鞘归人

第一百四十三章 兵戈可赎人心难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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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争的重点在东城天子门,归南英亲自指挥东门的进攻,叛军绝大数将领也都在这一路参与作战,调动的人马总数超过两万,是其他两门的两倍以上。

天卷风色,战争一触即发,巡野绿铠藤蔓般在苍凉的土地上生长开来,就往城墙上方蔓延而去。聊云守军严阵以待,凭借着防御工事和防守器械发起猛烈的反攻。不到半炷香的时间,城墙上下皆已倒下了近百人,后面的人来不及把尸体拖走,就踩着战友的遗骸继续向上冲去。血腥终于淹没了理智。

接连发起三次冲锋,巡野兵都被打退,聊云守军越战越勇。耳边突听一阵地雷滚动的怪响,从阵列之后有两辆战车出现,前身上有一洞屋,外面蒙着一层铁皮,底下四轮在平野上快如天马,那怪响就是从此发出。

洞屋上架着一副云梯,足有十丈之高,直如鹅颈一般,在弓箭队的掩护下,飞速地向着城墙靠近。眨眼之间,离瓮城城门就不足百步。

喻红林惊道:“这战车好快的速度。”

卫子彰面目凝重地道:“这战车因形得名,叫做鹅车。它只要越过壕沟,逼近城墙,把搁板搭上城堞,就可登上城头。源明初当年就是凭着十辆鹅车,攻无不克,屡获大捷,这才平定了云江中游。糟糕,没想到归南英此番竟然把它也带来了!”

城头上矢石乱发,拖着长声的箭雨,当先的巡夜兵纷纷倒地。但射在这鹅车上,有那层铁甲保护,却只留下了几个白印。见这铁皮怪物毫发无损,众人都是极为惊恐。

巡野军的箭矢箭头呈四棱,上面用流铁浇融过,劲道十足,直透入城砖之中。

“嘣”得几声,数箭直贯城楼的板壁,将数个藏在后头的城备军射死。饶是沉稳如卫子彰,也不由得惊呼一声。喻红林吃了一惊,这利箭威力十足,穿透力更是可怕。

巡野军中竟有如此强弩?他跃到城堞后,透过箭孔往敌阵看去,数百步之外,那归南英身边列着一支不到十人的弓箭队,人人拿着一把特制的铁皮弓。弓声一响,城楼上便只听呼啸丛音,射得又准又猛。忌惮巡野强弩,众将急忙劝说卫子彰暂时退到箭楼之后。有着强弩利箭相助压制,城备军稍一冒出头来就成了活靶子,而巡野兵则压力顿减,趁此良机驱动鹅车全速前进。

如此下去,鹅车一旦冲破封锁抵达城墙,城备军将再无险可守!

卫子彰急切地道:“绝不能让这鹅车靠近城墙。”

喻红林道:“请将军下令,我愿带一队勇士,前去破坏鹅车。”

卫子彰听了,正沉思不语,喻红林身后一将迈出,叫道:“卫帅,末将愿往。”

众将一看,说话之人乃是副将龙奇,他赤膊虎面,豪气如云,任谁见了都不免赞句“好一条大汉”。

喻红林正要再说,卫子彰已做了决定,大声道:“好,毁了这两辆鹅车,老夫记你首功!”

“多谢卫帅。”龙奇慷慨应道,随即翻下城楼。

喻红林急道:“卫帅!”

卫子彰双目雷霆地看着他:“出了天子门,三城指挥唯云护之主命令是从。但在这天子门上,云护之主得听老夫的!”

喻红林追到城门下,只见城备军军士人人牵着马缰,龙奇呼哨一声,扳鞍上马,五十守军齐齐上马扬鞭。趁着楼头箭塔上破云弩齐发,将冲在最前头的巡野军一排射穿。城门打开一道小缝,龙奇一马当先,余骑皆随驰而去。绝尘之后,立刻那城门又被迅速地关上。

眼见鹅车就要靠上城墙,突然从箭雨刀光中冲出一只轻骑来。马上之人手中除了发亮长刀,还攥着一段三指粗的长油绳。但听主骑一声哨令,这数十骑不待攻城敌军反应过来,纵马扬鞭,迂回突进,分成两路不顾生死直冲进巡野兵群之中。巡野兵急忙上前阻拦,防止他们靠近鹅车,长枪突刺之下,立时就有几人被挑下马来,血流满袍。

倚赖良马脚力,龙奇在乱军之中左杀右砍,终于给他撕开一个口子。身后六骑合力之下,各执住长绳上一段,绳上铁刺嗡嗡作响从鹅车车体下绕过,正卡在车轮之上。猛遭这股巨力牵引,鹅车失去平衡,重心不稳当即倒在一边,砸起惊天尘土。立刻不远处又传来同样的轰隆响声,却是另外一路也已得手。

鹅车方倒,巡野后军中调整好阵型,箭矢齐出。城备轻骑成了绝佳的靶子,纷纷倒在血泊之中,人马俱亡。龙奇坐骑中箭受惊乱跳,将他颠下马来,侥幸避开。

龙奇爬起身回头一看,正对上一道炽热目光。百步外战壕后取耳正弯弓搭箭,作势待发,他表情复杂,那钻心亮光正对准龙奇的额头。

龙奇怒吼一声,毫不顾忌,挥刀砍倒两个摸上来的巡野兵。热血未干,又要上前,而那迟到的一箭终于发出,不偏不倚正射中他的胸口。龙奇死死咬住牙口,上前将断刀插进轮毂中,用身体死死顶住鹅车,这时身后巡野兵赶到乱刀将他刺死。

卫子彰一声令下,守城军士抛下膏炬油桶,一碰地登时熊熊燃烧起来,烟焰亘天,鹅车内的巡野军来不及逃出,尽被烧死,这攻城利器也化作灰烬。而出城的五十轻骑,也无一人生还,众将见状皆是怒愤不已。

鹅车虽毁,巡野军仍是不屈不挠,投石车乱石齐发,将天子门上打得千疮百孔。那一门守护天子门近二十载的穿云弩硬吃了一发,也被击成碎屑。城楼上守军尸体来不及搬下,攻城敌军一个接一个冲锋,大将亲自在阵中督战,稍有怯心便被他当场正法。

有几个巡野兵刚登上城墙,即刻被数名守军兵蜂拥持剑迎上,寡难敌众,从云梯上凌空摔下。

前面的人倒下,立刻就有人接上他的空缺。滚木擂石和滚油热汤当头落下、泼下,浑身着火的巡野兵还不待拔出腰中剑久纷纷掉进护城沟壑中,城墙上死尸伏地,血流不止,嘹亮的嘶喊惨叫,动人心弦。

双方鏖战数个时辰,皆是不支,眼见太阳就要落山,归南英见久攻不克,士气已颓,才命令暂时收兵。

负责今日总攻的大将张弛跪倒在军前,跌足叫道:“归军师,若再予我一辆鹅车,这聊云城破在旦夕!”

归南英看也不看他,两侧早有兵卒走出摘下他的头盔,将他拖出帐外,许久之后那可怜的求饶声方才止歇。

兔死狐悲,帐中诸将噤若寒蝉,尝到归南英的厉害,生怕下一个就轮到自己,皆是胆寒不已。

归南英面沉如水,目光在军机图上徘徊许久,再下决断:

“邱、陆二将,我予你二人各三千兵马,各领云梯二十架,撞城车五架,扬尘车三十辆,望楼车十架,油桶十桶,明日天明即刻猛攻南北两壁,日落日前谁先攻破,谁为新的巡野军第一大将!”

两将听见,急忙步出,齐声半跪立下军令状,从归南英手中接过调兵铁符掀帐而出。

在这第一天的攻击中,南城门一带的巡野军开局不利,甫一开战便中了王麟的陷阱,攻势已挫,士气大减。在后来的进攻中,王麟防守有方,始终没有构成重大的威胁。聊云军民一心,百姓自发起来,为三面城门运输粮草土石。不论丁壮之夫,还是妇孺老弱,皆是同心共力,共抗强敌。

代替王麟镇守北门的副将高铭为激发士气,站在城头亲自拿起弓箭射击,不慎被乱石击中,被砸成了肉酱。

幸得城备策应使李言带了一队民兵赶到。这支民兵组成还不到半个时辰,全由聊云城中的青壮男子组成,北门大乱,李言走上城楼,临危受命,一剑将一个刚爬上城墙的巡野兵斩成两段,将他踢下城楼。巡野兵乘势架起云梯,正待爬城而入,迎接他的是崭新的守城力量。

副将李言率领聊云子弟取代了守城任务,他们中大多从未使用过弓弩,面对爬上城墙的巡野兵只能拿起地上的剑,凭借血肉之躯去阻挡。

十余架投石机同时发作,石弹如狂风暴雷一般打在城楼,炸起数个深坑,西南角的箭楼正中一弹,当场被击毁,楼中的守军大半都被乱石压死。

这时城下巡野军火箭雨发,顾不得会伤到己方,将城上双方一起射倒在城头。不计巡野军中箭,身子一轻,便就从这九丈高空坠下城根。在混战火雨之中,有几架云梯着了大火,还在上面的巡野军还未来得及跳下,就随其一起倒了下去,掉进丈深的护城河中。聊云靠近云江,土质较松,暮春冰雪未化,眼下这冰封的河水刚刚解冻,火光照亮的水面下寒如刺骨。

北壁三门险象环生,几次都要被巡野军占领,主将李言也身中流箭,不得不暂且退下城楼。全赖守城军民死战,方又支撑了小半炷香的时刻。这些未经训练的男子真上战场,立时就成了被屠戮的对象,往往牺牲数人才能杀死一个巡野兵。

值此紧急关头,忽有一道白影跃上城楼,跟在他后面的是百余个头缠白巾的剑士。此人剑法奇高,瞬息之间就连斩五人,后面的巡野军心惊胆颤。这白影人趁机带领身后的剑士发起猛攻,将巡野军刚刚占领的高地又夺了回来。北城楼上情形登时逆转,北城守将本已绝望,见状大喜,急忙重新布置防备。

喻红林身处天子门,战时三门消息阻绝,半个时辰后他才得知了这个消息。这白影人正是卓青云,那些剑士有不少他府中的门客和刚召集来的江湖好手,听闻北门告急便慷慨赴难。

今日一仗巡野军损折了五千余人,城备军也死伤大半,只剩下不到两千余人,普通百姓更是死伤不计。城墙上下到处都是血肉模糊的尸体,也分不清是守军还是敌军。护城河中举目尽是浮尸,燃烧的攻城云梯和损坏的战车还未熄灭。

喻红林走下城楼,一日的战火烽烟,冲乱了他的眼。遍地死尸,道路屋舍也被损坏大半。往日聊云熙攘繁华景象一扫而空,温馨和睦的氛围也**然无存。只见一具具尸体被搬下城墙,许多前来寻找亲人的百姓传来呜咽之声,母哭其子,妻哭其夫。受伤的军民陆续被放在担架上,今夜城中的医生处怕是要人满为患,昼夜不息。

来往的聊云军民脸上充满了疲惫和哀痛之色,有人认出他来,低声唤道:“云护之主。”这一声呼唤惊动了其他人,疲惫的聊云人来不及行礼,也纷纷叫道:“云护之主。”

喻红林心中悲痛难忍,但他将这些都咽下肚去,他用他最能振奋人心的口吻大叫道:“今日聊云胜了!”

“今日聊云胜了!”众人为之鼓舞,也叫出声来。

不知为何,这一声祝贺听来竟毫无喜意,犹如悲鸣。

夕阳染红了天边,云霞胜血,树梢折倒如被砍断的大旗,其上半只乌鹊的踪影也无。喻红林走进猎卫府,满目已是一片疮痍,他几乎以为自己走错了地方。经过激战的庭院破损不堪,到处都是狰狞可怖的血迹,尸体虽都已被清理走,但那股令人作呕的血腥味仍是久久不散。鹰扬门内静悄悄的,一片死寂,存活下来的猎卫这时大多都转移到风澜城中。

推开门,面前是条布局精巧的回廊,正对云河,凉风习习,风景绝美。喻红林以前常和陈冲、李岳在这儿喝酒。若是喝得兴起,几人百无遮拦,就赤条条地跳进云河里去,被鱼咬上几口那是常有的事儿。而此刻这条幽深的长廊更像是被洗去颜色的素衣,显得黯然又憔悴。

廊柱之后,叶白水坐在夕阳的日光里,他怀里靠着个一个肤容洁净的女子,面容安详就好像睡着一般。唯有小腹处那几道深浅不一伤口却是触目惊心,大块大块的衣袍皆被染红。喻红林一眼就认了出来,这女子即是当日他闯明心堂时,叶白水救下的那个女扮男装的羽卫。

“白水……”喻红林喉咙动了下,正要开口。

“嘘,别吵着她。”叶白水语气温柔地打断了他,低声道,“她叫素怀,我终于知道她的名字。师哥,她终于肯告诉我了!”

叶白水不胜欢喜地转过头来,喻红林这时才发现他脸色苍白,嘴唇无一丝血色,浑身是汗,手里却仍紧握着一根普通的银钗,眼中满是倔强和懊丧,像极了一个独自受伤的少年。

喻红林急道:“你受伤了,我带你去找九墟堂!”

叶白水拒绝了他的好意:“师哥,你走吧,欠你的酒我只能再多欠几天。五年都等了,也不差这几天吧?”

“你还要留在这儿?”

“我没什么地方好去了。”叶白水声音缥缈,“师哥,你可得活着呀,否则师姐会杀了我的。”

当晚风澜城天河殿内紧急召开了六司议事,名义上是六司,实际上到场的只有审慎司,城备军,水运司,云护府四家。今日一战,巡野全军强攻未果损失不小,但根基未动,而聊云军民虽守住了三面城门,却是遭受重创,岌岌可危。

谁也不知道还能坚守多久,城破可能发生在任何时机。

议事刚一开始便剑拔弩张,充满着火药味。

包选直言不讳:“硬撑无益,不如出城纳降,或可保全聊云百姓。归南英当着天下人的面,难不成还敢出尔反尔?”

禹胜听了连声反驳:“包司长说的什么丧气话?事已至此,我方唯有死战而已!”

包选叹道:“禹大人难道没看见今日城楼上的惨状?死战死战,俱是国殇!就这一日来说,伤亡已然太过,包某实在不愿见到聊云变成一个死城!”

卫子彰不为所动,声音冰硬:“包司长言之有理!可是包司长有没有想过,城池一旦破了,乱兵入城,血乱心眼,谁还控制得住军纪!就算是源明初再生,他铁腕之下,三尺军规,也控制不住这些受伤饿虎。”

喻红林思索道:“若是李钰回师,与我军形成夹击之势,叛军必败!归南英知道攻下聊云城是他们的唯一活路。他们比我们还需要时间!现在,最着急的应该是他们才对。”

包选冷哼了声:“长佑军情紧急,又没有源明初将令,李钰哪里还顾得上聊云!这会子怕是早跑回长佑去了。”

卫子彰沉声道:“我已派出三支斥候带着盖有云龙玉印的军策,前去联络李钰大军。若是能够追上,李钰见军策反戈回师,他手中握有万余精兵,届时这聊云之围必解。”

禹胜也是忧心忡忡,急问道:“卫老帅,这一来一回大概需要多少时间?”

卫子彰摇头不语,许久方道:“云神云我。”

喻红林叹道:“希望源将军没有看错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