鞘归人

第一百一十四章 天道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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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头忽有沙尘扬起,裹挟着飘零细叶,如千军万马般奔腾疾来。

行人绝无,胡笳哽咽,边马萧瑟,此地恍如是一条死路。

天尽头似有号角吹动,吹得押运队伍各人金袍飞扬。

“戒备!”

担任指挥的金袍令扯住马缰,脸上浮现出一道肃然来。

猛听一人高喝,从四面八方的巷子里忽而涌出上百人马来,粗布衣服,额头上皆缠了一条红巾,满脸的粗悍杀伐之气。皆是持刀带棒,步步紧逼,瞬间将这只不足二十人的押运队伍团团围住。

金袍人惊叫道:“是兄弟盟的人,他们怎么会在这里?”

上百人鼓掌拍刀,吆喝吵闹,一时间声若雷鸣,耳畔尽是鼓噪之声。

声势大涨,兄弟盟中渐渐走出一头领来,伸手示意,顿时全场皆安静下来。

他登高一呼,大叫道:“金甲虫,放了我家老大,否则杀你全家!兄弟盟义字当头!”此言一出,兄弟盟的帮众们顿时群情激愤,纷纷发言附和。

金袍令还未开口,众金袍人都已收拢精神,却是不避不惧,亮刀出刃。他们已经做出了抉择,按照审慎司法度,丢失了这要犯,是死,死后家人还会遭到嘲笑。既然如此,还不如以血献刀,以命祭道!

“命中注定今日少不了一场恶战。”金袍令瞥了喻红林一眼,“喻总使好大的神通啊!”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喻红林冷冷回应。

喻红林和兄弟确实从前打过交道,也有过交情,可这交情却是仇怨为主。

他怎么可能会是这兄弟盟头领口中所说的老大?此中的误会其实并不难看出,但金袍令自负高人一等,向来不把这帮卑贱下民看在眼里,也无心去计较许多。

“休要以为凭着这支乌合之众就能救你出生天。”金袍令拔出长刀,指天叫道,“兄弟们,展开阵型,结阵还击!”

双方交涉不果,气血所激,当即拉开战幕。审慎诸人虽是训练有素,刀法精妙,又加以阵法配合,战力大增,兄弟盟连续发动三次冲击也未能奏效,反倒是己方受损不少。

头领见状大怒,自己亲自冲锋在前,杀入金袍阵型。

兄弟盟毕竟人数众多,数倍于审慎金袍,战斗进行不久金袍人陆续有人被攻到要害,或死或伤扑倒在地。阵型被破出一个角来,但又无后续人员填补,兄弟盟众人趁此良机潮水般杀入,登时将金袍人杀得大败。

眨眼就只剩金袍令和两三人满身浴血,怒目持刀,死死守在囚车左右,不让任何人接近。

喻红林劝道:“事到如今,阁下已尽全力,不必再搭上自己的性命。”

金袍令一指满地的死尸,大叫道:“喻总使难道以为这些弟兄难道会答应!大丈夫死则死矣!”

当下虎吼一声,金袍令目眦欲裂,金刀上鲜血不擦,再次冲锋上前!

喻红林亲眼看着他又杀了几个混混,自己也身中数剑倒地而死,眼睛还未闭上就有人踩着他的身体冲上前来。剩下那几个金袍人在长官的鼓舞下,也不屈向前,英勇而死。

众喽罗舔血大笑,洋洋自满,仿佛取得了一场伟大战役的胜利一般。对着倒下的弟兄,竟也是丝毫不为所动,在他们的脸上更找不到一点儿悲痛的痕迹。

喻红林心中一阵难过,划过一个念头:“这些黑帮恶霸也会杀了我吗?没想到我喻红林平生自负,竟会死在这些渣滓手中,天道弄人!”

正不知这兄弟盟众人意欲何为,从人群之中,忽跃出一个斗篷人,剑光在空中一闪,那囚车登时四分五裂,化作碎片。

一片惊呼声中,斗篷人拉住喻红林,便向外跑去。兄弟盟头领大怒,连叫拦截,仓促之间,皆挡不住此人剑锋,只得任由其脱身而去。

“你是谁?”喻红林问道。

斗篷人不答,带着喻红林逃入长巷,将身后追兵远远甩开,但速度仍不敢放慢。

喻红林心中怪异,趁她换气之际,伸手摘下她的斗篷,只见长发飘扬,如落霜雪,露出一张月色般的面容。

喻红林惊声道:“云叶?怎么是你!”

秦云叶推开一步,运剑斩断他手上的镣铐,说道:“此地凶险,咱们脱险之后,我再向你解释。”

“你疯了不成!劫死囚的事也做得出来!师父在天之灵,也不会答允你!”

“你才是疯了!好端端的自寻死路!今日,你说什么也得跟我走。”

“我要是想走,早在天亮前就离开了。”

秦云叶急道:“喻红林!你当真想死?到底是为了什么!”

喻红林凄笑道:“不为死为何?我厌倦了躲避,与其自作聪明,不如坦然面对,我不想逃了。”

秦云叶流泪道:“难道这世间就在没什么值得你留恋的东西?”

喻红林叹了口气,忽道:“这兄弟盟可是你引来的?云叶,这杀戮未免太过!”

秦云叶却摇头道:“我怕连累他人,谁也没告诉,只一人来救你。其他的变故我一概不知。”

喻红林目露讶异,这兄弟盟若非是秦云叶引来设计救他,那还会是何人的手笔?

便在这时,长巷外传来一阵响亮的马蹄践踏之声,气势浩**,便如从天而降一般。

两人听见异动,正不知来了何方人马,变数突生。从另一条巷子拐出,只见苍茫军伍之间,当先一将,狮盔银甲,挺枪而来。他向前一指,雄壮的军号之声响彻整条街道。

喻红林认得此人,正是卫子彰手下大将龙奇,素有万夫不当之勇,与他有过几杯酒的交情。

龙奇身先士卒,骁勇异常。在由他组织的精锐铁骑冲锋之下,兄弟盟不复方才的嚣张,可谓毫无还手之力,阵型冲散,骤然间便被冲成数大块,各自为战。

日出渐高,长街上却是血流成河,哀嚎漫天。龙奇如一尊杀神一般,手中长枪恍如收割的巨镰。几个头领仍负隅顽抗,高呼兄弟盟义字当头,全被他一枪刺死。

龙奇面色如铁,正要离去,不料地上那具“死尸”哆嗦一声,一口气还没咽尽,无声无息地从怀中取出一个袖箭,猛地一按缺槽,一道冷光防不胜防,破声而入,直朝龙奇心口而去。

龙奇只觉眼中一闪,匆忙之中只来得及将肩膀偏侧一步,两边兵将这时刚刚发觉,扑救不及,忍不住大叫一声!

眼见这一淬着绿光的暗箭就要夺了这员虎将的性命。

突听“噔”的一声,不知从何地一只三头没羽箭破空而来,天降而至!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这一箭不知是凑巧还是命定,不偏不倚竟就正好射中这支暗箭。两箭在空中一触,爆发出一道惊人的清脆响动,化为四截掉在地上。

那偷袭之人满脸的不可思议,他好不甘心,调转箭筒,只待再发出第二箭。

谁知他还未动手,第二箭便已先至,正射中这汉子抓刀的那只手掌,登时就将他射穿在地。

龙奇只顾身前,全忘了身后,一反戈之人趁势就往他头顶砍去,第三箭又到,更是正中靶心,将这反覆小人射死。

城备军中鸦雀无声,全被这出神入化的三箭惊得目瞪口呆!

这般箭法,却是神乎其技!

“是他!是他回来了!”

饶是龙奇也是被吓得出了一声冷汗,迫切放目就往长街尽头寻去,果见一道扬尘之中数个坚毅的身影徐徐出现。

“奉源将军之命,取耳特来助龙将军平乱!”

城备兵循声看去,只见从百步之外奔出不到十骑来,人马相衬,英姿武魄,穿的尽是巡野军的片鳞铠甲。为先一将目光锐利如鹰,双臂壮硕,手握一把铁胎劲弓,方才那一支威力非凡的神箭无疑就是从他手中发出。

除他之外余人再无此种英雄气概!

龙奇远道一声谢:“久闻取耳将军神箭,今日领教了!”

“龙将军才是,取耳久仰大名!”取耳纵马上前,握拳拜道。

你这小子!哈哈,装什么装!

龙奇和取耳坐骑渐渐靠近,错过时两人伸出掌来,用力一握手臂。

少年相交的往事不觉浮现在两人眼前。

今昔昨夕,虽已是各为其主,难掩久别欣喜,皆是大笑。

兄弟盟众人乱成一团,见头领已死,纷纷鸟兽逃去,放下刀棒投降,大多都被生擒,稍有反抗便随了扑地者后尘。这一场冲击囚车的闹剧以血洗而结束。

喻红林在巷子中四处奔走,前后回顾,全是半条出路也寻不到。

方才走来,他知这巷子已是个死路,若是带着自己,秦云叶绝难逃走。

城备军大举出动,若抓不到自己肯定不会善罢甘休,这长街已经被围得水泄不通,按照往常出兵惯例,后方暗处更有弓箭队待命。

他二人贸然想要突围,结果无异于往箭雨中钻。

而躲在这巷子里,也仅能藏得了片刻,被发现只是时间问题罢了。

“城备军大动干戈,不过为我。我们俩个若是一起走,怕一个也逃不掉。如今之计,云叶你先走一步,我脱险后立刻就来找你。否则咱们一点儿机会都没有。”喻红林口吻无比冷静。

“好,我走。”秦云叶轻轻应了声。

“云叶,你……”喻红林听出她语气不对。

“喻红林,事到如今,你还想骗我?”

“我……我只是担心你。”

“我若是眼下离去,怕是这辈子也再见不到你!你好自私!三年前你就用同样的鬼话骗过我一回,你以为我真得傻到再会信你第二遍?”

“无论是三年前还是现在,我都没有想过要欺骗你,只是之后发生的事我实在难以能掌控。”喻红林脸上一暗,叹道,“云叶,有些话我藏在心底很久,但我说不出口。”

“那便不要说,做给我看!”秦云叶抓住他的手臂,“你若真被关进那破塔去,就算是城主回来,也救不了你!今天说什么我也要带你走,没得商量!”

“他们来了。”

耳畔嘈杂脚步声传来,秦云叶拔出鞘中雪剑,却被喻红林压住,连连摇头。

秦云叶急道:“我知道你不愿让我伤他们,可惜他们并不像你这样优柔寡断,妇人之仁!”

身穿紫甲的城备兵谨慎地贴了进来,秦云叶躲在竹篾后,他们方一冒头,便被击中后颈,晕厥过去。

“走。”

秦云叶避开一队搜查的人马,正要往前冲出。喻红林抬头忽看见屋顶上又脚步声传来,他连忙拉着秦云叶拐进了另一条小巷。

这条巷子是条死路。两人本要回头,巷子口已堵满了紫甲,两边高墙生满青苔,又极为平整,退无可退。

“这有人!”紫甲兵大叫着逼了进来,逼仄的巷子里顿时遮天蔽日般阴暗下去。

“是他们自己寻死,这可怪不得我。”

秦云叶还未说完,喻红林忽抓住了她的柔荑,指间相触时的那份温度热烈得如同拥抱。

秦云叶猜出了他的心意,抢先道:“那些话,不如留到脱险后再说。”

喻红林接过铁剑,应道:“好。”

两人并肩而立,数十紫甲兵蚂蚁般冲了上来,剑光鞘影之中喻红林看见了自己落拓的神情,站在他一旁的秦云叶却是光彩照人。

喻红林来不及叹慨,众城备兵已拔剑攻了上来,高声呐喊,因为龙将军下达的号令乃是——活捉要犯,余人格杀勿论!

喻红林待他们踏进三步,才轻巧刺出一剑,一口气就将他们全部的攻势瓦解。三个城备军猝不及防,不过一回,登时就被他剑气掀翻在地。

喻红林暗自皱眉:“城备军号称聊云紫塞,近年来聊云太平已久,外有巡野军坐镇江中,内有云护府以剑卫道。城备军无所事事,他们的训练也疏散了不少。十年前名册上听说上万,不知眼下还剩下多少?”

喻秦二人并肩作战,双剑合力,紫甲兵人数虽众,将巷口堵得水泄不通,一时半会只接连败退,也拿他们俩没有办法。后面的人只得接连将伤员抢救而出。

连喻秦也都没察觉到,横亘在他们之间三年的坚冰,竟在此刻,这并不炽热的阳光中有融化的痕迹。二人没能意识到这一点,就像他们也无从知晓这坚冰是何时筑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