鞘归人

第一百一十八章 邦城无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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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将军美意,可惜聊云早有城制,国之重器不得入帝城。”苏肃面露失望之色,“苏某还得前去将这个消息告之其他各司的大人,也好早作准备。且先告辞了。”

“自当如此。”源明初也不挽留,起身道,“南英,陪我一同送苏总管出营。”

苏肃侧目道:“这位莫不就是有‘灵犀鬼才’之称的归军师?”

归南英敛目道:“苏总管过奖了。”

苏肃道:“前日天河殿大宴,归军师怎么没来,可是觉得聊云的水酒太单薄?”

源明初笑道:“南英久居江中,初到聊云水土不服,感染了些风寒,连日不起。我怕他在六司诸位大人面前失礼,这才让他留在军中。苏总管可不要见怪。”

苏肃关切地道:“归军师日下身体可好转了些?云护府内有几个庸医,大病治不了,小病倒还熟稔。回去打发他们来替归军师瞧瞧?”

归南英道:“大好了,劳苏总管关怀。请苏总管恕在下不礼之罪。”

几人步出帐门不到十步,不远处行出一骑,从上面跳下来一个赤膊大汉,身材极为魁梧。他一脸横肉,神情凶狠,快走到源将军跟前,跪地道:“将军。”

苏肃道:“这位力士是?”

源将军笑道:“此乃老夫手下大将,名叫贲尹,蛮夷之人,不通大城礼仪。久闻苏总管手下能人辈出,剑技高妙,今日有幸,贲尹还不快来讨教几招?”

苏肃脸上一寒:“小儿辈焉能制衡力士?源将军,拳脚无眼,不必了吧。”

源将军还未开口,归南英使了个眼色,贲尹脸上顿时涌上一股冷笑:“还请苏总管赐教。”

铁手猛拍,上前就往苏肃肩头抓去。瞧这大汉粗壮虬劲的手臂,这股大力若是抓实了,普通人的骨头非得碎裂不可。那清瘦单薄的身躯怎能禁得起这一抓?

归南英忽讶了一声,巨拳置于眼前,拳风扫过耳畔,苏肃却仍是眉头都没眨上一下。

“哪来的猢狲!”

贲尹正要得手,突觉背后一凉,后腰带像是被冰凉铁剑勾住一般,旋即被扯了过去。

贲尹回头一看,只见一个马夫着装的人正冲他微微摇头,眼中满是笑意,不知是嘲讽还是轻蔑。

贲尹大怒,双目几乎要喷出火来,后足发力,踏碎石块,送出一拳。

马夫身子向后一仰,轻巧避开,半空中伸出一脚,反将他鞋尖踩中。贲尹吃痛大窘,不敢声张,想要撤脚却似乎被千斤巨山压住,如何使力亦是纹丝不动,不由得冒汗连连。

马夫笑道:“看来今日兄台没吃饱饭啊!”

这实在是前所未有过的奇事,源明初也是眼前一亮。

这贲尹天生神力,从没在这斗力上吃过亏,怎么今番遇上这马夫,就无可奈何了呢?

归南英忽咳嗽了声,贲尹心中一跳,当即领悟:“不好,原来这厮是在借我的力!”

他左手一圈,一掌拍开马夫的右拳,马夫看出变化,不敢托大,右膝一顶,撞向贲尹的小腹。

变招时扔紧紧抓住贲尹左臂,贲尹左腿同时一抬。

只听“啪”的一声,两人拳脚相撞,马夫手腕一翻,当即抽出一把小匕来。

贲尹丝毫不慢,背后“哗啦啦”一响,竟是抓出一个把铁锤来,一锤重击之下,马夫手中那柄小匕不堪重负,登时被砸得变形。铁锤唤起风雷,便朝马夫头顶落去。

源明初一眼瞥见,失声惊呼:“小心!”

马夫脸色一变,往前一蹿,就从贲尹腋下钻过,急退数尺。贲尹哇呀呀口中大叫,身前找不到人,低头从裤裆看去,那见马夫踢开兵器架,跳上一顶营帐,正在用衣袖扇风。

贲尹挥动铁链,重锤脱手飞去,恍如天崩地裂一般,就将那顶营帐砸得四分五裂。滚滚烟尘之中,那马夫的身影顿时湮没。

贲尹仍不死心,大步上前,忽听一顶军旗后传来一声细碎声响,贲尹回身扑去,从中蹿出个人来,拦腰疾扫,贲尹双脚一滑,险些倒地,复让这泥鳅逃出手心。

那马夫的反应迅疾非常,在这军营四周巧妙借助地势,贲尹穷追不舍,连他一点儿衣袖都没碰到。贲尹见他避而不战,更是怒不可遏,一番徒劳之后,他伸手去抓起地上的铁链。

便在这刻,马夫趁他身后露出破绽,身形连随抢进,偏偏不给他这个机会。

贲尹早已察觉,双掌一落,插向他的左右双胁,两人隔空对了一掌,贲尹一阵胸中翻滚,连退数步才堪堪止住。

马夫贴地滚身,咬住牙关,抓起身旁那面破碎的巡野大旗,身形凌空,恍如一道飞鸿往那大汉头顶冲去。

贲尹慌乱之中,拍出一掌,将这面本就残乱的大旗击成数片。

在这如雨布片之中,一道身影不退反进,抓住空中最长的一段,身形急动,电光火石之间,足尖一点,正踩在贲尹脑门之上。

贲尹抓了个空,笨重的身体突然失重,如布偶一般被掀翻在地!

那节布片拧成的红绳,已经在贲尹脖颈上缠了三圈,恍如一个枷锁,两头正握在那马夫手中。

也正是凭此巧力,他才击倒了这无论身材,还是重量都远超于他的对手。

“我……败了!”贲尹空中长吐一口气,颓然倒地。

归南英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这向来战无对手的贲尹竟然会以此种方式被打败,那人还仅仅是一个马夫。

这聊云城果真是个藏龙卧虎之地!

突听一道爽朗的小声,源明初喝一声彩,拊掌叫道:“真国士也!苏总管,敢问此人是谁?”

苏肃道:“古楚地大泽之子,单名一个荆字。少年时杀人逃亡,被我养在身边。”

源明初听了,略一踟蹰,忽道:“莫不是雁山的那个楚荆?吾在天佑也曾听过,有个天才剑客凭一己之力就破解了当年十三剑仙留下的天人三策,甫一出世便名镇江南,江湖中风媒花语,皆说此人或为下任雁山剑尊!”

苏肃笑道:“剑谛高徒,参悟金文穷日惜月,岂会在此?只是恰巧同名罢了。”

源明初目中露出惜才之意,不由道:“老夫久不饮云河水,眼界看来也小了!”

楚荆空手退敌,笑道:“将军过奖了,楚荆死无全尸之人,何德何能?”

源明初哑然失笑道:“大丈夫马革裹尸,死得其所,小子说的什么丧气话!”

苏肃道:“这小子向来口无遮拦,不堪入耳,源将军见笑了。”

源明初道:“苏总管这是说哪里的话,未免也太小看源某了!英士雄者,良臣名将,老夫夙夜期盼,实在钦慕已久!”

苏肃道:“将军身为聊云干城,邦国柱石,凡事望多以聊云大业着想,别受他人言语左右。”

楚荆打断道:“苏总管,天色不早,我看咱们快走吧,别错过了城门的时辰。”

源明初失笑道:“小子真是没大没小。”

任苏肃几番推拒,源明初仍是一再坚持,亲自相送,直送出五里方率军而归。

苏楚二人纵马而出,一口气奔出十数里,聊云北城门已是遥遥可望。

回身再看,那连绵如草长的军帐渐渐小去,与那白云山影模糊成一块儿。耳边还能听见那响亮肃穆的军鼓之声,巡野军似乎要开始操练了。军容整齐,将士一心,无怪长佑城会成为一道天堑,各城兵马的梦靥。

楚荆低头看着泥地,凌乱的车辙掩盖了野草,眼前又浮现出巡野兵卒那冷漠的神情。他们仿佛只是为了命令而生,坚毅如一块百炼钢铁。

苏肃道:“源明初果真是不世出的将才,吾不如他。”

楚荆摘下布帽,他像是闷了太久,贪婪地呼吸着那股清凉,风从他鼻翼丝丝掠过。

“如若开战,苏总管以为有多少胜算?”

苏肃思索了许久,沉声不答,纵马而去。

“巡野军五倍于我,若非万不得已,苏某宁愿见不到这天。”

喻红林已经记不得这是第几日的黎明。

他只想知道,下一次的雨期。

贪站在他身边,两人谁都没有说话。

初生的白光照亮高塔的一面,那柔和的波浪从塔顶一直**漾到地面。

这该是美好的一天。

喻红林注意到,贪腰上的剑并没有剑鞘,剑身表面暗淡无光,像涂了一层蜡,剑柄上缠着鱼纹似的白布。

这是一把未开封的剑。

而嗔的腰畔只有剑鞘,剑鞘里空空如也,也许他用的是无形之剑。

“你的剑是什么样?”

贪的目光锋锐且深邃,有意无意地扫去,喻红林总觉得好像被他看穿了内心的想法。

“一把……很,很合我的心意。”

白墨在他入火狱之前,就被当作凶器纳入了审慎司的库府之中。

“就像一个朋友?”

“对。”

“它是一柄断剑?”贪问了句,“看来猜对了。”

喻红林吃惊地道:“你怎么会知道?”

“剑主会决定一把剑的善恶,而剑反过来也会影响剑主。现在你的眼中满是犹豫和怀疑。”

“白墨曾断过一次,是一位前辈费了大功夫才为它续了命。”

“断剑再断,不是一个好兆头。”贪又补充了句,“也并非完全是坏事。”

喻红林似懂非懂,脸上更是充满了迷惘。

“你是要选择新道,还是固守原来的自己?”

“也许你两者都不想要,那么你便什么也得不到。”

“就像现在,站在这聊云城看得最高最远的地方,仰望苍天,陪着我们这两个半只脚踏入坟堆的老东西。云神云我。”

贪的声音透着一股缥缈,奥义难测。

“孩子,相信云神,她不会惩罚失路人,她只可怜那些自我摇摆的可怜虫。”

喻红林摇头道:“有人为我而死,可我却无能为力。我曾以为我能拯救别人,到头来却发现自己还需要别人的照顾。前辈,我……”

贪叹了口气,不待听完一卷衣袍返身去了。

喻红林回头想叫住他,可他扑了个空,连贪的衣角都没碰到。他再爬起身,贪却不见了,空****的蛇塔上一目了然。

难道他不小心摔下塔去?

喻红林一生起这个念头,就连忙跑到空窗边,四处往下看去,猛烈的风口吹得他睁不开眼睛。

他看不清关于地面的一切。

喻红林急忙跑到那仍不言不语的老者身边,使劲地摇着他的身子,在他耳边大叫着他的名字——嗔。嗔却依旧无动于衷,他仿佛是切断了自己的五感,与外界的连接。

不管有什么样的冲击,都难以让他产生一丝的动摇。

“贪前辈不见了!”

“嗔前辈,你得帮帮我,去找到他!”

“他有危……险……”

说完最后一个字,喻红林精疲力尽地软倒在地上。

一股难言的虚弱涌了上来。

他什么也看不见了,他忘了他已几日都没有进食,连水也没喝上一滴。

精神上的恍惚掩盖了身体上的饥饿和疲劳。

“你在找我?”

就当他几乎快要睁不开眼,那个熟悉的声音忽然响起。

贪的手中抓着两只有着灰白羽毛的野鸟,它们不断地扑棱着身子,但贪那双枯瘦干黄的手如一个铁箍,将它们牢牢束缚住。

“新的晚餐。”贪如此介绍道。

喻红林乞求道:“请不要伤害它们。”

“你何时变得如此软弱?”

开口的竟是嗔,他枯槁的形容下,眼神却是那般的凌厉与慑人。他未起身,便已是气势如虹,让人不敢逼视。

“嗔……嗔前辈,你醒了。”

喻红林又惊又喜,这是他几日来听嗔说的第一句话。

嗔冷道:“我从未沉睡,一如你从未悟道。”

他脸上每一条皱纹此刻都显得无比真实。

贪双手曲指相叩,敛眉念道:“云神云我。”

喻红林眼前一黑,在他彻底失去意识之前,他感到嘴唇上传来一滴滴温热。

像是一场鲜红的雨,顺着干裂的荒地渗进深野。

无疑这场雨让他活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