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容若稍睡了一会,他不敢多睡,怕错过了也许是他一生中最重要的一天。他换过床头放着的干净衣服,便加入到了挑运队伍中去。他不要任何工钱,船主姓霍,强扭不过,只得答应。
霍船主颇体惜这清秀的少年,特意嘱托人每次只需给他加三之一的粮食。别人扛三袋,白容若只扛一带。白容若心中感激,但眼下他已顾不得考虑这些。周流山分为东西两部,西岛处于云江的三面环抱之中,颜皇神像也在这西岛之上。
白容若在船上仔细研究过西岛的地形,他努力把自己代入“强盗”的身份之中。如果自己是“强盗”,会把公冶婉藏在何处?
他在地图上标出了四个点,前两个点是江岸边的幽深洞穴和僻静港湾,很快就被他排除在外。第三个点则是颜皇脚下的万石窟,这窟与地底溶洞相连,内部甚为复杂,若是没有当地向导带路,非常容易迷失。白容若计算了一下时间,决定去这个石窟碰碰运气。
下午的工作就是将这些粮食都挑到山顶的无止宫中去,听霍船主说,明日便是云神诞辰,到时雁云之地的豪杰都会云集此地,周流山主将会率领子民,共同向云神祈福,保佑来年风调雨顺。
这无止宫本就是白容若的第四个点,但是这周流山主的寝宫,岂是他这一个小小的苦力所能涉足的?
这一刻就是个绝佳的机会。在走过几个来回之后,白容若大致摸清了地形,趁着大伙儿挨个下山,无人察觉,就躲到了颜皇基下的一处石洞之中。
这一等便是两个时辰,日落黄昏,颜皇基下空无一人,连最虔诚的信徒都下山了——无人有资格打扰云神的清修。白容若才如释重负地爬了出来,他如果被发现私自滞留,会被立刻驱逐出周流山。
他推开了万石窟的铜门,走了进去。窟内静悄悄的。
白容若不敢生火,在黑暗中摸索了半天,万石窟内空气潮湿,白容若摸了摸鼻间,有一滴水气。
不知走了多久,走到了哪里,隐约前方出现了一点亮光。
白容若不由自主地就扑了上去,忽额头传来一阵剧痛,像是撞上了某个坚硬的东西,似是一块石钟乳。白容若伸手一摸,那亮光更大了些,他的手上是一片血红。
“血……”白容若啊的大叫一声,他从小就怕血,又在如此幽森之地,眼前一黑,就晕了过去。
等到他醒来,也不知过了几个时辰他发现自己正躺在冰凉的石面上,地上有一层积水。
天似乎亮了,通道里射进来几缕白光。白容若支撑着站了起来,他咽了咽口水,壮着胆子朝那个出口走去。他还没走到,里面传出来一个熟悉的声音。这声音对他来说可谓是魂牵梦萦,朝思暮想,就像一泉温柔的碧池一般,但此刻这声音却显得有些如风号般锐利和急切。
“放手吧,别在杀人了,我不会再帮你了。”这声音竟是公冶婉的。
另一个低冷的声音:“你真得是在帮我吗?你不是在赎罪吗,为了你姐姐。”语气戏谑而滑稽。
公冶婉大声道:“我和我姐姐根本没什么罪要赎,要真论的话,听你的话才是我的罪!”
那声音笑道:“确实,你是清白的,你我都知道。”
白容若没听清他们到底讲了些什么,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为何公冶婉会和别的那声音在此交谈,他脑子里蹦出一个念头——公冶婉一定是被抓她的人逼迫。
他必须立刻冲进去保护将她解救出来。他实在太混乱了。
一牵涉到公冶婉,他脑子里终于不得不明朗了些。他绝望地发现,自己眼下就只有一个人,势单力薄,就算冲进去也根本不是那贼子的对手。这幽长的通道,道路交错,时候他又该如何带着公冶婉脱身呢?他忽然无力地软在地上,牙齿打颤,胡思乱想起求生之路来。
公冶婉又道:“我知道你这些年受了很多的苦,但这些债不该由无辜的人来偿还。”
那声音道:“比如说——你的那位喻大哥?”
公冶婉似乎被说中了心事,顿了顿道:“你要索债的人未免太多!。”
那声音冷笑道:“也不差这一个,欠我的,我都会教他们还回来!婉儿,如今连你也要弃我而去吗?”
公冶婉呵斥道:“请你放尊重些,休要动手动脚。我已经出阁嫁行过大礼了。”
那声音怒道:“放屁!我将你抢了来,那婚礼根本就没有完成!”
公冶婉道:“我早有喜欢的人了,那人绝不会是你,你趁早死心吧。”
那人眼中一抹希冀一划而过,语气也变得死气沉沉:“婉儿,我对你一片真心。你为何要故意气我?待那些扭曲的东西都被我撕裂后,再也没有什么可以分开咱们。这也是你姐姐的遗愿啊!”
公冶婉叫道:“你骗人!北城临,为什么你嘴里都是谎言!不过三年,你怎么会变成这样?”
北城临声音骤冷:“我已说过,别叫我这个名字!”他连踏三步,像是踩在了水坑中。
公冶婉连退到石壁上,忽惊叫一声,声音也变得像从石缝里挤出来:“放……放开我……”
北城临居高临下地道:“求我?求我原谅你!”
“休想!”她似乎已难于呼吸。
“婉儿有危险!”白容若听到声响,他乱入麻的思绪一时间如一团空白,他只知道他再也不能迟疑,他什么都不管了,就扑进了那亮光之中。
“发呆的小白鼠终于觉悟了啊。”北城临听见脚步,嘴角冷笑三声。
公冶婉看清来人,说不出话来,只能在心中急叫道:“容若,快跑!”
白容若看见公冶婉,脸上大喜:“婉儿,我来救你了!”他看见地上杵着一把掘石的铁锹,伸手抄起,就往北城临头顶砸去。
北城临不闪不避,竟是要硬受这一击,若是这下砸实了,谁还能留得一口气在?
白容若只道如此简单便得成功,心中甚为得意,不料这时忽有一只白玉般的手抓住了那只铁锹。
白容若讶异道:“婉儿?为什么。”
公冶婉脸颊苍白,雪颈上呈现大块大块的红肿,冲他摇了摇头,眼眶也渐渐红了。
“对不起容若,我一直在骗你。”
白容若一时还没转过弯来,失笑道:“不不,你和我之间还说什么对不起呀。”他上前想拉公冶婉的手,公冶婉下意识地一缩。
“你快走,白伯父该担心你了。”公冶婉努力控制着眼泪。
白容若点点头,他最听公冶婉的话了,以往只要她说一,他便不敢二。他习惯性地服从,但旋即又回过神来,流泪道:“婉儿,我不走,我要留下来陪你。”白容若低头靠在公冶婉的肩头。
“都这么大的人了,还是这般孩子气。我的容若哥哥。”公冶婉伸手搭在他的后颈上,不知该笑该哭。
北城临从头到尾都是冷静地看着这一切,渐渐得他脸上有些不耐烦,他慢慢地靠近。
公冶婉听见他的影子在水面上一晃,脸上花容失色,连连向他摇头。
北城临回之以一个诡异的微笑。
“别伤害他,他什么都不会往外说的!”
“婉儿,你了解我的。除了你,我一向只相信死人。”
“好,那你就先杀了我吧!”
公冶婉一伸手,将白容若护在身后,清澈的眸子里满是倔强。
……
……
喻红林只身进入万石窟,在黑暗之中摸索了许久,虽有导向图在手,东绕西拐仍是迷了路。
身前又分出两条岔道来,喻红林正自犹豫,忽听一人冷笑道:“好一个喻红林,你竟没死在蛇塔上!那两个老家伙什么时候变得如此好心肠!”
这声音如初破之冰,方化之雪,喻红林已猜到了他的身份,当即叫道:“北城临,还未将你绳之以法,喻某怎敢先去叨扰云神!”
“谅那云神也不敢收我!就凭你,当真以为能抓得住我?”北城临猖狂笑意继续飘**。
“未尝不可!”
喻红林眼前一亮,一道森然剑光从黑暗中跃然而出,长麒邪光直朝他眉间逼来。喻红林偏身一闪,黑剑犹如炼狱雷光随心脏一跳,喻红林弹指一击,将过喉剑锋击退三寸。
北城临半身一旋,黑剑上下飞快翻转,露水化作针芒激射而出,宛如羊角狂风肆虐一般。
“血封之道!”
当日求剑馆之败犹在眼前,喻红林岂会再在这一招上栽跟头!
“去。”
喻红林低喝一声,一把解下外袍,在身前猛地一扫,如雨伞一般将这千百气箭尽数挟裹,又往身侧一引。洞壁上立时传来数道噔噔声响。
北城临脸色一变,施展血封之道极为耗费气力,此刻他正是最为虚弱一刻!他急忙要撤剑回救,谁知喻红林长袍一缩一放,正扯住长麒剑身。北城临受力不住,随之往前倒去,无奈之下,他只得将长麒猛地往下一压,脚尖踏在剑身之上,借这股冲力向前踢去。
喻红林双臂挡住,硬吃了这几脚,北城临此刻招式使尽再无余力,刚提起长麒,便被喻红林一掌击中,闷哼连退,方才所占的优势**然无存。
喻红林精神大振,攻势凌厉,几个照面下来,北城临虽有长麒在手亦是招架不及。喻红林瞧准时机,欺身向前,猛然一拳恰击在北城临胸口。
北城临哇的大叫一声,倒退三步,整个身子彻底失去控制,“轰”的一声撞在背后潮湿的洞壁之上。洞壁表面如瓜皮一样裂开,顿时石屑般乱飞,白尘四起。
北城临肩膀不住颤抖,吐出一口血来。
他的一双手掌死死护住胸膛,脸上却是转上一抹狞笑。
“龙王是谁?”喻红林上前两步,“你们要惘生临阵究竟有何意图?”
“两个问题,喻总使希望小刀先回答哪一个?”
“一个一个来,先说龙王的身份。”
“龙王?你只需知道,他是一个你永远难以战胜的人!”北城临突大笑起来,“喻红林,你自讨苦吃,也离死不远了!”
话音一落,北城临挑剑化掌,一股剑力从长麒剑身磅礴涌出。喻红林大吃一惊,身前已是一道威猛的剑气凌空袭来。他这两掌还未击出,身后风声急响,北城临冷笑逼近。
这道剑气来的太快太奇,喻红林猝不及防,胸前被剑气刮出一个小口子。
北城临见状大笑:“鹰扬门主,也不过如此!”
不待喻红林上前,北城临袖袍一卷,恍如展翅鹰隼,便往石窟深处飞去。所过之处一个个狼头火把如同火星跳动,整条甬道顿时被照耀得亮如白昼。
喻红林快步追上,瞧见地上有一滩血液指向前方。喻红林冲进洞中,北城临无路可逃,正对着那面空旷的石壁束手无策。
喻红林瞧见左面洞壁上插着一柄古剑,他知晓北城临武功大进,不敢轻敌,趁势握住剑柄往外一拔。长剑方一出鞘,整个斗室之中皆被它的清光溢满。
这一剑,正中北城临的要害,他身子一阵**,直摔了下去倒在了地上,半晌都没一点儿动静。
喻红林心中一怔:“他为何如此托大,不闪不避?”
如此强敌,怎会这般轻易就被打倒?喻红林大感奇怪,上前将地上那人翻正。
摘下黑袍,待看清这中剑人的脸,喻红林不啻于一道疾雷打中他的肩头,手中长剑噔得一声掉在地上。心跳从未有一刻如此急促过,冷汗如虫蚁一般爬上他的额头。
喻红林惊叫道:“婉儿,怎么会是你!你怎么会穿着北城临的衣服!”
这一剑他使尽全力,刺得极深,纵使药师在此,也绝无生还的可能。
喻红林忽觉四肢百骸尽被掏空,他抱着公冶婉柔若无骨的身子,脸上久久无一点儿血色。
公冶婉眼神黯淡,玉容憔悴得让人心疼,公冶婉悠悠醒来,努力伸手想去抚摸喻红林的脸,却是终究无力。喻红林见公冶婉醒来,心中一喜,连忙握住她冰凉的双手。
“他是一个迷了路的孩子,不要取他的性命。”公冶婉脸上挤出一丝笑,“喻大哥,对不起,一直给你添麻烦了。婉儿一直在骗你呢。”
喻红林忽浮现起那一日在清流据点下的地宫之中,公冶婉无意中露出的那近乎透明的哀伤眼神,他那时怎会意识到这个一贯开朗明媚的少女其实心底却是笼罩在一团不能说的秘密之中。
“喻大哥,千叶白蔷薇的种子还在吗?”
“在,我……我还来得及没种。”
“那就好。”公冶婉咳嗽起来。
喻红林紧紧握住她的肩头,又惊又痛:“你……那一行字是你故意留下的?”
“喻大哥好聪明啊,这游戏都不好玩了。婉儿好对不住你……”
“婉儿,没事的,喻大哥不怪你。”
“可做错的事都回不来了啊。”公冶婉目光游离起来,落在身旁那把剑上,“这个孩子叫孤星,它好寂寞啊,三年来一直在这儿。”
公冶婉咳出一口血来,喻红林顾不得擦,眼中含泪道:“婉儿,别说了,喻大哥带你出去。”
“别,这里很安静,婉儿很喜欢这里。外面的世界太复杂了,婉儿读不懂……”
“婉儿,你别睡,你还不能死!”
“你的眼神好温柔,婉儿好,我好欢喜……”公冶婉目光中透出一股澄澈来,“喻大哥,我先……姐姐在等我呢……”
公冶婉的声音飞快地消沉下去,她整个儿倒在了喻红林的怀中,如瀑青丝凌乱地披在胸前,有几根沾上了血。
喻红林摇她没有反应,急忙去搭她的脉搏,那儿已没有了跳动。
喻红林险些也倒了下去,他看着自己握剑的手,就好像看到了一团肮脏的血污,无论怎么去擦也永远擦不干净。一股鲜血涌上头顶,青筋跳动,他忽觉得不光自己整个人,仿佛这个世界都开始混乱,开始颠倒起来。一如既往的了无意义。
一阵凄绝乖戾的笛声如头顶小洞照入的微光一般,缥缈无形,悄悄地接近,张开血盆大口肆无忌惮地挤进他的思绪之中。
喻红林目光涣散,神色迷离,手臂不受驱使地去抓起地上的孤星,反手就朝自己胸口刺去。
“婉儿,喻大哥来陪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