鞘归人

第一百四十二章 先君赐履守此山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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喻红林被浣白扶上马,不再耽搁,径直往风澜城而去。此刻云护府之前,也是风澜府前的平地上,已经聚拢起了数千的民众,齐声请愿,要见云护府的苏总管。

一人大喊道:“邦城动**,云护三卫自戕于内,虎狼之师围于外,聊云遭此大难!请云护之主相见,告诉你的子民吧,眼下是战还是降!”

群情所动,便又有数人重复他的话语:“云护之主,今日是战还是降!”

请愿的人数越聚越多,眨眼之间就过万数,负责维持秩序的只有寥寥几十猎卫和水运吏使。城楼上禹胜神色焦急,情形愈发不乐观,云护府大乱苏肃身死,眼下还有何人能主持大局?一股难以承受的压力架在他的肩头,禹胜几乎支撑不住。他的声音刚一发出,就淹没在人潮之中。

过了不久,包选姗姗来迟,而长孙恭、黎无救等人却是连半个影子都没。底下的民众中不满的情绪愈发旺盛,开始往不作为的城楼上丢掷石块、树枝、瓦砾等一切能让他们发泄的武器。

“大人,这里危险,快下去吧!”

吏使们不顾禹胜的反对,坚持将他带了下去。

风澜城上瞬息之间连一个人也没了,这种平静只延续了片刻就被更肆意更愤怒的咆哮所冲垮。

喻红林走上城主府城楼,听着下方海一般的声音,像贝壳音一样涌进他心底。他紧紧闭着眼睛,握紧着拳头,一个人立在哪儿,就像变成了木头一样。

底下的民众认出了他来,登时大叫道:“喻总使!是猎卫府的喻总使!”

有人叫道:“喻总使,喻总使在哪儿!大伙听听,喻总使要说什么。”

这一声后,全场终于安静下来一刻。

喻红林深吸一口气,他睁开了眼睛。

他将双手放在石栏上,对着城楼下大叫道:“聊云的诸位,站在这里的是喻红林。”

“喻总使,苏总管呢!他为什么不出来见我们?”城楼下几人大声质问。

“苏……苏总管他已经去了。为了聊云。”

“怎么可能!”人群中爆发出一片不可思议的惊呼。

喻红林取出怀中那轮圣光般的圆玉,高举在头顶,大声道:“这枚玉令也是苏总管临去前托付给我,我想他也希望让我把这枚玉令的光带给诸位,就像三百年聊帝做的那样。”

“云龙玉令!”城楼下众人如睹神迹霎时惊呼,纷纷跪下,齐声道,“云护之主!”

喻红林知道这声呼喊并不是献给他的,而是献给这枚玉令,这玉令后的无数聊云先辈,牺牲流血甚至捐躯的英灵毅魄,那些筑造这座城市的人们。

喻红林一伸手,城楼下顿时安静下去,他接着道:“方才我上城楼前,听见各位在喊,今日聊云势同水火,咱们究竟是该战还是该降!每个聊云人当都有他的答案,因为每个聊云人都有他要守护的东西。而聊云人要守护的东西,谁也夺不走!”

喻红林止住片刻,扫目而去:“是战还是降,不该问任何人,唯一该问的是己心,是云神的旨意。欲降者,大可乘洋而去,断发易服为亡城之奴!欲战者,不用弓戟之兵,也不效匹夫之怒,战则战矣!请诸位自问一句,再考虑是战还是降!”

一片可见的冷冰的沉默,整个城楼下,黑压压的人群这时没有一点儿声音。

喻红林要的就是打破这沉默,他大声道:“诸位,喻红林人微力藐,何济于事!聊云是废是立,全在诸位手中。若诸位要她立,你我通力并进,自当战退强敌。若诸位不愿,聊云亡之俄顷!”

见众人犹豫,这时又有一人叫道:“那巡野军中都是些什么人啊!都是些恶痞流犯,强盗乱贼,有源将军管束还好,可眼下看管他们的狮子死了!若是给他们霸占了聊云,各位不妨想想,你们的妻子,你们的儿女,男做盗贼女为娼妓。世世代代,为奴为仆,永世不得翻身!诸位,你们愿意见此场面吗!”

众人听了,好似一碰怒火浇在头顶,无不义愤填膺,心中那番冰凉的热血又涌上脑门,退意渐去,战心便起。

喻红林眼前一亮,这说话之人并不陌生,正是聊云望族卓府族长卓青云。二人以目示意,并不客气。

“诸位且看,此是何物?”喻红林举高另一只手问道。

喻红林手中拿着的是一只靴子。

这似乎不过就是一只普普通通的靴子,充满了古老的线条,就像是从坟墓里扒出来的一样。但又新的令人诧异,像是刚刚做成的一样,但那丝线的颜色已显黯淡。

“此乃先君履。三百年前,聊帝赐羡鱼公林观之奇物也!林观助聊帝成就大业,聊帝当年亦许下诺言,林羡鱼凭此履,可踏十方山河,可践四海汪洋,纵横天下,无人可挡!聊云人历经百载战火,便如此履,颠扑不破,绵延至今,大城请服,小城庸附!雁云之地得名!聊云人不事鬼神,但事己心,云神即是聊云人的己心!聊云人自与聊云,和头顶的这朵五彩云气同生共存,聊云人何惧一战?”

卓青云大声道:“当年凡城人来的时候,聊云难道就是铜墙铁壁,兵强马壮吗!邦山人来的时候,聊云难道不是以少扛多,以弱斗强!先辈们不是照样还将他们赶出了聊云,赶出了北境!只要我们众志成城,这聊云便坚不可破!聊云人何惧一战!聊云终不可破,聊云必能取胜!”

“聊云终不可破,聊云必能取胜!”

便在这时,更有一道苍老雄浑的声音响起。或许是得益于时光的馈赠,这十二字由此声音讲出,平添了一种震颤人心的力量。

“白老司长……”众人回身一看,皆是一怔。

只见一位满面沧桑,须发皓白的老者拄着拐杖,由白峰搀扶着,一步步朝着风澜城走来,步子虽小却极为坚定,风中残烛仿佛燃起了日中之光。人群连忙让出一条道来,便眼睁睁地看着这老者走到城楼下。

白管高声道:“请诸位相信云护之主,巍巍云神,护我聊云!”

这呼声响彻在整个风澜城前,山呼海应,云河为之破冰,底下像是有一位沉睡的巨人被唤醒了。

“聊云聊云!”人人皆高呼此语,一种共同的热血流淌遍每一个人的胸膛。

……

……

战斗首先在南门打响,王麟假借刘丰的名义,放下吊桥献降。乱军果然中计,等到他们来到城墙之下,谁也没料到在一凹一凸的城堞背面等候他们的会是如雨的火箭,天雷般的滚石。城墙之下倒下了上百具尸体,后面的兵卒方知中计,狼狈退后挤倒在一团。

这时候王麟方出现在城楼上,大叫道:“刘丰与叛军私通,蓄意谋反,已被云护之主枭首正法!”

王麟其如神威将军,巡野军士卒尽皆胆寒,带兵攻打南门的大将曾远见士气已折,急忙下令退兵。

源将军死后,归南英不但没有惩罚他们这些叛将,反而将其恢复原职,还分拨原来兵马。这些叛将感恩戴德,尽效死力。

曾远侥幸逃脱,可惜和他同来的焦阳就没有这个好运气了。他立功心切,第一个冲上吊桥,在乱箭齐发中被射成了筛子,也成为这场载入聊云史册的战争中第一个牺牲的高级将领。

经此首胜,南门守军士气大振,王麟亲斩下敌将焦阳之头,命人带去献给卫老帅。

喻红林在风澜城慷慨陈词,聊云百姓云起响应,同仇敌忾。他心中大定,对于击退乱军又多了三分自信。喻红林担心前方战事,以云龙玉令为号,将城中要务尽托付给禹胜、浣白,自己带着几个云龙卫急往东城门赶去。到时只见城门口围聚了数十人,争着吵着要上城楼,紫甲兵快要劝阻不住。

喻红林心中奇怪,下马问道:“是谁人在喧闹?”

带头的一个青巾文才应道:“邦城兴亡,匹夫有责,我们也要上城楼!”

喻红林见他身形单薄,手臂纤细,十指光滑如女子,怕是连剑都举不起,心中哭笑不得。那两个紫甲兵认得喻红林,便似得了救兵,上前低声道:“云护之主,这文才乃是今年聊云文比第二,一股书生气怎么劝也劝不住。”

喻红林听罢,对那文才笑道:“新科探花郎,请你回去起草一份守城檄文,让余人帮忙传抄,贴在聊云大街小巷!振奋士气,亦是大功一件。”

文才一愣:“这法子当真有用?”

喻红林拍了拍他的肩膀,反问道:“退敌济民,难道仅靠刀剑?”

言尽于此,喻红林舍下他们,快步登上城楼。城备众将都站在角楼上观察敌情,卫子彰身披重甲满目忧虑。空气里静悄悄的,笼罩着一层愁云,谁也没察觉他走了进来。喻红林正自奇怪,走到城堞后一看,遥遥可见有一股怪异的烟尘气正朝这边逼近。

渐渐有一骑白马从中跃出,跳上大道出现在众人的视野之中。

“是少将军!”有人喜道。

卫子彰风霜紧锁的双眉也不由舒缓下来,但很快他就瞧出不对,神色也发生微妙变化。

白马飞快逼近,正是先前孤身闯营的卫靖难,他冲着天子门大叫道:“归南英盗取源明初帅符,以为源将军报仇为名,誓要攻破聊云!且不可让他的图谋得逞!”

淳于遥回身大叫道:“快开城门,让少将军进来!”

紫甲兵正要拉动转盘,谁知突听一个风骨雄浑声音喝止道:“不许开城门!”

“奶奶的,谁活腻……”

淳于遥回头一看,那团火顿时哑在了喉咙里。

“老帅……”

说话的竟是卫子彰。

众将急道:“卫帅,少将军可在下面啊!”

“开城门者,斩!”

卫子彰凝重的目光落在卫靖难身后,那里有一支剽悍轻骑正紧随其后。

淳于遥双肩也颤抖起来:“将军!”

距离城门还离不到两百步,卫靖难的面容也愈发清晰,淳于遥嚷嚷着不顾众人自己下城楼去了。

“少将军,再跑快一点。”众将暗暗祷告,只盼卫靖难坐骑神勇,能够甩开身后的那支追兵。

卫子彰审时度势,开口道:“放下绳索!”

喻红林心中急切,从紫甲兵手中夺过粗绳,连忙从城头吊下。众将这才发现喻红林来了。

卫靖难马术奇佳,不多时已经将身后追兵拉开五十步距离。就要逃出生天,哪知他**白马踩中尖刺陡然受惊,失去重心,卫靖难猝不及防向前一扑,就落下马来。城楼上众将见状大震,一片惊呼。喻红林见那支轻骑转眼追到,急叫道:“快放箭,为少将军掩护!”

登时箭楼上乱箭齐发,借着这阵箭雨,巡野追兵左右避让,速度慢下许多。卫靖难咬着牙一个打滚从地上飞快爬起,三步并作两步冲到城墙下。

喻红林大叫道:“少将军,抓住绳子!”

卫靖难心领神会,纵身一跳,四肢齐用抱住绳索。喻红林几人一同用力,手中绳子后缩,卫靖难飞快上升,眨眼到了城墙一半高度。

众将正自欣喜,突听“嘣”的一声,绳索未断,卫靖难啊的大叫就从半空中摔下地去。喻红林几人手上失力,皆是神情巨震,探头一看,卫靖难已倒在地上,一枝三棱没羽箭正射中他的后背。他白皙的面庞此刻一点儿光彩也无,只勉力挤出一丝笑来。

“取耳神箭!”喻红林心中猛得一突。

“少将军!”众将目眦欲裂,几要跳下城去救起卫靖难,早有人拦住。平野尽头响起一阵骇人的群躁声响,巡野大军已经出现,遮天蔽日赶来,并压到天子门外!

“请诸位叔伯不要以靖难为念。聊云……终不可破!”

卫靖难倒在霜地上,冰凉的手指被沙土掩埋,满目的愤慨化作一声怒吼,身后是如沸的叫声。他的目光和卫子彰一触而过,便是诀别,旋即闭目止息。

卫子彰终于流泪,朝天叫道:“我的孩子啊!”他身子一滑,就要摔倒在地,众将连忙上前扶住。

“卫将军。”喻红林眼前一亮,孤星上前划过,拦在卫子彰身前正斩断一支破空利箭。利箭裂成两段,掉下城楼去。

龙奇惊声道:“是取耳!”

喻红林走上前去,自城头向下望去,如天色苍茫,尽头处涌现出一片墨绿色铠甲形如黑雾,妖异花火般飞腾,骤然聚成一片汪洋绿海。众旅若此,投鞭于江,足断其流!

其中有一将调马回旋,在阵前信步而过,手中紧握着一只麒麟纹三花弓,马鞍两侧箭筒内闪闪发亮。他的眼神仿佛鹰隼般锐利,瞧见自己的飞箭竟被人斩断,不惊不怒,嘴角反露出一丝笑容来。

过万的巡野军填满了整个东城平野,巨大的烟尘滚滚而来,使人看不清尽头,更令人望而心寒。鼓声号角大作,源字帅旗在风中猎猎招展,熊烈战火升起的浓烟,滚滚着弥漫了整座城池。

一时间城如孤岛,战阵如云,聊云守军处在高大的城墙之上,箭楼上严阵以待,两方处于难得的对峙之中。离城门还不到半里,巡野军中吹起锣鼓,前军立刻止住前进的脚步,向后退出一大步,从中让开一条道来。

从军阵中步出一骑来,马上人英容端正,正是巡野军师归南英。

“请云护之主前来一见。”归南英的声音一发出,身后那支铁甲大军为之附和扩升,一成万,顿时声如雷鸣,直达聊云上空。

瓮城城门轰隆打开,放出一骑来,高声感知主人心意,如龙腾虎跃,喻红林旋即便来到阵前。

归南英见是喻红林,好不吃惊,拜道:“与喻总管相别不过短短数个时辰,不想就到争死较生,兵戎相见的地步。”

喻红林无心多说:“归军师若眼下醒悟,尤为不晚!”

归南英一指身后道:“眼下就算归某愿意,喻总管以为我身后这些巡野将士能答应吗?”

喻红林质问道:“源将军之死,与聊云无关。归军师聚此不义之兵,岂不是在陷源将军于不忠?”

“将军死在聊云城下,聊云怎么能脱得了干系!这失察之罪,你们人人都有份!”

“纵然如此也不过是个人的过错,归军师可曾考虑过聊云城三十万无辜的百姓!战火一开,有多少人要因此送命!”

“若云护之主眼下献城投降,归某答应入城后不伤一人一马。”

“痴心妄想!”

“聊云城眼下不过四千守军,不过三个时辰城门必破,死伤必多,何必要做着不必要的流血呢?”归南英的脸色立马阴沉下去。

“三百载前凡城之主率十万之师,涉我疆域,聊云子弟众志成城,公子直还不是铩羽而归。归军师难不成连那一战都忘了?”喻红林仍是不为所动。

归南英冷冷地道:“可惜这已是三百年前的故事!归某不是那公子直,阁下也并非聊帝!破城后,当再与喻总管畅谈!”只在提到聊帝之时,归南英的语气也变得尊重许多。

喻红林应道:“云江浩**,当年血痕未褪,是与不是,归军师不如向她一问!聊云子弟誓与聊云共存亡!”

见已无再谈的必要,归南英驱马回阵,喻红林也放开缰绳,任高声驰回城门,中途他将卫靖难的尸身抱上马背,那只利箭还插在他的后背。回到城中,卫子彰只看了几眼,便转过头去,让人将少将军的遗体送回府中。老帅似乎一瞬间苍老了许多,众人正为他担心,卫子彰已傲然重新出现在城楼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