锋牛一下子闭上了嘴巴。
这时候,原本被风吹上的门又被沉重地推开,封葬倾悲走了进来,身前还留着几点血迹。好像是他故意留下的一样。他的脸显得有点儿不平静,但这说明不了什么,因为事实一贯如此。
三人没有任何交流,也没有任何暗示,整个通仙塔六层一下子变得平静。
他们三人仿佛心有默契,他们难道是在等待着谁?
一声机关转动的声音,那面挂着吴米字画的墙壁轰得一声往后倒去,从中缓缓走出一个人来,身后还跟着两个同样穿着幽灵黑袍的男人。
他脸上带着张青色面具,看不清面容,一身长色玄衣打扮,显得儒雅俊逸。这人方一出现,那房中原本肃立着的三人便同时单膝跪下,做出一个恭敬的姿势。
“夜奏九歌,恭迎狐师。”
青面人非常自然地走到那张房中最大最软,也最引人瞩目的软榻旁边。
其他五人本以为他会顺理成章地地坐了,没想到他却一眼都没有多看,反将这张软榻掀翻,开口道:“几日不见,诸位可都还大好?”
众幽灵黑袍人齐声道:“龙王和狐师辛劳,属下不敢称苦。”
“事情办得如何?有眉目了吗?”青面人咳嗽了声,“锋牛,你……”
“还在找,狐师不必为我担心。家弟大仇未报之前,锋牛不会放弃,我会找到鞘归人和他算清楚!”锋牛本就跟在青面人身后,此刻却站得稍远,他摆手之间,袖口掉落,手臂上露出一根红绳来。
站在锋牛身旁的,是一个高大的男人,他一直闷着声不说话,他身后也背着一把剑。总有意无意地偷瞥封葬倾悲,领子扯得很高,仿佛是在生气为什么被叫做剑客的不是他。
这无疑是张新面孔,这个坚固的团队少了个人,立刻又填补了新鲜的血液。
他占的是那高个子的位置。
锋牛从头到尾都没看过他一眼。
狐师为他做了介绍,新加入的成员,他的代号是——牧童。
“下手的人做的很漂亮,没有一点儿不利索。等我们的人赶到的时候,那人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黄衫点头道,“恐怕就如狐师所想,下手之人真的就是那一人。”
“他总算也耐不住寂寞了。”青面人不由得也有点兴奋起来,“这说明我们的计划正在成功。锋牛你不必伤心,妖树的死自有其价值。”
锋牛怒声叫道:“狐师,请你答应我,到了那一天,让我亲手结果了他。”
剑客忽然问道:“他眼下可还在聊云城内?”
“龙王曾说过,扶摇老抟的卦象暗示,这三年来,这条大鱼从来没有变动过方位。”锋牛轻咦了声,沉声道,“怎么,你难道想要一个人去寻他?”
“既然妖树能遇得见他,我为何不可以。”剑客辞色倨傲。
“聊云城三十万百姓,除去老少妇孺,残弱病伤,少说也还得有十万人。”黄衫微笑了下,“从这十万个人里,只凭着一腔热血,和一个剑号去找一个人,剑客未免也太自负了。”
剑客思索了片刻:“剑客之间互相吸引。我相信,若是他真得出现在我二十步之内,我一定能感受到他的杀气!”
青面人千面狐打断道:“好了,此事暂且不提。诸位可别忘了,龙王不日就要重归聊云,眼下咱们还有一件更要紧的大事要去干!”
黄衫微微一笑:“连海东青都被射下来了,那只病狮还能跑多远?”
锋牛也道:“狮子匪躲藏的功夫倒真了得。其他几人抛头露面,倒是他半点行踪不漏,无怪能深得载千道的信任。”
“狮子匪为狮心门人之手,剑法尤在文铁克、卓凡飞二人之上。”剑客做出自己的评价。
黄衫听了,却并不在意,他目光忽转,朝那扇屏风看去。
那里本没有人。但这时候,却多了一个人。
这少年不知是何时出现,又如何出现。只看他的神态,他似乎已站了很久。比风还久。
单瞧他的目光,他似乎已经听了很多。比尘埃还多。
他的存在,比那背剑的男人还来得无声无息。
新来的,背剑的男人看了那少年一眼,发现他整个人就如一把小刀,锋利而带毒。
见不得人的老鼠也会发出悉率的滑稽叫声。
但这少年站在在一架屏风后面,只露出小半个身子。微微敛眉,静静地聆听,静静地等待。若不是黄衫出声提醒,其他几人直到这时也不能发觉。
“小刀,你总算出现了。”黄衫哀伤般地叹了口气。
剑客注意到这少年的右手手掌上,缠着数层黑布,食指和大拇指也微微变形。
不觉眉头收紧,这是常年练剑的结果。
“我来了。”小刀只说了这三个字,便无话可说。
“很好。”青面人冲他一致意,似乎也非常满意他能来参与这次商议,接着道,“黄衫不可掉以轻心。狮心门人里,其余人皆可谓是酒囊饭袋。最难办的就是这个狮子匪,过去三年我们折了不少人马,仍是抓不住他的尾巴。诸位,须得留神些。现在就是我们揪这只病猫胡须的最佳时机。”
“狐师,三年不见,这狮子匪会不会早已经逃到天涯海角去了。”
“他一定还在聊云。”黑暗中有人说道。
“这聊云城表面看似繁华,熙熙攘攘,号为天下第一太平。此话虽不假,但这繁华之中亦是罪恶无穷。各城盗贼流寇皆以聊云为发财乡金银窝,慕名而来者络绎不绝。杀人楼虽在断山,其中的杀手大半都居在聊云。故而若遇上一些久悬不破的无头案子,这云护府各司往往大笔一挥,就把这屎盆子一把扣到这些通缉的巨匪恶徒上。如此便可草草了事,三年前之事便是一大例证。”
黄衫点头道:“若要隐匿身形,这聊云便是上佳之选。”
提及三年前之事,他见小刀身子突地一颤,面目动容,连忙又闭上了口。
“从大局上来说,却也是无可奈何之举,新案子一桩接一桩,哪有精力多花在积案上,赫连雄那厮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再说这些刺头,本就黑得不行,再添上一笔也无不可。”青面人笑了声,“而最危险的地方永远也是最安全的。”
“眼下我已广布耳目,在这聊云城中布下天罗地网,只要这狮匪有胆子出现,便是他的死期到了!此事由小刀与锋牛两人负责。”青面人见剑客似有话要说,话锋一转,蓦地一叹道,“还有一人,诸位与我都太过轻视了。我本是千叮万嘱,可惜有人还是疏漏,出了岔子!眼下这饵料已失,那大鱼如何能够上钩?”
众人听青面人的口气,颇为严厉,都不由得皱起了眉头,黄衫开口道:“只要这大鱼还在这大江之内,就不怕他不再出现。”
青面人点头道:“你可有何良策?”
“不如杀之。”黄衫目中一道凶光掠过。此言一出,余人皆是面有惊异。
青面人沉吟道:“看来此事还需从长计议。”
黄衫急道:“狐师,迟则生变,切不可因妇人之仁,就此将其放过。我敢断言,此子不除,日后定会搅乱大局。龙王之怒,可非我等可以承受得了。”
青面人意味深长地道:“如此急不可耐地弃掉这枚飞车,黄衫不觉得太可惜了吗?”
“马有马脚,炮需隔子,可这长车一入敌阵,前突后杀,谁人可挡?”
“黄衫莫要忘了,这长车再勇猛无俦,也还得去保护那只昏聩无能的老帅!”
青面人一语中的,黄衫辩无可辩,拜服道:“狐师高见,鄙人受教。”
窗外的天空中这时又划过一朵双生花,灿烂胜星图,将整个夜幕瞬时照亮。
也不知这些人说的那只长车是谁?
若无忧子还能听得见这第四声信号弹,一定会惊诧得说不出话来,在清流的历史上,从来还没有这样的先例。
“咱们该离开了。你们瞧这河门主都有些不乐意了。”青面人微笑着说。
“这毕竟是他的地盘。”黄衫轻咳了声,“好像有碍眼的人来了。”
这声咳嗽如古寺的晚钟一般,悠然而凝重,尽管在慢慢地淡去,但仍占据着听者的耳膜,犹如潮声一波接着一波。
这声音中带着种魔力,明明已经消失淡去很久,但就是刚刚才讲过一样。
整个通仙塔六层忽然安静下来,如果有人在此,一定会感到非常诧异。
不仅那几个幽灵袍人,那个青面人,以及那个古怪的少年,这时候统统都不见了。
只剩下那一排排冰冷的紫木盒无声地哽咽,只剩下那一地淋漓的血迹兀自悲唱,只留下那一层层被抛弃了的尘埃消散。
这沉寂又持续了许久,久到塔外的月暗了三遍又亮了三遍,竹上的风冷了三声又热了三声。
那一块最为华美的软毯下忽而有了动静。
那是载千道载盟主宴请贵客用的窟,今日白白给无忧子这个老东西僭越。
软毯被掀开,先是一只手伸了出来,一个黑影从中缓缓地爬了出来。
方才两脚伸出,手心碰到实物,他就虚脱地整个人翻倒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息。
这名贵的软毯像是天下最舒适的温床。双手因为用力过久而涨得发紫,他满身衣衫破破烂烂,眼下正值隆冬方过,他额头上却布满汗水,领口襟前湿了大片。
这人正是曾经的猎卫总使,眼下的落魄青年喻红林。
就要落进这个无底深坑之时,白墨如受感召,霍然出鞘,斩开了一条生路。
喻红林抓住了刺入洞壁数寸的剑柄,总算没有掉下去。
借着剑身上如水的清光,他发现他脚下不到半丈的地方有无数密集的红光在不断跳跃。
他几次几乎都要脱力松手掉下去,但一想到自己还必须活着,还有那么多未去完成之事,他不知道又从何处借来力量。
无忧子的嘲讽还在眼前,喻红林不禁懊悔,为何自己如此不小心,到头来还是中了他的诡计。
无忧子之死只发生在眨眼之间,喻红林本以为他是去向河子旭通风报信。
可直到听见上面三人的对话,那出手之人上七楼焚尸,才知晓无忧子已经殒命。
师徒相弑之事,江湖中未尝没有发生过,但徒儿如此绝情辣手,喻红林也是头回见识。
上面的人渐渐多了,脚步声纷杂而不失规整,都是一些高手中的高手,这么多的神秘人物在聊云城翻云覆雨,但云护府却仍是愕然不知。
喻红林心底一阵寒冷。他不由得怀疑,最近的这几起命案是否就是上面的这帮人所为。
待喻红林听见这狐师说话的声音,他登时惊得如中了一个霹雳,他几乎以为是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
这声音听来如潺潺流水,又似默默春雷,沉而柔,稳而厚。
这声音如此熟悉,仍犹在耳,他还记得几日前他刚刚叫过自己的名字。
但现在,这声音里却从根底透着一股严厉和冷峻。
一股莫名的怒火涌上心头,喻红林几乎想要马上上去,去看一眼那狐师的真面目,但现实却只在不断地逼迫他去咬着牙,不发出任何一点细微的声音!
“怎么会是他?怎么会是他!”
喻红林闭着眼睛,贪婪地享受这一刻的释然。
他开始有精力,有时间去思考,一遍遍地质问着自己。
他想寻到一个答案,一个可以搪塞他内心的答案。
但他越是去逼问自己,拷问良心,他就越感到一种悲哀跟绝望。为什么偏偏会是他!
借着这股冷意,喻红林一下子觉得有种清醒。
那个叫做小刀的少年,那口说话的语气,不南不北,冷淡中暗杂一种完全熄灭了的热情。
便是当日在求剑馆与他激战,魔兵长麒的剑主!
无疑,他就是杀死文铁克和卓凡飞等人的元凶。
如北城敬所言,这数起凶案并非他过去想象得那么简单,实际的背后一定还潜藏着一个更大的阴谋。
狮子匪!
他果真还活着。
如果是,现在他究竟在聊云城的哪一个角落?
为什么他们没有提到血手,那个卖草编的家伙,难不成他已经……
喻红林不敢再想下去,当日在桃源码头,杜浪他将张酒歌带走,之后发生的事情不得而知。
一个念头告诉喻红林,他必须马上回到聊云城。
在走之前,喻红林发现身子能动了些,手脚还是有些酥麻,他踉跄着起身,向那扇幽深的铜门走去,那里通向七层。