鞘归人

第一百三十三章 剑谛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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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喻红林!驱驰妄意辨七情,咬定灵台六根净。”

剑锋穿衣,眼见便要血溅五步,这一声低斥恰如当头棒喝,登时将他唤醒。

孤星剑脱手滚在地上,喻红林死死地抓住心脏,右手撑在地上剧烈地喘息起来。

随着一声长笑,洞顶上一道黑影衣衫翩翩洒然飘下,稳稳落在地上。

楚荆从甬道内走进,手握寒彻,与他目光凌空相对,宛如双剑交鸣一般,激起无声寒雷!

楚荆冷道:“你好卑鄙。”

北城临大笑道:“得到师兄这样的称赞,临好生荣幸!”

“且休要胡言妄语,楚某怎敢做你的师兄!”楚荆怒意稍敛,“多年不见,尊师可还安好?”

“身体康健,只是时常惦记他的徒弟罢了。”北城临眯着眼睛道,“那几日酒肆里,你难道真得没有认出我来?”

“彼时的你,不过是个普通的酒客,而现在却是杀人如麻的凶手。两者云泥之别,不可算作一人。”

北城临谦逊地道:“若论杀人,如何能与师兄你相提并论。”

楚荆神色一变,但很快又恢复镇定,他一改口气。

“放下你的剑,今日我饶你不死。”

北城临仰头笑道:“杀心一起,便入无极。鞘归人,这句话是可你教给我,你现在却叫我放下。敢问该如何放下?”

“剑惹出来的事,自当以剑了结。”楚荆拔出鞘中锈剑,高举过眉前,“可惜如今的你还不是我的对手。”

北城临哦了一声,问道:“这三年来,你可曾摸过剑?”

楚荆摇了摇头:“摸得酒碗到不少。”

北城临道:“那这三年,你可曾翻过剑谱?”

楚荆道:“翻过的账簿倒有厚厚的一摞。”

仿佛听见了整个聊云城里最好听的笑话,北城临笑极反怒,大声道:“那你可知道这三年来我做了些什么!”

“三年来,你在后山的每一根竹子上都刻上了仇人的名字。你每爬一次,就数一遍青石台阶。三千八百七十一级,你爬了多少次,便数了多少次。”

楚荆顿了顿,接着道:“你遇见了很多淳朴的少年,听见他们的父母亲切地喊他们的乳名。匆匆地转过头去,看到的却只剩陌路人。”

北城临身上笼罩的那层盔甲似乎融化了,他一脸落寞地指着地上,那些散落了如兵乱的酒壶道:“这些酒,是藏在载家山庄里的,我每喝一壶,心中的恨就多一分。总共一百坛,三个月的时间,今天终于被我喝光。”

“可是酒喝完了,你心中的恨却烧得更加剧烈。”

“心中的恨已经不能用酒来浇平,我要杀人。杀人已成为我的酒。”

“可惜杀人归根结底,和喝酒还是两种滋味。”

“喝酒会麻木你的神经,杀人也会,又有什么区别?”

“区别就是,杀人的人,只是自欺欺人罢了。他们永远也不会得到解脱。酒醒了,什么都记不得。但杀死的人的鲜血永远也抹不去。”

“我劝你不要再杀人。”

“像你一样,只能窝囊地当一个终日打杂的废人?”

“废人,你又何必如此妄自菲薄!”

“这些细节,你怎么会知道?你派人监视我。”北城临眯起了眼睛,脸上满是戒备。

“不必。”

“不必?”

“因为这亦是我的经历!”

寒彻陡然出手,便在这一刻,剑身上的那层厚厚的剑锈像是彻底消失!整个剑身晶莹如玉,发出万里雪山深处方有的纯粹的碧寒之光来!

“你是天才。杀人的天才。”

“鞘归人曾经死过一次,他体会到活着的可贵,因为看见天上的一道星光,所以也明白了残生为何要活。”

长麒剑刃上弥漫着一股浓稠的血色,也不知究竟是浸染了多少的鲜血。

宛若天上星辰,飞流直下,明眸俊采,天仙一剑。

长河古道,落日西圆,苍茫山影之中,仿佛有一挺拔少年,带剑独行,访虎迹,寻龙踪。

剑噔得一声落下,掉在地上。

不知何言!

“这就是剑谛之道。”

北城临眼中布满了震惊之色。

他嘴角流下血来。

“鞘归人,今日之仇,他日自当十倍报之!”

每一个字仿佛都是从地狱中爬出的恶鬼阎罗!

每一个音节似乎都已历经十八层酷刑,面目全非,神鬼皆非!

阴毒,刻意,愤怒,诅咒,这一连串的如夜枭一般凄厉的怪笑声响彻整个万石窟中!

北城临踉跄连退,抱起公冶婉的身体,趁势便撤。

喻红林阻拦不及,终是慢了一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从洞壁后的暗门逃走。这暗门不知机关设在何处,北城临身子刚刚没入便又飞快关上,粗一看去就同普通石壁无异。

“这是一个死机关,只有外面能打开里面,一定是有人接应他。”

楚荆扶起喻红林,右指一搭他的脉息,见他并无大碍,方才宽心。

喻红林刚缓过口气便急着来:“方才入洞前,有一幽灵袍人向我索取出入符,杜浪阿鸥几人灵器全给他拿走了。”

楚荆思索道:“是夜奏九歌,北城临也是其中的一分子。此间非是久留之地,先出去再说。”

喻红林又回身看了一眼,眼前始终是公冶婉的影子,长叹一声,只得随楚荆走进甬道。

喻红林想起一事来,问道:“你那日送我的那斗兽图上头画的究竟是何意?”

楚荆奇道:“我何时给你送过什么斗兽图?”

喻红林惊道:“那日夜中,敲门的人难道不是你?”

楚荆道:“我可没有这种癖好。”

喻红林奇道:“那会是谁呢!”

“不管是谁,那人怕是都没安好心。事不宜迟,咱们快回聊云。”

二人走出万石窟,只见颜皇基下已是人满为患,与进窟前的情形可谓大相径庭。二人问过方知周流山一年一举的祭祀大典才刚刚落幕,所有的云神信徒正在享受信仰的狂欢。石坪上不论江湖豪客,还是周流山民,此刻处于云江口上,皆只有一个共同的身份。不崇君王的聊云人,还是雁云之地所有云神子民,他们将所有的信仰都供奉给了云神。

颜皇神像在微微雾气中显得愈加神秘莫测,虹霓挂下仿佛给她披上了一条彩带,从膝前一直延伸到颈后。她丰腴的身材充满了一种美感,脚下的五色祥云在阳光的照射下,发出渺茫的细光来,充满了圣洁的光辉。便似是云神颜皇曾经发下的那个宏愿,愿以一己之躯来担荷人间全部的罪责。

喻红林站在石栏后往下看去,那九百多层白玉阶上此刻每一层都跪着虔诚的信徒,石阶下乃是一条山间涓流,脉脉地从信徒的身体下流过,如同他们心中的祈祷之音,无声而悠远。

云神信徒皆匍匐跪地,双手弯曲平放于胸前,大声地念诵那四字祷语。一时间整个周流山上空都是“云神云我”的回音。这千万声的祈祝之声融汇在一起,具有一种洗涤人的魂灵的力量,听来意外的空灵纯净。

于成千上万道虔诚目光之下,一人身着擒珠黑龙袍,头戴朝天诛魔冕,腰缠紫玉,脚登赤金。一身服饰做工华贵,珠光环绕,金玉为佩,长袍曳地,跨步间叮咚作响。瞧他年纪,大约不过四旬,臂膀有力,气度极为不凡。在山顶众人的一致仰视中,他从颜皇基下庄重地走出,宛如人间的帝王一般,来到天梯之前,凝住步伐,眼中渐渐浮现出一种悲悯的目光。

他身后跟着六位蓝衣女子,两边是十八个带剑的武士,皆是盛服精装,随步而过众人纷纷让开道路来,退到一边。他们方方站定,颜皇基后忽传出一声巨响,众人急忙回身看去,天空中炸开一道火树般的烟花来,饶是白昼亦是绚烂。

这烟火之后,便有无数黑点似的鸽子如雨点般从山下倒涌而出,将颜皇身后的半边天空尽数占据。在一声声惊诧之中,鸽子群呈一个伞形向外扩张而去,直至飞散入天穹之中。

喻红林忍不住眨了眨眼睛,这白风似的鸟群之中怕是有上万头之多,也不知是如何收集而来。这一刻,遮天蔽日的白鸽从颜皇基上飞快地朝四面八方飞去,获得自由的它们极为畅快淋漓地拍打着羽翼。这份喜悦也感染了山下的所有信徒,众人再次感恩地暗自祷念。

“诸位云神子民。”这盛装男子终于开口,他张开双臂,用无可置疑的口吻,“云神云我。”

便似这风与白鸽席卷而去,好像同时也把他的这句话传递给了四方,不仅限于此时此地,这一个小小的周流山,更是全天下所有的云神信徒。

这上万只白鸽便是他的嘴,他的舌,白鸽到处,皆回**起这简单而蕴意无穷的四字。

数百年来颜皇立于周流山颠,对望浩**的云江东流而去,来来往往的船只也尽皆供奉云神,祈求江水安宁,不起风暴。这男人开口高呼,仿佛这一刻并不是他在说话,而是他身后的那尊九丈颜皇神像,正在以神迹临世,向她的子民施以薄慰。

山下顿时鸦雀无声,不多时响起一阵猛烈的呼喊之声,先是零星,继而汇聚成溪,成河成海。

信徒皆是高呼:“周流山主。”

喻、楚二人眼中一动,原来此人便是这周流山的主人,雁云之地万千信徒心中,云神颜皇在人间的化身。

楚荆不愿凑这个热闹,正要下山离去,便在这时有一道威严身影出现在周流山主手边。周流山主笑着与他共同走到天梯下那无数云神信徒的欢呼之中。

喻红林看去时,只见此人相貌平平,毫不出奇,但眉宇之间却是极有气魄,只穿一件简单的乌衣,周流山主虽满身奢华贵气立在身边却远远不及。

喻红林暗暗心凛,还未猜出此人身份,身旁楚荆低语了声:“公孙乌龙!”

江北执正道牛耳的清流盟主公孙至尊一出现在群豪的视线之中,登时引起了轩然大波。今日颜皇诞辰连清流盟主也亲自到场庆贺,可见云神福泽广被雁云,不少虔诚的信徒都急忙掩泪。最为激动的莫过于石坪上的清流弟子,近百人整齐有序地半跪于地,高呼公孙盟主。

公孙至尊一时风头大涨,将周流山主也稳稳压了下去。周流山主似乎还未察觉,仍是极为受用地对他的子民频频点头示意。

石坪上还有许多江湖豪客,今日以前只是闻公孙氏其名而不见其人,皆以为堂堂清流盟主必是盛气凌人,高高在上。万万没想到这穿着如樵子,扔进人海里毫无特质的乌衣人,便就是那位持剑乌龙,叱咤风云的公孙至尊!

喻红林奇道:“公孙至尊突然驾到,难不成有什么要事?”

他可不会轻易相信这位清流盟主只是来单纯地庆贺颜皇诞辰而已。

楚荆冷嘿了声:“准没什么好事。”

见山下群豪盛情,公孙至尊振臂一呼,全场瞬息之间安静下来。

“诸位雁云的云神子民,公孙氏今日冒昧到场,得以与所有云神信徒共襄盛典,可谓荣幸之至!这不请自来之罪,还请各位海涵。”

周流山主笑道:“公孙盟主能来,周流山蓬荜生辉,周流山所有子民皆是不胜欣喜。”

公孙至尊面露感激:“周流山地处云江咽喉,养灵之所,世外福地,公孙氏虽是一介俗子,早就歆羡不已。这几日恰因盟中公务在附近兜转,才有幸得以借机登岛一了心愿。今日所见,果真是不同凡响!丘山主雄才大略,将偌大一个周流山治理得是井井有条!无怪云神降福,雁云人心归附,颜皇也诞下神迹,庇佑四方信徒。云神云我,实在可喜可贺!”

公孙至尊一番声情并茂,群豪听了,皆是精神振奋,也不由自主地跟着念起祷语来。

周流山主大声道:“公孙盟主所说不错,皆赖雁云千万信徒供奉之力,才有今日的不倒周流!颜皇诞辰,是云神大喜,亦是每一个云神子民的浴火重生!荣耀属于每一个云神子民!”

听得丘山主此言,信徒如何不喜,皆是兴奋得抱住身边人,大跳起来。“云神”、“颜皇”这四个字飘**在整个周流山上空,久久不散。

谁知便在这普天同庆的时候,原本英姿勃发的公孙至尊忽然一叹,方才的欣喜也化作云烟。这不合时宜的忧愁好似笼罩在周流山上空的一片乌云,立刻引来了无穷的目光。

群豪皆是大感古怪,周流山主奇问道:“公孙盟主为何叹息?”

“无他,只是想起了一点烦心事。”公孙至尊话锋一转,“诸位可曾注意这三年来,江北武林发生了什么变化?”

江北,武林之中,最近难道发生了什么大事?

周流山主脸色微变:“公孙盟主难道说的是墨城魔教肆虐之事?”

见群豪未有反应,公孙至尊索性将话说破,当下义愤填膺:

“墨城魔道猖獗,颠倒日月,心狠手辣,所过之所如飞蝗作难,所作所为实在令人发指!清流执雁云正道牛耳,怎能袖手旁观!公孙氏此番既是庆贺颜皇诞生,亦是想昭告雁云豪杰,同道之士,以云神意志,共卫天道,救雁云各城百姓于水火之中!想来以云神的慈悲,也绝不愿让江北沃土沦入墨城魔爪!”

山下群雄一听,立时纷纷议论,石坪上一片嘈杂,来与会的其他几个门派,城池使者皆是交头接耳。唯独楚荆却是冷笑不止:“清流早为死水,墨城却成赤壤,一般庸人,可观可叹!”

“近年来墨城派以弱者之姿,行大派之举,崛起于东南,逼得在雁云北境根深蒂的清流是节节败退,这不过三年,其势力就已占据了云江下游数城。”

“哎,若非清流内部纷争不断,自相残杀,这墨城左道又怎能趁乱而起!三年前任江湖盟主载千道众叛亲离,清流上下震动,新旧两党争权元气大伤,已是一蹶不振。”

“公孙至尊便是不世之才,如此残局又能如何呢?这墨城教主道里寒雄图大略,听人说他的那个老婆更是了得,还有那一人相助,墨城一统雁云江湖怕也非痴人说梦!”

立刻有人问道:“那一人是谁?”

便在这时,山顶上又传来声音。公孙至尊见底下人言流动,大声叫道:“诸位不必涨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恕公孙氏直言,这墨城不过是跳梁小丑,得意于一时!我堂堂雁云,江湖风云,豪杰辈出,怎会被此等下三滥的邪门歪道统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