鞘归人

第一百一十七章 巍哉雄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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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还未明亮多久,风澜城前的圆形广场上已聚拢起近百人,衣衫褴褛之辈有之,鲜衣华服者亦有之。他们的脸上有愤慨,有同情,更有一种对无力的鄙夷。

当中一人举着一个写有“无罪”的红木牌。

聚拢的群众高呼请愿,要见云护之主,要见赫连总管!几个云龙卫从城楼上奔下来,维持着秩序,竭力劝说众人先行散去,有罪无罪六司自有定论。

苏肃目光留了几眼,便收回心神,不再观看。他放下帘子,示意马车继续前行,从云河东岸绕行而过,今日不必再借城主府的道。

马车两旁随性的云龙卫感慨道:“喻总使……”

“走吧。”苏肃打断道。

车夫一挥马鞭,不再停留,不过半个时辰,马车滚滚便到了北城门。高大的北城门曾毁于战乱,聊云人旋即又在其废墟上重建,以至于现在的墙体充满那种沧桑的意味。

城备军总指挥使卫子彰今年上灯节,方过掉他五十九岁的生日。他父母并非聊云人氏,他少年时因杀人避难来到聊云,一度沉沦于火夫走卒之列。

后受先城主赏识,投入城备军,屡建大功,从一名守城小卒提拔为一军之长,至于今日。

卫子彰巡查城防,刚巧在北门城楼与北门守将王麟交谈军机,规划防备要则。听见士卒传令云护府苏总管到来,不敢怠慢,快步从城楼上走下,踏在石阶上发出嗒嗒的响声,遥遥问道:“苏总管,匆匆而来,可是要出城?”

苏肃从马车走下,换上一匹褐马,边调整着马缰边道:“苏某有些私事要与源将军商议,卫将军军务繁重,不必为此挂怀。”

卫子彰见他身后只跟着一个马夫,半个云龙卫也没,好心问道:“城外兵荒马乱,比不得城内,苏总管怎么不多添些护卫?”

苏肃笑道:“不必,有此一人陪我同去即可。”

卫子彰惊道:“苏总管,可不是开玩笑?”

他瞥了一眼苏肃的那个随同,那人披着一件风雷袍,手上带着一双黑手套,身材并不高大,远看更有些瘦弱。

苏肃只道:“卫老帅,请开城门吧。回来再与老帅相叙。”

卫子彰见苏肃语气坚决,打了个手势,站在城楼上的王麟见了,立刻挥动令旗。士卒得令立刻拉动绳索,转动机枢,吊桥徐徐放下,发出一阵沉重的吱嘎声响。

“聊云北城门为你而开。”

离北城门三十里处,雄鹰盘旋之地,巡野军帅帐之中,一人铁甲不脱,正在神情专注地翻阅军策。一旁的案几上端然呈放着一柄鎏金宝剑,云色剑穗挺立于半空之中,昭告着它尊贵的身份。

自从源明初提师北上,他心中一刻也不敢放下长佑军情。果然今日晨间,又有八百里快书传来。江南兵燹欲动,敌亡我之心不死,随时想要卷土重来,一洗十年前折戟沉沙之耻。

九城之兵清野而来,齐围聊云城下,这是九万巡野将士每人都刻骨铭心的往事,也是万千无法抹去的沉重国殇缩影。

源明初思绪翻涌,眼前又浮动出当年的惨烈状况来,渐渐陷入了沉思之中。

当年邦山城主称霸江南,号称天子,合九城之师,齐谋聊云,却被聊云人倚赖山川天险,拒于长佑城下,数年不去。联军久攻不得,攻守双方皆是苦不堪言,聊云人箭亡矢绝,却是比冰冻的城墙还要顽固,不仅收集敌人射来的箭枝,城中驻军还纷纷自发拆掉家中木梁,削以为箭,誓与长佑共存亡。

各城兵马心生去意,邦山城主刚愎自用,仍不肯中道废止,集合剩余的诸侯,自带一支奇兵迂回东进,渡过汪洋大海,竟是从东部十万大山,山脉缺口攻入聊云腹地。雄关之内,乃是千里平原根本无险可守,等到聊云人反应过来,以邦山军为主力的北伐联军已离聊云城不足百里!这只军队恍如从天而降一般,长佑城仍是固若金汤,后方却已是连连告急!

北伐联军就如群狼在草原上奔驰一般,境内几个大城数日之内全数被拔,小邑村镇更是望风投降。建城三百载的聊云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当人数超过十万的联军抵达聊云城下,他们想象中的美好画面并未发生。这些愚蠢的聊云人不但没有开城投降,反而竖壁清野;不但没有交出镇城神器,反而乱箭齐发;不但没有交出他们的财富和女人,反而以死相拼!

邦山城主盛怒之下,下令攻城。战争一触即发,聊云人坚韧不拔,众志成城,足足坚守半月之久,其间东、南、东北三面城门数次告破,又数次夺回,城墙下堆积的死尸几乎填平了护城河!无数聊云子弟用自己的血肉拦下了侵略军的刀剑。

战争进行到这一阶段,慌乱的一方反而变成了北伐联军,邦山城主得到消息,他率军走后,剩下的各城兵马无心督战,不过敷衍了事。巡野军得知关内军急,源明初一腾出手来,就着李钰带领一路精锐驰军救援。得知这个消息,邦山城主如何不急?

攻城战进行到第二十一天,聊云城中已是风雨飘摇,军民死伤过半,城中建筑残破不堪,这个时候北伐联军竟是孤注一掷,不惜损伤,就算拼个玉石俱焚,也要拿下这座不破之城!如此不惜代价,北伐联军就如同一头饿红了眼的猛兽,血性大发,就朝聊云东门扑来,坚固的外瓮城也这狼爪虎牙被夷为平地。

危急关头聊云先城主披坚执锐,不畏箭雨,亲自登上城楼,果然士气大增!他当着千万正在交战的将士的面,,拔出天道之兵聊之云,引得云神庇护,刹那间整个天空无声,云河沸腾。东城天子门大开,剩余聊云子弟倾城而出,十万联军恍如纸兵豆将,竟被人数远少于己的聊云人杀得溃不成军,尸横遍野,血流如注,染透了半条护城河。

邦山城主丢盔弃甲,狼狈逃离,不敢东向,逃入北方白云山,落入群盗手中,花费重资才得以借船南归,回到邦山城时身边仅剩三人,沦为天下笑柄,他郁愤难抑,不久后便病死了。他死后,诸公子为争城主宝座陷入了长久的内耗之中,邦山城也就此一蹶不振。

若非白管、赫连雄绸缪调度,长门留、卫子彰镇守指挥,先城主和万千聊云子弟浴血奋战,便就算聊帝重生,聊之云如何锋锐,难道能斩得断九城诸侯野心?

源明初暗暗庆幸,默念云神云我,若是当年聊云一旦城破,他身为长佑守护,责无旁贷,可真是百死莫恕!

加急军策上,长佑守将尧、何二人急请老帅速下决断。

言下之意,可不就是再暗劝他尽快回师,莫复十年前的覆辙。

此番行军之前,军师归南英模棱两可,四虎将中更是意见不一,尧歌和何王礼皆是极力反对北归之师。源明初大怒之下,故意冷落他二人,如他们所愿,让他们留在长佑冷清。

可眼下细细揣度而来,尧、何二人的反对并非毫无道理,源明初心中拿捏不定,笔悬在半空迟迟未落下,不知是否该让李钰和萧阳二人提兵南归。

然而更令这位德高望尊的老将徘徊的是,此番大举北归,兵临聊云城下,究竟是对是错。这种感觉第一次发作于他到达聊云的前一天晚上,毫无征兆,且愈演愈烈,以至引起了他多年的头风旧疾。

就当源明初踟蹰,帐门外传来脚步声,一书生打扮的儒雅男人走了进来,朝源明初略一点头。

源明初心中不由一喜,唤道:“南英,你来得正好,本帅正有一难要向你讨教。”

“看来属下来得正巧?”归南英又低声道。“将军,聊云苏肃来访。”

“哦,他怎么来了。”源将军并不移目,“他带了多少人来?”

归南英道:“一人。”

源将军眼中略起风雷,握声道:“请他进来。”

话音未落,帐外响起一阵洒脱的笑声:“不必再请,苏某已来了。”

一儒风道骨,外贤内圣的儒雅文士掀开帐门,不疾不徐地迈入红毯。他身后跟着一个年轻的粗衣男子,轻甲覆体,步履间匣中剑时时与护膝相撞,发出轻亮的乐声。

源明初见这武士甚为陌生,那日天河晚宴中亦不曾见过,不由得暗暗好奇。当下他将此念头搁下,起身笑道:“苏总管,早闻云护府诸事繁忙,全系于君一身。今日怎么有空到老夫的帐中?”

苏肃笑道:“云护府得立,皆赖六千同仁殚精竭虑,不惜己身。苏某不过贪领其功罢了,倒是源将军,为城主巡野二十载,固若金汤,家国无事,实在是我辈的楷模。”

源明初不苟言笑,领着苏肃在几案旁坐下,一挥手不多时便有两个容颜清丽,身材动人的侍女捧着清茶而入。端放间,眼似秋波,柔情脉脉,款曲绵绵,身上一股幽香,端是动人心魄。

苏肃见而笑道:“源将军好大的福气,难怪不肯入城暂居,原是帐中有如此美人。”

“苏总管莫要取笑。巡夜军铁律,军中不得随有女眷。这两个妖冶女子,也是前日晚宴几位大人送与老夫。老夫阔别故土多年,总觉得酒还是故土的香甜。那日糊涂就喝多了几杯,实在难以推辞,酒醒了想要退回,却又忘了是谁送的。”源将军呵笑道,“只得暂且将她们留在军中,不伦不类,实在难言,苏总管若是喜欢,不如就替老夫解了这个难题。”

苏肃面上一僵:“既是那几位大人对将军的好意,苏某岂敢夺爱?将军不如就留下吧。”

“老夫借花献佛,羞愧羞愧,不提不提!”源明初抬眼道,“早闻苏总管为人公允,今日一见,连身边的一个侍卫也是目不斜视,坐怀不乱呐。”

“谁知道这小子心里在想什么呢。”苏肃正色道,“源将军,今日苏肃不请自来,实是有一件要紧东西想请将军过目。”

“哦?什么东西,苏总管可带来了吗?”

苏肃略一点头,一旁的侍卫立刻从怀中取出一个油纸包奉上。苏肃接过,郑重地推到源将军面前。

这油纸包甚为普通,像是街边包子铺所用,并无出奇之处。源明初见苏肃表情凝重,连忙拆开一看,还只看见一角,便失声道:“这东西苏总管是从何而来?”

“今日苏某醒来,这东西就放在我的书桌上。怎么,将军认得此物?”

“实不相瞒,近几日巡野军中正巧丢失了一批火药。这批物资是和粮草一起装运,到货后验收粮草都完好无缺,这火药却不翼而飞了。”源明初用手指蘸起一点,放到鼻口闻了闻,然后道,“这怕就是丢失的其中一小部分。”

“敢问将军,这批火药一共丢失了多少?”

“怕是半个聊云。”源明初摇了摇头,似乎是在思考。

“大事不好!”苏肃惊道,“随着这包火药一同而来的,还有一张纸条,上面扬言这样的‘包子’还有数百个,已经被妥善放置在聊云城中各处,二十四个时辰之后就要全部引爆,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将军答应放了那位蛇塔上的嫌犯!如将军所料想,这起威胁的作俑着便是鞘归人!”

“鞘归人,又是他。”源明初变色道,“老夫还未腾手去对付他,他倒是欺负上门了!简直猖狂!”

“将军怕是还没见过他真正猖狂的时候。”苏肃叹道,“他知道将军既是六司会审的主持,此事成与不成也都在将军一念之间。也许我们错误地分析了他与喻红林之间的关系。”

“实在荒唐,邦城大事岂是儿戏?这六司会审关乎聊云的声誉,怎能轻易更改。便是城主亲来,也不会同意此事!”

“城主更不会同意让半个聊云毁于火物。”苏肃眼前一亮。

源明初大声道:“吾此番回军,便是听闻城中鬼魅横行,无法无天,城中百姓处于水生火热之中,苦不堪言,专为清君侧,肃天宇而来。”

苏肃苦笑道:“专为一个鞘归人,九万巡野将士皆为之驱驰,怕是有些大题小作。源将军实在太看得起鞘归人了,此人到底不过是个江湖杀手。”

源明初摇头道:“求剑馆设立之初,老夫尚在长佑城中,铁克与我一见如故,老夫将此事全权交予他,如今他尸骨未寒,凶手却还逍遥法外,老夫怎能不为他主持公道?”

“将军提议创建求剑馆,招揽天下贤才,壮我邦城。为此事城主专下三道金令,命我等务必尽力支持。文馆主不幸罹难,云护诸人亦是深感惋惜。”

“求剑馆道半而废,老夫甚为惋惜。此番北归,一半私念也是为了重建此馆。”源明初蓦地一叹。

“天佑城外虎狼踞视,将军久不在怕是军心不稳。”

“苏总管毋须担心,老夫早作了完全的安排,量关外的那些鼠辈,不敢轻动。此刻我等更该关心的,还是聊云帝城的安危。”

“有云护,聊云便乱不了。鞘归人之事,还请将军仔细斟酌。将军并非为一个鞘归人改变初衷,实是为了聊云三十万的百姓。留给我们的时间毕竟不多。”

“难保这鞘归人是虚张声势,要在这么短的时间制作放置这么多炸药,所需的人力必是极多。”源明初顿了顿道,“苏总管可令城中军士仔细搜查各处,看看他所言是真是假。二十四个时辰绰绰有余了!”

“苏肃担心激怒敌人,恐非上策。我们面对的可是一个血债累累的杀人楼榜首刺客,他可不会手下留情。”

源将军愠怒道:“若是老夫不同意呢?”

苏肃道:“苏某来前,还未将此事告诉其他各位大人。仔细想,还是先告知将军为好。”

源将军点头道:“难道苏总管深明大义。苏总管相必已经知道老夫的答案了。”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将军这又是何必呢?”

“苏总管若是腾不出人手,此间的三千巡野军可供总管驱使,直到擒住这不肖狂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