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苏肃将那个有趣的消息讲完之后,风暴堂中其余五司的长者皆是面面相觑。
站在苏肃身后的侍从差点儿笑出声来,他发现这些聊云城中的大官儿,此刻脸上的表情实在一个比一个滑稽可笑。苏肃轻咳了声,端起茶杯喝了一小口。
卫子彰第一个打破了平静,过往在这些会议中这位德高望尊的城备军指挥向来惜字如金,不谈政事,只谈正事。
“今早苏总管出城去拜访源将军,可就是为了此事?”
“什么?苏总管今日出城去了?”长孙恭大惊小怪地道,“带了多少人马。”
卫子彰道:“若我没记错,苏总管只带了一个侍从。”
长孙恭目瞪口呆:“这……这……这,苏总管千金之躯,路上要是出了什么差错怎得了!”
“长孙大人不必担心。”苏肃道,“倒是源将军那儿有两个美姬,苏某一路回来,都在想这本是谁家的私宠?也许长孙大人能给苏某些提示。”
长孙恭脸上发白,悻悻地笑道:“此事恭实是一概不知啊,苏总管明鉴。”
禹胜摇头道:“我们没有足够的力量去排查全城。”
包选道:“禹大人的意思是,要和那贼人做交易咯。”
禹胜道:“我只是陈述一个事实,包大人不要会错了意。”
卫子彰道:“或许可让巡野军相助。”
苏肃道:“卫将军,你该明白这会有什么后果!”
黎无救笑道:“那人既能在云护府的眼皮子底下干成这笔勾当,实在让人是匪夷所思啊。”
苏肃道:“黎狱主,难道是怀疑苏某与那贼子有所勾结?”
“不敢。”黎无救别有深意地道,“我只是担心苏总管受到了下属的蒙骗。”
禹胜道:“诸位,眼下可并非内乱的时候吧!咱们还得尽快想出一个对策来。”
卫子彰道:“源将军,意下如何?”
苏肃道:“源将军刚不可折,岂肯与这江湖杀手妥协。可怜我聊云三十万同胞,眼下竟处在生死边缘。”
长孙恭道:“源将军久不在聊云,对城中之事怕是知之不详。”
包选道:“此事的去留,还得我等商议决定为是。这六司会审虽是源将军发起,但我等久受城主恩泽,为难当头岂可退缩,就算背上毁诺亵渎的罪名,也义不容辞!”
黎无救笑道:“可惜愚民们不能理解大人的苦衷啊。”
苏肃道:“在座诸公皆是手握聊云权柄,行事岂可只贪一时之功,只图一刻之快?”
长孙恭笑道:“看来苏大人和源将军就此事出现分歧咯?无怪我们又都挤进这个屋子里来。赫连总管可醒过来了?”
苏肃摇头道:“已让人寸步不离地看护,眼下尚无苏醒的迹象。”
包选叹道:“若是赫连大人在此,我们哪里还用得着在这里争吵!苏总管,眼下云护玉令在你手中,你倒是说说该如何是好。”
禹胜、长孙恭等人也连连附和:“包大人所言甚是,还请苏总管决断。”
“我的决断?”苏肃微微一笑,“如此大事,黑白狐岂敢独断!”
雁云之地,聊云独树一帜,以五为尊。
在聊云的“云”字也与他城不同,被拆成五划。
而现在,风暴堂中,拥有决定资格的人恰合云数。
苏肃道:“刚还是柔,全在诸位一念之间了!苏肃不再赘言。”
禹胜犹豫道:“苏总管,这……”
苏肃已经走进了内堂,只有那个侍卫藏身于冰冷的甲胄之中,守着那个令人垂涎的宝座。
“诸位大人,请吧。时间紧迫。”
他的目光落在长桌之上,此时正摆着一座由小木片垒成的高塔,不论是造型还是规格,都是似曾相识。
若转头望窗外看去,那原本虚影仿佛成为了现实。这小高塔不知是何人细心搭建,拿捏得十分精巧,几乎没有一处多余的木片,完美地诠释了力与艺那种和谐的美感。
剩下五司各人见了,皆是侧目不已,这不就是另一个小小的蛇塔?
好一个黑白狐,竟将此事推得一干二净,这烂摊子全丢到了自己身上。
“城防危急,容不得一丝的疏忽,列位大人,老夫先走一步。”
卫子彰第一个起身,板着脸一言不发地走出了大门。众人的脸上的神情都产生了微妙的变化。
略沉默了五息,长孙恭第二个行动起来。
“哼,要恭与这种逆贼妥协,实是痴人说梦。”
“黎某也觉得这游戏太乏味了呢。”
紧随在长孙恭之后,黎无救也轻轻抽调了其中的一片。
第二片木片去除后,高塔立刻向他撤手的方向倾斜了许多,摇摇晃晃,幸而最后还是稳住。
“看来还差一点呢。”黎无救叹了口气,也迈步离开。
堂内顿时只剩下了三个人,禹胜仍自犹豫不定,突见身旁之人猛地推开椅子,便朝那木塔走去。
包选眼中闪过一丝精光,他似乎已经下定了决心。
禹胜惊道:“包大人,你难道便不为聊云的百姓考虑?”
包选如未闻,只听啪得一声,那木塔轰然坍塌,小木片像碎纸片一样倒在一处。
桌上只剩下一团瓦砾。
楚荆静静地看着有人离去,有人抽去木片,直到木塔倾颓,禹胜愤而离去,包选亦是郁郁不乐。他才松懈了些,上前收拾那堆散乱的木片。
这荒唐的六司决断,终于给出了他最不愿见到的答案!塔毁了,顶上的人可还能活下去?
这一刻,楚荆的神情分外专注,就如他垒塔时一样。
“看来你的算盘并不能打响,好好一个塔就这样毁了。”
苏肃闻声走了出来。他像是早料到结局:“包选会做出这样的选择,还不是拜你所辞。”
楚荆一笑:“若非你出卖了我,他们又怎会知道我的身份,何至于今日?”
“纸包不住火,你的秘密早晚会被他们知道。或许,他们了解还在我之前。”
“我就不爱和你这样的家伙打交道。”
“可事实如此!如你所愿,我已经给了你我的承诺。”苏肃话锋一转,“这场恶作剧也是时候收场。”
“可我还没得到糖果。”
“鞘归人,并非苏某不愿帮你救人,只是眼下这个局面非我一己之力可以改变。”苏肃微微变色。
“对,你并非不愿,只是你没尽全力罢了。”
苏肃竭力保持着镇静:“你我之间还需要信任。”
“人皆言黑白狐诡计多端,阴险狡诈,楚荆自知不过一段枯木条,怎会是他的对手?这些日子悟得一个道理,若要不为人所噬,总得留有后手。”
“你做了什么!”苏肃的声音透出一股寒气。
“不过是些上不了台面的技俩,苏总管不会感兴趣的。比起这个,我倒是真建议苏总管去尝尝城南新开的那家包子铺。皮薄馅大,香软多汁,怕就是包包大师再生,也不过如此吧。”
“那些炸药……”
苏肃感到心脏都有些急骤起来。
正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粗暴的响声,却是叶白水快步而入,他面如土色,全无平日的豁达安宁。方一进屋,他冲苏肃接连摇头,见楚荆也在,眼神中更是充满了愤怒。
楚荆如若未见:“叶兄风尘仆仆,赶紧坐下喝杯茶吧。便是要找楚某的麻烦,也总得心平气和些,休自破了剑境。”
叶白水惊道:“鞘归人,难不成你真要炸了半个聊云!”
“不错的提议。”
楚荆往后退了一步,笑道:“苏肃,你算到了包选,而我也算到了你。这一日来多谢你的关照,楚某还有要事,不再叨扰了!”
“楚荆,你若是敢动聊云一草一木,苏某绝不会放过你!”
“三年前的旧话,可是毫无新意啊。”楚荆露出一排牙齿,“苏总管,明日晓风吹响之前,带着人到金水河来。否则楚荆不介意让整个聊云都为我陪葬!”
说完便纵身往窗外一跃,跳入花丛之中。
叶白水急忙追上前,仍是慢了一步。苏肃伸手将他拦住,示意他不必白费力气。对于这风暴堂的熟悉程度,鞘归人或许比他还要了然。
叶白水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苏总管,一切尽是白水的过错。昨夜全程他都坐在马车之后,安放炸药都是漠总使亲自挑选的骁卫亲信,车内更有秦总使看着,我本以为他绝做不了什么手脚,怎料……”
“怎料那一包包炸药一翻篇竟都成了活色生香的包子。”苏肃跌足叹道,“只怪你我此番太过轻敌了。”
叶白水恨声道:“我立刻就派人全城去搜捕。”
“与虎谋皮,实在不智。”苏肃正懊丧不已,忽想起什么一般,叫道,“秦云叶,她现在何处?”
叶白水不知苏肃为何突然提到了她,讶然道:“破晓时候在街头分别,秦副使恼怒我无礼,大约是回猎卫府了吧。”
苏肃急让人去猎卫府请,等不了几步,又自己亲自出门,正走到一半,碰到那传令的亲兵。
亲兵道:“据漠副使说,秦副使已经一日都不见踪影了!”
苏肃回过身去,发现叶白水脸上是一样的神情。
……
……
楚荆出了云护府,坦然行去,俨然成了聊云街头一寻常的路人。他拐进一条小巷,在一扇毫不起眼的小门前敲了敲,才推门而入。屋内已有人等了他许久。
屋内人听见声响,急忙迎了出来。她此时就像变了个人。
脱去冰凉的衣甲和刃靴,那件绣有飞羽的金袍也挂在墙上,月白色长裙摇摇,脸上不施脂粉,明眸皓齿,只用一根竹簪束起。
顾盼间虽有薄忧,更是清丽动人,就像聊云城传说中最漂亮的那个渔家少女。
楚荆眼前一亮,不由道:“那猎卫府的金袍实在难看,配不上你的风姿,不如让我替你烧了吧?”
秦云叶道:“若是你再不回来,我真要忍不住去云护府瞧瞧。”
楚荆笑道:“那五个笨家伙磨磨蹭蹭,多费了些功夫。”
“你的塔还是塌了?”
“如我们先前所料。”楚荆以为她难过,又道,“此番若非你的本色配合,叶白水也绝不会这么容易就上当。”
“我只是想救他。”
“我说过,楚荆既然答应了你,就绝不食言。”楚荆眼里闪着光,“纵然苏肃不肯尽力,如今的局势仍在我们的掌握之中。”
“你和传言中好像不大一样。”
“传言中聊帝天生四目,若是他自己听见了怕是也会失笑吧。秦副使,你我相交日浅,不必在意此点。”
“接下来还要怎么做?你真得要……”
“鞘归人说得出更做得到,苏肃深谙这一点,他这回不会沉得住气。我们静候便好,现在我要需要休息一会儿。”楚荆胸有成竹。
他四仰八叉地倒在**,把脸深深地埋进被子里去。
“你不回你的小酒肆了?”
“自从被那个疯丫头砸了店,赵掌柜吓破了胆,第二天就卷铺盖回乡下老家啦。现在,我又无处可去了!”
……
……
一滴冰一样冷的东西打在他的额头上。
渐渐的,一滴成了两滴、三滴。密集如珠帘,淹没在雾气之中。
喻红林慢慢睁开了眼,他正躺在平滑的石砖上,木然地接受阴沉的天空涌入他的视线,容不得丝毫的拒绝。
下雨了,天空中飘着无数根细针。
他来到这塔顶,绝地,几乎无时无刻不盼望着有一场洗礼,一场滋润。
他感到干燥,烦闷,有东西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可当这久违的雨终于降临时,他心底却生不出一点儿开心的念头。
雨嘛,有什么好大惊小怪!
愈发明亮的空虚。喻红林伸出一只手,雨水透过石顶得缝隙飞快地掉下来,珍珠般碎在他的掌心。
这感觉舒服极了。
就好像心中某处绽开了一朵花。
生命的律动。
于是他任由这雨水侵袭他身上的每一寸皮肤,让血管中的血液与之一同流淌。
“去吧,聊云是废是存,也许就在你的选择之中。”
“云神不会接纳信仰不坚定的人,你的修行结束了,下塔去吧。”
那是贪和嗔的声音,回绕在他的梦境迟迟不肯散去。
喻红林爬起身来,那耳边喧嚣的声音飞快地散去,他什么也听不到了。
他四下看去,空寂的塔顶上,再无第二人的身影,仿佛过去的画面都是一团无意义的迷梦,睡醒就皆散掉。
喻红林走到绝地边往外极目望去,雨中的聊云像是一个穿着青衣的少女,她该是撑着一把纸伞,在河岸边和自己的影子追逐嬉戏。
他脚下千万的屋宇在雨中沉默着,一如黑夜中的沉默。而在那方格子般的建筑之间,有米粒般的行人压帽而过。
一个个小点像一串串星星,那水波淼淼的云河便是地上的银汉,将脉脉的温柔化为一腔的血气,汹涌地奔入尽头的陷阱。
残忍,梦幻,决绝,充满血腥而又充满诗意。
他一个人静静地站了很久,他也许是想等到雨停。但雨却没有停的意思,于是他转身离去,路过时将地上的那副锁铐随脚踢下窗去,然后坚定地打开了通往下层的石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