鞘归人

第一百四十五章 俊才见机聊云祸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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喻红林刚走到天河殿门口,就听见里头传出数人讨论的声音,隐约提到了他的名字。

喻红林无心多想,径直推门走进,只见殿内长桌两旁已坐着四人,除了禹胜和包选,消失数日的长孙恭和黎无救也在其中。看见喻红林走进,两人不约而同皆是冷哼了声,黎无救差点从椅子上滚了下来。

“云护之主。”唯独禹胜肃然起身行礼。

喻红林连忙上前扶起,苦笑道:“禹大人,你是喻某的长辈,这如何使得?”

禹胜恭敬地道:“云护之主对聊云有再造之功,老夫这一拜又算得了什么。”

“禹司长莫不是糊涂了,怎么唤这疑犯叫云护之主!”一旁黎无救冷冷地打断,“这小子牢饭都没吃尽,算哪门子的云护之主?”

禹胜不满地道:“这几日叛军围城,聊云危在旦夕。若非你口中的这‘小子’临危受命,力挽狂澜,黎狱主焉能在此如此悠闲?”

“若非他勾结鞘归人,激得源明初挥师北上,哪里会有这场战事。”长孙恭不顾禹胜的怒目,长眉一挑,“审慎司命,包大人你沉吟许久,意下如何?”

包选冷吭了声:“无妄之灾!”

虽只有区区四字,也足以表达了他的立场。

禹胜怒声道:“你们两个胆小如鼠的臭东西,连最基本的是非曲直都分不清!包选,你也糊涂透顶,难不成也跟着他们疯了?”

黎无救冷笑道:“禹大人,你莫不是被这小子灌了什么汤药,如此死心塌地地为他说话!苏总管虽然去了,可当日六司会审,云神如鉴赐下的判刑,你忘记了我们可没忘!”

“放逐之刑!”

“踏入蛇塔的人里从未有活着下来过的。”

“可这狡猾的小子不知耍了什么手段,竟然从贪、嗔二老手里逃了出来!”

禹胜打断道:“七日的刑期已过,他既然没死,这便已是云神的恩赐!谁还敢追究?”

“禹大人,话可不能这么说。若是逃刑成功就算是云神恩赐,那整个聊云不都要乱了套了?每个人杀人前先学一套打地洞的法子,岂非无往而不利!”长孙恭声音阴阳怪气。

“云龙、土蛇岂可相提并论?”禹胜丝毫不让。

黎无救高一举拳,讥笑道:“什么云龙土蛇,聊云城里,便是城主犯法,也与庶民同罪。原来在禹大人心里,还留着那几十年前的那套老家伙。”

禹胜正要反驳,喻红林忽走到他身前,沉声道:“多谢禹大人肯为喻红林仗义执言。只是,就到此为止吧。既然聊云五司之中有三司皆以为喻红林有罪,还未摆脱嫌疑之前,按照聊云律法,我自当先入火狱关押,合情合理。”

此言一出,不单禹胜,连静坐已久的包选也是目光一震,他万万想不到喻红林会主动受缚。以他如今的威望,随便走到风澜城楼上振臂一呼,这聊云城里中哪里还有黎无救、长孙恭二人的容身之地!无怪方才火狱之王和六部司长如此信誓旦旦,他们仿佛已经猜准了喻红林的心思。

只见喻红林面色平静,缓缓说道:“黎矮子满口废话,这次倒是说的不错。聊云变成今日,喻红林纵无大错,亦是难辞其咎。我心有愧疚,岂敢推脱?”

黎无救听他当众叫他外号,登时气得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蛇塔上喻某都已走过一遭,难不成还会怕你一个小小的火狱?”

喻红林一句话将黎无救的嘴巴堵死。

喻红林并不停声,看了包选一眼:“望包大人莫因喻某一人之故,落入他人设计的窠臼之中。”

包选脸上一红,忿然叫道:“哪里轮得到你来教训老夫!”

喻红林莫名笑了声,冲着两旁锦屏扫了眼,冷道:“藏得这么久,弟兄们都不嫌累吗?”禹胜当即变色,长孙、黎两人见喻红林早有察觉,索性撕破脸皮。他一声令下,埋伏许久的火狱黑服狱使鱼跃而出,长刀出鞘,将整个天河大殿团团包围。

“你们!黎无救,长孙恭,你们反了不成!”禹胜破口大骂,“无道贼子,这可是风澜城天河殿!聊帝瞑目之地!”

“是又如何!聊云城主不在,做主的就是咱们!”黎无救狞笑不止。

“不要伤及他人,去火狱的路我还认得。”

喻红林毫无惧色,火狱之王的豪迈笑声将指引着他。

禹胜失声叫道:“云护之主,你……”

长孙恭面露大喜,迫不及待地叫道:“喻红林,云龙玉令在哪儿!还不快快交出!”

“这东西不能给你这小人,还请禹大人替我转交给卫老帅。”

喻红林看了眼掌心,云龙玉令上黑白狐的影子一掠而过。

苏总管,这便是你的天命吗?

被喻红林锋利眼神扫到,长孙恭一阵心悸,舌头也打结。

禹胜接过那方曾让千万人眼红心热的皎然玉璧,心中却是一阵冰凉,叹道:“你这又是何苦呢?若是巡野军复来又要如何?”

喻红林默然道:“叛军已退,有卫老帅和禹大人在,即便再来也必是无功而返。聊云之危已经不再需要喻红林了。就让到底的卒子停在原地吧。”

喻红林再次被投入火狱的消息,被长孙恭以非凡的智慧巧妙地压了下去。当晚还沉浸在胜利的亢奋中难以入眠的聊云人,齐聚在城主府前大放烟花,共敬云神。他们要求见云护之主,却被告知云护之主受了箭伤,正在天河殿中静养。

城楼下的聊云百姓皆是忧心忡忡,祈求云神庇佑早日让他们的云护之主康复。可他们哪里知道,他们的云护之主此刻正靠在冰冷的狱壁之中,四壁无言,唯有三分月光从狭窄的三角窗户照进,与他为伴。

直到天上惊雷碾过,轰然乍起,又飘下滂沱大雨,聚在风澜城前的百姓才恋恋不舍地散去,相约明晨再聚。

突如其来的大雨越下越大,使劲冲刷着地上的血迹臭气,屋瓦间的残生碎恨,仿佛永远也不会停。涓流轻尘汇聚一团,流进金河云水,也流进护城沟壑,流进柴门陋巷,也流进朱门高阁。

一场雨下,满城灯火尽灭。

方描上新妆的聊云一时容颜尽丧,褪下华裙换素衣,衣袂飘飘仿佛又要去参加一场红白喜事。

喻红林无辜入狱,禹胜劝不动他,心焦如焚,恨不能一步飞到天子门,将这个消息告诉卫子彰。可不知何故,城备军一边近两个时辰内没半点消息传来,战事虽然宽松可卫子彰仍没到过天河殿一步。

难道说天子门出了什么变故?

禹胜心中搁下胡思乱想,带着四个随从,穿上雨披便亲自纵马往城东而来。刚到城墙下,迎面便吹来一股阴冷诡异气息,半个站岗的士卒也无。禹胜匆匆走上城楼,推开军演堂的大门,只见几个东城守将焦急不已,正不住在门口来回踱步。堂中内门紧闭,里头静悄悄的,半点声音也无。

众将见是禹胜,连忙上前道:“见过禹司长。”

禹胜撇过寒暄,问道:“怎么就你们几个,卫老帅呢?”

众将泣声道:“巡野军退后,卫老帅唯恐有诈,走上城楼观望敌军阵型。不意着了风寒,突然病倒,现在还昏迷不醒。”

“怎么会有此事!”

天外打过一个响雷,禹胜仿佛没有听见。

这时又有两个提着医箱的大夫推开门,走了出来,似乎是刚刚施诊完。

禹胜抓住一人,问道:“卫将军情况如何?”

大夫吓了一跳,脸色苍白,只是连连叹气。

禹胜急道:“到底怎么样,你直说便是!”

另一个壮着胆子说道:“瞧卫将军的症状,除了寒气侵体,似乎心中还有所郁结,难以排解,这病内外作用,才来得如此之快如此之重。小医才疏学浅,实在无能为力,此病已非药石可医,各位还是早些安排吧!”

“你这骗钱的庸医,放得哪门子的屁!”众将听了大怒,早有一人猛然拔出长剑,就架在这大夫喉头。不料这大夫颇有风骨,镇定地道:“生死轮回,谁能夺之!卫将军为聊云操劳半生,如今是云神请他去,就算你一剑杀了我,也不能改变这结果。”

禹胜暗叹道:“丧子之痛,谁能解之?”

“我真杀了你!”

这副将凭怒就要发作,突遭禹胜一声喝斥。

“退下!送两位大夫出去!”

禹胜走进内屋中,只见卫子彰平躺在**,沧桑的脸上神色黯淡,额头布满虚汗,苍白的嘴唇骤然衰老了一代。这岁月的年轮真得压垮了这老将的脊梁,使他的身形伛偻,使他的双颊深陷,只剩下他眉宇间那不屈的英气还未夺走。

禹胜伏在床边,悲痛唤道:“卫将军!”

可任他再怎么呼唤,卫子彰仍是呼吸低缓,毫无反应。禹胜不忍再看,刚要起身,突见卫子彰的喉咙轻微动了下。紧接着,几个音节从他嘴里跳了出来。

“卫将军,你说什么?”禹胜连忙凑过耳去。

隔了许久,禹胜才终于明白了他的意思,这一连串含糊不清的话语,归根结底只不过是四个字——云护之主。

禹胜悲痛之下,悄悄退出军演堂,正要将这个消息带回风澜城。便在这时,城墙外忽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声音极为凌乱践碎在乱雨雷鸣。禹胜奔上城头一看,只见一道轻骑从黑幕中飞快奔出,仿佛身后有野兽正在追赶一般。骑手身上没披半片蓑衣,紧紧伏在马背上,仍被雨淋得全身都是。

哨塔上守兵不知是敌是友,正要放箭,禹胜连忙出声制止。这轻骑高高举起手中一物,在黑夜里闪闪发亮,禹胜见这东西十分眼熟,找来城门官下令开城门。

果然这骑手正是几日前卫子彰秘密派出,前去联络绥远将军李钰的三名斥候之一。

等到禹胜下城楼时,这年轻斥候只字未吐,已经气绝。除了接连几日不眠不休的奔劳,他的后背还中了一道贯穿箭伤,恰是这支三棱没羽箭最后要了他的命。如此重创,他凭着一口气,竟还能奔回聊云,众军士见状,也是惊异不已。

禹胜神情凛然,反没半点喜色,吩咐随从将这斥候的遗体送还给他的家人,并多加抚恤。

他看着那个密封铜管,手臂忽有些发抖,这年轻人用性命带回来的东西,即将决定聊云城的命运。

铜管内的军策写得极为潦草,不难看出书写者当时内心的慌乱,上盖绥远将军钤印,正是李钰的回执。可为何偏偏是在这个时候?

长孙恭、黎无救等人赶到时,禹胜早已在军演堂将这军策来回看了数遍,心中忧愁更甚。四司司长齐聚一屋,禹胜一挥手,命令余人尽皆退下。

“无怪这归南英此番如此匆忙撤军,原来是事先得知了风声。”黎无救出奇乐观,“李钰将军率军回师,这姓归的可真要万事休矣!”

禹胜沉住气:“黎狱主可别高兴得太早,战场局势变化无常,这谁胜谁负还不一定呢!”

黎无救笑道:“禹大人何苦光替他人涨士气?”

包选看过军策,不置可否:“李钰约定卫将军,在淮山谷口与他夹击叛军。这军策上说,他率领八千精骑日夜奔袭,如今离叛军已不到八十里,叫卫将军尽早发兵,烧掠辎重,阻断叛军退路。”

禹胜连连摇头:“荒唐,城备军和云护府皆是十伤八九,如今城中哪里还有兵可用?这李钰不知道城中情况,这玩笑开得也太大了。”

“禹大人别忘了,大敌当前,聊云子弟可是个个英勇奋战,这三日即是最好的证明。”黎无救微微一笑。

“你是说卓青云为首的义兵?”禹胜脸上一变,“不可,此事断然不可!义兵都未经过军伍训练,让他们守城门已是万不得已,如今若再派他们出城野战和送他们去死有什么两样?”

长孙恭语气固执:“禹大人,若是纵容归南英叛军逃入白云山,与十八响马匪寇沆瀣一气,必成我聊云心腹大患,到时候再想着清剿可就难于登天!归南英号称灵犀鬼才,足智多谋,又深知我方虚实,由他在白云山生根发芽,任其坐大,咱们大祸不远!”

黎无救应道:“长孙大人所言极是!不管是为了眼下还是聊云的将来,出城追击,彻底消灭归南英才是咱们唯一的出路。”

包选正自犹豫,这时警觉道:“卫老帅……来了这么久,怎么没看见卫老帅?”

“卫将军?”长孙恭左右看去,也是一奇。

禹胜转过头去,悲声道:“三位大人,卫老帅病重,还是自己进去看吧!”

三人见禹胜反应,也猜到了五六,不由得面面相觑,走进内堂一看,更是大惊失色。

“难道?”禹胜听见房中呼声,不由得变色,连忙追了进去。

只见病**卫子彰一动不动,神情冰凉僵硬,不知何时竟已没了呼吸,一代将星就此溘然长逝。

“卫老帅!”包选伏在软榻上,一时放声大哭。

“禹大人,你往何处去?”

禹胜正往门外走去,却被长孙恭叫住。

“我去告知诸位城备副将,卫老帅毕竟待他们不薄。”禹胜叹了声。

长孙恭急道:“这紧急关头,放出这老帅死讯岂不是扰乱军心?禹大人何必自寻烦恼,归南英若是知道定是要喜笑颜开了。”

禹胜道:“依你,又该如何?”

长孙恭道:“为今之计,只有先暂时压住卫老帅的死讯,秘不发丧,悄悄接入风澜城,对外则宣称养病。等到战事彻底了解,再说不迟。”

“难为长孙大人一片苦心。”黎无救叹服道,“这也是为了卫老帅,为了整个聊云!”

“简直儿戏!”禹胜惊得目瞪口呆:“审慎司主,难不成你也同意他们的主意?”

包选虽本能地察觉出这一行为的冒险性,实在不合审慎之道,但这几日的慌乱已经冲垮了这位刚正君子的理智,再加上长孙恭一旁煽风点火,黎无救冷嘲热讽,他最终还是被拉进这激进的阵营。

聊云城主不在,云龙玉令按例由六司共同掌控。云护府两位总管一夜内暴毙,城备军老帅卫子彰病逝,两支力量皆是十伤八九。眼下,反对的一方只剩下水运司的禹胜禹大人。他强烈地反对,却被指责为胆小懦弱,此等天赐良机稍纵即逝,若不抓住就是聊云的罪人!

清晨三千聊云子弟出城之时,禹胜命令手下的不到八十水运司吏使组织城中的老弱妇孺退到风澜城中,在风澜城中广积粮食和水源。

云护府经过内乱建筑损坏不堪,他将残存的云龙卫和新组建的民兵都编入风澜城的守卫之中。风澜城占地极广,有聊云古城的遗貌,最多可收容六万人,故被称为小聊云,是三十万聊云百姓面对暴军的最后一道防线。

包选刚离开聊云风潮漩涡,回到久违的家中,还未吸上几口气,迎面撞上一个小鬼头。包小笛跳起来抓住他的胡子,嘴里直嚷嚷,要他赶紧放了喻红林。

包选脸上一黑,将包小笛提了起来,斥道:“胡闹!”

包小笛反叫道:“糊涂老子,糊涂老子!”

包选怒道:“那就让糊涂老子来教训教训你这聪明小子!”

接到卫子彰将令,处于半解散状态的聊云战时义军立刻重新行动起来,三日的磨合虽不算长,却也足够他们彼此之间建立起一定的默契。

三千义军列队出城之时,前来送行的聊云百姓挤满了街头巷尾,聊云五司之中更有三司长官到场,热烈场面蔚为大观。卓青云身为有实无名的义军指挥,不见卫子彰,他心中甚是疑惑却也没有多想。他谅长孙恭几人就算再利欲熏心,也不绝敢对卫子彰下手。

长孙恭笑道:“卫老帅昨夜大胜,心中高兴就多喝了几杯,现在还醉在天河殿中。哎呀,今日也许要迟点才能来,卓族长要不要再等等?”

“不必了。”卓青云看了眼日头,皱眉道,“时辰不早,军机大事不可误。长孙大人,暂别有礼。”

长孙恭拱手道:“卓族长今番建此大功,日后定是大有可为,云护府总管也非痴人说梦!”

卓青云不为所动,只低声道:“若卓青云今夜侥幸得逞,还请长孙大人放了喻红林喻总管。卓青云愿意性命为其担保!”

“卓族长这是说的哪里的话!”长孙恭皮笑肉不笑地道,“晚间恭当在天河殿设宴,为诸位庆功祝贺。”

看着长孙恭脸上那不怀好意的笑,卓青云反倒觉得太不吉利。他不待多言,驱马出发,两边卓返景和卓白峰带领队伍在聊云百姓的欢声笑语中从天子门陆续而出。

这只队伍鱼龙混杂,主要由聊云城中的江湖好手,家族门客,精壮男子,还有少量的城备军指挥官组成,并未经受过多少专业训练。

而这次出击的任务也并非是与叛军硬碰,痛击甚至消灭敌人那是李钰八千精骑的任务。卫将军下达的将令只是打一个佯攻,袭扰后方,烧毁粮草,给那只溃散之军火上浇油,如此而已。

一昼奔袭,卓青云急行军三十里,终于在黄昏时分到达了李钰所指的伏击地点——淮山谷口。三千义军化整为三,卓青云领中路军,卓返景卓白峰各领左、右二路。

中路军一路上畅行无阻,并未遇到任何伏兵,倒是卓返景抓到了几个穿着巡野墨铠的逃兵。问过方知巡野军中得知李钰回师已然大乱,各将各自为政不听号令,取耳护着归南英夺路而逃不知去向。卓返景大喜之下,命令几人带着这几个俘虏现行回聊云报喜。

在山背后埋伏了大半个时辰,天色终于渐渐转暗,原本悄寂的淮山谷口闪过数只火把。一支队形散乱的巡野军从山野小道行出,缓缓涌进谷口。似乎是方方经过大败,前前后后尽透着一股败家之犬的气息。等这只疲散之师过后,其后出现的乃是一只押粮小队,堆放辎重的木车压在地上发出沉重响声,两边皆有骑兵陪行,士气低迷,数量大约在八十上下。

东面山后的卓白峰右路军悄悄靠了过来,卓青云见状也不再等来,一声令下,中陆军从山后跳出发起总攻。两路义军恍如神兵天降,顿时呼喊之声盈天满日,浪倒而来。

本就成惊弓之鸟的巡野军猝不及防,被杀得丢盔卸甲,左右两条出路已经被团团围住,只得放下辎重争先往谷内逃去。匆忙之间,几个骑兵从马上翻下,连巡野大旗也无人去拿,任其被踩得四分五裂。卓白峰杀得兴起,见巡野军如此不堪一击,更是热血倒流。想起这三日来死去的同伴,也不顾地上的战利品,肆意痛击,直杀进谷中势不放过一人一马。

“二弟!穷寇莫追!”

卓青云喝止不住,担心卓白峰一时心急也追进谷去。淮山谷口自古以来便是极险之处,兵家慎于用兵。卓白峰冲进谷中不久,谷中大雾弥漫迷视线极弱,那几个巡野兵此刻却已不知去向,情形诡异之极。

“大哥,蹊跷!”卓白峰猛然清醒,回身冲卓青云大叫道。

卓青云知中了埋伏,连声下令后撤,忽听身后一声降下一声巨响,山崖上掉下一颗巨木,几人避闪不及登时就被砸死。粗壮的树体横空截断归路,将两路义军分隔成两处。白花花的树干被刀削得平直,借着火光一照,上头刻着四个大字——青云落地!

卓白峰话音未落,浓雾之中但飕得一声,却是一支虎口鹰箭射来,正中卓白峰胸口,他当即落马。

“白峰!”

卓青云失声大叫,这一箭力道好生雄浑,卓白峰被射中心口,双眼惊愕不散,已然气绝。

这时忽然两边悬崖上巡野军火光大作,草木皆出,万箭齐发,无数流石滚木砸下。方几个瞬息,谷中义军死伤惨重。卓青云心中大痛,一剑斩开三支乱箭,急令向后突围,快冲到谷口正遇上一只敌兵。大雾中双方人马不见,心中皆是又畏又惧。厮杀不久,卓青云才发觉乃是卓返景率领的右路军,急忙停止交战。当下两人兵合一处,不敢恋战夺小路而走。

朝南逃出数里到得一处平坦草原,风声过耳,星月无色。见无追兵赶来,卓青云方才下令暂歇,粗一清点人马,竟已不到出城时的半数。

卓返景顿足悔道:“大哥,都怪我磨磨蹭蹭错失了战机,才害死了二哥。”

卓青云握住他的肩膀,叹道:“这怎么能怪你,全是大哥的错。此番一败涂地,真不知如何再面对聊云的父老。”

两人看着残兵败将,正自伤感。忽听头顶呼啸一声,天上响起一个信号弹,两边高地上闪出不计火把来,持盾举剑的巡野绿铠森然出现,从盾牌后露出锋利的箭头,将草地上的义军团团围住。巡野军军容整肃,将令一致,毫无预料中的败象。此刻夜幕下原野绵渺,望也望不到尽头,令人望而生畏。

卓青云见此情势,心中冰凉,知落入敌军陷阱,已不可救,脸上的错乱反倒变得自然。

归南英衣袍儒雅,从众军中信步迈出,身旁立着一将,手持劲弓正是取耳。

“卓族长,又见面了。”归南英微微一笑,“自从六年前长佑一别,君浪迹江南久无音讯,归某甚为挂怀,没想到今天会以这种形式再会,可见人世无常。”

“卓某也有同感!”卓青云冷冷一笑,“谁能想到当年那位心怀日月的归先生,竟会变成现在这个十足的伪君子。”

“青云你这些年游历天下,可有什么收获?”归南英如若未闻。

“离家千里,自有故国之思。”

“所以你回来了?”

“我已不打算再离开。”

归南英脸上的笑容彻底凝固,瞬间被一抹残忍取代。

他一挥袖袍,登时乱箭齐发,此役三路义军全军覆没,无一人生还。

最后关头,卓青云亲自带头冲锋,剑光凝聚成气连杀数人,血刃刺破了他的肩肘。卓青云咬住牙,凭着一阵清明,伐秦一剑刺穿周遭数人。卓返景砍翻两个欲加偷袭的巡野兵,替卓青云挡下一伤,自己也被乱剑刺倒。

卓青云浑身浴血,怒极反笑,巡野兵见他剑法奇快,犹如野兽一般,纷纷后退无人敢近他的身。这时,只听一声破空剑响,卓青云看也不看伐秦往身前斩去,将那支例不虚发的三棱没羽裂成两截。

“神箭取耳,也不过如此!”

卓青云失血过多,身子一麻终于昏倒在地。

……

……

午夜未过,右路军送来的俘虏已经被押入火狱。接到捷报的聊云百姓信心大增,长孙恭更是大喜过望,命令打开城门,迎接得胜之师归来。

然而翌日归来的并非是三路义军,而是从地狱爬出的巡野败军!义军失利的消息不胫而走,一时整个聊云震动。紧急之下,城门仓促关闭,禹胜手持云龙玉令下令迎战。

三面城墙一时烈焰焚天,杀喊之声随大火冲宵而起,护城河上彤红一片,血流满地。

冲锋的巡野军如蝗虫般涌上前来,北路军阵列中推出一只三弓床弩,前二弓,后二弓,铁片为翎,百余个巡野兵绞轴张弦,发出骇人的声响。箭矢“木干铁翎”世称为“一枪三剑箭”,状如长枪,三片铁翎如三把利剑一般。

此箭一发,天崩地坼,剑支犹如标枪,直钉入城墙之内,城橹颠坠,城墙上的守军均是身心巨震。

经过三日战火,本就损毁严重的北城门怎敌得住这番猛攻?潮水般的巡野兵抓住钉入墙体的踏橛箭,猿猴般飞快地往城墙上攀去。

只听轰隆一声巨响,摇摇欲坠的北城门被射穿了一个丈宽的口子,如一个巨人般像后倒去。

死守三日不倒的北门率先告破,半个时辰之内,南门和东门也陆续被攻破,南门守将王麟身死不屈,率领十余守军,在街巷之中继续与乱军交战,复又突杀至东城,见天子门亦已插上巡野帅旗,残余守军正退入风澜城中,更是痛声大叹。南城守军互相支援,身上衣袍被血几乎染红,腿臂中剑仍用长剑支撑。

众军士见巡野军麋集,越聚越多,退敌无望,急劝王麟火速退去。入风澜城中,与卫将军会合,再商退敌之策。

王麟怒道:“聊云子弟全无贪生怕死之辈,我为南城守将,自与南城门共存亡。南城已失,我有何面目复见聊云城主?大丈夫为城尽忠,为民尽义,夫复何求?”当下咬下袖袍上军徽,嘱托军士带给妻儿,自己仍留下死战。王麟身中数箭,最后投入云河而死。

聊云大祸临头,火狱中也乱作一团,黑服狱使早散得一个人影也无。牢犯们纷纷用手上的铁链砸开石锁,争先往外逃窜,人人慌乱声响震天。

喻红林正不知发生了何事,听得墙外一个牢犯大声说道:“诸位兄弟,来生再见。聊云已亡,各自逃命去吧!”

他大吃一惊,冲出石门一看,狭窄的甬道皆是逃脱的囚犯正三三两两地往出口奔去。喻红林也顾不得其他,抢先冲出火狱,走上聊云街头,喘气不及已被眼前的景象惊得说不出话来。

只见满眼的火光,黑烟在四面八方腾起。只听满耳的哭喊之声,昔日熙攘街市已变作兵荒马乱,不能容目更不能置身。通往风澜城驰道两边立着的十贤石像此刻倒下大半,尘土飞扬。百姓提着包袱四处逃难,大路上人往竞走自顾不暇,母亲抱着两个孩子总也跑不快,不更事的孩子被吓得哇哇直哭。被撕裂的和睦若同店铺倒下的旗帜,不到片刻便被小人瓜分,被行客踩得泥泞不堪。

这岂是聊云?聊云怎么就破了!究竟发生了何事!

喻红林愕然失声,身形踉跄险些被迎面而来的人流挤到河沟中去。

喻红林按下悲愤之情,抓住一个过路人,大声问道:“卫老帅在哪儿?”

路人像是没听清他的话,哭着嗓子直连连求饶,叫喻红林切莫杀他。喻红林无奈只得松手将他放开,路人千恩万谢去了。

喻红林逆着人流,直往天子门而去,沿路人行渐绝,道路上的紫甲和绿铠尸体反是多了起来,随处可见双方交战过的痕迹。

不知走了多久,喻红林抬头一看,遥遥可见天子门上烽烟缭绕,一面巡野大旗正迎风飘扬。他再难相信自己的目光,心知卫子彰必然已死,口中喃喃:“怎会如此……”

一时痴在原地,连呼吸都忘了,嘴里直琢磨着那几个重复的字。

但听咚的一声,从城楼上掷出数发流石来,直朝城中各处要地打去,其中一颗正巧往喻红林头顶砸来。

喻红林全没察觉无心躲避,眼见就要被这石块砸死。谁知便在这时,从街角突有一个肥胖的身影向他扑去,将他推到在地。喻红林安然无恙,可这胖子自己后背上却被这一发流石的碎片击中,他低声唤了句:“喻哥……对不……”声音落地即死。

“白……白迟,是你。”

喻红林嘴唇发干,他伸手扶起白迟,可这混账白吃儿诚然再说不出话来。

他心中惊痛再难以遏制,看着不远处一片片被火烧着的房屋,忍不住仰天长啸,放声怒吟。

今夕何夕,此日何日!

聊云怎会亡,聊云怎会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