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豪心中莫名不安,全不懂楚荆究竟想要做什么,只见他身形不动,似是在酝酿着什么,又好像只是发呆。
时间一滴一息地过去,正当众人放下心来,鞘归人突字字诛心,高喊出声。
“云神,你不仁啊!你日夜都在注视着什么!你眼中只有这四方山河,朗朗乾坤,何尝有过这蝼蚁一般的生灵,草豸不如的残民!我登上这九九八十一层,一千零一级台阶,我上来了,就在你的花座之下,你的金戈影中,可你何尝低下头来视我一眼!此刻我向你大声疾呼,你的混账耳朵可清醒了些!”
群豪听他言语不敬,辱及云神,脸上纷纷变色,心中既是巨震,又是忿然。可恨都没有气力起来反驳,哪怕是一个字也好。
“颜皇,你不义啊!众生为你塑了这座金身,香客为你捐了这须弥。你只陪着这滚滚的云江,江潮起落日夜不动。你的信徒需要你的庇佑,而你又在哪里!你的琅玕玉佩,翡翠玉剑,这霓虹锦带,落地金珠,白白向谁夸耀!”楚荆仍不松口,神情激愤,继续大骂。
“聊云人奉你为主,可你这腐朽法身,你凭什么算神!接受千万人的供奉,你算不得圣和贤,你连一般的凡夫俗子也比不上!屠狗贩兔的流民也比你的灵魂高贵得多!你根本没有心肠!你只是一车发烂的文字,一堆废弃的土石!”
他的声音冰凉撕裂夜幕,群豪听在心中皆是动容不已,下意识地想反驳几句,一时间却都是哑口无言。
“你们想死还是想活?”楚荆低着头喘息了许久,突然转过身,将那只火把踢下天梯,噔噔噔直滚不停。
群豪中一片愕然,都没反应过来楚荆说了什么,听清的只道他是一时口误,心口胡诌。
楚荆却是格外认真,再次重复:“我说,诸位,你们是想死还是想活!”
“能不死,当然要活下去!”死寂的周流石坪上一人大叫回应。
“好,既然你们的颜皇不仁不义,不肯救你们,那今夜便让我来当一回你们的云神!”此言一出,全场皆是一片哗然,群豪皆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凭什么来救我们?”
“若你们还有信仰,我便大发慈悲带你们离开这个鬼地方!”
群豪惊喜道:“若你真能带我们立刻这鬼地方,我们自当奉你为主,从此听你号令。”
立刻有反对的声音:“可眼下别说船只,半块木板也没有,粮食也被烧得干净。要想从这孤岛脱身,云神亦是无能为力,这不是痴人说梦吗!”
“谁说我们没有船只。”楚荆快步走下。
群豪惊道:“难道你真有什么办法,变出一艘大船来,将我们这么多人带走?”
“他能有什么办法!诸位可不要被这小子给骗了!”
便在这时忽响起一声冷笑来,群豪回身一看,一人从石坪外悠然走来,却是那日随在道里寒身后的白衣书生。他手上依旧握着那卷牛皮古书,众人只道他早随道里寒先行一步离开周流山,不意他竟是去而复返。
楚荆冷冷地道:“你来得好迟!这三年读的书太多,性子愈发磨磨蹭蹭!”语声中杀意十足。
书生听了,却不恼怒:“这三年你喝的酒太少,也变得罗罗嗦嗦!活脱像个娘们!”
书生哈哈大笑起来,丝毫没注意到周围空气中的那种压抑和惊惧。他笑声中又像是带着疑惑,疑惑为何没一人觉得他的笑话好笑。
隐约有拔剑之声,拔剑之声往往就是溅血。
群豪听了,皆为这狂生担忧,纵然他是道里寒的亲信,惹怒了鞘归人,人头落地也只在须臾之间。
这书生难不成也有什么惊人绝技,才敢这般出言不逊!
可没一人瞧得出,书生身上并无半点高手的气息。
两人剑拔弩张,似乎是在等谁先出手。
常言高手对决,胜负只在毫厘,先出手不一定能赢,但后出手的人总是死得比较惨。
鞘归人的神情是如此的专注,如同面对这个书生,也不敢有丝毫放松。
他握紧了腰畔的那把锈剑,锈剑在黑夜里发出透亮的光来。
鞘归人终于动了,群豪都不由得屛住了呼吸。
不料他大步走上前去,紧紧抱起着书生,抬着他转了数圈,直到这书生气得大叫:“快放我下来,你这混蛋!老子都快被你转晕了!”
楚荆大笑不住:“我是在帮你抖抖身上的书霉味!”
又转了数圈,书生只觉头晕目眩,楚荆用力一甩,将他抛到了群豪之中,叫道:“快谢谢这位费了千辛万苦,来救你们的好好先生吧!”
群豪大跌眼镜,方知原来这位白面书生和鞘归人竟是朋友,惊奇之余,也乐得起哄。
书生被群豪高高抛起,复又落下接住,再次起飞。
楚荆接住他的牛皮古书,叫道:“滋味如何?”
书生几要口吐白沫,销魂地道:“快……快放我下来……”
楚荆正觉好玩,忽听一个精灵古怪的声音笑道:“原来除了喻大哥,四哥你还有这样一个好朋友啊。”
楚荆讶然回身,惊道:“小十一,你什么时候跟来了。”
鹤拾遗冲他吐了吐舌头,生气地道:“四哥,我早说过,我不会是你的累赘。休想丢下我。”
楚荆一怔,握住她的玉手道:“也罢,那咱们就一起回去。”
待得群豪奔到渡口,借着闪耀火把一看,顿时被眼前的景象深深震撼。
原本一片狼藉的江湾内生机勃勃,此刻竟是停满了高大气派的长帆船只。近六十艘船只造型一致,悬挂的都是同一面旗帜,放眼看去极为伤心悦目,场面恢宏壮观还远盛于颜皇诞辰之日的情景。各船上都有船工正在作业,船身上的木漆像是刚刚重刷过,显得极为惹眼。
这支船队秩序整齐,如军阵一般排布,在雾气中仿佛幽灵般凭空出现,更透出几分神秘色彩。有眼力老辣的认出,这些船上挂着的都是聊云公冶的族徽。公冶孝乃是纵横云江的大商贾,这鞘归人竟然能说得动他来相助,这实在不能不令人惊叹。
鞘归人当即下令让群豪从船上搬下粮食和肉脯,架锅做饭,在周流石坪上饱餐一顿。群豪久不知肉味米香,此刻恍如就从炼狱爬到仙宫,感动得几乎流下泪来。修仁握着牛皮书,一边仔细清点人数,四日前孟猛炸毁船只离去时岛上还有近万余人,而如今只剩下八千不到,更有许多伤者病患。
两人一番权衡,决定让老弱妇孺和伤者病患先行乘船离去,想跟着先走的尽管上船,绝不强留。一眨眼之际,周流石坪上便空旷了大半,剩下的四千豪客皆对楚荆敬若神明,遵守承诺,齐声说道:“以云神为誓言,愿听鞘归人号令。”
楚荆谢过众人,当夜群雄酒足饭饱,梦靥退去终于睡得香甜。
翌日天明,江心浓雾散去,群豪用过早饭,来到渡口正要登船。忽见不远处有两只扁舟并行而来,万顷江涛之中如履平地,舟上隐隐传来不羁桀骜的笑声。
迷雾之中,左右两舟上各站着一道模糊的身影。只听得一人吹箫,一人鸣笛,笛声佯狂,萧乐放纵,各踏水波,形放五内,魂游天籁,声流江岸,猛起一个乱瀑盖过岸边群豪所用。
笛箫之音相互附和交错,宛如天乐一般,浮躁的心境也为之一平。
仔细咀嚼,这乐声之中似乎还蕴藏了极为高深的剑道,如高山仰止,似东星穿月,洋洋乎,浩浩乎,不知所止,更不知所终。群豪皆是神醉不已。鹤拾遗一转身,楚荆不知何时已消失不见。
扁舟既到,那两个身影从模糊中走出,离岸边不到二十余步。
持箫人且吟且笑,一身藏青羽衣,仙步徐徐,握笛者另一番风姿,灰袍长服,剑步刀履,神情淡漠。
“且再比试比试这划水的功夫。”
两人此时心意暗合,不言而动,竟就齐齐舍了那扁舟,运起身法,踏水无痕,脚踩涟漪而过。两人仿佛水鸟一般,速度极快,不分轩轾,几乎在同时抵达江岸。不知情的人远远见了,只道这江面底下定是打了木桩。江岸中正值涨潮,江水一波胜似一波,这两人潇洒而来,鞋袜也没沾湿半点,显得轻松之极。
握笛者见又是平局,极为懊丧一般,挥袖而去,凝练剑气随心而发,登时就将江边一块半人大的岩石咚得一声劈成两半,原本坐在上面的一人直栽到地上,眼看就要滚落江中,忽有一只大手身来,握住起了他的剑鞘,轻轻一收,将他送回到数步外的平地上。
群豪一看,这施救之人竟就是那同握笛者同来的持箫人。两人一杀一救,信手拈来,如同事先约定一般,持箫人知道握笛者的手段,而握笛者也了然对方会插手。要说这两人之间的关系,似友非友,似敌非敌,显得怪异之极,群豪中没一人能猜明白。
持箫人方才站定,春秋古关二人上前齐齐拜道:“雁山弟子见过剑谛。”
群豪听了,皆是不由得大吃一惊,原来这持萧人竟就是雁山十剑宗之一。雁山与聊云齐名,同为雁云两极,听闻剑谛剑术冠绝雁山,少有人敌。此番和他同行而来,分庭抗礼之人的身份也绝不会低,看向那灰袍人的神情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突听那握笛者厌恶地道:“好大一块破石头,立在这儿忒得碍眼。”
群豪一愣,方醒悟过来,这灰袍人所指竟是颜皇神像,辱及云神,顿时义愤填膺。但想起方才他那一手化气为剑的本事,皆是心有余悸。
剑谛出声道:“颜皇为云江祈福,庇护过往船只,不生风浪,慰藉信徒,可谓功德无量。逐君何出此言?”
一听见逐君二字,站在前头数人吓得都往后退去,生怕一不留神,就遭不测。群豪皆知逐君正是鞘归人的授业恩师,有徒如此,其师更是可怕。
逐君冷扫了他们一眼,也不在意,只道:“某便是看不顺眼,你奈我何?”
剑谛笑道:“这天下间你看不顺眼的东西还少吗?熊掌与鱼,我能奈其何?”
逐君道:“某若是要去拆了这堆破石头呢?”
人群中立刻有人喊道:“拆不得啊!拆不得!”
说话之人目光真诚,极为恳切,群豪心道,这也是他们的心里话。
逐君如若未闻,仍杀意不灭地看着剑谛,他在等一个答案。
剑谛一字一句地道:“你若拆下一块石头,我便填上十块。且看是你拆得快,还是我补得快!”
“你是存心与某过不去,这几日你阴魂不散,就不怕死在某剑下?”
“加上方才这一斗,这几日来你我先后比试过九场,皆是战平,不分胜负……”
逐君打断道:“那只因你还未与某比试过剑法!”
“这剑法一项根本没有比的必要。”
“为何?”
“若是我一拔剑,你必死无疑。”
“你所说不错。可惜某宝剑未出鞘,你已是个死人!”
“你的剑有多快?”
“你可仔细观察过一朵梅花落下时的情景?”
“你是说!你的剑,快如落花。”
“不。你也许能看见落花,却决计看不见那花上悄然流逝的生命。”
“我明白了。”
“你的剑又有多快?”
“我的剑便就是这落花。”
逐君一怔,蓦地一笑:“我也明白了。”
若是不知轻重的人听了,定会以为这两人是在胡吹大气,比较看谁先把牛皮吹破。但是这些话从这两人,这两个当世绝顶的剑客嘴里说出,就仿佛自带着一种说服力,让人情不自禁地想去融入其中。
“眼下你可还要拔剑!”
“自然是要!若是某有剑的话。”
两人齐声大笑,就穿过人群,藏萧隐笛,牵衣轻步,旁若无人就往岛内走去。
古关御暴忍不住道:“剑谛,鞘归人眼下就在岛中。”
逐君咦了一声,返身四顾,眨眼就到了古关跟前,古关还没来得及叫出声,便被他抓在手中。
剑谛脸上一变,并未马上出手,逐君并未回头,笑道:“宽心,某不会伤他。”又向古关御暴问道:“姓楚的小子,他眼下是死是活,他怎么也在这个破岛上?”
古关御暴叫道:“他如今就在颜皇基下,前辈若是不信,大可自己去看。”
“若是让某发觉你有一字不实,休怪吾!”逐君冷哼一声,随手将他丢在草丛中,推开春秋无义夺步走出。
剑谛也不迟疑,将古关留给春秋,自己也追了上去。
两人几乎同时来到天梯脚下,抬头一看,果见楚荆正站在山头仰望颜皇,若有所思。
“尊驾若是吃力,便在这石坪上等某。”
“多谢逐君美意,这几步路老人家倒还走得!”
逐君大笑一声,挥开长袖快步拾级,剑谛见他身法奇怪,也不禁皱眉。
终归还是逐君快了半步,他长手一伸,五指暴涨抓住楚荆肩头,笑容顿冷:“好徒儿,你真是让我好找啊!”
“逐君爱徒心切,修仁佩服不已。”语调戏谑,却是不紧不慢。
剑谛走来,目中稍露惊意:“你不是楚荆!”
修仁转过身来,拜道:“见过两位。”
逐君怒道:“你算什么东西,竟然也敢冒充鞘归人!”
“南风之熏兮,可以解吾民之愠;南风之时兮,可以阜吾民之财。”修仁朗声吟罢,莞尔笑道,“区区修书人是也。”
“修书人。”剑谛低声默念数遍,忽道,“你难不成就是那位寰天楼主!”
“糟糕,又中了这家伙的计!”逐君却是无心再管修仁,他回头从颜皇基下俯视而去,只见云江上船只点点,迎风而发,原泊在渡口处的船只此刻皆已去得远了。
“这船去哪儿?”
“此去,聊云。”
……
……
喻红林啸吼未绝,声响冲天将正逃命的聊云百姓目光都吸引了过来。
一个面目肮脏的汉子认出他,上前半跪泣声叫道:“云护之主!”
喻红林放下白迟的身体,起身问道:“城中到底发生了何事?”
“昨日卫老帅接到李钰军策,就派卓族长率义军出城夹击,谁知夜里中了埋伏全军覆没。”这人哭道,“眼下三面城门皆已告破,巡野叛军正在全力攻打风澜城。风澜城中尽是些老弱妇孺,禹大人就快支撑不住了。云护之主您快去救救聊云吧!”
喻红林惊声道:“卫老帅历来谨慎,用兵极严,此番怎会如此大意!定是有小人在中作梗!”
喻红林静下心来,不待片刻思索,就往朝城主府赶去。黑烟尽头忽传来一阵响亮的马蹄声,将他的思绪打断。那道矫捷的红影踏破街角行速飞快,眨眼迫到眼前,喻红林脱口叫道:“高声……”
高声了然他的心意,清嘶一声低头将他挑到背上。喻红林翻身坐稳,抓紧缰绳绝尘行去。
还未穿过云护府,远远就被兵戈厮杀声响填满两耳,只见云河内外两条火龙蜿蜒而至,虽是白日更烧得胜于黑夜。风澜城外已被一片无垠墨绿覆盖,延伸开去将三面城门团团围住,只放出西门不围。
归南英亲自坐镇指挥,巡野军正急攻风澜正门,角声漫天奋勇直前,孤注一掷的绿铠士气大盛。在猛烈如雨的火箭压制下,城楼上守军接连倒地,情势极为不妙,城破也已只在俄顷之间。
风澜城一破,聊云将失去最后一块抵挡的盾牌,云河东西也将彻底被战火焚尽。
喻红林心急如焚,抬头瞧见巡野军后方阵中轮声轧过,有绿铠用板车推出数十人的尸体来,死状狰狞可怖,城楼上守军见了皆是义愤不已。当前几人绑在十字木架上仿佛游行示威一般,有几张面孔颇为熟悉,赫然便是卓白峰和卓返景。
这时已有几个巡野兵趁机爬上城墙,风澜城守将李言顾不得安危,亲自拔剑上前回击,连杀数个敌兵自己也被乱箭射死。守军见主将牺牲,皆是忘我上前,正巧支援人马赶到推出一门强弩,将巡野军此番进攻又打了回去。城头火光冲天,不计绿铠摔得头破血流,惨叫连连。
眼看就要夺下风澜城,拔下这最后一根钉子,不料屡遭磕碰,归南英愈发沉不住气,连番催促攻城军将。取耳护在一旁,发觉军师今日行为与往常迥异,心中不由暗暗担忧。他们注意力皆投在焦灼地攻城战上,全没注意身后云护府中已是异变陡生。一派瓦砾残砖中猛听噔得数声,大门破裂碎木四溅,飞冲出一骑来,人马相映恍如一体,去势极快临近几人皆被撞进云河之中。此骑单身匹马出入无人,手中一道青光如星辰幻彩,所过之处巡野兵不待挥刀便接连到地。
直到这骑冲出风云长桥十丈,在刀林剑阵中横跨云河,巡野众将才终于反应过来。待看清红马上之人,脸色纷纷巨变,握剑之手几乎颤抖不住。
“归南英,今日纵然城破人亡,喻红林也绝放不过你!教你为这数万枉死国殇陪葬!”
喻红林大喝一声,看准归南英方位,便纵马朝那辆四轮战车冲去。千军万马在侧犹然不顾,高声一个蹄子威势凌云直踏进这箭雨兵阵,不归死地。
归南英听了,大吃一惊以致跌下车来,幸而取耳眼疾手快将他扶住。归南英强自坐稳身子,急声下令放箭,兵卒涌上务必拦住喻红林。霎时阵中鼓声擂起,数千巡野兵齐声呼喝震天动地,挺刀直上前杀来。
孤星剑身上渐渐溢出一层淡红色的血气来,最后直化作滚滚殷红,恍如夕阳落入江水之中。半江瑟瑟勾勒出七个小点,璀璨星斗图浮现剑刃之上,从未有一刻如此耀目。
一人一马,在这乱军丛中势不可挡,恍如有云神庇佑,喻红林驰骤周旋,没一人一箭伤得了他。如虹剑气从孤星上激出,那道慑人红光照得人心紧缩,妖异猩红不啻于魔兵降世,两边围上来的数几个巡野兵皆被震飞,余力未尽一排排接连倒去。战车虽极速后撤,但既陷于兵阵之中又如何能快得过喻红林?双方距离飞快缩小,眨眼已不过三十步。
只听飕得一声,一直三棱箭直从喻红林脖颈边划过,擦出一条血痕来。取耳握弓搭箭正要射出第二发,只见喻红林低喝一声,山都龙马一跃而起,从拦在前头的盾牌阵头顶凌空跳过。身下近百巡野兵何时见过如此神力,皆是心中骇然不已!
从军列中跳出一座小山般的巨人来,贲尹虎吼一声,手中两个流星巨锤冲喻红林当头砸来。高声被气浪砸中忍不住痛叫一声,喻红林侧身避过,生死关头瞧得分明,一剑刺中铁链环扣,凭着一股巧力将其挑飞在半空。其去势不及,正将巡野军大旗撞成两断,城头守军见状登时士气大振。贲尹手臂脱力,还未来得及反应,就被喻红林一脚踢翻在地,高声两蹄补上将他踩死过去。
也即在这时,取耳第二发箭来,再无偏移正射中高声前臂膝腱。取耳神箭暗含内劲,高声痛嘶一声,前进的身体陡然失力倾倒在地,再难站起,喻红林也被摔到战车车盖头顶。喻红林见高声受伤,当下也顾不得心痛,一脚踢破车冠跳了下去。
归南英惊呼一声,取耳丢下硬弓,拔剑将他护在身后。取耳箭法了得,剑术倒也尚可,喻红林轻笑一声,孤星刺中他的手腕。取耳长剑脱手仍不放弃,喻红林毫不留情将他踢下车去,上前抓住归南英胸口。巡野全军见主帅失手被擒,心中皆是巨震,手上弯弓搭箭,将整辆战车层层围住,谁也不敢轻举妄动。
“喻红林,你若敢伤到军师一分一毫,你今日绝难活着走出此地!”取耳胸中血气翻腾,被赶到的巡野兵扶起,嘴上仍是不饶。
喻红林冷冷一哂:“若是喻某贪此一身,此番也不会来赴归军师的盛宴了!”
“云护之主,你眼下就算杀了我,也改变不了你们失败的结局!”归南英面不改色,“若非万不得已,我也不想死这么多人。”
“好一句万不得已,死去的人难道就可以凭此活过来吗?”
“喻红林,你实在该清醒一些!”归南英低喝道,“你不妨回身看看,这场战争从一开头你们就没有任何胜算!负隅顽抗,只是做无谓的牺牲罢了。”
“人定或许难以胜天,但我仍坚信道不拘于强弱,义不限于多寡。并非谁强谁赢就有道,谁弱谁败谁就无义。”喻红林宣告般大声道,“聊云人不以成败论英雄,今日纵然你称心如意攻破了聊云,你征服了这片土地,聊云子弟悉数死尽,可日后自然还会有别人来推翻你!你靠奸谋诡计夺来的胜利,也绝长久不了!”
“心平气和地坐下来,交出风澜城,起码还可以救下许多还活着的人。”归南英的脸色立时寒透。
“你痴心妄想!”喻红林大叫一声,孤星影动就要与归南英同归于尽。
便在这时,斜刺里一道黑光如龙虎蹿出,势逾疾电,刀子般的剑气直朝喻红林脸颊而来。
喻红林余光瞥见,心中不由一凛,孤星半空变招反手拦断。
只听当得一声,两剑猛击撞出激烈火花,黑剑上如同燃起森白业火与孤星血光星斗撕咬在一处。白红两道磅礴剑气贯通一处,皆是拼命想要压制住对方,可谁也奈何不了谁。脚下战车受不了如此冲击登时四分五裂如泥牛瓦解,四炸开来的尖细木片刺伤了两旁数人。
巡野军中怎么可能有如此高手?
“北城临!”喻红林收回剑锋,站稳脚步,语气转上无尽愤怒,“好呀,我正想找你!”
北城临救下归南英,也不轻松,脚下虚浮连退数步方住。他此刻穿着一身绿铠,头戴铁盔,乍一看去就与身旁千万巡野兵一样,全没差别,也不知已经隐藏了多久。
“寻临之前,喻总使不妨先去见见鞘归人。”北城临冷冷一笑,“师兄一人去了地下,也没个伴儿,也真是可怜。”
喻红林眉中一动:“你以为我会信你!”
“信与不信,已非临的事。”北城临神情捉摸,近乎残忍却绝非笑意,“若不想成为棋子,被他人玩弄鼓掌,只有自己成为运子的人。小刀谨为喻总使送行!”
五日来周流山音讯全无,楚荆更是迟迟未归,难不成他真得出事了!北城临的眼神中根本无从分辨真假。他究竟是在撒谎还是实言?
北城临越是镇静,喻红林心中便越动摇,他扫视四周,那渐渐逼近的长戟正朝他喉咙而来。现实并未给喻红林剩下半点时间。
“死则死矣。”
自从北城临出现,喻红林便知再无杀死归南英的可能,剑气催发过度带来的涨麻感正在慢慢上涌。等这股血气冲到头顶,便是他身亡之时!冲上前来的巡野兵被他一剑剑刺倒劈翻,但似乎这只屠戮之师永远也不会杀完。喻红林出剑的手渐感麻木,不知是何人的鲜血一滴滴溅上了他的衣襟和脸庞,他退无可退直被逼到云河边上。风澜城中禹胜等人远远观望,欲救不能,束手无策,唯有连声祈求云神。
不知为何明明死到临头,喻红林脑海中此刻浮现起的除了她的身影和那句承诺,更多的却是,那日烧鸡店内聊云仍旧安康,失意落魄的书生临去时对他说那句——吾辈岂可绝望!
“谁能擒下云护之主,赏千金,赐九爵!”
归南英金口一开,取耳一声令下,无异于天降奇财。
喻红林久战之下浑身浴血,疲惫不堪,眼下只靠撑着孤星方能站立。他的眼睛发红像是负伤的猛兽一般,可这也不能掩饰他的虚弱和不堪!
而这只累垮了的肥骆驼哪还有什么威胁!
巡野兵大喜过望,一改方才的懦弱退缩,争向上前,要割下他的头颅换一场大富贵。
谁知他们刚走出三步,还未摸着这大富贵的烫气儿,身前忽有一道爽畅剑气当头扫来,恍如河面上**开的涟漪,一推成浪。上前的巡野兵痛叫一声,飞快向后倒去互相撞在一块,浑身几要散架。艰难爬起来的神色巨震地看着喻红林,谁也没有料到他竟然还有余力。
“魄月!”归南英脱口惊呼。
这种诡异的不详剑气在聊云已太久没有出现过,以致人们都忘记了它的存在!
一旁冷眼看戏的北城临眼神也是一变。
他嗅到了一股熟悉的味道,这一剑绝非如灵犀鬼才说的那样简单!
便在这一片寂静之中,不知从何突传来一阵萧条笛声。
笛声缥缈,无痕若雁,从倒插的帅旗上头吹过,从双方流血战士满是汗水的额头拂过,从焦灼的心眼和错落的神情上掠过。持戟握刀的巡野兵不由得一怔,纷纷回头四下张望。
“是谁在装神弄鬼!还不赶紧现身!”归南英面露警惕。
“喻红林,还记得剑谛小儿教你的那招魄月吗?这下半式‘川流’,可惜你实在太笨了,怎么也学不会。”虚空中那声音发出一声讥笑。
“果然是川流!”北城临恍然大悟,脸色继而顿沉,“鞘归人,你竟然没饿死在那破岛上!”
“谁叫鞘归人不信鬼神,云神又岂肯收我?”楚荆微笑说道,伸手扶起喻红林。
巡野兵只觉眼前一花,谁也没看清他究竟是何时又是如何出现在河岸边。只一眨眼,云护之主身边就多了一个人影,更出奇的是,这人竟也穿着巡野绿铠。
鞘归人半路杀出,又起波澜。虽是麻烦许多,但归南英见此刻局势稳固,仍在他的掌控之中,当下也不慌张。
“鞘归人。”他将这三个字念得格外用力,近似于咬牙切齿。
“那晚夜色太盛,帐里灯火暗了点儿,竟没认出鬼先生来。”楚荆蓦地一叹,“楚某实是深感不安,还请鬼先生不要见怪。”
这话落地,不单一干巡野兵,连喻红林几人也听得一头雾水,不知鞘归人这话是对何人所说。
归南英却是脸色微变:“鞘归人,我本无心与你为难,谁知你处处与我作对。今日你既然自寻死路,可别怪我手下无情!”
“多谢归军师从前不杀之恩。”
“你!”归南英怒叫道,“可惜现在不会了!”
“归南英,你杀一个鞘归人容易,可再想要搞清楚他掌握的东西可就难了。”
“等等,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归南英命令下达,准备发起进攻的巡野兵立刻暂停了下来,继续保持着前进的姿势。
“我要说的话可长着呢!归南英,你今日自以为兵力充足,分三路进攻风澜城,便是犯的头一个大错!你被这小子拖了大半天,可知道另外两路眼下情形如何了?”
“你休想扰乱我方军心,左右路两军……”
归南英的嗓子忽然卡住了,他这才发觉左右两路那个方向实在不该这样安静。按照原定的计划,这时辰两军理应攻破城门,从风澜城内攻出与中路主力会合才对。可另外两个方向发出的火光也越发暗淡。
难道说!一股难以名状的恐惧攀上归南英的心头,他伸出袖子擦了擦汗水。
“终于发觉了么,让我来告诉你吧,你的那两路精兵很不幸,都已经死光了!全军覆没!”
“简直是无稽之谈,聊云城中哪里还有什么兵力能阻挡我军的铁蹄!鞘归人,你在说什么大话!”
“聊云虽已无可用之兵,云神子民之间倒是乐于互相帮助。”楚荆笑道,“前几日颜皇诞辰,周流山万人共贺,场面极为盛大,归军师没去实在可惜。”
“不可能,这……”归南英脸上一白,“孟猛他……”
“孟猛虽然放了一把火,却也万难烧得干云江云河!我眼下既然能够站在这里,便就是最大的证明。”
“便就算折了那两路兵马,聊云城外我仍有过万大军在赶来的路上。”归南英恢复了自信,冷笑道,“赢的人终究还是我!”
楚荆摘下头盔,忽摇了摇头,又自顾自仰天大笑起来。
归南英心中一突:“你这小子胡乱笑什么,疯了不成!”
“我笑你自以为是,处处算计却仍是百密一疏!苏总管神机妙算,早猜到你会从阴山小道进兵。”楚荆大叫道,“归南英,你孤军深入,已犯了兵家大忌,仍自不知!如今你的八千后军早已喂了火药,全数折在御龙坡。这风澜城前这点残兵败将已是你剩下的全部人马,我看你还拿什么来叫嚣!”
“这怎么可能!”归南英脸上一片死灰,仍是不敢相信,大叫道,“好一个诡计多端的鞘归人,从头到尾纯属一派胡言,就没一个字是真!归某险些就中了你的计!”
楚荆毫不辩解,笑道:“归军师现在才明白过来,未免太迟了些!”
“格杀勿论!”归南英再不迟疑。
重甲利刃的巡野兵狼虎一样围了上来,其后则是数排严阵以待的弓箭手,黑压压的兵阵一眼望不到尽头。
寻常帮派火并,街头斗殴,轻功高妙或许能来去自如,不伤毫发。但此刻他二人面前是千军万马,刀箭无眼,实已陷入了绝境。这时想凭一己之力全身而退,无异于痴人说梦。
喻红林自知已难逃脱,不愿再连累了楚荆,正要叫他伺机脱身。
突听楚荆低声说道:“快吸一口气!”
喻红林还未反应过来,便被楚荆拽住,在身后无数道惊异的目光中一步跳入云河。冰凉刺骨的河水瞬间走过全身每一寸皮肤,刚要凝固的伤口处更是钻心的疼痛,喻红林眼前一黑险些晕了过去。
巡野兵大惊失色,急忙奔到河岸边,河面上飘上只一团血迹。
“切不可走脱了云护之主!”
归南英“放箭”二字还未说完,忽觉眼前一暗。
清朗的天空陡然阴沉下来,随之降下一个霹雳一般,无数声轰响如天外陨星当头砸下。
“天啊!”
巡野军正不知发生了什么,扭头一看,却是南北两面高地上推出数十辆投石车。雷车轧过刹那间流弹乱发,正对准整个风澜城前的空旷平地。投车装填一番狂轰乱炸,连边上的几处城楼皆被殃及,被两人粗的燃火巨石砸出了一个大窟窿。
这猛烈火弹威力极大,巡野军顿时阵脚大乱,数排绿铠挤在一团,慌乱之间各人心念不齐,谁也逃脱不开。一发流石犹如夺命镰刀,也不卖伞卖伞阿知人死在这狰狞利器上。
不少人心中畏惧直接跳入云河水中,他们中有人根本不通水性,谁也来不及搭救,竟活活被淹死。饶是归南英也呼喝不住,取耳杀了几个逃兵,反弄巧成拙,激得群情愤慨。只听当啷几声响,数十人当即掷下了手中长刀,再不管军令,卸甲逃窜,军心更是毁丧。
也不知过了多久,这投石车声响才渐渐平缓下来,抱头伏在地上未来得及逃走的巡野兵粗喘着气,接二连三站了起来,暗自庆幸。然而继这流石之后迎接他们的是从南北两条大道杀出的云神子弟,他们穿着简易的轻甲,有的甚至只穿一件单衣,脸上皆是毫无退意。他们手中的武器也是五花八门,刀枪剑戟,各成一家,有的看上去更是甚为滑稽。
放在往日,纵然武功比不上这些江湖练家子,但训练有素的巡野铁甲依仗军阵配合,自然也不会惧怕。可这时风澜城前的这支巡野军经过群雄炮击,战心大退已成惊弓之鸟,不战自溃。风澜城中的守军瞧准时间,趁势杀出,更冲散了巡野军阵型。甫一交战,一半多的人皆是纷纷放下武器投降,原本处于兵力绝对优势的巡野军反倒是一败涂地。
剩下的巡野兵被压缩到取耳周围,在他的带领下仍自强撑。
归南英翘首以待的那只援军迟迟未能到来,他方信鞘归人所言是真,不由跌足长叹:“好一个黑白狐,归南英心服口服。取耳,眼下败局已定,唯有暂且脱身以待日后大计。这聊云,我们会回来的!”
谁知取耳却没转身,只道:“归军师你走吧,取耳不能再保护你了。”
归南英一愣,还以为是自己耳朵听错了。
“取耳是兵,听源将军号令,为聊云城主巡野,不能逃。”
话音未落,他伸手抓出皮筒中最后一支三棱没羽箭,却没再搭在弓上。只见取耳啪得一声将这利箭折成两截,手臂猛一用力,直朝心口插去。他倒地即死,死前双目仍紧紧凝视着头顶那只盘旋天空的雄鹰。
……
……
喻红林顺着暗流也不知被冲出多久,等到他憋不住气浮出水面,发现自己已经被冲到了一处河岸边。喻红林冷得全身发抖,连忙爬上岸抖落水花,冲着水面大叫楚荆的名字。底下却是毫无反应,楚荆也不知是被冲到那个角落去了。
喻红林也不浪费时间,估摸着这地方离风澜城不远,捡着小路便往大道上走。只要上了大道,接下去的路他便好走了。谁知这胡同七拐八折,偏偏两边墙壁又滑又高,一番功夫竟闯进了个死胡同。喻红林暗道倒霉,正要回走,耳边忽听见一人叫骂和一个稚嫩的啼哭声响。
喻红林心中一动,折进左边那条道,看见一个穿着人模狗样的男人正在追一个瘦弱的小男孩。男孩怀里紧紧抱着一个馒头,边哭边跑。男人大声叫嚷,男孩慌乱之间被石子绊倒,登时被他赶上一把抓住后颈。
“放开我!大哥哥,这馒头给你,你别打我!”
“谁稀罕你的破馒头,快把那东西交……”
喻红林心中大怒,不待多言,上前两拳就将男人打翻在地。而那小男孩已经被吓得六神无主,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喻红林心中可怜,将他揽在怀里,轻轻拍他的后背。那男人骨碌着爬起,看了喻红林一眼就狼狈逃远了。喻红林担心男孩情形,也不去追。
这时男孩抬起头来,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清澈无邪,哭声叫道:“喻大哥,我终于找到你了。”
喻红林听了一奇,不知为何这男孩居然认得他。他仔细一看,这才认出这小男孩居然就是当日与杜浪相依为命的七夕。不过她剪了头发又穿着男装,浑身透着股一般男儿都没得飒爽气。女扮男装几乎以假乱真,也难怪喻红林看走了眼。
喻红林惊喜道:“七夕,你怎么在这儿?”
“杜叔叔不见了,我一个亲人也没,只好在这地方孤苦伶仃,只盼着哪一天杜叔叔会回来找我。”七夕靠在他胸前,多日来的委屈一股脑儿吐出,豆大的泪珠滴滴打在喻红林手背上。
喻红林想起杜浪的死状,心中一阵难过,摸了摸七夕的头,挤出一丝笑来:“好孩子,别怕,以后喻大哥就是你的亲人。”
七夕破涕为笑道:“喻大哥,那天你答应说来找我,今天你果然来了。”
“这几天你是怎么过的?”
聊云战火一开,城中兵荒马乱,就连大人们也难以生活,喻红林实在难以想象,这样一个小姑娘到底吃了多少的苦。
“一言难尽……”
“别急,慢慢说。”
七夕又要掉眼泪,喻红林正伸手替她揩去,忽觉整个人就要涨裂开来一般,胸口传来一阵剧烈的刺痛。
他摊开手一看,入目竟满是鲜血,一把锋利寒匕正挺挺地插在他胸膛上。
喻红林几乎以为自己看错了眼,但那股疼痛来得是如此真实,如此撕裂!
让他不得不相信,这一刀是拜何人所赐!
七夕趁他失神间隙,娇小的身体飞快地钻了出来,银牙用力咬着下唇,直退到墙根边。
“你……”喻红林只觉头脑发涨,靠倒在地再无力气站起,“为什么?”
“你以为凭你就能赢了老夫?”
七夕苍白的小脸上毫无征兆地浮起一抹笑来,一抹远超她这般年纪的成熟,阴险至极让人不寒而栗。
“赫连雄?”喻红林只觉天崩地裂,难以置信。
“你也认识我爷爷?”
七夕讥讽般笑道,她见喻红林奄奄一息,试探着踢过来几颗石子,确定他已无还手之力,这才彻底放心。喻红林身子发凉,只能任由她走近。七夕冷笑不住,正要上前拔出他胸口插着的寒匕,给喻红林一个了断。
谁知便在这时,隔壁巷子传来两道飞快的脚步声。七夕脸色一变,知道来了碍眼的家伙,也顾不得许多就从另一边脱身离去。
“在这!”有声音叫道。
喻红林眼皮沉重就要阖上,连楚荆和鹤拾遗两人走近也没察觉。
鹤拾遗瞧见喻红林情形,顿时吓得花容失色,失声叫道:“喻大哥!是谁把你害成这个样子。”
喻红林被滴在额头上一滴泪惊醒。
“喻红林,你得醒着,你还欠着好几十两的酒钱呢。我一个月才半两的工钱,你这是要我下半辈子都替你还债不成!”楚荆将他扶起,运气竭力想帮他止血,仍是无济于事。
“谢谢你,楚荆。”
喻红林气若游丝,看着鞘归人,忽有一种由衷的恐惧猛地席上他的心头。
他的眼睛也睁得极大。
那座大山,那乌鸦鸦的人海,那枫中知蝉的谶语!
喻红林终于明白了什么,这最后一丝清明所得来的一切。
他脸上的笑意成为一片恐惧的汪洋。
楚荆哽咽着,他惊异地发现喻红林竟然在颤抖。
“喻红林,你怎么了,你想说什么?”
喻红林努力地想动一下身子,哪怕是轻轻地抬一下手,但这一切仿佛是在用一根弯曲的稻草来反弹石块,无比艰难。
生命的活力以可泣的速度从他身体里流逝,喻红林的身体往下软去。
楚荆突然看见喻红林的左手食指轻轻地往上抖动了一下,像是在指着自己。
爱笑的汉子,似乎再也笑不出了。
鹤拾遗面色惨白,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瘦小的身子在冷风中差点被吹倒。
“喻大哥他去了。”
鹤拾遗忍不住伏在喻红林身上嚎啕大哭起来。
“他还没死呢!”鞘归人冷冷喝道。
他摘下喻红林手上那串木珠,一口气将剩下的几颗珠子全力捏裂。鹤拾遗正不知他的用意,只见一只通体暗金,披着一层轻甲的小虫从碎木珠中爬了出来,两根威武轩昂的长触角极为敏锐地探索着周遭。这小虫似乎对血味情有独钟,迫不及待跳到地上,将那几滴鲜血都吸了个干净。
“这是什么怪物?”鹤拾遗一脸吃惊。
“它不是怪物,它是这世间最后的圣灵。”
楚荆目光在喻红林脸划过,终于开口:“龙子鸣镝,楚荆这辈子对不住你,害你没了主人。还请你救这小子一命。”
楚荆言辞恳切,可这小虫却仍是我行我素,自顾自舔了舔嘴边的鲜血,似是在回味一般迟迟不动,又仿佛是人世商贾正待价而沽。
“四哥,它不过是条虫子,怎么可能听得懂人话?”
鹤拾遗话音未落,鸣镝泄愤一般,突然从地上跳了起来,血口大张,朝着她喷出一条食指粗细,手臂长短的橙红火蛇来。这条火蛇宛如地底喷泉一般,余力未尽只是一瞬便自消散,火候不到并未有什么杀伤力。饶是如此,鹤拾遗仍是被这小家伙的无礼举动吓了一跳。
“你随他游历人间三年,在这聊云风潮里打滚嬉戏,看来也学了不少东西。”楚荆终于领悟,长叹一声,“你若救活他,鞘归人任你驱使。这锤子买卖你做还是不做?”
鸣镝听罢立刻鼓噪起来,两根长触角随之挑起,张口兴奋地冲四面八方喷起火来。每一次火焰的颜色随它心境变化,一会红透如霞,一会深蓝如海。数道不同颜色的火焰冲撞在一起,似乎在大叫:“这可是你说的!”
“那便一言为定。”楚荆闭上了眼睛。
鹤拾遗只觉眼前一花,龙子鸣镝已经消失在了原地,再见时它已经跳上了喻红林的胸膛,朝着那柄寒匕飞快爬去。只听一声悉率若丝帛裂开的脆音,那冰冷的刀身被鸣镝尖细的小牙拦腰咬断,断口处不差分毫正与肌肤平齐。鹤拾遗连忙伸手取下刀柄,放在阳光下一看,断刀口平滑可鉴,就仿佛刚从火炉中取出一般。
鸣镝并不罢休,它调转触角朝喻红林伤口吐出一口火,与方才几种七彩火焰不同,这次的火乃是烛白透彻,毫无杂质。在这道白火的洗礼下,伤口处的皮肉不但没有烧焦的迹象,反而渐渐呈现出一种透明的红润来。趁着这绝妙时机,鸣镝一鼓作气一路下啃,眨眼间那还残留在喻红林体内的半截刀尖就给它吃了个干干净净。伤口以可见的速度愈合,而白火也渐渐微弱下去,就在即将熄灭的一刻,鸣镝恰好脱身离去,重新扑倒在地上的尘土中。
做完这一切后,鸣镝彻底疲软下去,就像是扛着千钧山峦,再无方现身时的兴奋和欢悦。它身上的光芒如同熄灭的火烛一般瞬时黯淡下去。那层暗金色的鳞甲寸寸裂开,噌得一声化为数十瓣掉在地上,方一入土便再无踪迹。
楚荆摘下胸前的那枚竹笛轻轻放在地上,鸣镝身子一缩便钻了进去。
鹤拾遗伸指到喻红林鼻下,数息的时光里,她的心跳声连她自己都听得清清楚楚。
那已停止了的躯体里陡然飘出一缕微弱的气。
“四哥。”鹤拾遗惊喜叫道。
楚荆终于支撑不住直靠倒在墙根上。
尾声
“三年问仙,脱胎换骨,终入大宗师境。”
“这便是大宗师以气凌势,御力的法门么?”
“长吞一口气,聚啸于指间,刹那天地清音,草木易形。”
一时间整个惘生兵阵,整个金水河谷,连带着那只蛇皮口袋似乎都发出一阵轻颤。
背着口袋的人嘴里还叼着一枚竹刀。
他似乎是在犹豫,他眼前似乎是一具丰满的胴体,不知该从哪里下口。
身后祭台之下传来一个声音,苍蝇一样惹人烦躁:
“邦山城主,你的末日来了,你还有什么遗言要我帮着传回江南?”
“好一个狂妄的白衣归客。”杜浪撕下脸上的面具,拊掌道,“你是什么时候发觉我的?只要那个疯子没开口,我自认没露出半点破绽。”
“暴露你的不是老木,是你的自作聪明。当日在邦山城,那枚钥匙你是故意让我拿走的?”
邦山城主仰头大笑道:“若不引你进局,引鞘归人进局,这聊云风潮不就还是一盘死棋。白以,你可帮了我的大忙。若非你,赫连雄与公孙至尊岂会助我一臂之力?”
白以道:“你在鬼市故意引诱喻红林,就是要挑起他与黑龙王的争斗,好置他于死地。你故意将先君履送给他,让他打消对你的戒心,你好潜伏在他身边。草秋之死也是你与狐师一手策划的好戏。”
邦山城主道:“这样说白运司可是太小人之心,鹰扬门主与我无怨无仇,我何必害他?”
“杀了你父亲的难道不是他舅舅?”
“没想到你连这个都知道。没错,我来聊云头一个要报复的人便是他!”邦山城主索性不再掩饰,阴笑道,“白以,你知道第二个人是谁吗?”
“是我。”
“你果然聪明。当年若非你之故,我父亲如今早就站上了聊云城楼,插上了邦山旗子。一切都是因为你,因为你拔出那把剑!你要负最大的责任!”
“赫连雄为了当聊云城主,公孙至尊为了吞并墨城,他们起码还心存一丝丝敬畏,而你却将所有都摒弃了,只会在这儿指责、谩骂与仇恨。你这个跳梁小丑,有何资格!”
“你竟然还敢嘲笑我?哈哈哈,白以,我原谅你的无知和胆气。眼下聊云大乱,巡野军攻城,就让他们去斗吧,斗得死去活来越凶越好。反正不管谁赢谁输,最后都得死在我的手里!这聊云早就该毁了!我父亲做不到的事,我这个儿子来继承!”
邦山城主踌躇满志,得意大笑道:“你没法子阻止我,白以,你失败了,你必须承认这一点。你还能拔出聊之云吗?如今这一整个清流地宫都在我掌中,只消我最后将这枚林观的竹刀投下,地动海摇,天地移位,别说一个洛阳堤,就算是十个一百个也不在话下!”
从祭台后走出一个黄衫人,俯身恭声道:“城主,一切都准备好了。聊云人的命都捏在咱们手里!”
声色阴沉,说不出的森然,仿佛是地洞里的老鼠。
白以认出这人,也是夜奏九歌的杀手,也在当日围攻他的行列之中。
原来他是邦山龙王的心腹,白以开口怒喝道:“卑鄙无耻的小人,竟然是你,你是十三年前站在邦山城主身后的那个小将。”
黄衫并不否认,冷笑道:“水运郎君,少说些话吧,你的伤口又开始流血啦。哎呀呀,这么多年,你的狼狈样怎么一点儿都没变。”
邦山城主道:“叔叔,不必再和这小子废话,咱们动手吧,祭奠我父亲的亡魂。”
白以变色道:“你是要借阵法之力逆转两河水流,到时候,整个聊云会重新变为一个海底龙王!这样做的后果,你当真考虑清楚了吗?”
邦山城主哈哈笑道:“这儿离邦山城十万八千里,会有什么后果,也都是你们聊云人自己承受。”
白以道:“你当真这样天真,你就没有想过,这样大的水流,云河承受不住,云江就行吗?我告诉你,到时候受难的绝非一个聊云,凡是云江下游都会泛滥成灾,大水淹田,数万人数十万乃至数百万的人因此受难。这其中也包括你的子民,所有邦山百姓!”
“白以,你这话当真。”
“我在水运司多年,走了云江不下六遍,这些话我又何必骗你?”
邦山城主听得神色大变,黄衫人厉声喝道:“巧舌如簧的小子,少在这儿危言耸听!你心里打着什么算盘瞒不过我。城主,这小子的话你一个字都听不得!”
邦山城主仍有犹豫:“可叔叔,若真如他所说,那我日后还有何面目再见百姓?”
黄衫人一把推开他,大声道:“一切罪责都由我一人担负即可!孩子,退后边去。”
邦山城主叫道:“叔叔,这把竹刀太重,还是让我来吧!”
黄衫人毫无商量余地,夺过那把竹刀,冲着白以冷声大笑道:
“你就困死在这个惘生兵阵里吧,过个几十年你也许能找到简晴天的尸体!”
说完他往后一转,身影消失在半空之中。
邦山城主见白以无动于衷,竟仍是木在原地,只当他失血过多,连路都走不动了。
也不禁动容,冷冷道:“白以,本城主不杀你。你回聊云去吧,把这个好消息告诉所有人,让大家都开心开心。”
白以仍是那样颓然丧气,就像是失魂落魄没了影子,一股胜利者的喜悦让他愈发骄傲起来。
他将是有史以来最伟大的邦山城主。
他转身离去,身后那苍蝇一样的声音:
“你以为你们的美梦可以得逞吗?简直……简直滑稽!”
“你说什么?”
邦山城主咬着嘴唇,死死地转过身去。
白以一边解下背后的破伞,一边笑道:
“你们的图谋……有人早已洞察!他将六道舆图为伞面覆盖在这把破伞上,管你有几条银河洒落,也一滴溅不到聊云城中!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天地万物,无不循环!”
“枫中知蝉的六道图?收纳轮回万物!”邦山城主脸上剧烈**一下,随即发出寒笑,“你开什么玩笑,这样的宝贝他会舍得借给你?白以,你这个笑话实在太不高明。”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枫中知蝉固然小气,可他也是聊云人。这一点云神也无法改变。”
“是你常去的那家伞店。”邦山城主的声音出现动摇。
“我每天都去,足足两个月,终于说动了他。他说,要修这样的一把破伞,非这样的毅力与决心不可……”
邦山城主觉得手心在冒汗,那是一种寒冷。
他仍是不相信,白以毫无动摇的眼神透露出一股决然的顽强。
就在这时,祭台之中传出回应,一把竹刀掉入深不可测的海底。
一股仿佛时间毁灭的恐惧感让他整个人都颤抖起来,仿佛是天地之鲸在吞吐,在呼喊,那样的潮水涌动让整个金水河谷剧烈颤动,让固若金汤的惘生兵阵都发出了一阵破裂的声音。
“来了,来了!”邦山城主兴奋地大叫起来,“所有聊云人的死期,聊云城的死期!”
白以没有说话,他没有多余的力气了。
他松开捂着伤口的手,缓缓地移动到那腐朽的伞柄上,仍最后一滴血流干。
然后他开始一步步,快过一步,也坚定过一步,朝着那祭坛走去。
他的步伐很轻,走在湿润的泥地上也没留下半点脚印。
他的呼吸很浊,这样嘈杂洪亮的环境里他却双什么都听不到。
他抬起头,目光坚定,看着前方,他选择再次相信。
就像一十三年前那个走上天子门楼的男人,拔出了石中剑。
而他拔出了那把破伞。
小小的伞骨,破得不成样子的伞面,修了多少次,补了多少回?
就像飘零的大雨,破碎的金瓯。
可那个信念还在。
只要还有这根伞骨,那这把伞便不惧风雨。
只要还有这根伞骨,那便还有希望,还有明天。
他明白的,很多人也都明白的。
若有此杯,当敬这根伞骨,当敬云护之龙。
(聊云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