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红林想起那几日火狱朝别暮会,坐船西流,共观璜火盛景,烹鱼取酒,谈笑江天,是何等的潇洒快意!虽相识不过几日,难得意气相投,此情此景,是要如何!喻红林看着石达尸身,心中更添悲意。
楚荆走进屋来,看见石达倒在圆柱上已没了呼吸,不觉停下步来。
“你认识他?”
“萍水相逢。”楚荆顿了顿,“一个不错的坏家伙。”
喻红林替石达摆好手姿,十指弯曲相叩,低声念道:“云神云我。”
两人又闭眼默哀了一会,喻红林起身道:“婉儿小姐,你有没有看到?”
楚荆摆了摆手:“我可不认识她。”
两人交换过眼神,便往后堂闯去,喻红林看见一个侍女,隐约就是方才替公冶婉拖裙之人。喻红林上前问过,侍女吓得花容失色,连连摇头。喻红林正难办,一个家仆从桌子底下钻了出来,叫道:“二小姐,方才随奶娘回房去了。”
楚荆变色道:“不好。”
两人凭着侍女的指引,急赶到公冶婉的闺房,屋中已是一片狼藉,似乎刚闯入了强盗,翻箱倒柜,地上随处是新衣和打碎的花瓶。
喻红林低头一看,只见一个老妇人倒在地上,嘴角仍在淌血,旁边两个贴身丫鬟胸口中剑,面无血色,已然没气。喻红林俯身下去,奶娘一息尚存,此时眼睛微微睁开一条缝,上下嘴唇张了张。
楚荆走上前来,轻轻往她背后一拍,温声道:“可好些了。”
奶娘咳缓过口气,嗽了声,虚弱地道:“小姐……”
喻红林道:“是谁抓走了她?”
奶娘道:“是……是北城少爷……”她竟认得北城临!
声音愈发低沉,无力,如断了线的珠子一般,奶娘头一歪,再没有回应。
楚荆替她搭脉的双指也缩了回来,摇了摇头。
喻红林叹了口气,阖上奶娘犹未闭上的双目,一拳打在地上,震得石屑跳动。
“这回,还是让他抢了先。”
“倒也未必。”
楚荆看见不远处圆桌脚下遗落了一小段红线,俯身拾起看了眼。
喻红林抬也不抬:“你捡这东西做什么?”
楚荆用肯定的语气回答道:“线索。”
楚荆蓦地一动,一掌拍在那堵粉墙之上,旋即拉动房梁上挂下的那根红绳。但听轰的一声,那联结的墙体像是早被人用刀劈过一般,整块倒了下来。
烟尘消散过后,露出背后的数行大字:
“要救公冶婉,二日后周流山,拿你们手里的东西来换!”
“他们要什么?”
“自然是最后一枚钥匙。”
喻红林奇道:“惘生临阵,那钥匙在你手中?”
楚荆道:“载千道将三把钥匙交托给狮心门,本是为了一重保险。文铁克一把,北城敬一把,狮心匪一把。北城敬的后来落到杜浪手中。可惜载千道死得太早,眼下这三把钥匙夜奏九歌已得了其二,剩下一把……剩下一把……”
“剩下一把在哪儿?”
“为了这个爱说谎的小姑娘,我真舍不得。”楚荆摇了摇头。
喻红林想起那日在火狱中,狮心匪对他说过的话,脱口道:“狮心匪说你三年前救过他,他的那把在你手里!”
……
……
夜华如水,冷却多少好梦。
江山似画,倾倒无穷英雄。
千万座楼台之一,千万座高处之一,一人只手凭栏,极目远眺。
他脚下正是聊云繁华夜景,千家万户,灯火不息,尽归眼底。云河如一条巨大的丝带,将这座城池完整地分作两半,河岸边不足十丈挂着的数盏彩色花灯,此时此处看来,便成一道绝佳的地上星河,与天外遥相呼应。
遥遥得不知从哪里传来舞女的轻歌,笛声回环,凤萧托音,缘情绮靡,轻柔缥缈,耳边仿佛正有人正在软声低语。
此人正是喻红林,他换上一身干净衣袍,摇身一变,倒成了个闲游的不得志的文士。这时雨花台之上一个人也没有,轻悄悄的没半点声息。
前日他和楚荆本想在公冶婉房中再仔细搜查一番,瞧瞧还有无蛛丝马迹。但这一想法很快就被飞快逼近的一连串脚步声打断。他二人前脚刚走,公冶孝带着漠风、叶白水后脚就闯了进来,众人看着一地的死尸皆是面面相觑。
“公冶伯父,大伙儿这是怎么了?婉儿呢?”
白容若兴冲冲地走进房来,见大伙儿满脸阴晴不定犹未察觉。待瞧见墙壁上的红字,顿时惊得满脸苍白,连手中提着的枣梨糕也掉在地上,兀自冒着热气。
喻红林想得倦了,收回心神,看夜色的兴致也不觉淡了。
“今夜怎么来登这雨花台。睡不浓?”身后一人走近。
“你不也是?你从城外来,一身都湿了?”
“逃不开你的眼睛,无聊出去走走。”
“你说怪不怪,我今晚闭不上眼睛。”楚荆伸手搭在雕栏上,和喻红林隔出一个身位。
“鞘归人,你还会这样……害怕吗?睡不着,闭不上眼睛?你小子该不会是眼屎没擦干净吧。”喻红林沉默了会。
楚荆却是毫无笑意:“大概,不会。你不是文铁克的对手,他是顶尖的大剑师。纵然他杀不了别人,但若非他自己想死,就没人杀得了他!可见杀他那人的武功,已经超出了你我的想象。”
喻红林用力地打了他肩膀一拳:“你未免也太自负了些!你以为自己有多厉害,三头六臂还是有九条命?”
远处传来一阵轰鸣,灿烂的烟花瞬间照亮了整个天空,热量在一瞬释放成光,余烬咻得一声溅落下去。
楚荆伸出一根指头,仿佛将那灰烬接住,道:“我只是习惯了独来独往罢了。”
喻红林转过头去:“当了几年的酒馆小二,看来你的乖戾性子也收了不少。要放在三年前,你不得一拳打死我。”
楚荆苦笑道:“我有这么开不起玩笑?”
喻红林哈哈一笑,道:“楚荆,你知道吗。三年前的你就像是一块湖底漩涡中的冷玉,让人只能透过波澜的水面远远观望,看不真切又不敢接近。”
“现在呢?”
“现在?这块美玉被冲到海里去啦。分明是一片自由自在的海,但他的心仍自困在过去的漩涡之中,难于自拔。”
楚荆听了,不觉一怔,半晌说不出话来。
喻红林叹了口气道:“我们是同一种人,都不愿意有人为自己担惊受怕。做我们的朋友,一定很累。”
楚荆意外坚决地道:“不,我们不一样。”
喻红林用惊讶的眼神看着他,安静地听楚荆说出下一句话。
“至少还有人在等着你活着回去,而我没有。”
楚荆露出一个快意的笑,用力地说道:“别死,喻红林。你要是死了,阎王爷不会收你,因为如果他收了你,我一定会去掀翻他的十八层地狱。”
“楚荆。”喻红林喉头一热。
“这最后钥匙不能落入他们的手里。”楚荆将一块布帕塞到喻红林怀里,“一幅惘生图,千年不知书。就算是十个西财神的女儿也没这么值钱!”
“喻红林,别死。”说完这句话,楚荆翻身下楼,跳到碧瓦上,从九层雨花台上疾步跃下,身影渐渐与黑暗融为一体。
……
……
周流山处于聊云其下,虽在聊云境内,却不归属聊云,自成一域,不受其管辖。
从地图上来看,周流山处于云江中游,正是云河注入云江之口,古称不周。聊云发迹后,此地渐渐形成了一个港口,帆樯十里,商贾云集,甲于天下。
其间数次被水患冲毁,后因当时的聊云城主珂,怜悯山民,指令由洛阳的后人。两方合力,在上游修起一条大堤,名唤小洛阳堤,荒湖野洲遂成鱼米之乡。
因其地势险要,承延上下,四通八达,自古以来便是兵家必争要冲,虎狼扑食之地。常言有道,周流与聊云辅车相依,若周流失手,聊云也难以保存。
周流山分东西两岛,占地虽不过两百里,其山林葱翠,又兼地势陡峭,不宜耕作,百年前居民极少,还是一片荒地。这片荒地能发展至今日气象,皆赖其西岛山峦之巅供奉着一尊九丈高的云神神像,为聊云一带百姓奉为圣灵之地。多有虔诚的信徒穿山渡江,更有几人抛妻弃子,舍家而来,在这周流山中侍奉神灵。
这日早晨,喻红林一醒来便赶到桃源码头,候船的人群已是拥挤。
楚荆正站在船板上看风景,见他来了微一点头。喻红林抬头一看,只见岸边泊着一艘高顶大船,船舷下削如刃,长约五丈二,最宽处有二尺二,龙骨坚固,船体板材宽厚,拼接处鱼鳞搭接,船首桅杆上挂有一面大三角帆。还未扬帆起航,已可遥想其劈风斩浪的壮美身子。
大船方一离岸,天空中便飘起细细的小雨来,给天地平添一分迷离凄惘之感。河水浩**,坐在船舱内颠簸不已,喻楚二人走到船头,长吸吐气,与两岸青山无语。
行出云河之后,未到半个时辰,山势渐过,峰回谷没,秀林葱郁。两岸群山逐渐退后,远处雨雾中,群山迷蒙徐徐托出,山巅上不意立着一个巍峨雄伟的巨影,直指苍天,似要踏江而来。
船头上一干旅客见了,有见识的忙十指弯曲合十,祈祷道:“云神云我。”
未见过的皆是惊骇不已,四处忙问这山一样的神像究竟是如何建成?甲板上并无一人可以解答,一年长两鬓花白者郑重道:“此乃神迹。”
喻红林也抬头一看,只见那巨影恭然肃立,两把光影长剑环身,体态匀称端正,神情坚毅不屈,正与聊云隔江相望。其下半山腰,还有两尊摩崖石刻,为云神的风雷二护法。
此巨影正是云神十像之首的颜皇像,在这周流山少说也立了二百余载,聊云饱受战火之乱,典籍毁于战火,当年的记载早已失传。
而关于当年先人是如何铸造此像,有运石成塔,有引雷劈成,众说纷纭,可谓莫衷一是。颜皇脚下,乃是一处石窟,后人雕凿万尊人像泥偶置于其中。
喻红林心中感喟,身旁楚荆冷笑道:“真是愚不可及,这世间哪有什么神灵,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说完他便意兴阑珊地就要往船舱走去。
不料便在这时,身旁忽传来一声叹息:
“年轻人,亵渎神灵,不怕折了年寿吗!”
楚荆头也不回:“长生无益,兴起而来,兴尽而去,何必久活?”
喻红林转目看去,这才发现角落里坐着一个神情拓落的老叟,白发过耳,低眉垂目,正在一遍遍抚拭着手中的那把黑剑。他脚下摆着一张兽皮毯子,上面铛铛地摆着数十把光泽极暗的旧剑,有几个剑鞘还是空着的。
这老叟听见有人对他说话,徐徐抬起头来,一双眼睛竟是盲的。
老叟呵呵笑道:“年轻人,才高即可,可不能自恃过大啊!适得其反,岂可忽忽?”
楚荆听出他似有言外之意,脸上一惊,回身走来:“老头儿,你这些破剑锈铁,也敢拿出来叫卖?一剑下去,能砍得断几块木板?”
“砍不动木板,倒能砍得断这江水。”老叟如若未闻,悠悠道:“这年头,越是锋利的剑越是不好卖咯。能用剑解决的事越来越少,能用钱决定的事越来越多。笨人才买剑呢!”
喻红林忍不住问道:“你的剑都卖给什么人?”
老叟道:“不懂剑的人!”
楚荆冷笑道:“连剑都拿不稳,剑越是锋利,越是容易伤到自己。”
老叟赞许般一笑:“说对咯!剑只是一种威慑,越是聪明的人,越是少得拔出来。”
喻红林点头思索道:“万一被别人看透了自己的锋芒,便要大祸临头了。”
老叟面露满意之色:“所以,真正的聪明人,鞘中根本无剑!”
楚荆答道:“既然无剑,何来的鞘归之说!”
老叟目露奇光,大笑道:“若非老朽年老体弱,已是个废人,真想去试一试阁下的剑。”
“不必,我已领略过先生的剑。”楚荆一改之前倨傲,恭然问道,“在老先生这,锈剑反到能卖出高价?”
老叟点头道:“谁说不是呢。越是故弄玄虚,装模作样,别人反信得更真!这几乎已成了江湖的一个惯例。你越是拿一把寒光闪闪的快剑,越容易被有心人盯上。这小子是个初出茅庐的菜鸟呢!”
“剑中王者已不再依托剑,因为他自己便足够锋利。”楚荆若有所思。
“哎,又该和何人说呢?剩下这些还是全卖给跑江湖的那些戏子吧。保佑他们还没丢开老头子太远。”老叟说着便要收拾地上的剑,“你们呐,一帮懒货,可晒够了吧!”
楚荆急道:“老先生,且等等。这剑,可否再让我来瞧一瞧?”
老叟一惊:“这样钝,这样慢的剑,你要瞧什么?”
楚荆认真地道:“我等这样的剑已等了三年。”
老叟道:“低手来我这买剑,高手来我这儿卖剑,你算是哪一种?”
楚荆道:“不高不低。”
老叟沉声道:“很好,原来你是存心来找老朽的麻烦。”
楚荆道:“不敢。愿以此剑为抵物,和老先生交换一把锈剑。”
“就凭你,你也要行走江湖!”老叟冷笑了三声,“你身上好像没有剑。”
喻红林心中一动,难道这瞽叟眼睛没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