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荆笑道:“我朋友身上却带了柄好剑。”
喻红林听了,登时会意,叫道:“楚荆,你当真蛇?”
楚荆拔出他鞘中白剑,伸指在那断口上轻轻弹了两声,顿时发出龙吟般清越的声音,将满船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来,戒备之意也全被艳羡之念淹没。
老叟方听了一遍,便大声鼓掌叫道:“好剑,果然是好剑!”
楚荆道:“此剑可值得?”
老叟道:“值得,值得!此种剑音老头子也在雁山上听见过一回。还以为此生再难重闻!”
楚荆听完叹道:“难怪人皆道解剑人不易得!其舍先生还有何人?”
老叟略一点头,一双空洞洞的眼睛在地上转了三圈,抽出其中最不起眼的一把,剑身上锈迹斑斑,形如废铁一般。
楚荆方看了一眼,便难以抑制心中的激动之色,大叫道:“果然是绝世好剑!”船上余人听了,除了喻红林,皆是面露滑稽,暗道此人莫不是疯了不成。
楚荆如得至宝,兴冲冲地道:“敢问老先生,此剑何名?”
老叟昂声应道:“此剑名为‘寒彻’,本是长山湖底一块千年寒玉,当年为满一己私欲,某人以卑鄙的手段驱使附近水域的所有采珠人为其打捞此玉。长山水文不定,暗流处常生漩涡,神人莫辨。为取这把废铁,有三人因此而无辜送死,纵然时过境迁,仍是难消的罪业!”
众人听见这把锈剑还有这样一段来历,皆是不禁暗暗惊叹,看剑的神色中也多了份难解的意味。
老叟接着道:“某人得此名剑,自负无敌,行事随性所欲,我行我素,寒彻陪伴某人半生,还来杀伐无数,不知沾染了多少血腥,大大违背它的本愿。此剑九次救某人于生死危难,某人深感愧疚,终于醒悟,自废双目,终身不再用剑。”
楚荆以白墨换过寒彻,方一握住剑柄,手心中如握住了一块寒冰,寒气透骨,几乎就要拿不住。饶是以他此刻的功力,也禁不住这锈剑的威压,只得让其归鞘。喻红林低头一看,楚荆方才握剑的那双手已呈冻紫,不由得啧啧称奇。
老叟得了白墨,本心满意足,如获利的商贾一般洋洋得意,尽是一副小人姿态,此刻那笑声陡然消绝。但觉身前一晃,喻楚低头再看时,那老叟和那十数把旧剑皆已不翼而飞。
“寒彻禀天地之正,吸日月精华,质本良善,今日遇见你,合是天意!鞘归人,盼你善用此剑,勿为杀戮。”老叟那沉着的话语跌宕在小小的商船之中,回**在二人的耳边。
二人听了,皆是大惊,方知这神秘老叟早知道他们的身份,故意来试。两人连忙回身四处看去,余人皆自得其乐,看风景念来往,甲板上空空如也,哪里还有那苍老的身影!
船头这时又响起一阵鼓噪之声,众人欢欣不已,却是高大巍峨的周流山已近在咫尺之间。
喻、楚两人即将到岸,却不知聊云城中已有一人早一日比他们来到这里。
此人正是富贵诗人白大少,他担心新婚妻子的安危,不顾白峰的劝阻,私自逃了出来。
谁知白容若方出家门便被人偷光钱财,衣服也被扒光,鼻子一酸忍不住就掉下泪来。他忽念起公冶婉来,举头那一方月色似照进他的心底,这时候该是念几句诗为好。可不知为何,他此刻偏偏什么也记不起来。他见江边的石墩上挂着一件衣服,便冲过去连忙抓在手中。
白容若穿上那身又脏又臭的粗布衣服,正走到码头边,不知该,突后背火辣辣得疼,被人抽了一鞭。白容若哇得就跳了起来:“是谁打我!”
回头一看,一个穿着黄色短衣的虬髯大汉正恶狠狠地盯着他,大骂道:“懒小子,卸货时候跑出来发呆,看我不打死你。”
说着便是一阵鞭雨乱下,白容若疼得抱头大哭,急叫道:“别打了,打死了我谁替你卸货?”他心中一激灵,看见不远处停着一艘大商船,船头挂着周流山几字,星月下依稀可见,身上疼得厉害,暗道:“果然天不绝我。”
那大汉听了,才收起长鞭,抓起白容若的后颈,如提着一个小鸡,就往一艘商船上而去,将他重重地扔在地板上,怒声道:“再敢偷懒,便将你扔进河中喂鱼。”
一个晚上,白容若便在船舱中搬运,和他一起的还有十几个同龄的汉子,他一介书生,怎吃得了这体力苦,干不得多时就累得气喘吁吁。
可那大汉的鞭子时刻在他眼前晃悠,他始终不敢歇息。直到半夜,那大汉睡去了,他才得了一点闲暇。睡了不到半个时辰,商船一阵颠簸,像是碰着了某物一般。
白容若立时惊醒,他跑到甲板上一看,方知已到了周流山码头。他趁着无人察觉,偷了一只小舟,悄悄划到了岸边,立刻将那件脏衣服脱掉扔进江里,宁愿赤身**。
不多时他却又后悔起来,又走回来忙跳进浑浊的江水中,去捞那件脏衣。终于给他抓到,不料这时头顶被一束火光照到,却是另一艘商船驶进了港口。船上的人只道有人落水,忙派了一艘小舟将他救起。
白容若只推说是不小心落入水中,那船主心底颇好,让白容若吃了些河鲜。白容若听他们说话,知道他们是从云江下游一个叫渠城的地方而来,是来给周流山补送粮食,明日就要将这粮食送上山顶的神庙中去。白容若顾不得嘴里还没咽下,起身叫道:“带上我一起去。”
……
……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正当白大少落难蒙尘,星弛月走,此刻聊云城外,巡野帅帐之中却是另一番景象。
源将军放下军策,走到廊边,掀开布帘,月盘光芒入水,似风涌来。
他铁甲未卸,铁盔放在案几一侧,两鬓上隐约有几点霜华。
帅帐外有脚步声,盔甲作响,一人急切步入,还未站稳,边开口叫道:
“将军,帐外这多将领跪求,士卒请愿,为何仍无动于衷呢?请将军速决!”
来人正是源明初的智囊军师归南英,他虽并无军职,但跟随源明初日久,极有威望,在巡野军中地位只在源明初之下。荧荧火光之下,将他锋利的下巴,漆黑的双眸,精干的身躯,以及颔下的几绺短须也照得分明。
源将军听见声响,也不回答,蓦地叹道:“南英,明日咱们便回长佑去吧。”
归南英本以为源明初夤夜呼唤,是有重要军情,不意却是为了撤军一事,源明初如此口气,怕是心中已打定了主意。
归南英惊道:“将军,怎么这么匆忙。文馆主的案子都还没了结呢。”
源将军道:“兵之大者,关乎天下福祉,黎民安危,还是早日回长佑为好。聊云城主不在,我的心里总有些担忧。铁克的案子,只好暂且搁置下,且交给黑白狐。”
归南英急道:“黑白狐狡猾多诈,鞘归人根底不明,将军不可不防啊!我巡夜三万铁甲空城而来,难道要空手而归?”
源明初默默,仍不言语。
归南英见了,脸上划过一丝不忍之色,却也只好俯身拜道:“南英谨奉将军军令。”
源明初低声道:“去吧。”他回过身,将灯火吹灭。”
……
……
商船到岸只作少时片刻,船长在舱口高声呼喊,安排人陆续下船。
喻红林看见周流山港口船只来往如云,极为繁华,岸边人头涌动,彩旗招摇,不远处的天空中时而传出白日烟花来,像是在竭力庆祝着什么。整个周流山都沉浸在一种喜悦的氛围之内。
楚荆亦是摇头不知,喻红林拦下一人问道:“老提交兄,今日这儿怎么这么热闹。”
那人商贾打扮,因笑道:“你难道不知,今日乃是云神颜皇的诞辰,周流山主普天同庆,邀请了天下豪杰共襄盛典。”
喻红林讶然道:“颜皇诞辰,竟是在今日?”
“我急着去求符,改日再会。”商贾行色匆匆,也不多说便去了。
楚荆撞着从他肩旁而过:“既来之则安之,走吧。”
周流山脚乃是新修的一片视线开阔的石坪,由此出发,直上山顶颜皇脚下,须攀上一条九百九九步的至尊天梯。喻、楚二人出了港口,按照那船长给的地图,便沿着大道东行。
到了天梯入口处,石坪人已是搭起了数个棚子,下面人或坐或立,草席子下似垫了别物,有不少江湖面孔。
此时时辰尚早,先到的已自行瓜分了这石坪的东西南北,坐在里头胡诌说笑。
大棚小棚之间,有数位蓝衣人穿行其中,正在接引指路。
喻红林心道:这些人大约都是周流山的弟子。
楚荆笑道:“今日怕不是光颜皇诞辰而已。连清流的人也来了,这些可有意思了。”
喻红林顺着楚荆目光看去,前方不远的平台上立着一个海蓝色的布棚,旁竖着数面鲜艳的大旗,最高最大的的一面书着清流二字。
棚下数人端坐,其中一人道貌岸然,折扇传风。喻红林分外眼熟,正是那日倘佯山所见的河子旭。他有心上前揪出这道貌岸然的伪君子,但眼下他们人多势众,自己贸然上前非但讨不着好,怕是还会弄巧成拙。
此后一个时辰中,八方来客,四海英雄越聚越多,洵是盛会,极为热闹。
颜皇脚下,这极清净之地,除了潜心祈祝之声,满是嘈杂人声。这偌大一个周流石坪一时间人山人海,难察人数,那几个蓝衣人也忙得焦头烂额,再从容的气度也变得急躁起来。
楚荆低声对喻红林道:“人越多越是混杂,且早去救回公冶婉为妙。”
喻红林点头称是,二人压低斗笠,将面容遮住,从石坪上穿梭而过,始终等不见北城临的身影。时间飞逝,不由得大为着急。
一蓝衣女子凑上前来,露出一排银牙笑道:“两位可是从聊云来的?”
这女子生得妖冶,颇有几分姿色,柳眉细腰,妆容艳丽,胸前起伏不断,还未走近便有一股浓香传来。她像是被石子绊倒,“啊”的一声便往楚荆身上靠去,楚荆略一皱眉,举起剑鞘将她推正。
蓝衣女子并未羞恼,反抛了个媚眼,娇笑道:“小女子薄裳,多谢官人。”
楚荆看天说地:“我二人识得路,不必了。”
薄裳薄嗔道:“倒是薄裳一厢情愿咯。”
喻红林忽问道:“你怎知道我二人是聊云来的?”
“官人指得是什么?”薄裳用丝帕掩嘴笑道,“今年聊云来的人可不多。官人,也是要去万石窟吗?”
喻红林道:“万石窟里有什么稀奇玩意?”
薄裳道:“瞧官人说的,这万石窟里都是些破石头,自然没什么好看的。但——”
喻红林见她话里有话,追问道:“不是石头,难道是别的玩意?”
薄裳笑道:“这个嘛,还是官人自己眼见为好。说,是形容不出的。”
楚荆截口道:“那万石窟的入口在哪儿?”
薄裳指了指山顶:“颜皇脚下。”
喻红林道:“多谢姑娘指路。”
楚荆也要上山,薄裳伸手道:“这位官人可过去,官人你呢却不能过。”
楚荆反道:“为何?”
薄裳娇嗔道:“官人你当这颜皇基是什么地方,你带着这劳什子,可不合周流山的规矩哦。”
楚荆见她一双杏眼直直地看着寒彻,作色道:“什么规矩,我怎么不知?”又对喻红林道:“你且上去,我随后便至。”喻红林看了他一眼,也知不是罗嗦的时候,当即爬阶而上。
薄裳笑道:“哎哟,看两位官人的关系,小女子好像想多了。”
楚荆道:“姑娘,你看今日这石坪上人流如海,行客如云,有多少人需要你的帮助。你何必徒劳地将时间放在在下身上。”
薄裳讶然笑道:“历代周流山主定下的规矩,可算不上徒劳。”
楚荆道:“你当真要难为在下?”
薄裳连忙道:“小女子不敢。”
楚荆沉声道:“你可知惹怒了我的下场?”
薄裳慌张地道:“当着天下群豪的面,官人难道要为难我一个弱女子?”
楚荆冷笑道:“你怕是永远也想不到。”
薄裳吓道:“那些想到的人难道都已死了?”
楚荆听了,沉默了一会,忽而转身,走到那青石阶下,仔细地掸了掸上面的灰。
薄裳正自疑惑,楚荆一卷袖子,就安坐在这大路中央,所坐的方向与颜皇一致,正对着浩**的云江。登阶的信徒豪士路过时都不由得多看了这个斗笠人一眼。
“官人这又是唱得那一出。”薄裳悄悄地坐在了他身边,五根玉笋轻托着下巴,侧头冲他眨了眨眼睛。
“我等他回来。”楚荆解下腰畔的寒彻剑,平放在膝前,闭目凝神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