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云城纵然乱成一团,但有一个地方绝不会乱。
今夜的公冶府依旧闪着它独有的辉煌灯火,家人们夜夜高挂灯笼,结彩祷福,祈求云神保佑让二小姐早日回家。一派奢华富贵气象之下,主人书房中却是东倒西歪,满目狼藉,一团戾气。
自从被鞘归人大闹婚礼,公冶孝自觉颜面扫地,怒不可遏,空有一屋金银苦无办法。又加上掌上明珠被人掳走,让这位在商海多年打滚,早就养成处变不惊性格的大商贾心中更是苦不堪言。他在云江上只手遮天,为何一踏入这聊云城就变得束手束脚呢?
一阵风来,房中火烛顿灭,公冶孝失落地暗叹一声,正要招呼用人进来。窗外突有一个黑影掠过,公冶孝肥胖的身子一转,只道是猫犬路过。悬着的心刚放下,回头再看时不禁吓了一跳。凄冷的月光下,一个穿着漆黑幽灵袍的怪人正坐在他的书桌前,津津有味地翻看他的账本。
“你……你是什么人!”
公冶孝并不迷信鬼神之说,但这幽灵袍实在太过诡异,他顺手抓住桌上摆着的一个金木斗。
“公冶员外贵人多忘事,怎么会记得我这个小人物?”
幽灵袍人摘下帽子,僵硬的面容恍如死人一般可怖。
“卓灿阳!怎么是你!”公冶孝脸上一惊,“你不是被黑白狐关进火狱里了?”
“公冶员外以为,管火狱的究竟是火狱之王还是黑白狐呢?”卓灿阳奸猾一笑。
公冶孝擦了擦脸上的汗,也恢复了以往的镇定:“说吧,你来是要做什么。”
卓灿阳高高抱拳道:“奉龙王之命,来取当日公冶员外的承诺。”
公冶孝怒声道:“我要先见我的女儿。你们出尔反尔!第一次的赎金方才拿去,又故伎重演,掳走我的婉儿,实在没有任何道义!”
卓灿阳笑道:“公冶员外此话可就大错特错!这一次婉儿小姐可不是我们抓走的,她是自愿离开。”
公冶孝冷道:“你以为我会相信你的鬼话!”
“公冶员外在商场打滚多年,在下若是说谎,怎瞒得过您的眼睛?”
“这怎么可能?”公冶孝仍是不敢相信,忍住怒气,“这次你们要多少船,才肯放过我女儿。”
卓灿阳伸出两个指头来。
“二十船?今岁南方水旱欠收,民里相食,粮田萧条,粮食可比金子都贵。我公冶孝说到底,不过是个小小的商人,怎么能出得起这么高的价!”公冶孝连连摇头。
“不,是二百船。”卓灿阳笑容残忍。
夜深人不语。此刻,在聊云城外的另一边,巡野军营中燃起了堆堆篝火,正是人间的星河。巡逻的士兵绕营而行,哨塔上戒备十分。
将令下达,每个军士更是打起十二分精神,以防聊云人前来劫营。篝火中噼啪作响,除了坐在身边的人换了面孔,一切好像和昨日、前日没有任何不同。
竖有源字大旗的帅帐之中,巡野军师,临时总军归南英正在与将领们商讨攻城机宜。
在那沙盘上演算多时,归南英不断推翻,与众将仔细商讨,帐外不觉间传来更声,声声坠耳。
归南英叹道:“若非几日前那百斤火药无故丢失,哪里来得这许多麻烦。”
众将正要出言抚慰,突有一个兵卒跑进帐中:“报,归军师,有人来访,说是有一份厚礼相送。正在营门等候。”
归南英放下小木旗,还未开口,一员大将奇道:“什么人,这时候前来?”
曾远大叫道:“定是聊云城的探子!你且回传,就说不见。”
那兵卒正要出帐,归南英皱眉叫住他:“且传他进来,看看聊云人耍的什么花招。”
不一会,兵卒去而复返,带着一个文士步入帐中。众将看时,只见这文士面容俊雅,五官精致,身穿青衣,外披着一件黑色的幽灵袍,气质透出三分幽冷三分邪气三分肃穆,在这冥暗的火烛之下,更显得他目光深邃,难以把握。
方这一对目,归南英便立时收起了轻视之意,心中对此人的身份也遐想起来。
面对这诸多道不善眼神,这文士脸上却毫无慌张,反自若地施了个礼。
归南英开口道:“尊驾夜闯到来,究竟有何贵干,难道不知擅闯军营已是死罪?”
“归军师勿怪,鄙人并无恶意,更非聊云细作。”文士笑道,“只是受我家主人所托,听闻巡野军燃起战火,特送来一份薄礼以添行色。”
取耳警惕地道:“阁下两手空空,礼物又在何处?”
文士笑道:“神箭将军不如亲自出帐一看。”
言毕文士径直掀开帐门,巡野众将随其走出去一看,只见帅帐前那片空旷的平地上,此刻已被三口半人高的铜皮铁箱所挤满。箱子里也不知装着何物,平白透出一份肃然杀气来。
归南英眼前一亮:“这里头藏着什么宝贝?”
文士并不直言,冲取耳道:“神箭将军,可曾‘无双日月’四字?”
“难道说……”
取耳喉中一动,上前打开箱子,朝内方只看了一眼便再无疑惑,回到归南英耳边低声言语了一番。
归南英听罢变色道:“你为何要助我?”
“主死臣辱,杀主之仇,怎可不报?苏错恭祝归军师旗开得胜,攻下这折鞭之城。”
文士暗含冷嘲,话语随人皆悄然无声,早有人接应携他遁入黑暗之中。众将见状,皆是惊异不已。
取耳道:“军师,这其中会不会有诈?”
归南英摇头道:“这人语气中带着股狠毒之意,心中的仇恨不像作伪。”
他正要回帐,突见天极外异象陡生,陨星如雨,无数红芒撕开夜幕直朝黎明奔去。见是流星雨群,众将正啧啧称奇,突听归南英啊得大叫一声,竟是吐出一口血来。
“军师!”
取耳大惊,连忙上前扶起归南英。
“发生了什么事?”
“岁……岁星。”
归南英顾不得扶住胸口,伸手指着红芒后的一颗妖异粲星,颤声不已。
“岁星所在,福主丰稔,凶主饥荒,有称兵伐者必败!”
取耳失声道:“那这可如何是好?”
一个念头涌上归南英心头:“难不成云神颜皇真得在暗中庇护聊云?”
众将见归南英面色无光,是从未有过的凝重,各自心中畏惧,也是退意萌生。
一将试探着问道:“难不成我们眼下退兵?”
取耳怒道:“亏你想得出来!这战端一起,咱们哪还有退路?”
“出此言者可斩!”归南英霍然起身,眉宇间的动摇霎时全部收拢,“天不福我,那便逆天而行!”
翌日天方亮,巡野军全军支锅烧饭饱餐了一顿,即刻发动攻城的号令。东路的巡野兵在离东城门一里之外的平野摆开了阵势,弓箭手守于正中,两边骑兵护卫,却没有像前一日那样急于进攻。只见千余个巡野兵背石料,运木头,渐渐筑成了一个与城墙半齐高的木台。
聊云诸将站在城楼上观望,雾里看花,皆搞不清归南英究竟意欲何为。想要干扰,可惜隔得实在太远,目标根本不在射程之中。
淳于遥奇道:“归南英建此高台,难道是要推土为墙,以作射台。可隔得如此远,什么箭能射得到呢?”
卫子彰拧眉道:“昔之善战者,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不论这灵犀鬼才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今天咱们照吃不误!”众将听毕皆是大振,得命离去巩固各处防事。
不到一炷香的时间,那木台已经雏形呈现,从顶端往下挂下一根长机簧,被两边木槽紧紧卡住,赫然成就一挺三人高的巨大弓弩。不论外观之宏伟还是架构之精巧,皆远在天子门原先那架破云弩之上。
“神臂破月弩!”
五个字恍如利刃一般,从卫子彰脑海中跳了出来。此刻再想去摧毁这强弩无异于痴人说梦。卫子彰悔之不及,若是他一早就猜出了巡野军的野心,他绝不会像眼下这样静观其变!此弩一出,这偌大一个天子城楼几乎全被它划进靶心之中。思绪未落,卫子彰老迈的身体险些站立不住。
而神臂破月弩根本不给他更多思考的时间,已然全部安置完毕,神弩出世即是一件至善至美,匪夷所思的艺术品,上下仿佛都流转一种晶莹亮光。三人长的巨箭被八人小心翼翼的抬进箭槽之中。
隔着老远仍能听到弩发时所传出的轰然巨响,两边负责调试的兵卒避闪不及,皆被强烈的弩风掀到在地,当场晕厥。恍如从天栽下一颗太古原木,直朝天子门瓮城而去,一丈厚的墙体当场被射穿,余力不止又生生往内推进了数寸方才停下。
不但攻城的巡野军,连瓮城上的守军只觉天崩地裂一般,愕然失言!整个城墙上产生了剧烈的摇晃,数人猝不及防踉跄跌下楼去。
城备众将更是满眼的不敢相信,这厚实若山体的天子瓮城竟也承受不住这奇弩一箭!就如同泥牛般被洞穿!若非那支巨箭还插在半空中,宛如墙体的一部分,怕是谁都要再抽自己两耳光。
另一边,喻红林听闻巡野军得神弩相助,天子门吃紧,连忙从北城出来。
快到东门忽见一人**着上身躺在大道中央,也不知是死是活。
他大吃一惊,连忙勒住马缰,下马一看更是惊疑不定,此人正是前日深夜替布大侠送马的那个老者。
老者睁开眼睛,起身长做一揖,笑道:“云护之主,别来无恙。”
喻红林收住心急:“又是尊驾,布大侠找喻红林何事?”
老者笑道:“布大侠即便有事,也从来不找任何人。云护之主多心了。”
喻红林一拉马缰:“那就好,若是无事,请恕喻某先走一步了。”
“云护之主何必如此心急。”老者拄着圆树枝,上前摸了摸高声的脖子,柔声道,“真是个好孩子,最近过得可开心?”
喻红林见老者并未发怒,反是一反常态的亲昵,心中不由一奇。
老者似乎看出了喻红林的困惑,也不解释,一收戏谑郑重道:
“谨奉布大侠之命,得知聊云兵乱,特送来三件礼物,望云护之主收下。”
“你又是来送礼的?”
喻红林想起前日便是收了他的礼,误打误撞才发生了之后这许多事情。
“这头一件未免寒酸,只不过连弩二十架、砖石十五车、檑木二十乘、又火油、烧炭近百担,还有其他零碎军资必备,愿为三十万聊云百姓略济绵薄之力,请云护之主不要嫌弃。”
老者刚一拊掌,从一旁巷子内立时有数十个粗布衣服的壮汉应声而出,手中各推着一种木牛形的小车,车上堆满了成捆成箱的物资。
“这……这也算绵薄之力?”
喻红林咽了咽口水,这布家好生财大气粗。
他这一番大手笔,对危如累卵的城备军无异于是雪中送炭!
喻红林走到最后,发现这一堆军资后停着的是一辆大马车,车厢内裹得严严实实的,丝毫不透光。掀下布帐里面却是一堆叠放成半山高的零散木件,长的足过车盖,短的又不过拇指大小。
“这又是什么,百变木偶人?”
“云护之主说笑了。此机弩名叫神臂射日驽,发作时威力无穷,鬼神恸哭,可穿金甲,一箭的威力胜过十箭。乃是前代工匠大师班之妻的遗作,射程远及九百九十九步,正巧比城外的神臂破月弩多上一步,这叫一物克一物。”
“可这么多零件要如何组装?”喻红林大喜过望,随即冷静下来。
“区区不才,正巧通晓一些机关术。所以布大侠这最后一件礼物就是在下。”
神臂破月弩威力之强令人瞠目结舌,万幸它装填箭枝重新启动的过程也极为繁琐,用时良多。趁着这间隙,巡野军奋勇向前,从火箭之中冲到城墙下,掏出腰间的钩索就往上头丢去。
钩索方一卡住,便飞快向上头攀爬。城墙上的守军方一冒头,想要踢开钩索,便接连被弓箭手射倒。怎奈双方人数差距实在太过悬殊,后援还未赶到城头守军渐渐不支。
淳于遥大急,亲自提刀上前,砍翻几个刚爬上来的敌兵,一脚将他们踢进虚空,当头砸中底下几个正在攀爬的巡野兵。
“将军小心!”
淳于遥还未察觉,一个城备兵飞身将他扑倒。淳于遥不顾疼痛,连忙起身一看,那个救他的城备兵自己后背中箭,此刻已经话都说不出来。淳于遥将他抱到一边,热血满腔,嘶吼一声重新投入战斗。
腥风大作,血雨连绵,两军在城墙上展开厮杀,顿时声响盈天。任是哪一方都清楚地知道,这一场争夺即关系着满盘胜负!
淳于遥被数个敌人围攻,连斩数人,自己身受数创,昏迷倒地。他即将失去意识之前,忽听呼啸一声,耳畔传来巨响,内城楼了望台上疾风乱作如同炸开一个口子,似乎也是被投石车击中。
“聊云……”他喃喃。
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那团烟雾徐徐散开之后,露出的是一架结构恢宏的庞然大物,单从外形看,几乎与城外的神臂破月弩几无二致。随着机簧拉开发出的沉重声响,巨弩发动如同一条百折土龙逆鳞而怒,轰然喷出一只凛威巨箭,直从正在城墙上交战的双方头顶破口划过。
神箭一去,卷出的巨风在地上拖出一道长长的痕迹,泥浪裹挟着血流直走出数十丈的距离,一线上的数十个绿铠兵尽被穿身而过。余力未尽,已教千军辟易,直入巡野腹心之中,千步之外巡野军精心搭建的木台硬声而裂,化为瓦砾!
第二箭刚刚要发出,被东路大军奉为至器的神臂破月弩竟就已被摧成碎末。
其临死一击,发出的那支巨箭偏移大半,只射穿了瓮城城门。而射日弩仓促之间,找不到合适的箭枝,亦只有一发之力。无双日月,也成绝响。
聊云守军顿时士气大涨,有这神弩之威助阵,重新夺回城墙,将敌军尽数杀退。巡野军丢下一地尸体后,也不敢再盲目冒进。后军传来鸣金声,日色渐渐昏沉,似乎是提起收兵了。
喻红林冲上城头,与卫子彰会合在一处,见巡野军狼狈逃窜,战场上硝烟散去,众将皆是喜形于色。
卫子彰又惊又奇:“云护之主,这神弩从何而来,来得好是时候!”
喻红林如实道:“是布大侠托人送来,卫老帅可知道这位布大侠的身份,布氏布子!”
“这一任的布大侠么……”卫子彰斟酌片刻,旋即摇头,“布家久不出山,老夫孤陋寡闻,也不曾听说过。”
第三日的战斗结束得尤为迅速,巡野军调集全部力量猛攻南城小门,似乎是打算孤注一掷,天子门很快察觉了这一图谋,派出增援。聊云军民上下一心,再次打退了进犯的敌军。
归南英大失所望,在阵前连杀了几员大将仍是无济于事。取耳见军心已颓,将士众怨声载道唯恐激起哗变,急忙上前力劝。是夜巡野军借着晚雾开始撤军,不到两个时辰东城大营里就已旌旗蔽空,悄无人息,只剩下狼狗蝇蚁逐味奔走。
聊云城百姓听到消息,争向涌上城楼往外观望,城中顿时被欢乐的氛围淹没。血战三日终于逼退强敌,被压抑了多日的神经堤坝被一种难以为继的感动冲垮,泪水和酒浆在空中碰杯。家家户户在门口重新高高挂起灯笼,为亡者祈福,为生者祝喜。
胜利来得太快,似乎也太容易了些,喻红林心中不知为何反而觉得有些不真实。但很快这一点儿怪念也被身边的庆贺声覆盖。一场大战过后,三处城墙皆是不同程度的破损,尤以天子门为最,半个瓮城几乎都被摧毁,城中许多处房屋也被流石砸中。聊云人将要在这片废墟中重建家园。
战争不过三日,而抚平这伤痕也许需要三个月,三年甚至更久。还活着的人未必幸福,但死的人确实已经再难享受体验到任何。国殇国殇,为国之伤,天时坠兮威灵怒,严杀尽兮弃原野!
那些死去的巡野将士呢,他们难道就不是聊云子弟?当年聊帝将去之时,立幼子宽为聊云城主,却让长子棘纠集部属远赴河中之地,在两川绝道恃险筑关,抵御凡城侵扰。古名天关,即为如今的长佑城。长佑聊云,两城民众流动,本就是同根同流,互为唇齿,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且别说这巡野军中不少军官本身就是聊云出身,而城备军中也有许多旅居的长佑子民。兄弟阋墙,可嗟可叹!不论谁把谁摔到地上,这争斗本身就是一场不智之争。
今夜的聊云万人空巷,风澜城前一改前几日的凄凉氛围,人声沸腾,鼓乐招展,狂喜的聊云百姓激动得拥抱在一起,恨不得互相亲吻对方。又有人爬上风澜城楼,夺过聊云旗帜高举在头顶左右挥舞。这喜悦如同从未有过的瘟疫,在人群之中蔓延开来,无数人都想不治而死。
喻红林冰凉地看着这一切,他本以为他会很自然地融入其中,但事实则是恰恰相反。他像是带上了一个假笑面具,嘴角僵硬手指愈发寒冷,一顶千金钟悬在心头让他愈发艰于呼吸。这种难言的情绪让他不知是该欢喜还是痛苦。
他终于放弃了挣扎,彻底沉寂下来,将自己隐藏在满是血腥气的长袍内,低头转身悄然离去,任身后热闹如花开放。喻红林将那枚云龙玉令握在手中,现在是时候让它完璧归赵。
他不由得想起了楚荆的话,而现在他心里却冒出了一句与之截然不同的话。
他更难相信这句话是他说出来的,这句话让他手心发汗。
“我害怕今晚的聊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