八个城备军团团围住,苦于不能立刻脱身。

她索性不再留情,剑花叠变,登时就将那几人刺翻在地。

见喻红林已被带得远了,秦云叶心中焦虑无已,突出重围。

正奔到巷口,突见一道剑光从右手边漩涡般涌出,霎时银虹涌现,盘旋飞舞。秦云叶知道来了高手,下意识地撤剑回天,踏雪收光,终于守住中宫。

只听当当两声,长剑相交,秦云叶更是吃惊,没想到这人所使用的招数竟然和她一模一样。

两剑各拼真力,那蓝衣剑客身形之快,宛如幽灵般匪夷所思,无从捉摸。

秦云叶起初为求速战速决,出剑太快,不留余地。

蓝衣剑客显然早是察觉,故意引诱,不过数招,秦云叶立时见绌,落于下风。围在旁边观望的十来个城备军有人瞧出富贵,挺剑上来,就要抢这头功。

蓝衣剑客余光一瞥,猛上前一步,已拦在他们身前,大声道:“这个兄弟盟小贼,交给我便是。城备军士,押送人犯要紧,你们快快离去。”

“对鹰扬门这点信任都没有?”见那几个城备兵迟迟不动,蓝衣剑客满嘴揶揄。

他持剑肃立,任风吹去他身上的那件蓝衣,里头却是件洒然金袍。

“叶白水,他怎么来了!”秦云叶心中那不好的预感越来越强。

“不敢。”

那几个城备兵听了,看了叶白水胸前绣的那只猎鹰一眼,不敢得罪,只得悻悻离去。

等这些碍眼的家伙走后,叶白水原本寒气逼人的脸旋即消融为一池春水,浮现出一抹热烈的敌友不辨的笑容来。

“师姐,别来无恙。”

“我没时间和你废话。”

“这种劫死囚的麻烦事儿交给手下的人做就好了,何必亲自动手?师姐,万一你出了什么差池,这世上师弟我可一个亲人也都没有了。”

“让开。”秦云叶并不买账,白了他一眼,便要离去。

“你抓了城中兄弟会的老大?师姐,你可越来越能干了啊。”叶白水鼓掌道,“要是他们知道是你在其中捣鬼,挑动兄弟会和审慎司的火并,这事儿恐怕没那么容易了结。”

“我的事与你无关,你若是挡我的路,我不介意替师父多教你几招。”秦云叶声音里透着寒雾。

“你当真以为,靠这一帮乌合之众,就能冲破云护铁骑的阵型?我的漂亮师姐啊,爱情可真让人着迷,你何时变得如此天真。”叶白水摆了摆手。

叶白水见秦云叶就要走出巷口,又叫道:“想救师哥,蛮干可不是个主意。师姐,你已经乱了分寸了!接下来,就交给我吧。”

秦云叶走出几步,忽而停下身来,语气平静地道:“你能有什么好办法?”

“办法妙不妙倒在其次,关键是我安了一颗好心。”

“这是什么地方?”

秦云叶跟着叶白水离开死巷,走进城东一间外观破败的矮房,屋子很小,窗子只打开一半,光线显得十分微弱。灰尘飞扬之中,左右墙壁上挂满了稀奇古怪的收藏品,诸如牛角象牙,骷髅骨头,断剑碎瓦更是数不胜数。

“叶白水统战部!”叶白水得意地大笑道,“怎么样,是不是很豪华,很棒?”

“你住在这地方多久了?”秦云叶忍不住问道。

“多久,我想想。嗯……好像已经很久了。”

“你这都记不得了吗?”

“这些无聊的日子有什么好记的!对我来说,每一天都没有什么区别。”

叶白水一把揭下挂在墙上的大桌布,露出一张绘制精密的地图来,图中地形不难分辨,便就是这聊云城邦。

他将一枚红旗插在一处,转头道:“正事要紧。今日的行动,暂且称为下策,下策失败后。审慎司势必会加重守备,另有两位剑卫长老坐镇,再要下手是难上加难。”

“对这些我并不比你陌生。”

“如今师哥身陷蛇塔,要想救他,白水有一上策,愿为师姐画。”叶白水呲牙一笑。

“你为什么要帮我?”

“若是师姐你也死了,这个世界不是太寂寞了吗?”

“说说你的计划。如果我发现你在欺骗我,我绝不会放过你!”

“师姐,你吓到我了。好吧,不开玩笑了。蛇塔虽说是戒备森严,其实却也并非是铁板一块。进去的人虽说大多都与这个世界告别了,但命运之神没事的时候总喜欢抛一抛铜板,从里面活着走出来的人也并非一个没有。”

“你指的是谁?”

“就比如在下。”

……

……

如聊云街头传闻,蛇塔一到八层尽是空气,这一切还得归功若干年前的一次地震,将原本建制辉煌的蛇塔震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骰钟。

蛇塔第九层,空无一物,空旷的平台四面除了那四根半人粗的圆柱,亦没有任何墙壁。

整个地面微微向右倾斜,稍不注意,整个人就往下滑去。脚一偏,随时可能坠入这无底的深渊,摔得粉身碎骨。

站在地面向上仰视时,喻红林有一种错觉,觉得这高塔仿佛便是聊云城中的周流山一般,令人可望不可即。

塔顶的风会比地面上更寒冷吗?

喻红林静静地站在塔下,他身后是两队紫甲兵,神情懒散之中又多戒备。

当前一骑翻身下马,两边皆叫声:“龙将军。”

喻红林看见来人,并不惊讶,龙奇略一点头,朝他道了一个请字,一挥手让所有兵卒散去。

龙奇等了许久,见喻红林没有开口的意思,沉默了半晌也只得迅疾离去。

“你知道我想问什么?”

“我知道你明白我的答案。”

所以他们根本不必开口,一时间塔下只剩下喻红林一人。

蛇塔立在风澜城内已有数百年的历史,被冰冷的覆满绿意的四面石墙紧紧包围。眼下这墙内还是欣然一片,安静恬美,空灵得令人忘了这座巍峨高塔的作用——放逐背弃云神旨意者,解脱不虔诚的灵魂。

喻红林推开紧闭的大门,木门上的铜锁已经锈了大半,禁不起一点儿力就噔得掉在地上。他并不停留,沿着攀附在塔壁的绳阶往上行去,绳阶多年未经整修,布满了尘土,他走的每一步都是小心翼翼。

当喻红林真正到达塔顶,这盛名之下的蛇塔九层,空旷的玄顶之下空无一物,他什么也没看见。

喻红林走到虚空边,极目往外看去,大半个的聊云城此刻都坦诚地展现在他的眼前,天下第一城的魄量气概完形毕露,夕阳下的云河化为一条丝滑的红带,汇入那苍茫金海。

天光云影,屋舍纵横,就像是一道饕餮大餐。

这一刻他恍如成了一个第一次去赶集的乡村少年,被一错遇少女的清浅回眸打开了雨季。

这是他从未见过的聊云。

他对他的故土,他热爱的这片土地第一次感到陌生。

或许正是因为距离被极端的拉远,他才看得如此真切,如此新鲜。

夜幕星河,寥落初上,渐渐黯淡下去,天色不觉间完全暗透。脚下的城市里跳跃般亮起无数灯火,此起彼伏飞快地缀成一幅花火蝶图。

喻红林听见声响,是聊云的夜来了,云河内游船往来,像是人间的银河,那火热的光亮丝毫不弱于虚浮的白昼。

可他眼下站在这绝地之巅,耳畔只能听得见凛冽的风声,呼呼地袭来,此外再没有别的声响。

那些勾栏瓦舍内的欢声笑语,街衢巷陌里的纸醉金迷,全不过是说书人的异想天开和一厢情愿!

作祟的只是小鬼的野心。

“有没有人曾活着出去?”喻红林忽然开口,朝着天外一问。

许久之后,一派死水般的沉寂中,终有一个声音回应道。

“大多都出去了。”

身后一无名老者身影浮现,背后剑鞘上挂下的那绺萤火剑穗默指苍穹无言。

他是蛇塔的守塔人贪嗔两人中的贪。

“当然,是被我扔下去。”

末了贪又加了一句。

大宗师境界!

喻红林回身看了这老者一眼,倒吸一口凉气的同时,目光旋即落在了他那只枯瘦如树皮的右手上。

与聊云城剑道推崇,名家公认的正手握剑姿势截然不同,这老者恰是反其道而行之,拇指朝上反手而握。

这握剑的手法与那日明心堂外,叶白水所使别无二致,喻红林印象深刻,只看了一眼便认了出来。

“此乃剑卫不传之秘。你怎么会认得?”吃惊的反倒是贪,他仿佛会读心术,或者说是喻红林的神情暴露了他的心理。

“我不久前刚和一人交过手,他的握剑姿势正与前辈相同。”

“这种古老的反手剑法已经在雁云之地湮灭近百年了,老夫只知道在博物居和剑阁之中尚有一份其的秘录抄本,其他地方都不曾听说过。或许雁山品剑堂亦有,可惜老夫已无缘拜读了。只道眼下的江湖怕是已经彻底遗忘,不想在有生之年还能听见。”贪略一沉吟。

“说来惭愧,晚辈曾与那人师出同门,多年不见,关于他是如何习得此等秘诀,我也一直是百思不得其解。”

“等等,经你一提,老夫倒是想起一桩旧案来。”

“愿听前辈指教。”

“若干年前,有一少年潜入塔顶,嗔以为他是来偷窥我二人练武,便略施薄惩,将他倒吊在这石柱之上。少年辩称,他只是想上来看一看此处的风景,没想到会遇到两只妖怪。这少年神情决绝,语言可喜,似乎心有死志,老夫见着奇怪,不愿白白伤了他的性命,就执意要将他放下来。嗔不许,我二人便动起手来,直从正午斗到第二日天明,夜间全凭呼吸辨位出剑,两人皆是精疲力尽方才罢手。谁知这时,这少年却已不见了,他不知何时自己解开了绳索,爬了上来。”

“接下来发生了什么?”

“我二人每次相斗,皆是全力以赴,不留余地,希冀借以激发彼此的潜力,此刻全身穴道自闭,哪还有余力。他从靴底取出一把匕首,朝嗔走去,对老夫道,你是个好妖怪,他是个坏妖怪,我只杀坏妖怪。老夫便请他连我一同杀了。这少年问道,你为何要自寻死路?难道是活得不耐烦了吗?老夫答道,世无知音,久活无益。嗔叫我不要求这少年,这少年也没有听老夫的话,仍将刀向嗔刺去。”

“若这一刀砍实了,也许也就没有日后的事。可出乎我二人意料,这少年竟将嗔的胡子割光了。事了之后,他就下塔走了,老夫再也没有见过他。事后我想,这少年来的那一日,也许不是为了看什么风景,他是来寻死的,但最后他改变了主意。”讲到此处,贪不由地摇头一叹。

“为什么?前辈是从何而知?”

“他被嗔倒掉在塔外的时候,脸上却没有一丝慌张。他很镇静地看着蓝天,老夫怀疑他差一点儿都快要睡着了。少年走的时候,他说了一句话,老夫一直难忘。”

“他说了什么?”喻红林不由得屛住了呼吸。

“他说——我今天亲手杀掉了一个我一生中最重要的人。天上,他好像在对我笑呢。”

“他真的是这样说的。”喻红林怔住了。

“也许他被吊在塔外的时候,想明白了什么。老夫想,也许你知道这个少年的名字,他眼下还活着,或者早就被别人,还是说他已经被自己杀死了?”

“他还活着,活得还算不错,已混成了猎卫总使。”

“那就好。”贪语气中露出难得的欣慰,“背旨者,你将在这塔上忏悔七日七夜,求得云神的饶恕之后,我二人将会替你引渡。”

“理应如此。”喻红林点点头。

贪没说话,忽一挑眉,替他卸去了枷锁和脚链。

“多谢。”

“剑道不可辱。”

“塔顶只能喝雨水,若是云神不赏赐,凡人皆不可埋怨。”

“心中没有云神的人,朝晚不祷告的人,言行不恭谨的人,都将在睡梦中滚下塔去。”

夜半凉风,仿佛山精鬼魅在耳畔碎碎细语。喻红林从噩梦中惊醒,发觉自己不知何时竟从最高处滑落到了底下的悬空旁,半只脚已经伸出石台之外,只差一步就真成了贪所说——那些在睡梦中摔成肉酱之人。

他吓出了一身冷汗,不敢再想,更不敢再睡。

喻红林看见贪替他卸下的镣铐还放在原地,连忙用脚勾来将铁链死死地绑在石柱上,末端又往手掌上缠了三圈。整个身体倚靠在石柱上,那坚固有力的支撑让他渐渐安心下去。

他闭着眼睛喘息了许久,往石台下看了一眼,仍是心有余悸。

整个聊云城此刻都尽在他的脚下,如同一块块精致的模型,一粒粒参差不齐的小豆,一副任人拼接的姿态。白烟锁住了七层以上,置身其中,更添一种朦朦胧胧的幻灭和疏离。

此地即是他最后的归宿?

这种执念真实的令人生畏。

喻红林听见一人的呼吸声,他回头一看,那叫作嗔的老者仍入定般坐在石台上,膝盖离虚空只有不到半只手的距离。嗔的衣袍随着地面倾侧着,被高空而来的风往下压,紧紧贴着石砖。

他似乎永远也不会醒,喻红林从未见他动过,哪怕是一个指头,说过一句话,哪怕是一声呻吟。

从另一种视野来看,这闭目的老者更像是一尊逼真的蜡像。他的神情无从谈起,那张爬满皱纹,沟壑纵生的脸此刻如同一副生动的古山势舆图,显得那么僵硬。

喻红林露出惊讶的神情,他下意识地想去询问一下这可怜的老者,是否需要帮助。也许下一刻,他就要从这本就不公平的石面上滑入空透的黎明。他同单薄的衣衫正在乱风中凌乱。

“你我皆有命数。”

宛如古老的吟唱。

就当他要起身,贪无声无息地从身后靠近,冷静且沉着地向他摇了摇头。

“似乎要起风雨了。”喻红林指着天外。

“对我们说,这该是个不错的消息。”

贪瞥了眼那口立于蛇塔中心的石井,可以清楚地看见,里面的水已寥寥无几。

“风雨从未停止。”贪注视着喻红林的眼睛。

“但从未有此刻这般汹涌。”

“十三年前,九城之师围攻聊云,贼攻甚急,我伤甚多。城头烽火缭绕,当真是哀鸿遍野,聊云南门狭小,几次都被攻破,守城军民不畏生死,数次又将其夺回。”贪沉默了半晌,似乎是被喻红林的话勾起了往事,缓缓说道,“老夫也如今日一般,在这死气沉沉的塔顶远望着,除了祷告云神,什么事也做不了。你知道我那时在想着什么?”

“晚辈不知。”

“聊云势不可破,寇虽众,终将无功而返!”贪脸庞上是一片如漩涡般的隐忧,“但老夫此刻却不敢再言此话。”

“当日情形岂不甚今日十倍?”

贪并未回答,喻红林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东北方驰马而去,高大的城墙之外,一轮圆日正从视野尽头飞快地跃出。

那一片陷入黑暗的平原阡陌,被染成一种新色,渐渐向世界重新宣扬其的威严。大雾被风吹去面纱,隐约可见那锋利整齐栅栏,军马围聚在旷野之后,勇卒陈列于帅帐之前。

连绵的帐篷上大旗飘扬,那是日月之色,那是山野之色,那是江河之色。所有的颜色汇聚成一道锋利的光芒,朝他的瞳孔中深深刺去。喻红林一时诧异,方才的慌乱随即烟消。

“半月前,有人调动了城中所有的军力,据守东北二门,并于四周险要修筑营寨。城备军和云护府都为其所用,要办到此事,唯有聊云城主不可。”

“云神云我。”贪虔诚地曲指合于胸前。

风声渐熄,远处的天空更见光亮,仅存的一丝雨意此刻也被彻底驱散。

“风雨散了。”喻红林喃喃。

“无水喝啦。”贪笑了声,走到嗔身后不远处,“老伙计,你是不是早料到了?”

嗔没有回答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