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过三巡,喜台上跳上一只猴子,打扮得人模人样,敲过锣鼓,学着人样跺脚作揖,引得一片叫好。换过一场大幕,在一曲淙淙峥峥的快琴声中,几个扮相精致的戏子陆续上台,水袖浮袭,举步启齿,众宾客在下鼓掌叫好,又是一出妙戏上演。
尤其是那领戏的女子字正腔圆,容颜秀丽,声色流转之际,一颦一笑无不撩人,潭鱼出听,六马仰秣,恍若将观者皆带入了戏中一般。
“赏!赐茶!”
公冶孝春风得意,浑身上下喜气洋洋,略一出手便已极为大气。公冶郭神情谦卑,让人取出一封黄金交给班主。班主从未见过这样丰厚的赏赐,死皮赖脸地上前来向公冶孝磕头道谢。公冶孝微笑不答,任由他千恩万谢,显得十分受用。
这一出戏本名叫“陌上桑”,讲的是古时一个大商调戏采桑女子不成,反被巧言讥讽的故事。喻红林曾听过几遍,对这出戏剧情走向也是略知一二,当下也无心再听。
身旁的醉鬼却是被迷得七荤八素,咬牙切齿地盯着那演罗敷的女戏子看,站在椅子上大声叫好。
但今日这出戏显然又经过了重新的改编,和喻红林以往听得略有不同。原本平淡欢乐的戏文,走向渐渐变得明朗激进起来。罗敷机灵古怪,数次将大商被驳得理屈词穷,大商却仍是不屈不挠,一心要吃罗敷的豆腐。
“使君一何愚,使君自有妇,罗敷自有夫!”
罗敷终于不堪忍受,搬出夫婿决绝反抗,大商终于无话可说,要悻悻退场。原本故事到此就该结束,众宾客也都已不约而同举起了酒杯,准备齐声称贺。
谁知便在就在此时,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罗敷”衣裙一转,直视不远处的首桌,开口唱道:
“好你个使君,为富不仁!为一己私利,囤积居奇,恶意挑动江南粮价,扰乱民生,害死多少无辜百姓!眼下上天容你,罗敷虽是一介女子,又怎么会答应与你相伴相知,同流合污!”
喻红林心中一突,这戏本里何时又多了这一句?
“这……”众宾客也是一愣。
公冶孝还未听完,脸色遽变,大叫道:“你们究竟是什么人!来人呐,给我拿下!”
“来惩你的人!”
本跪倒在地的班主冷哼一声,突然从鞋内拔出一把冷匕,往前一蹿猛朝公冶孝胸前刺去。
“员外小心!”
白峰脸色不变,起身将公冶孝拦到身后,伸手抓住班主枯瘦的左手。班主觑了他一眼,搭在桌上一脚提来,白峰避闪不及,受了这一重着踉跄退后数步。
只听当当数声,戏班子众人合力掀翻圆幕,一把扯下戏袍,露出底下的短衫和寒刀来,不待分说跳上酒桌,就朝主桌内圈逼来。
“有刺客!”
登时整个庭院都乱成一团,宾客唯恐殃及自身,快步往外逃去,而没来得及逃走的干脆直接钻到桌底下去。
公冶孝吓得腿脚发麻,差点摔倒在地,被数个武士团团护住,边往后院逃去。好在这一帮戏子功夫平平,被公冶家的武士缠住,一时半会进退不得。那班主武功尚可,和白峰恰在伯仲之间,胜负未分。
喻红林回头一看,那醉鬼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不由得大吃一惊。
喻红林追入房中,看见公冶孝正往前小步快跑,前方屋顶上忽有一个黑影闪过。公冶孝一心只管后方,见没人追来,大叫侥幸,自以为逃出生天,肥胖的身子累得连连喘气。谁知他刚停下休息一步,头顶上飘下一人来,磅礴一拳就朝他头顶轰去!
他身旁的武士已成惊弓之鸟,更没一个察觉,眼见这一拳砸中,这位大名鼎鼎的聊云西财神就要一命呜呼,且还是死在自己女儿的婚宴之上!
怎料这看似必中的一拳突然偏移了一分,正好与公冶孝的衣领擦过。也恰是这一分,改变了此间数人的命运!
出拳人轻咦一声,偷袭未得,武士已反应过来,瞬间便有数道长剑刺来,他只得暂退到圆柱之上。摊开手一看,手心里抓着的却是一把去鱼鳞用的锉刀。不知为何,他看着这把套着翡翠的小刀,嘴角蓦地竟咧开一份笑意来。
底下公冶孝一脸惨白,忙谢道:“多谢喻总使仗义相救!”
说完一步不敢再留,急忙由几个侍卫跟在身后逃得远了。
闹成一锅粥的公冶府,仿佛将喧嚣和浮躁全阻隔在了门外,一时间唯有此间最是安宁,只剩下他们二人。
“阁下身负高超武功,扮作酒鬼装醉,究竟有什么图谋!”喻红林神色凝重,“北城临,在哪儿?他今番有没有来!”
醉鬼冷笑道:“小叫花,识相的给我让开!别忘了,你还欠我一杯酒!”
喻红林道:“你舍我的时候,可没说我得立刻还你!”
“好一个不仁不义的伪君子。”醉鬼大怒道,“那我便再敬你一杯,不过这杯可是罚酒!且看你醉是不醉!”
喝叱声中,醉鬼恍如猛虎下山般从柱上跳下,长拳连打,皆是对准喻红林的左臂。喻红林瞧出厉害,见拳拆招,被逼到屋内正中。醉鬼一拳扫来,喻红林足尖一沉,整个人向后一倾,趁机反手握住他的手腕。
醉鬼顺势一拐,肩膀抵住喻红林胸口,奇招突生,竟是伸嘴便咬。
喻红林大吃一惊,万万没料到对方会使出如此的手段来,慌忙侧头避开。不料正中醉鬼下怀。他伸手一拍,正打中喻红林小腹。
喻红林只觉身子一麻,踉跄后退,方扭转的颓势立刻又扩大半倍。
这时一阵南风席卷而来,将屋内虚悬下的朱红色幔幕吹得大作,更照得两边壁画分明。左壁上画的是一头呼啸草莽的怒狮,与其相对则是一条翻腾在江海中的孽龙。前者凶猛而狰狞,后者激进且冲动,一威一武,皆是要将对方撕裂一般!
“这杯罚酒滋味如何!”
“这也算得了酒吗!泥水罢了!”
醉鬼大笑声中,踏步而来,浑然掌风运诸身前。他上前快攻,喻红林自知没有退路,硬接了他几拳,谁都没有讨到太大的便宜。
醉鬼却是意外沉着,毫不轻进,喻红林心中稍定,只道公冶孝此刻已经脱险无碍。
“再饮一杯如何?”
醉鬼猛一撤力,喻红林也同时松掌,一道黑光从他颈旁飞过,“噔”得一声插入他身后圆柱之上,直没入柄。正是方才情急之中,他为解救公冶孝发出的那把锉刀。
醉鬼身形同时欺前,双掌疾击,喻红林连忙闪躲。再回头时,那圆柱已被击破了一个大口子。
醉鬼一声冷笑,身形一晃一翻,竟是“见龙卸甲”之势,迅疾地落在喻红林面前!
一道巨力身前翻涌,喻红林脑中一阵清明,毫不客气地正中一拳。双拳相击,两人皆闷哼一声,醉鬼连退数步,喻红林中心不稳,落到了窗外花丛之中。
斗拳数十回合,两人的衣衫都已被汗水湿透,可谁都没觉得疲惫。
值此一战,谁会退缩!
喻红林大叫一声,抓住窗框,又跳了进来。两人围着圆柱徐徐绕步,皆是在暗暗观察对方的身法,寻找有无破绽可抓。一人动,则另一人随之动!
拳风再起,吟啸陋室之内,惊散天外之云。
喻红林抓住时机,趁着醉鬼收力刹那,拔出圆柱内的锉刀,曲指一弹,便往醉鬼身前发出。醉鬼慌忙避闪,还是慢了片刻,被刀尖擦到了脸角。
他的左边面颊上方才明明中了喻红林一拳却没半点红肿,喻红林正自奇怪。这时忽听裂帛一声,醉鬼脸角方才被锉刀刮过的地方传来一丝微响,便就如雏鸡破壳一般,像是有什么锐器正在敲打,一道裂痕滋生出来并飞快地向四周蔓延。
却是一张人皮面具禁不住这股重力,粘土碎片般掉在地上,露出一张粗眉大眼的方脸来,透着股粗犷洒脱之气。
喻红林方要击出的掌力陡然凝在半空中,迟迟难以发出。
“石达,是你!”喻红林惊呼出声。
石达嘴角浮动,似笑非笑:“好一个喻红林,今日得以再见。你为何还要回来!”
“你为何会出现在这里!你刺杀公冶孝,难道说……”
“三年前我便该死了,可云神教我苟延残喘到今日。”石达自嘲般一哂,又重复了一遍,“倒是你喻红林,你这个娘们,你为何还要回聊云!”
“我还有不得不做的事,等着我去完成。”
“可惜你终究做不到!这盘棋已成死局,你这个到底的卒子,终归无力回天!”
“我是到底的卒子,那你!狮心门人之首,声震聊云的狮子匪,你又扮演着什么角色?”喻红林大叫道。
“我?弃子!”石达朝天朗笑道,“若是还有时间,我真想和你分个胜负!不光是打拳,还有喝酒,最好是边喝边打,那才叫痛快呢!”
“来日方长,机会多的是。”喻红林胸中一热。
“可惜没有了。”
“石达,你……”
话音未落,喻红林眉间忽生警觉,数只三角飞星自窗外破空而来,尖头淬着绿光,在空中宛如一道驱魅幽影。
“冷箭!石大哥,小心!”
喻红林返身跳到柱后,借以躲避,余光猛地瞧见石达正一脸平静地看着他。面对这剧毒暗器他竟是毫无畏惧,不闪不避。
只听“噔噔噔”数声响动,接连三道飞星打在圆柱之上,震得喻红林耳根发颤。
另一边,石达轻笑一声,从容自若,伸手朝虚空一抓,恰将一枚飞星夹在手中,左手弹出那柄锉刀铛得一声将第二枚凌空击飞。
喻红林正自惊奇,却见石达高大的身子轰得一声倒在地上,便如一尊石雕从中炸裂一般。喻红林大急,顾不得危险,扑倒石达身边,将他拉到旁边的圆柱后。还未站稳,又听一阵乱响,七八枚飞星雨点般接连打在地砖之上。
喻红林扶起石达,低头一看,惊得说不出话来。只见石达颈下中了一发飞星,那股乌青蔓延极快,眨眼已经逼到了胸口,眼下就要渗入五脏六腑。
喻红林见石达眼神恍惚,急叫道:“石达,你挺住,我现在带你去找大夫。”
喻红林伸手要背起他,石达却用力地撞开了他,不住摇头。
“你难不成是自己寻死!”
“你知道的太多了!”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喻红林追问道。
石达嘴唇动了动,并未回答,看着天花板气息渐乱,话语声也吃力起来。
“狮子匪……并非无情无义之人,兄弟们我终于能来陪你们了!”
石达凄笑着说完,身子一软,当即闭目气绝。
“石达……”
喻红林全身巨震,眼前一阵模糊。半晌之后他伸指探了探狮子匪的鼻息,那里一阵令人心悸的寒冷。
此时公冶庄外,得知消息的云护府云龙卫也已飞快赶来,骁卫总使漠风以及猎卫总使叶白水共同接管了整个公冶山庄的防备。
伪装成戏班子的刺客们经过近半个时辰的抵抗终于不敌,除了少数漏网之鱼大半都被生擒。
在得知有两个小叫花和酒鬼也参与到了这次刺杀之中,漠风脸上顿时阴晴不定,他直接越过叶白水便对两卫下达了命令。
他和叶白水都第一时间猜出了此人的身份。
“王副使,你立马带上一队,将逃犯给我追到。黎副使,你也带上一队百人负责策应。我自带一队随后赶来,若放跑了犯人,你二人也不必再回来见我了!我骁卫府不养饭桶!张、白二将,你二人速速回去将这个消息回报给苏总管和卫将军,请求城备军和水运司支援,立即排查城门进出并封锁所有水道!”
漠风气还未喘上来,忽听梁上一人道:“你们也未免太辛苦了些,为何不坐下来休息一会儿?”
“啊!梁上人是谁?”漠风暗吃一惊,他来了半天全没察觉头顶还有人在。
“在下不才,鞘归人便是。”梁上人露出一个笑容,“听说在座的认识我的也不少,我看我就不必再自我介绍。”
一听见鞘归人三字,公冶庄上的恐慌之情更是大涨,方才躲在桌底下的众宾客顿时一哄而散,顾不得礼义廉耻,争先恐后地往门外逃去。
第一次没能逃走,第二次总该如愿了吧!原本就已狼藉一片酒宴更是鸡飞狗跳,杯盘摔落,桌椅翻倒,女人和小孩的哭叫之声,此起彼伏,不觉于耳。好好一桩喜事也彻底变成了一场闹剧。
公冶孝从后门逃出,见刺客皆被捕杀,情形已定,刚刚转到正门口要回来。这时听见里头跑出数人,口中大叫鞘归人来啦,登时吓得魂飞魄散,调转方向夺路而逃。
漠风强自镇定:“你……你怎么在这!”
叶白水眼神不变,一挥手示意两卫悄悄围了上来。
楚荆笑道:“公冶大善人嫁女儿,我当然是来捧场。”
“老鼠就该躲在下水道里,光天化日也敢出来招摇过市!上次侥幸放跑了你,你当真以为你每次都有这样好的运气吗!”对待此等多起命案的疑凶,漠风义正言辞,“来人,给我拿下!”
楚荆一摆手,叫道:“等等。”
漠风道:“你又想耍什么花样!”
叶白水笑道:“阁下,可还有什么话还没说?”
楚荆兀自点头,掰着指头数了数,又道:“大概,现在他们的胜负也该分出了。”
“原来你在拖延时间!”漠风大怒道,亲自拔剑上前,“大胆贼子,还不乖乖束手就擒!”
楚荆伸了个懒腰:“不必,我刚睡醒,不想打架。嗯,再见。”他边说着边往屋顶爬去,旋即从另一边跳了下去。
“鞘归人,你以为你能逃得了!”漠风见鞘归人不战自退,只道是忌惮自己剑法,脸上大觉有光,刚要下令追击,却被叶白水拦下。
漠风不瞒地道:“叶总使什么意思,是要存心包庇鞘归人吗?”
“岂敢!”叶白水一脸镇定,“只是眼下苏总管大事要紧,漠兄可别忘记了轻重缓急!”
漠风拂袖道:“我难道不知!要你这里多嘴!”
叶白水微微一笑:“如此最好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