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江滚滚,遥望中州,天运迢迢,直朝东流,一泻不复返,再返已桑田。
整个周流山上空此刻鸦鹊悄寂,山风掩息,宽阔的石坪上人头攒动却是针落可闻。
唯听巡野大将孟猛狞笑不止:“算你识得抬举,废了他的双臂!”
巡野兵见楚荆并无抵抗的迹象,壮着胆子正要上前,刚迈出半步忽听他冰凉地低喝一声:“算你倒霉!”
楚荆猛往下踏出一步,这一步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不偏不倚正好踩中寒彻剑柄。寒彻得力一送,如一支利箭般便朝台下孟猛咽喉刺去。两人之间虽隔了十余张石阶,但这青光瞬息便迈过,直逼孟猛眼前。
孟猛大吃一惊,瞳孔陡然张大,身子无意识地往后一仰。整个人随之失去重心,轰隆滚下石阶,摔得头破血流,好不狼狈。鹤拾遗低头闪过剑锋,趁机躲在一边。楚荆几步冲出巡野兵的包围,来到鹤拾遗身边。
楚荆知她伤重,抱住她的细腰,身法飞快,几步来到平地上。鹤拾遗伸手捡起寒彻,剑身沉重,她差点拿不动。孟猛浑身剧痛几乎散架了一般,正要翻身,楚荆一脚已踩在他的后背,将他死死固定在地上。众巡野军见主将被擒,都是面面相觑,不敢轻举妄动。
楚荆抓起孟猛的后颈,举过头顶,旁若无人地笑道:“小十一,你道该如何处置此贼?”
鹤拾遗靠在他身上,撒娇似的道:“四哥,你可得替妹子报仇。你问问这家伙昨天抽了妹子多少鞭,你就赏他多少剑吧。”
楚荆大笑道:“好主意,若该领的剑没领完,你就痛死了,某便算不得真本事。”
孟猛看见他脸上如覆寒霜,杀气腾腾,心中大叫不妙,这时听了更是吓得浑身颤抖。
这冰蓝青剑何其锋利,何须几剑,一剑就要了他的性命!
孟猛急求饶道:“鞘归人鞘大侠,你大人有大量,可别和小人一般见识啊!十一女侠,你宰相肚里能撑船,可尽发点慈悲吧,求求鞘大侠,云神心肠,定会保佑你们的!”
楚荆仍道:“问你多少鞭呢!还不说,某可自己乱猜了,六十,五十?”
孟猛哭声道:“没……没有那么多。”
楚荆不忍道:“小十一心肠软,也罢看在她的面子上,此番就给你打个对折。不管多少,某今日全算做二十。孟将军,如何?你今年多大了?”
“二十……”孟猛吓得两眼发黑,仿佛身上已经被捅了七八个窟窿,险些就晕了过去。
楚荆笑道:“诸位且听听,原来这位孟将军还不过二十,正当华年,可惜天妒英才!”
在场众人听了内心发寒,却没一个笑得出来。
楚荆话锋一转:“不过也怨不得旁人。诸位不妨猜猜,某这二十剑下去,孟将军还剩几口气在!”
巡野兵叫道:“鞘归人!你若敢孟猛将军一根寒毛,源将军绝不会放过你们!你这是在跟九万巡野军为敌!”
谁知楚荆丝毫不惧,冷冷一笑道:“谁知道他眼下还有没有命在!源明初老得糊涂,养了一群白眼狼在身边,却是浑然不觉!纵然死了也是咎由自取!”
众巡野兵听他辱及主帅,皆是大怒,群情激愤,就要围上前来,孟猛见了,生怕激怒了楚荆,连忙叫道:“混帐东西,都反了不成!快给老子退下。”又谄媚地道:“鞘大侠所言极是!”
鹤拾遗笑道:“四哥,这位孟将军这么乖巧听话,咱们不如暂且饶他一天。今日就先请他带我们离去此地,毕竟颜皇基下溅血,可是大大的不吉利。四哥虽然不信云神,却也没必要平白脏了自己的剑。”
周流山主额头上早就满是汗水,生怕鞘归人大开杀戒,将这庄严道场搅得血雨腥风。听鹤拾遗这番话讲得言辞俱切,心中对她也生起不少好感,趁机说道:“十一女侠言之有理!今日颜皇诞辰,两家还须和气些,不动干戈为妙。孟猛将军,你说呢。”
孟猛哪能不会意,连声道:“鞘大侠,今日之事实在是个误会,多有得罪,还请海涵呐。”
天上浓云密布,却是平静无风,想起喻红林孤身离去,楚荆心中莫名不安,也想早些离开此地,便也顺着台阶:“好说,就先请孟将军带某兄妹二人到渡口去。有言在先,旁人若是跟来勿怪宝剑无情。”
鞘归人将话说透,群豪皆忌惮他的威名,杀人楼前榜首怎会事等闲之辈,均是乖乖退到一旁。
鹤拾遗看了楚荆一眼,心道:“四哥行事作风与三年前果真是判若两人。要换了那时,这孟猛早被他一剑杀了,哪还有这么多话!”
“早该如此,早该如此!”孟猛连使眼神,让巡野兵速速退开,他心中暗暗长舒了口气。
正还没走出广场,谁知又生变端,楚荆脸上阴晴不定,忽然停下步子来,目露奇光。他这一停步,鹤拾遗和孟猛也都奇怪地转身看他。
楚荆还未来得及开口,虚空之中传来一道如山岳巍峨般的庄严喝声:
“鞘归人,你自负绝顶,今日却容不得你脱身!”
“该来的还是来了。”楚荆神色不变,眼中有些惊讶,很快就释然,对鹤拾遗道,“小十一,计划有变,你快走,我随即跟上。”
鹤拾遗叫道:“我不!要走一起走。四哥,我不会是你的累赘。”
楚荆苦笑道:“可惜今日我是你的累赘。”
鹤拾遗惊道:“四哥,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那道凌厉喝声如有魔力,久久回**在整个周流山上空,果真是人未至声先到。
两个玄衣剑客从颜皇基的云雾中走来,身形渐渐清晰,旁若无人地从群豪之中穿行而过,仿佛是在湖中漫步,走到离楚荆所处的那方石台还有数丈之处方才停下。眼神锋利,仿佛在看着自己久寻不获的猎物。群豪之中先是死一般的沉寂,继而爆出一阵惊呼之声。
“雁剑竹袍,飘香剑穗,脚踏六合,是雁山的弟子!”
“雁山的人来这里做什么?!”
“啊,都是小宗师境界的高手!云神!”
“究竟发生了何事!”
楚荆饶有趣味地看着那两个玄衣剑客,长笑道:“你们果然还是追来了。”
两个玄衣剑客面无表情,声遏行云:“奉雁山炎剑尊之命,前来清理门户,诛杀鞘归人!”
字字中气十足,是不卑不亢,气势凛然。这两个玄衣剑客,一人丰神俊才,肤色白皙,长袖飘飘,洒然俊逸,如画中剑仙。一人双目炯炯,气势夺人,让人不敢逼视,如捉蛟天将。
山下群豪不由心道:“好一个三百载的雁山,连两个年轻弟子也如此了得!”
又不少人注意到那别有意味的四字,都是暗暗心惊,他们万万没想到原来这鞘归人竟是出身雁山!无怪其纵横雁云,所向披靡!屡造杀业,却无人敢管!
楚荆看了他们腰畔一眼,不屑地道:“你们是哪个老道的徒弟,竹海剑穗,是太甲老儿?”
玄衣剑客怒道:“无耻诞夫,竟敢对家师不敬。”
楚荆寒声道:“人敬我一尺,我还人一丈。你师父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我算是客气的了。”
玄衣剑客面色一沉,杀机已现,手腕上轻一用力,将古剑抓在手中。
“春秋无义。”
“古关御暴。”
两人声如潜雷,最后化声于一:“请赐教。”
这三个字说得冰如深谷,让人不寒而栗,两道如雷目光下,似无半点生机,群豪虽知这剑锋并非对着自己,却也不禁心生退志。
不料楚荆听罢,却是仰天大笑:“就凭你们,两个四品剑号,也敢挡我?你们纵然毁了我的剑,也未免太小看楚某人了!”笑声之中还透着一种怆然,一分悲鸣,一场决然。
“你既要与某为敌,某虽不智,却也不会轻易就惧了你!”楚荆朝天大叫。
“竖子焉敢!”春秋无义脸色立变。
楚荆高举掌中长剑于胸前:“今日便拿你二人来磨剑去尘。”
春秋无义手中古剑一声风鸣,空中如有一道流光闪过,眨眼之间就逼到楚荆胸前。
楚荆身形不动,融于风影,凛然剑气浩**而来,吹得他额前黑发与身上衣袍乱舞。
但听一声轻喝,一把像是刚刚从熔炉之中取出的锈剑,轻轻一弹,从剑鞘中飞入楚荆手中,其上锈迹旋即抹去,青光流电,刹那间周遭的空气似乎都为之一滞,一股强烈的威压蔓延开来。山泽变动,神州陆沉,百年丘虚,仿佛天地这一刻都为之一暗。
春秋无义毫无惧色:“好剑。”
古关御暴脸色大变,似乎是心怀怒气,叫声:“怎不见长麒!”
楚荆冷笑道:“对付尔等,寻常竹剑即可。”
楚荆以一敌二,不落下风,奇招迭出,春秋、古关也是不落下风,剑法俨然丝毫不乱。一时间战圈之内一青二白三道剑光交错流动,丛山入峻岭,塞北化归人,双方斗得兴起恍如两个持剑仙士正与一条水龙搏斗。
眨眼之间双方已然换过数十招,群雄只觉眼花缭乱,双方剑理之妙实为生平罕见。
这难不成便是雁山剑法?
雁山双子见楚荆不知廉耻,三招之内除了龙踪剑学竟还夹带雁山气诀,两者信手交换随心所欲。二人心中更是愤恨不已,当下不留余力,正要拼尽全力,突听石坪群豪中传出一声惊呼。近百人纷纷回头朝渡口看去,只见山路林径后正有一团汹涌黑烟腾起,火光映红了半片天空。
却是孟猛趁楚荆与雁**双子激战,群豪目光都为之吸引,趁机带着手下悄悄地逃出了石坪,急忙登船。孟猛平日在巡野军中颐指气使,早跋扈惯了。今番受辱,吃了大亏,心中大怒,索性就授意手下屠杀了渡口的船工,一把火将其他停泊的船都烧了个遍,叫做烧毁贼资,这才洋洋得意命令发船。
等到群豪反应过来,齐齐赶到江边,只见得一地死尸,熊熊大火越少越烈,炽热的风直烧得人耳根子疼。
大船小舟本就被巡野军搜抓盗匪为由,齐齐用铁链封锁在港口,这下上面的货物不论价值连城也好,胜逾性命也罢,都统统化为灰烬。
几位船主爬到港口,火势向岸边肆虐,烟尘逼得他们无法靠近,眼见一生的心血就此化为乌有,有几人一时想不开,就往火海中跑去,幸得一旁人急忙拉住。
那三艘军舰在云江中顺风顺水,眨眼就要行出视野之外,此刻便是神仙下凡,也是万千追赶不上。群豪悲愤交加,却谁也拿不出一个主意来,只能破口大骂。骂累了,清醒了许多,这才考虑其眼下的头等大事来——如何离开此地,水路阻绝这周流山一时无异即成了一个孤岛!
纵然偶有路过船只通过,也绝不可能带的走这么多人。
群豪尚且不知聊云变动,兵戎无情,值此关头,哪里还有船只敢通过此处?
各人正焦躁,又有人大叫道:“你们快看!”
群豪抬头望去,只见那三艘巨舰已行到江中,船头站着数人,带头者似是孟猛,正冲着这岸边摇旗呐喊,正是他最得意之时。不料正是此刻,原本稳固的船体这时忽发生了惊人的颤动,仿佛江下有水怪作乱。
船舱内传出轰隆巨响,一声巨响之下整个船板都炸飞起来。船体着起大火,船帆率先烧着,很快蔓及货仓。舰上之人显然还没能意识到发生了何事!救生小舟未来得及放下半艘,整艘军舰就拦腰而断,汹涌的江流张开巨口,毫不留情一口吞噬。
三艘巡野军军舰相距不过数丈,江风肆虐,火情更是大作。整个江面都被烧得一片通红,飘飞的烟气数里外也是清晰可见。云江江心水流何等的湍急,几个浪花打来,开始还有几人能侥幸抱住几片木板铜箱,浮在江面上。但就连这么几个幸运儿很快也悉数被江底的暗流整个吞没,化为鱼腹食。
群豪见了,心中无不是骇然,方才咬牙切齿的那份怒火还没少腾多久就被这无常的震动所取代。究竟是谁在暗中捣鬼?若是自己方才也在那船上,岂不是也要随之被炸沉?群豪心中不由得一阵后怕,口中直发干,下意识地都不约而同看向楚荆。
“别看我,我什么也不知道。”
楚荆不多解释,回过身来,正对上两道锋利的目光,笑道:“事到如今,你们两个还要再打?我可不会再手下留情。”
古关御暴怒道:“杀坯,怕你不成!”
春秋无义伸手拦住古关御暴,叫道:“也好,你我暂且休战,等到船来再做计较。”
古关御暴急道:“要是让他跑了怎办!”
春秋无义道:“这周流山弹丸之地,没船没舟,谅他也跑不了多远。”
楚荆笑道:“还是北雁山的朋友懂事些。”
古关御暴道:“万一出了漏子谁来担待?”
春秋无义道:“这个自然不必你来关心。”
古关御暴听了,抛下一声冷哼转身离去。
鹤拾遗冲他感激地一笑,春秋无义无动于衷,自己寻了一处干净的江畔岩石,打坐调息。这一场决战被孟**了一脚,双方胜负未分,也只能暂时中断。
看着这苍茫的云江,颜皇神像庄严,林声唧唧,群豪心中却是别有一番滋味,不知什么时候才能离岛而去?
所幸周流山既为水运要冲,储粮丰富,便是算上这近万豪杰,亦可供一月有余。周流山主做下保证,同为云神子民,他绝不偏私,群豪这才宽慰许多,齐声向丘山主拜谢。
当夜群豪便在颜皇基脚下搭起竹席就寝,周流山主命弟子设粥棚,分发清水,御寒被褥,不在话下。
周流山主不敢怠慢鞘归人,特在后山腰的颜皇神殿中指明一间房屋予他歇息,并亲选了一位女弟子为他服侍。楚荆本不愿接受,可见鹤拾遗身子不便,只得答应。周流山主见状大喜。
楚荆扶着鹤拾遗在**躺好,正要离开,鹤拾遗忽抓住他的手道:“四哥,你说今日的事情怪也不怪。那好端端的船怎么会炸呢?”
楚荆道:“聊云城一定是出事了,小十一咱们得尽快回去。你的喻大哥要出事。”
门口传来一阵敲门声,楚荆开门一看,不由怔住,丘山主派来的女弟子却是早些别过的薄裳。此刻清冷星月之辉洒在她身上,更显得她容貌秀丽。薄裳额头光洁,像是点了兰香,带着一串精致的银制花铃,身穿一件鹅黄襦裙,酥胸半抹,冰肌玉骨,清凉无汗,五根脆生生的玉指紧紧地握住了衣角。
她嘴角挂着抹新月般的笑,款款施礼:“小女子有眼不识泰山,今早冲撞了鞘大侠,请千万宽宥。”
她画了淡妆,涂了胭脂,修了指甲,她绰约若仙子,她完美无瑕,浑身上下找不出一点儿缺陷。仿佛是一个清晨的梦,永远也等不到黑夜,楚荆竟有些呆住了。
半晌他才意识到尴尬,侧过身低声道:“进来吧。”
薄裳要为鹤拾遗清理包扎伤口,楚荆守在门外,听得房中两个女人欢笑,也不知在谈些什么。约过了一炷香的功夫,薄裳才大功告成,推门出来。
看见楚荆还是那张冰脸,薄裳笑道:“听鞘大侠的口音,好像不是聊云人氏。”
楚荆并未否认:“我很少在一个地方呆上很久。”
薄裳眨了眨眼睛,漂亮的睫毛仿佛也笑:“若鞘大侠还有什么需要,尽管招呼一声,薄裳立刻就来。”
楚荆淡淡地道:“知道了。”
薄裳走后,楚荆又走了进来,鹤拾遗打趣道:“原来四哥喜欢这样的女人啊。”
楚荆听了,出奇得没有说话,只继续为她收拾好被子。
楚荆越是安静,鹤拾遗越是害怕。她连忙闭上了嘴,急道:“四哥,我再也不敢说了,你别怪我。我这张嘴啊!”
楚荆摇了摇头,不知是喜是怒,仍是沉默着。
他吹灭了蜡烛,带上门,迟疑了一会,终于低声道:“她很好,像我一位故交。”
“今晚我都守在门口,快睡吧。”
楚荆说完这句话后,便失去了声音,就好像走远了。
鹤拾遗把脸藏进被子里,只露出两只眼睛,她仔细去听,她感到了一丝悸动,就好像是楚荆的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