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去的两天日晴无云,晒得热气蒸腾,群豪百无聊赖,又睡不着觉,整个石坪的空气上充斥着一种令人作呕浑浊和臭味,就像发霉了的菜干。起初还有人自告奋勇,在平地上挥舞剑法,为大伙儿助兴消磨时间,谈笑风生,插科打诨。再后来大伙儿肚内饥饿,心情悲凉,耍宝的,看戏的谁也没了兴致。索性相约着就在这周流山西岛闲逛起来。
西岛虽不大,风景倒是极佳,江岸边岩石广立,没什么高大的树木,花草极为丰茂。
逛着逛着,群豪发现西岛东部有一条三十余丈长的铁索大桥,横亘在江水之上。
随同的蓝衣弟子上前一拦,严肃道:“这是通往东岛的流流桥。”
群豪来了兴趣,提出要到东岛上去,或许能找到船只或者适合做船的木料。
蓝衣弟子斩钉截铁地道:“周流山主有命,颜皇祭典期间,任何人不得通过流流桥。”
群豪强辩了几句,这数个蓝衣弟子皆是木然摇头,半个字也不给通融。
众人如今寄人篱下,只得作罢,此刻意兴阑珊,走了半天也脚乏,便回到了石坪之上。
周流山主虽提供饭食,可这几碗稀粥怎喂得饱这一群魁梧大汉?
有几人嘴馋,更还有一手抓鱼的本领,便偷跑到江岸边捉鱼。这云江鱼分量肥壮,鱼肉鲜嫩,饿得几忘了肉味的众人皆是食指大动。烤鱼的香气一传十十传百,半个周流山都晓得了。一时间,江岸边挤满了人,人人都拔剑在浅水里叉鱼。
这些江湖豪杰剑法不差,一到捕鱼就成了门外汉,水平参差不齐,有人费了半天都没碰到鱼尾,气愤难当。有人则谈笑之间就捉上来两三尾,在岸边就地搭上一个石灶,摘了片大叶子聊当锅底,摘上几把野菜调味,不一会儿鱼的野味就渗透进汤中,香气扑鼻,光泽诱人。一日的功夫,群豪填饱了肚皮,这周流山一带的鱼儿可糟了大殃。
蓝衣弟子大惊失色,数人急忙上前阻止,不准群豪再刺杀江中游鱼。人尽皆知,周流山一带附近水域受颜皇洗礼,不见刀兵,严禁捕鱼,信徒多常年素食。而这些江湖莽汉大肆捕杀,如此倒施逆行,无异于在撼动这圣地的根基!这是云神信徒的死穴,无怪周流弟子如此紧张。
怎知群豪早些时候求去东岛被拒,早就生了怨气,这时见自己不过吃几尾破鱼也被横加干涉,更是恼羞成怒。双方推搡之间,情形渐渐一发不可收拾,登时大打出手。周流山弟子见敌众我寡,惧于利剑,只得退下。
另有人火速将此事禀报给周流山主。
周流山主刚在颜皇神殿内做完祈祷,听完神色微微一变,显然也是猝不及防。若是此举惹怒了颜皇,降罪于周流,那他可真是百死莫恕!想到此处,丘山主的额头上更是汗水密布。
他急忙带着弟子奔到江边,只见满目狼藉,鱼骨鱼鳞被丢了一地,煮鱼剩的汤汁也溅得到处都是。
饶是丘山主再和善的性格,也不由得勃然大怒:“我周流山以礼相待,颜皇在上,各位未免也太过分了吧!”有几个蓝衣弟子受了争斗中受了伤,这时见山主到来,皆是振奋,纷纷附和声讨。可这些江湖豪客自恃武功,根本不将周流山弟子放在眼里。
丘山主大窘之下,见春秋、古关两人正在岸边岩石上打坐,心中大喜顾不得身份亲自爬了上去。
怎料他还未开口,雁山双子就将他快嘴边的话生生压了回去:“山主见谅,我二人下山谨奉炎剑尊之命,非师门密令不得插手其他江湖事务。”
丘山主悻悻而回,群豪之间不知为何何事哄笑不止。
又听一人叫道:“丘山主息怒,我等也知晓这周流山的规矩。只是今日不得已,肚中难熬,权作充饥。请丘山主多多担待。”
周流山主质问道:“难道是我周流山弟子疏忽,没有给阁下发放食物吗?”
群豪轻笑道:“那粥稀薄如水,怎压得住馋虫!”
又几人没好气地道:“丘山主,这游鱼靠云江过活,又不是你周流山的物产,你未免管的也太多了!”
周流山主怒道:“凡是云神子民,皆为周流山的尊客。尔等肆意残杀我山宾客,周流山不欢迎你们这样的人!”周流山主言毕,拂袖而去,同时将所有的蓝衣弟子召集回颜皇神殿中,加强流流桥的防备,并禁止再发放粥食。
是夜山脚下静悄悄一片,夜风袭来,就像是吹进了一片空林子。
这本该是一个难得祥和的夜晚,谁料到午夜未过,就又起了乱子。
矛盾依旧爆发在食物这个关键点上。借着夜色,有几人说起就在颜皇基下的祠堂里,还藏着天大的宝贝,几个刺头儿一鼓动,继而数百人纷纷涌上天梯,破门而入。那数十盘洒过天水,受过加持的瓜果蜜饯,糕点巧食成了饿狼饥虎红眼中的羊羔肉。
守卫祠堂的蓝衣弟子正打着瞌睡,这时都被惊醒过来,见门口一望望不见底,瞬息涌进数十人去,伸手哄抢颜皇基下祠堂中的贡品。
蓝衣弟子大惊失色:“你们疯了不成!这是供奉给颜皇的贡品。不能动!”他们虽是奋力阻止,但三拳两脚就被群豪打倒在地。
“生死大事,信仰算个屁!活下去才是王道。”
“她既不能让我吃饱,只平白看着我饿死,我干什么还要信奉她!”
人群中洋溢着疯笑,狂喜如瘟疫,乐此不疲,狰狞如恶鬼,心安理得,对头顶的颜皇神像视而不见。颜皇立在夜雾之中,亦是无动于衷,冷眼观看着这场好戏。
这些开胃小菜眨眼间就被分完,群豪继续发挥着探索精神,很快就找到了更有吸引力的东西。在神龛后头最底下的一个大金盘子里,用红布盖着,其下是一个完整的猪头和半只牛腿。上面贴着的金符瞬息就被七八只手撕成碎片,那肉的原始的香味和老道的饱满的酱汁完美结合在一起,迸发出前所未有的**。牛腿在争抢中陡然扯成无数块,猪头像只皮球一样在各人手中飞快地交接着。
“放下这肉,饶你不死!”
“休想,这东西是老子的晚餐!”
不知是谁率先出手,接着就是一声惊呼,鲜血漫过了门槛。为了争抢一片肉脯,群豪撕下了白日的面具,像是变了一个人一般,不惜拔剑相对,杀招辣手。
僧多粥少,决定最后归属此刻唯有暴力,登时这颜皇基下就乱作一团。
剑刃交击之声如下起了大雨,祠堂内噼里啪啦,桌倒箱翻,珠帘被割破,珠子噔噔得掉在地上。原本肃穆庄严的祠堂之内没有礼敬之声,反成了杀虐的魔狱。
周流山主被弟子从睡梦中唤醒,他匆匆披上外袍,就带着人马赶到颜皇基下,这时场面已愈发不可控制。厮杀的豪杰从祠堂内杀到门外,从天梯穹顶斗到底基,黑暗之中只点着零星火把,谁也不知道和自己交手的是谁。厮杀也从争夺肉食转变为血气之战。
这多日来的苦闷积郁化为了无穷的斗志,饥饿是最好的提神灵药。
有人苦战多时终于刺死了对手,这时星月光盛些,他突然看清了他自己交手之人,竟是自己的同门师兄弟,他大叫一声,恍如中了一个霹雳,提剑就往自己颈上抹去……
周流山主的斥叫声方一发出,立刻就被群豪的詈骂厮杀之声淹没。他正急得六神无主,蓝衣弟子迎上前到:“此地危险之极,还请山主速速退回到神殿之中。”
便在这时,群豪突听当头砸下一声暴喝:“将猪头放下!”
一个刹那,众人几乎都不由得抬头看了颜皇一眼,手中的剑也慢了下来。他们心中也醒悟了许多,对啊,猪头呢!那个猪头现在在那里?谁的手中,还是说已进了谁的肚子!
颜皇的手掌上立着一个黑影,雾气藏得他有些模糊。
群豪的眼睛也有点晃。
那黑影忽然动了,身形一闪,就消失在五丈高的虚空之中,等到下一刻他忽焉现身之际。
他拔出了一把剑,那似乎是一把锈剑,可这锈剑上却裹挟着足够融化所用黑雾的火热。
那把锈剑上涌现出一层如丝带般的血红之气来,炽热的光盛不可当,直裹住那只握剑的手,恍如一道坚固的护手铁甲。这团血光之中,笼罩着一种人心的杀意。
缠斗在一处的几人连退数步,皆是嘶声:“剑气……”
黑影穿入人群之中,快得不可思议,似乎在寻觅着什么,他覆手弹出一根竹刺,但听噔得一声,鸟惊山月。
群豪再看时,那个失踪多时的猪头已经被稳稳钉在颜皇霓带之下。
“谁还敢动手,便如此物!鞘归人说到做到。”
摔下这声冰块般的警告,黑影锈剑寒彻归鞘,瞬息之间消失在虚空之中。
这一番出手,仿佛清梦,快去无踪,但那个猪头仍是触目惊心地被插在颜皇手下。
群豪既是忌惮他的警告,更是心中被他一棒喝醒,见满地的死尸,不由得自问道:“这难道都是我刚才所做的吗?我究竟做了什么啊!不过是一个不值一提的猪头,怎么会如此丧失理智!”
这一场闹剧终于落下帷幕,来的莫名其妙,结束得更是滑稽可笑。
周流山主报之以感激的神情,几乎流下泪来,冲着天空大叫道:“多谢鞘大侠,出手相助!”
黑暗之中传来一道回声:“鞘归人有恩必报,丘山主客气了。”
此刻已经距离子夜过去了一个时辰,祠堂内外,天梯上下七七八八地躺着数百具尸体。
道路上不断传来哼哼声,一些豪杰在决斗中受了伤,慌乱之中也记不得是谁下的手,只能自认倒霉。
周流山主见而不忍,让手下弟子取出些伤药送去,并命后厨熬煮药粥分发,众弟子皆是动容。受伤的豪杰们也道谢不止,齐称丘山主功德。
群豪中不乏侠义之辈,名门正派,这时扪心自问,都大为懊悔,也自发地去帮忙救治那些伤者。直忙了两个时辰,祠堂大致收拾,死尸才被清理完毕,统一装入尸袋沉入江中。蓝衣弟子齐声礼敬颜皇,诵云神曲,祈祷亡者安息,生者太平。群豪在后头见了也是摇头伤感不止,轻念云神云我。
做完这一切后,许多人都疯跑到云江边上,使劲清理双手,甚者便整个人都扑进江中,清醒魂灵。
神殿屋中,鹤拾遗披着衣裳,正要从**爬起。楚荆正巧走了进来,急忙上前扶着让她坐下。
“怎么起来了?薄裳没来替你换药么。”
“早换过了,那时候你不在。”鹤拾遗睁大了眼睛,笑了笑,“四哥,外面发生什么事了?好吵。”
“有两个蛮子抢一个猪头,争得头破血流,你说好不好笑。”
鹤拾遗哈哈笑道:“猪头上都是骨头,又不好吃,又没用,他们争这东西干什么?”
“人活着不就是为些没用的东西,争得你死我活吗?”楚荆露出一丝笑意,“没事了,睡吧。”
“嗯。”鹤拾遗红着脸道,“四哥,今晚你进屋子里来睡吧,外面夜里天冷。”
楚荆并未多想,只道:“无妨。我睡惯了坐着,躺着倒不适应。我夜里睡不熟,丁点儿动静就醒,反而吵了你。”鹤拾遗轻轻应了声。
同往常一样替鹤拾遗整理好被褥后,楚荆吹灭了灯,带上门轻轻步出。
楚荆蹿上梁顶,靠在横木上,正要闭目养神,缓缓睡去,忽听得数十步外传来一道古怪的声响。
他耳朵贴着这梁木,这脚步声就好像在他耳边走过一样。若是寻常的周流山弟子,步子不会这么轻盈似雪,又这么流动有律。若是神殿外的那些江湖豪杰,声音又未免低了几分,像是有一股力在提着他们行走。
楚荆忽来了兴趣,他大概猜到了这脚步声的主人了。
若论颜皇神殿内最为华丽的房间,除了高高在上的丘山主之外,恐怕再没有第二人有资格拥有。
这间房间是丘山主的骄傲,他每年都会请天下最好的工匠重新刷一遍漆,换一层纱。再更换一遍家具,家具是从南方重金购来,从制作完成再颠簸一个半月,从云江上来到他的身边。
对丘山主来说,枕边人换得最勤,唯一不变的唯有那书柜上的三排藏书。
书,或许还是旧些反更有韵味?
今夜他一反常态地拒绝了他的心肝儿,竟从书架上取下了一套厚厚的书,这是他的老朋友了。谁都能看出这位周流山主此刻心境不佳。服侍的女弟子也上道儿得悄悄退了出去。
“今夜谁来与我干杯?”
丘山主如此说道,这是这套书的旧主人,题在卷首的一句,他至今没读懂这句话的深意。
既有心事,无需多言,管他对面坐着谁,痛饮便是,反正一觉醒来,谁也不会记得昨晚那个曾陪自己畅饮的家伙。
他这样思考着,但嘴边依旧重复:“今夜谁来与我干杯!”语气已从困惑走向愤慨。
“到底要不要这样做呢。”丘山主正自思量。
紧闭的门这时被风吹开了,丘山主责怪了一句,起身去把门关上。可等他返身回来,他惊讶地发现有一个黑影竟占据了他的大座,正无礼地翻开他的“老朋友”,强盗般地阅读。
“不许看!”丘山主一声怒喝。
黑影停住了,他穿着一件幽灵袍,这时老老实实地举起双手,像是被吓住。
“谨从周流山主之命。”幽灵袍人笑颜神秘。
丘山主眯着眼睛:“你是什么人?怎么会出现在此处!”
幽灵袍人并未正面回应,他饶有兴趣地摸了摸那本厚书,从写着“忤逆录”的凹凸处抚过,笑道:“这回丘山主要抄的名字可真不是一个小数目。”
“就不知道阁下的名字是否也在其中。”
“云神云我。在下怎敢亵渎颜皇,丘山主明鉴,可不要冤枉了好人。”
丘山主冷哼一声,眼下这个怪人不知怎的,从何处获取了他的秘密。他唯一担心的是,这怪人知道了多少。
“这就要看你怎么做了。”
“在下听说,犯云神者,云神必惩之。若被记入此录,皆将遭云神天妒,得火雷报应,七日内暴亡。可方才匆匆翻过,发现山主似乎有所遗漏,所以斗胆替丘山主添了一人。”
“你!大胆!”丘山主压住火气,“你添了谁,你添的人莫不就是本山主!”
“丘山主真会开玩笑,您可是云神选定之人,受云神庇佑!”幽灵袍人抱拳笑道,“在下添了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丘山主您如何解决眼下的麻烦。”
“荒唐!本山主有云神暗祝,哪有什么麻烦。”
“此言不差。可即便是云神,恐怕也无法再一夕之内将她脚下的这帮不敬之人从世上抹去。”
“不是不能,而是不愿。”周流山主纠正道。
“所以才需要丘山主您这样伟大的人物啊!”
“你胡言乱语些什么,老夫什么也听不懂。”
周流山主话虽如此,却是面有得色,显是极为受用。
幽灵袍人早已起身,将大座还由他的主人,自己像个奴仆一样随立在一侧。
“就今日之事,在下倒有一上上策,想要献于山主。”
“哦,你能有什么鬼主意?”
“炸毁流流桥,全身而退,这就是上上策!”幽灵袍人斩钉截铁。
“不可,此事大大不妥。若炸毁了此桥,这西岛便是一个死域,这岛上的数千豪杰可怎么办!同为云神子民,老夫绝不会抛弃他们!”周流山主面有难色,连声拒绝。
幽灵袍人笑道:“丘山主,你待他们为云神子民,他们何尝真心礼敬云神?今日之事,你可都看在眼里。犯云神者,云神必惩之!”
周流山主大义凛然地道:“荒唐!任你怎样花言巧语,巧舌如簧,也绝难说动本山主。就算是以死相逼,本山主也不会眨一下眉头!”
“山主若是担心聊云中途干预,那大可剩下这份心。聊云人眼下自顾不暇,怎么还会有闲心来管这小小的周流山!”幽灵袍人底气十足。
“你说什么!”
“三江雪侠雪落伤冒天下之大不韪,刺杀源明初。雄狮身死,激得巡野军全军震怒,以为这是云护之主的指使,三万怒兵正在猛攻聊云三面城壁。聊云守军羸弱,不足四千,也许眼下就早已攻破!”
“怎么可能?你休想欺骗老夫。聊云……聊云从未被攻破过!”
“可是历史的最大用处就是用来被打破!丘山主其实自己也察觉到了吧。往日船只如云,这两日来,从上游竟无一只商船来过,三岁小孩也该猜到,聊云城定是出了什么变故!”
“这难道是真的!”周流山主错愕失语,“果然……不出我所料……”
“暂且不提此一层,山主难道忘了,鞘归人眼下就在岛中,他不就是一个最好的替罪羔羊吗?”幽灵袍人嘿嘿笑道,“届时即便有人来问,丘山主大可将这炸毁铁桥,害死西岛数千豪杰的罪名,推到鞘归人的头上,谁会不信!谁若是不信,便是和鞘归人站到了一边,成为天下人的公敌!”
“这……”丘山主握茶杯的胖手也开始剧烈晃动起来。
“在下深为丘庄主不平啊,这好端端的一个颜皇诞辰,全都是因为他!那个杀坯,先是引来了这清流墨城两门教主,又引来了巡野军,搞的整个颜皇基天翻地覆,乌烟瘴气!使云神不得安宁,周流山的信徒们也担心受怕!这都要归功于谁,还不是鞘归人!丘山主大可不必觉得良心上有什么过不去,就算是见了颜皇,也没什么好自责的,这全都是鞘归人的过错,和丘山主没半点关系!”
丘山主颤声道:“你……你的话当真。”
“云神在上,在下发自肺腑,绝无一句虚言!”
“也……也有几分道理,可是……”丘山主眼中忽闪过一丝谨慎。
幽灵袍人轻笑道:“丘山主若是担心在下会吐露消息,那可大大不必。实不相瞒,在下和鞘归人乃是血海深仇,不共戴天,等除掉这人神共愤的狗贼,在下平生大志得报,就自沉江底,绝不会给丘山主添一丝一毫的麻烦。”
丘山主惊道:“此话当真?”话音刚落,脸上一红,连忙改口道:“此事还须容我三思。”
幽灵袍人见状,知道大功告成,不动声色就告辞而去。方走出大门,迎面便撞上一道熟悉的身影。
幽灵袍人挺身想要撞开,却发现一把剑鞘已经架在了他的肩膀上,嘴角不由得划过一丝怒意。
楚荆伸手摘下他的黑帽子,寒声道:“北城临,你竟然还没逃走?”
北城临并不吃惊,冷笑道:“师兄还留在岛上,我这个做师弟的怎敢先离去?”
楚荆冷道:“你在这颜皇神殿鬼鬼祟祟,害死了公冶婉不足,莫不是还想毁了这整座周流山才称心如意!”
北城临目中一尖:“何必一个周流山,只要师兄一人便可!余人皆是为师兄你陪葬!”话音方落,他肩膀一滑,如猿猴般飞快逃出四五步,两人黑暗之中交了一剑,北城临并无战意,匆匆便退,从二楼窗子径直跳出。楚荆追到窗口,已不见他的踪影。
楚荆连无心管他,急回到鹤拾遗房中。鹤拾遗本就没睡着,见楚荆神情紧张,出声问道:“四哥,发生什么事了?”
“可惜了那个猪头。小十一,丘山主这个老狐狸他要炸了铁索桥,咱们快走。”
“这位丘山主是疯了吗!”鹤拾遗惊道。
“他疯不疯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会有很多人要遭殃。”
二人换上衣服奔出房间,过廊间阒无人声,不但周流山主,他手下的蓝衣弟子也全都不见了。
整个颜皇神殿内已是空无一人。
走出神殿,鹤拾遗忽拉住楚荆道:“四哥,咱们不把这事告诉颜皇基下那些人吗?”
楚荆摇头道:“事到如今,也管不了那么多了。云神会保佑他们。”
等到了流流桥,果见有数十人正借着夜色的掩护,悄悄地通过铁索桥,往东岛而去。桥口有四个蓝衣弟子正在检查,清点人数。
楚荆正不知如何通过,背后突有一人拍了拍他的肩膀,容颜似霞,却是薄裳。
鹤拾遗惊喜地道:“薄裳姐姐,你怎么还在在这儿?”
薄裳莞尔一笑,从身后取出两套蓝衣,递给两人:“穿上,我带你们过去。”
楚荆道:“你为何要帮我们?这可是背叛颜皇。”
薄裳嗤笑道:“丘山主他不过是个欺世盗名的傀儡罢了。”
楚鹤二人跟在薄裳后面,那四个负责检查的蓝衣弟子似是与薄裳熟稔,她抛了几个媚眼,便轻易过关。到了对岸,楚荆问道:“那个男人和你什么关系?”
薄裳咯咯直笑:“你这是在吃醋吗?”
鹤拾遗打趣道:“四哥啊,你真不会聊天。”
楚荆似是并不再关注此事,他将鹤拾遗拉到一边,对她道:“小十一,接下来的路四哥不能陪你了,你一个人小心些。不要提我的名字。”
鹤拾遗急道:“四哥,你要去哪儿?”
“我还有一件不得不做的大事。”
鹤拾遗还要再说,楚荆已经卷入呼啸的鬼魅夜风,消失在铁索桥上。
薄裳靠了过来:“他,他这是又回去了?”
鹤拾遗低着头沮丧地道:“也许他从未想着要过来。”
吵醒颜皇基下群豪的并非是流流桥的爆炸。那地方隔了半座周流,穿过这巨大的障碍,抵达颜皇基下的石坪,还没有群豪的呼噜声响来得摧残人心。
真正引起恐慌的是那一把大火,来自半山腰,有人半夜睡醒起来方便,正浑浑噩噩,鼻下忽闻到一股烧焦了的米味。他回身看到山腰上架着一个大大的火盆,尺寸似乎有些夸张,倒也寻常。从这火盆里烤出来的米饭估计能够这岛上所有的人美美地饱餐几天。
可等他意识到这并不是梦,这人立刻开始惊恐地大吼起来,整个石坪上的人都被这鬼哭一般的吼声吵醒。
烧起来的地方离颜皇神殿不远,正是储藏粮食的米仓。一把火将周流山数月的存粮化为乌有。这把火更意味着在有船只经过前,岛上将再没有半点食物。
没有人还有睡意,没有人还能闭得上眼,这把毫无征兆的大火仿佛正在吞噬他们的生命。云神似乎也看不下去流下泪来,一场迟到的大雨泼下,将这团凶猛的野火渐渐浇灭。大雨庇护了山林,淋透了石坪,也浇在众人身上,洗去他们身上的血腥。众人痴痴得站在原地,全没想着去避雨,此乃神意,此乃云神的洗礼,颜皇的加持。
可为何,这场雨似乎显得多余了些。
这大火烧过之后,不见半个蓝衣弟子出来收拾残局,终于有人发觉周流山主已经烧毁了流流桥,弃他们而去。群豪得知消息,心中气愤难耐,皆是忍不住破口大骂。望着那渺茫的对岸,东西隔断,风声虽大,却是连句话也送不过去。
接下来的这一天怪事更是连连,原本随便刺下去一剑就能捞上来两尾肥鱼的黄金江岸,前一天战绩再辉煌的渔夫也是连碰钉子,一无所获更无可奈何。颜皇诞辰上放出去的万余只鸽子一只也没蛇飞回来,偶尔有几只野鸟高高地从头顶飞过,仿佛故意嘲弄一般,看得群豪是心痒如挠,苦无良弓。
无米可炊,无鱼可煮,无鸟可射,群豪无计可施,万万想不到会陷入这般境地。他们想起过去的风光快意,大块吃肉,大碗喝酒,那是何等的猖狂,与今对比不觉有隔世之感。
被困死在这荒岛上已经是第四天,断粮带来的影响更是毁灭性的,更何况周流石坪上足有数千张嘴巴还有等着喂。有几人实在难以忍受,胡乱吃了几颗毒草毒果子,口吐白沫没半个时辰便死了。有此前车之鉴,再没人敢随意乱吃这怪岛上的东西。
经过了昨晚血的教训,剑就躺在脚边,但已无人再愿,再有力气动手。饥饿使得他们身体虚弱,精神恍惚,就如三伏天的太阳烤得人站不住脚。站着的人坐下来,坐着的人趴在地上,趴在地上的疲软得张不开嘴来。什么名门风度,什么大派礼教,此刻性命只在旦夕,谁还有心管这些花样玩意?偌大一个周流石坪,呜呼哀哉,怨声载道,数十个草棚内像是收容了一帮面如菜色的乞丐,尽是想睡却睡不着的人。
太阳飞快地落山,换上来一轮薄月,天上星光黯淡,这也许已是他们生命里最后一个夜晚。
明天太阳是否还会照常升起?
无人能给出答案,就算太阳再怎么灿烂,没有他们的明天已全无意义。
夜幕低沉,如同一把墨尺盖住众人的额头。匍匐着,颤抖着的云神子民感受着这股玄妙,谦卑地将额头磕在地面,拼命在心中祈祷,恳求颜皇饶恕他们的罪,解脱他们的痛苦。
“云神云我。”
毫无征兆,也没谁刻意指引,原本岑寂的周流山再次被这数千人的齐声吟哦之声唤醒。天光一亮,仿佛又回到了数日前周流山主从颜皇基下走出,身后万鸟齐飞,代替颜皇接受众生供奉的画面。
而这一闪之后,四周重新恢复了死寂,颜皇神像依旧坚毅凛然,云神并未回应她的子民。石坪上隐隐传来数道不一的啜泣声音。
云神,你为何抛弃你的子民!
颜皇,你怎能如此绝情狠心!
云神子民渐渐安静下来,绝望下去,他们已经说不出话。
小小的周流山开始回归远古时的寂寞。
漆黑的周流天梯上突响起一道脚步声,声音很低就如同编钟作响,极有规律和节奏。此刻听来,无异于是在群豪心头敲打。
“是谁?”无力的低念。
一个孤冷的身影笼罩在圆月下,他手中擎着一个火把,每往上走一步便点亮一级的石灯,他从最底下一阶徐徐向最高处进发。
随着他一步步的迈出,一次次的努力,已经熄灭太久的天梯石灯一点点开始重现光华。像是有一道火虫在攀升一般,模糊的林影中被淡黄色的光打亮。
“是鞘归人!”
“他怎么还在这儿?”群豪心中一突。
颜皇基下,与高大的神像相比,鞘归人显得是那么弱小和微不足道。神和凡人的影子在光暗的调节下,恰然汇聚成一线。颜皇似乎震怒不已,竟有一凡人之躯,胆敢正视她的权威,于是她便夺取了这凡人头顶的光明,天地瞬间黯然一色。一阵风来,吹得天梯上所有石灯灯火飘摇不已。
楚荆没有回头,一言不发,他保持着向上的势头,一步未停,直走到天梯之巅,即是当日周流山主接受礼拜所处的位置。
他终于停步,随手丢开火把,抬起头正朝着颜皇,视野对峙不动分毫。如同蝼蚁仰视的凡人,而这凡人也亦是蝼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